国医大师周仲瑛教授从“风毒”辨治舌癌经验

任雪莹，滕钰浩，朱 垚

[1.东部战区总医院(原八一医院)全军肿瘤中心内科，江苏 南京 210029；2.南京中医药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9]

周仲瑛教授，世代中医，幼承庭训，随父周筱斋教授学习中医，1948年开始从事中医临床工作，1956年进入南京中医学院附属医院(江苏省中医院)工作，1983年调至南京中医学院任院长。周教授为全国首批国医大师、国家中医药管理局专家咨询委员会委员、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中医诊法”代表性传承人，先后主持承担了37项研究课题，获省级以上科技进步奖22项，主编、副主编《中医内科学》教材等著作27部。周仲瑛教授从医70余载，学验俱丰，笔者有幸侍诊，参照周老“癌毒”学说，整理周老以“风毒”病机辨治舌癌经验如下。

舌癌是口腔颌面外科常见的恶性肿瘤[1-2]，发病率位居口腔恶性肿瘤的首位，好发于舌侧缘，其次为舌尖和舌背，男性发病率较女性高，具有发展快、转移早、致死率高、预后差的特点。由于其病理类型以鳞癌多见，目前的治疗手段主要是以手术和放疗为主的综合治疗。但由于手术的广泛切除，患者在术后常常出现进食、口干及语言功能障碍，同时由于外貌的改变，对患者的心理也会产生极大的影响，严重影响了患者术后的生存质量及社会适应能力。

舌癌，中医学并无此病名，相关论述散见于舌疳、舌菌、舌岩、连花风等条目下，如《医宗金鉴》曰：“其症最恶，初如豆，次如菌，头大蒂小，又名舌菌。疼痛红烂无皮……突如泛莲或有状如鸡冠，舌体短缩，不能伸舒，妨碍饮食、言语，时津臭涎”。与舌癌临床表现及演变极为相似。然受限于病例少见，虽早有论述，却仅限于各家争鸣，未有定论。

1 “风毒”定义

周老倡病机辨证，认为病机是辨证的核心，是通向论治的桥梁，病机辨证具有活化辨证、理论前移、执简驭繁、求同存异的重要意义[3]。在临床过程中，认识到风毒是舌癌发病的一个重要病机。风毒病机散见于古代文献。《诸病源候论·肿诸病》[4]风毒肿候条曰：“风毒肿者，其先赤痛飚热，肿上生瘭浆，如火灼是也。”《普济方·肾脏门》曰：“夫肾脏风毒流注腰脚者，其状腰脚沉重，筋脉拘急，或作寒热，或为疼痛，或发疮疡是也。”周老辨证的风毒病机又与前人不同，大体而言，风毒是内生之毒的一种，是疾病发展演变过程中，由风邪外中，内舍脏腑；或脏腑功能失调，风邪酿生，日久化毒而成，可使多个脏器发生实质性损害，功能严重失调，并成为影响疾病顺逆转归的决定性因素[5]。

风毒病机和癌毒病机均属毒邪的一种，但在头颈部肿瘤的致病过程中，两者可兼夹，共同致病。风毒病机[3]除符合周老《毒邪论》凶、顽、难、痼、杂的证候特点外，还具有自身的特点：①病位属阳，在上在表。经言“伤于风者，上先受之”，因而周老辨证头颈部肿瘤，常宗东垣“高巅之上，惟风可到”之意，以风毒致病立论。此外，风毒致病，亦可见顽固的过敏性荨麻疹、过敏性鼻炎等病位在表的过敏性疾病。②起病迅速，病变广泛。风为阳邪，善行速变，风毒虽为内生之毒，但“同气相求”，可由外风引动，故致病多快，病变部位广泛不定。尤其在过敏性疾病中表现为快速起病，病变广泛，在头颈部恶性肿瘤中则表现为肿瘤快速进展，或侵袭转移。③百病之长，易伍他邪。风为百病之长，易与他邪合而为病。风毒为风邪之甚，亦有此性，尤以夹瘀、夹痰多见。大抵风毒内生的过程中，风邪内舍脏腑经络，日久酿毒，阻气碍血，血停为瘀，水停为痰，兼夹致病。

2 治则治法

对毒邪的治疗有解毒、化毒、攻毒等法。就风毒而言，周老喜用全蝎、蜈蚣、乌梢蛇、炙僵蚕、凌霄花等搜风解毒[5]，而尤以全蝎、炙僵蚕多用。

全蝎入药，首见于《蜀本草》。《玉楸药解》谓其“穿筋透节，逐湿除风”。现代药理研究[6-7]发现其有抗肿瘤、镇痛、抗癫痫等作用。周老常取牵正散之意用于头颈部肿瘤、中风、面瘫、癌性疼痛等，常用剂量3～5 g。尤须注意其毒性，用必炙品，小量起用。

白僵蚕首见于《神农本草经》。现代药理[8-9]认为该药有抗惊厥、镇静、抗肿瘤等作用。《日华子本草》谓其“治中风失音，并一切风疾”，《本草纲目》则曰“散风痰结核瘰疬”。周老常与全蝎同用治风，或与半夏、胆南星等共用化痰，常用量10 g。

3 病案举例

患者，女，39岁，2012年5月18日初诊。主诉：舌癌术后，言语、饮食不利1个月。病史：2012年4月患者对镜自检发现舌背面有1个“鸽蛋”大小肿块，自觉言语不清，舌体活动不利，影响进食，至南京市某医院就诊。病理活检：腺样囊性癌。胸部CT检查示：两肺多发小结节，考虑多发肺转移瘤可能。遂行右舌腺样囊性癌病灶扩大切除术+下颌骨方块截骨术+双侧颈淋巴清扫术+气管切开术+左股前外侧皮瓣转移修复术。术后病理：(右舌)腺样囊性癌；右颏下1/1，右颌下1/1，右颈深上1/1，右颈深中1/2。淋巴结转移性腺样囊性癌。免疫组化：CK8/18(+)、S-100(+)、Calponin(+)、p63(+)、Ki67(20%+)。患者及家属拒绝放、化疗，延医周老。刻下：患者不能正常构音，言语困难，流质饮食，经口注入，下颌部麻木，口角流涎，大便有时欠实。既往有乙肝大三阳病史。体格检查：咽喉稍暗，苔淡黄薄腻，脉细滑兼数。西医诊断：舌腺样囊性癌术后。中医诊断：舌岩，证属痰瘀郁结，风毒上攻，气阴两伤。治宜搜风解毒，化痰通瘀。处方：制白附子10 g，制南星12 g，炙僵蚕10 g，露蜂房10 g，肿节风20 g，法半夏10 g，炙全蝎5 g，蚤休15 g，漏芦15 g，山豆根6 g，玄参10 g，马勃5 g，泽漆15 g，诃子肉10 g，煨益智仁10 g，生黄芪15 g，生蒲黄(包)10 g，炮山甲(先煎)5 g，半枝莲20 g。7剂，1 d 1剂，水煎，早、晚餐后温服。2012年5月25日二诊：近来常有饥感，餐次增多，舌干、唇干，大便每日1次，构音不清，进食有时稍呛，张口幅度稍增大。咽弓黏痰减少，舌干唇燥，苔浊，脉细滑。前方去山豆根，改泽漆15 g为20 g，改生黄芪 15 g为20 g，加山慈菇15 g、天冬10 g、麦冬10 g、白花蛇舌草20 g。用法同前。2012年6月8日三诊：近来患者面部两侧下颌有绷紧感，口腔无明显不适，下唇内侧溃疡，构音不清。饮食略作呛。晨醒口干，大便每日1次，苔淡黄腻质暗，脉细滑。前方加白毛夏枯草12 g、土茯苓25 g。用法同前。2012年6月29日四诊：构音低微欠清，两侧腮部仍有绷紧感，上腭时发溃疡，口干，饮食知饥，大便每日1次，脉细滑。前方改泽漆20 g为15 g，加金果榄6 g、甘中黄5 g、天葵子15 g。用法同前。2012年7月20日五诊：近来晨起咽喉有痰，咳咯为舒，上腭溃疡好转，舌面有小溃疡，吞咽功能稍有恢复，口不干。仍有饥感，大便每日1次。颈部手术切口红赤瘙痒。咽后壁稍有黏痰，淋巴滤泡增生，上腭有溃疡。前方加冬凌草20 g、鱼腥草20 g、挂金灯5 g、苍耳草15 g。2012年8月10日六诊：自觉症情尚稳定，两下颌时有发胀，左下齿咬物胀痛，夜半稍有咳嗽。CT检查示：两肺多发高密度影，考虑舌癌两肺转移。与2012年4月检查结果对比，变化不著。前方加改泽漆为20 g，去益智仁，加沙参南12 g、北沙参12 g、羊乳15 g、猫爪草20 g。用法同前。其后守法继进，随症加减，随访至2017年 7月18日，吞咽尚可，构音较清晰，口腔无明显不适，复查CT肺部结节情况同前，未见明显肿瘤复发转移征象。

按 本案患者以“舌背肿块，言语不清，舌活动不利”为首发症状，参《诸病源候论·肿诸病》风肿候条“凡人忽发肿，或著四肢，或在胸背，或著头项，水牢如畔大，虚肿回回，如吹之状，不痛不赤”[4]，又病发当春，病位在上，起病迅速，病变广泛，以上诸条均符合“伤于风者，上先受之”和“风性善行”的风邪致病特点。本病与一般风邪致病不同，病情难痼，当属“风毒”致病。患者素有肝疾，易酿内风，同气相求，再中外风，合而为毒，恐为其本，故周老辨病机曰：“痰瘀郁结，风毒上攻，气阴两伤。”治宜化痰软坚、活血化瘀、疏风解毒、益气养阴。首诊方以牵正散化裁，方中制白附子、制胆南星、露蜂房、法半夏化痰软坚，肿节风、马勃、漏芦、山豆根清热消肿，炙全蝎、炙僵蚕、蚤休祛风解毒，玄参、生黄芪益气养阴，生蒲黄、炮山甲活血化瘀，泽漆、半枝莲解毒抗癌，诃子肉利咽开音，煨益智仁温脾开胃摄唾。二诊病情稳定，守法继进，加强益气养阴、解毒抗癌之功。三诊起患者出现口腔溃疡，故加用利湿化痰、清热利咽之品。及至六诊，患者复查CT见肺部结节，考虑转移，周老重用泽漆，更加南北沙参、羊乳、猫爪草，加强益气养阴、抗癌解毒之功。其后守法继进，随症加减，随访至2017年7月18日，症状大减，病情好转。此外，本案第四诊之后不再辨舌诊，末两诊不再辨舌脉，原因者二。一是，周老辨证的核心思想是病机辨证，舌脉的辨证地位略低，该患者就诊过程中病机演变稳定，守法继进；二是，本案患者为舌癌术后，有其特殊性。患者舌体切除予皮瓣替代，笔者试查阅相关文献，未见有明确提出皮瓣是否辨舌象，临床意义是否等同天然舌的论断。

中医舌诊主要包括舌质、舌苔两方面，结合西医学舌质大体相当于舌肌，舌苔大体相当于舌乳头。而皮瓣往往取材于胸大肌等处，组织学类型与舌肌有相似性，而无舌乳头，舌乳头的存在和完整，是舌苔存在的必要条件[10]，故皮瓣恐难生成传统意义的舌苔。中医学认为：舌诊的原理在于舌与脏腑、经络、气血、津液有密切的联系，尤以脏腑通过经络系于舌的不同部位，反映相应脏腑的病变。虽经络实质尚不明确，但舌经手术切除，虽续以他物，经络走行能否恢复未为可知。故而本案前三诊中周老辨有舌诊，并结合其他四诊资料，辨证用药；后三诊未辨舌脉，通过其他四诊信息，病机辨证，指导处方。私以为类似病例，舌诊资料的可信度下降，当结合其他四诊信息，取舍舌诊。

4 小 结

风毒病机理论是周老对中医病机理论的又一次创新，提出风毒病机首先符合毒邪凶、顽、难、痼、杂的证候特点，又具有①病位属阳，在上在表；②起病迅速，病变广泛；③百病之长，易伍他邪的自身特点。治疗上以搜风解毒为法，常用全蝎、蜈蚣、乌梢蛇、炙僵蚕、凌霄花等。此初步构建了基于风毒病机理论的中医头颈部肿瘤临床辨治体系，在临床应用中屡获奇效，为中医药防治恶性肿瘤提供了新的辨治思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