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两怪杰
——徐渭和陈洪绶(上)

2019-01-09 16:30
国画家 2019年3期
关键词:徐渭

在晚明,除了大师级的士人文人画家董其昌之外,还有两位大师级的具有平民气质的文人画家:徐渭和陈洪绶。

晚明作为汉族封建统治的末世,是个动荡不宁的时代。即便像董其昌这样身处高位的士人,也遇上了“民抄董宦”事件和朝廷的政治纷争。至于像徐渭和陈洪绶这样参加科举屡屡失意、最后成为平民的文人画家,他们所面临的命运就显得格外悲惨了。在以往的文人画史上,虽也有些个性迂怪的画家,像顾恺之、米芾、黄公望和倪瓒,多少都有些与众不同的特异个性,但他们都是高士,生活相对来说较为优裕;而徐渭和陈洪绶则因经历坎坷和贫困,竟使他们嗜酒而发狂,以致出现令人骇异的狂态。在西方直到19世纪才出现像凡·高这样患精神分裂症乃至自割耳朵并自杀的画家,在16世纪中国的徐渭身上,类似的情况早就出现了。陈洪绶的情形虽不如徐渭严重,但他的神经质也使他笔下的人物产生了某种畸变。正因为内心有着强烈的精神苦痛,使他们的绘画与以往的士人文人画明显地有所不同。在他们的画中,蕴含着一股强烈的平民自我意识,呈现出前所未有的各自面目。徐渭以纵横驰骋、不可一世的大写意花卉画一新世人的耳目,而陈洪绶以崎磊落、迂拙怪诞的工笔人物画惊世骇俗,戛然独立。正因为如此,他们两人便都被后人目为晚明画坛上的怪杰。

徐渭(1521—1593),字文清,后改字文长,号天池山人,又号青藤居士,山阴(今浙江绍兴)人。他出生于一个开始没落的官僚家庭,系由其当州县官的父亲晚年退休回籍后纳妾所生。出生未久父亲即去世,他由父亲的继室苗夫人抚养长大。6岁入家塾,8岁习八股,12岁学古琴,相当用功。据记载,他“喜作文,一字未妥以锥刺其头,性最偏躁,不能容物”。到14岁苗夫人去世,因其兄经商亏本,家庭彻底败落。为了改变命运,他17岁和20岁两次去应试,都落选。他又上书提学副使要求复试,被应允,终于被录取为生员(秀才)。在结婚之后,嘉靖二十三年(1544)和二十六年(1547),他先后两次到杭州应乡试,又都未中;这期间他妻子潘氏又因病去世。一再的失意,给了他精神上很大的打击。为谋生计,他在山阴城东赁屋数间,取《庄子》“鹪鹩巢于林不过一枝”之意,设“一枝堂”学馆,并作诗云:“混混无穷处,茫茫不可知。翻世潜岳顶,仙去欲何之?”流露出对命运前途的怅惘不安。

嘉靖三十一年(1552),徐渭应邀到杭州西湖玛瑙寺为人伴读,有机会结识当时的著名画家谢时臣等。后又应邀到湖州,当地知府之弟许以长女为继室,但他却怀疑对方是傻子而予以拒绝。后来该女为倭寇所掠,投水自溺,使徐渭痛悔不已。嘉靖三十三年至三十四年(1554—1555)间,倭寇三次窜犯山阴,徐渭亲身参与了柯亭、皋埠、龛山三次战役,“匿兵中”,“度地形为方略”,并写成《王江泾之捷》《陶宅战归序》等文章。之后他又到杭州参加乡试,初试得第二名,复试又未中。他一生八次参加乡试,一直考到44岁,都未中。嘉靖三十五年(1556)他在福建,认真研究了南曲剧目,写成《南词叙录》一书。同年秋天根据古乐府《木兰辞》编成《雌木兰代父从军》杂剧。这个剧本和他另外写的《狂鼓吏渔阳三弄》《玉禅师翠乡一梦》《女状元辞凰得凤》一起,后来合编为《四声猿》,是中国戏曲史上有名的作品。他与明代大戏曲家汤显祖有过诗文往来。汤显祖在被贬为广东徐闻县典史时,曾寄诗给他。徐渭收到后,即以诗、信和自己的文集寄去,但汤显祖却未收到。后来汤调任浙江遂昌县令,才读到他的文集和《四声猿》,赞叹不已,可惜此时徐渭已去世了。

嘉靖三十七年(1558),兵部右侍郎兼佥都御史胡宗宪因慕徐渭的声名,招他当幕僚。徐渭起先忌他是严党而坚辞不去,后来考虑到他总督东南沿海抗倭事宜,当时的名将戚继光、俞大猷都是他的部下,才答应入幕。他给胡宗宪出点子,很快剿灭了骚扰东南沿海多年的一批海盗。后来胡宗宪在宁波一带捕获两头白鹿,又由徐渭撰成《献白鹿表》送京,很受朝廷赏识。胡宗宪把徐渭推荐给了当时著名的古文家唐顺之,唐对他的文章也十分欣赏。胡宗宪因而对他格外器重,特意请他撰《镇海楼记》,并酬银二百两,供他买宅之需,徐渭因而有了“酬字堂”等二十余间家舍,并取了继室张氏。这五年的幕府生活,算是徐渭一生中唯一较为得意的时期。因为很受胡宗宪器重,平时他可以青衣小帽直入总督衙门,与胡宗宪言谈笑谑,毫无顾忌。有时他情绪不佳,笔杆一摔,掉头便走,胡宗宪也只得好言相慰;有时衙中有急事,开了戟门等候他的大驾,他却在酒肆中“大醉嚎嚣,不可致”。有一次他在酒楼看见几个士兵酒后闹事,马上写了字条叫人送总督府,结果胡宗宪派人把那几个兵抓来斩了首。又有一次他在胡宗宪面前偶尔议论一个和尚的是非,没想到胡宗宪竟找了那和尚的一个岔子将其处死。这种意外的结果带给他一种心理刺激,也给他精神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阴影。有一次胡宗宪送给他一只白鹏,他慨然赋诗云:“提赐朱笼窄,羁迟碧汉违。短檐侧目处,天际看飞鸿。”尽管生活已相当舒适,可他仍以笼鸟自比,内心深处还是悒闷的。

嘉靖四十一年(1562),胡宗宪因涉嫌严党被逮捕解京,使徐渭顿失靠山。后来胡宗宪在狱中自杀,徐渭得到消息,精神处于极度的痛苦不安之中。一方面他感念胡的知遇之恩,痛恨残害他的那些“鹰犬”(他在悲愤中所作的《雪竹图》上即题写了“万丈云间老桧萋,下藏鹰犬在塘西”的诗句);一方面又心中忐忑,怕受牵累。在恍惚苦闷的精神状态下,他竟至于写下一篇《自为墓志铭》,并雇工匠为自己做好了棺木,打算自杀。在精神发病的初期,他烦躁不安,狂奔不已;而后竟发真狂,以利斧击自己的头部,致“血流满面,头骨皆折”,仍不死。又以三寸铁钉刺入耳窍,“颠于地,撞钉没耳窍,而不知痛”。他九次自杀都没有死成,以往的心理阴影这时又浮现出来折磨他。有一次他从外面回来,恍惚之中看见妻子张氏与一个和尚私通,便冲上去将她杀死。这样他便入狱被判死刑。由于同乡张元汴的多方营救,直到万历改元(1573),大赦天下,他才出狱。这时他已53岁了。

在出狱后他画了一幅泼墨葡萄,喟然题诗云:

“半生落魄已成翁,独立书斋啸晚风。

笔底明珠无处卖,闲抛闲掷野藤中。”

他只能以游历山水和创作书画来排遣心头的苦楚,曾先后到过天目山、五泄、南京等地。万历三年(1575),他应邀编撰了《会稽志》。翌年,又应邀北上至宣化,在那里逗留到万历五年(1577)秋才因病返乡。万历八年(1580)又应邀去北京,后因狂病复发,由长子徐枚护送回乡。从此闭门谢客,拒绝与富贵人士来往。有一次山阴县令刘侯来访,他关门不见,事后写了一首诗叫人送去:

“传呼夹道使君来,寂寂柴门久不开。

不是疏狂等慢客,恐因车马乱苍苔。”

万历十三年(1585),曾保释徐渭出狱的恩人张元汴在京病故,灵柩被运回山阴。徐渭平时看不惯张家仗势鱼肉乡里的霸气,但不去吊丧又于心不安,于是就趁着张家亲属外出看墓地时独自往吊,抚棺大哭。当张家亲属发现后,追至途中邀他返回,他竟一语不发地走掉了。

晚年的徐渭贫病交加,只能靠卖书画度日。有时他把自己和所养的一条狗一起关在屋子里忍饥挨饿,有时又把钱挂在拐杖上,到酒馆里与下层人物一起喝酒。两个儿子都不在身边,他的生活相当孤独。可他仍喜欢画以儿童放纸鸢为题材的《风鸢图》,有着一颗时时飞向远方的童心。家中的数千卷书都已被他变卖一空,这位大画家最后是躺在稻草上去世的。

考察徐渭一生的经历,他大约是在53岁出狱之后才大量地创作书画的,不过实际上他从事书画的年份似乎更早。早年他曾向陈鹤学画,向杨珂学书,后来他们三人与另外七位名士一起被人称为“越中十子”。陈鹤的画,据徐渭记述,其风貌是“然而云,莹然而雨,泫泫然而露”,显然十分注重墨韵。而杨珂,据《余姚县志》记载:“多作狂书,或从左,或从下,或从偏旁之半而随益之。”这两人对于徐渭后来书画创作的影响是很明显的。由于陈鹤亦擅草书,杨珂则喜狂书,徐渭的书法亦以草书引人瞩目。虽然早年他在书法上也重视临摹,但他提出:“凡临摹,直寄兴耳,铢而较,寸而合,岂真我面目哉?临摹兰亭本者多矣,然时时露已笔意者,始称高手。”“优孟之似孙叔敖,岂并其须眉躯干而似之耶?亦取诸意气而已矣!”他认为临摹不必太求貌似,主要是取对方的意气;尤为重要的是,在取对方意气的同时,亦要寄兴露已笔意。他称赞倪瓒:“书从隶入,辄从钟元常《荐季直表》中夺舍投胎,古而媚,密而散,未可以近而忽之也。”也就是说,只要临帖者心有主见,意气强盛,就可以夺舍投胎似的把自己的意气贯注于所写的字当中。正由于他有着这种自主的识见,因而他的草书有一股舞蛇走虺、跳腾驰纵的狂气,甚至打散了字的原有间架,虽使字的可识性有所削弱,但更突出了一种整体的气势,能使观者感到震动。徐渭在他的草书长卷《青天歌》中写道“我从一得鬼神辅,入地上天超古今”,这说明了他的书法是从于心,得于气,以一气驰骋挥洒,以求超凡不羁。徐渭自许为“吾书第一,诗第二,文三,画四”,表明他对自己的书法极为自负。但后人并不太同意他这样的排法,差不多都认为他在画史上的地位要远高于在书史上的地位。

徐渭在书法上的识见、修养和功力,无疑深刻地影响着他的绘画。他看“吴门画派”的作品,便认为沈周的画“草草者倍佳”,唐寅则“小涂大抹俱高古”。对于文徵明的学生陈淳(1482-1544),这位在后世与徐渭一起被人并称为“白阳青藤”(因陈淳号白阳山人,徐渭则号青藤居士)而对于徐渭的画风有着明显影响的花鸟画家,徐渭也认为他是“花卉豪一世,草书飞动似之”。由于擅长草书,徐渭把自己写草书的豪情和意致融入了写意画的创作之中。在徐渭之前,虽然倪瓒早有“逸笔草草不求形似”之说,但元明人画竹都还比较拘于写实,如元代柯九思、李、顾安和明代王绂、夏昶等画竹名家,虽然各有个性特色,但笔致都比较谨严蕴藉。而徐渭画竹则是“只取叶底萧萧意”,强调其“因风欲动”的感觉。他曾题《画竹》诗云:“带醉写竹天正阴,扇头雷雨黑沉沉。晓来苍龙失伴侣,直入君家袖里寻。”“嫩筱捎空碧,高枝梗太清。总看奔逸势,犹带早雷春。”他的墨竹,犹如墨龙从笔下翻滚而出,其奔逸之势如挟风带雨,一气呵成,虽略见凌乱,但仍不失法度,尤有一种动人的风韵。他画梅花,曾题诗云:“从来不见梅花谱,信手拈来自有神;不信试看千万树,东风吹着便成春。”他自谓画梅“一扫槎丫三丈绢”,其画干发梢皆以秃笔狂扫而出,花朵亦草草圈成,比起宋代扬补之谨严秀逸的梅花来,显得更为潇洒豪放。五代荆浩在《笔法记》中说:“气者,心随笔运,取象不惑。”清代方薰在《山静居画论》中则说:“气韵生动为第一义,然必以气为主,气盛则纵横挥洒,机无滞碍,其间韵自生动。”徐渭作画自谓“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拨皆吾五指栽”,正是恃仗着一股由草书培养而得的“夺舍投胎”的盛气,使他能够打破时空限制,采撷四时精英,集于一图。他的《杂花图卷》,将丰腴的牡丹、饱满的石榴、淋漓的荷花、傲霜的菊花、高洁的梅花以至瓜、豆、梧桐等十三种花木,一一挥之于笔下,使点线形色忽而奔腾踊跃,忽而凝神自持,忽如轻云,忽如堕石,洋洋洒洒一气写成,又各具风貌神韵。

如果说,用笔强调气势风情是徐渭绘画的一个鲜明特征,那么,用墨淋漓鲜润则是他的另一个显著特征。

徐渭尤其喜欢以泼墨来表现花卉。即使他画原本色彩富丽的牡丹,也不愿意使用色彩,而径以泼墨为之。曾题款云:“牡丹为富贵花主,光彩夺目,故昔人多以勾染烘托见长。今以泼墨为之,虽有生意,终不是此花真面目。盖余本窭人,性与梅竹宜,至荣华富丽若风马牛弗相似也。”这段文字,说明他喜爱水墨而轻视色彩,与他的生平经历和个性有关。而在艺术鉴赏中,他也十分注意水墨的微妙效用。如他论宋代夏圭的画:“苍洁旷迥,令人舍形而悦影。”论元代倪瓒的画:“一幅淡烟光,云林笔有霜。”论其老师陈鹤的画:“然而云,莹然而雨,泫泫然而露也。”论自己对水墨的看法:“奇峰绝壁,大小悬流,怪石苍松,山人羽客,大抵以墨汁淋漓、烟岚满纸、旷如无天、密如无地为上。百丛媚萼,一干枯枝,墨则雨润,彩则露鲜,飞鸟栖息,动静如生,悦性弄情,工而入逸,斯为妙品。”他充分认识到墨的妙用可以表现出霜、露、云、雨、影的生动感觉,而他用笔主张有笔气,这又使其笔底风生。他曾作《雨中兰》并题款云:“昔人多画晴兰,然风花雨叶,益见生动。”这样,因为他的笔墨善于挟风带雨,风、霜、云、雨、露以及影的种种微妙变化,便都一一幻现于他的笔下,虽不免使物象的真实性有所改观,但却更能显出生动的韵致。徐渭所谓的“不求形似求生韵”“舍形而悦影”,强调的是形的可变动性,这是他脱略形迹以追求墨韵趣味的反映。他所画的《泼墨葡萄图》,看上去似形貌难辨,或许只是给观者以似是而非的意象而已,却充溢着一股不可遏止的生气,使观者不由自主地受到感染。再如他的《蕉石牡丹图》,满纸鲜润的墨韵似含雨露,物象像是含烟带影,富有虚实明灭的变幻对比,显得既凝重而又绰约,极其生动地透射出了作者人格气质的光辉。

前已述及,徐渭的绘画尤得力于他的书法。他那由草书修炼而得的用笔,给他的画带来了一种富于个性魅力的特有风致。他的有些画,甚至可说是书意的体现要多于画意。有的人物画册页仅是寥寥数笔,若没有挥洒自如的用笔、天真烂漫的气息,要以这样简单的笔线来构成一幅幅打动观者的画,那是难以想象的。纵然是他的泼墨之作,墨汁淋漓,烟岚满纸,也仍是以书法笔意为墨韵内在之骨,并且在画面构成上,他也注意使画面既有淋漓鲜润的墨块,也有劲逸潇洒的线条,使之互为映发。如他那幅《蕉石牡丹图》,在画完水墨淋漓的芭蕉、兀石和牡丹之后,竟先后在画的右边落了三次款。看似漫不经心的随手挥写,其实是以锋尖浓墨书写的秀逸行草来点醒、收拢画面的气势,从而大大地强化了全图给予观者的整体感染力。

除了得力于书法用笔之外,徐渭的绘画还得力于他豪迈的个性和文学上的修养。徐渭早年参与抗倭的军事活动,这无疑对他豪迈个性的形成有一定的影响;而自身经历的坎坷加之文学修养上的识见,也有助于他一吐胸中块垒的胆气。在明代,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市民阶层的增长,市民意识和市民文化已日益明显地发展起来,要求突破传统樊篱、抒发个人性情的文化意识在文艺创作中的表现也愈益趋于强烈。那位称赞徐渭“胸中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钟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幽坟”的袁宏道(1568-1610),便是当时文坛力主性情的“公安派”领袖。徐渭曾经创作过戏曲,那种贴近平民生活的文学创作使他在艺术个性上与市民意识、市民文化较为接近,因而他笔下的那些蔬果画,可说是文人画由雅趋于俚的具体表现。他在艺术见解上与当时主性情的公安三袁以及强调童心的李贽(1527-1602)较为合拍,这对他形成豪放的画风也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

这里有个值得注意的情况,生卒年比徐渭略迟的董其昌,也提出以“王洽泼墨”来救治元明文人画重笔轻墨的偏颇。徐渭与董其昌,都处于汉族封建统治末世的晚明,为了矫治文人画的不足,竟不约而同地都向封建盛世唐代追溯。这说明在盛唐之后,传统文人画对于用墨的开拓一直大大不足。徐渭和董其昌虽都有向唐代的用墨法取鉴的意向,但由于唐人的用墨法只是见诸文字而无画迹流传,因而他们只能是按各自的理解和需要去取鉴。董其昌所谓的“王洽泼墨”,是相对于“李成惜墨”而言,主要是指墨法与笔法在一幅画中可以各见特色,互为映发;董其昌自己的用墨法,实际还是有取于南宋夏圭而更趋于温润,只是因他不愿意标举南宋画格,才拈出了年代更为遥远而又无画迹流传的王洽。董其昌的文人画观念是士大夫贵族式的,他对王洽泼墨的狂态当然不会欣赏,对于张旭的狂草他也不会置之眼角。他对于艺术风格的要求仍是蕴藉含蓄;虽然用笔主张“稍加萧散”,但仍坚持要“纵而有法”。这一点徐渭与之完全不同,他的文人画观念带有明显的平民气质。因而他十分欣赏张旭、王洽那样带醉创作书画,喜欢那种肆无忌惮的、纯任性情自然流露的率真。徐渭有不少题画诗,都提到自己趁醉挥毫,如:“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成雷。”“一斗醉来将落日,胸中奇突有千尺。”“带醉写竹天正阴,扇头雷雨黑沉沉。”“老夫烂醉抹此幅,雨后西天忽晚霞。”……清代编写《芥子园画谱》的王概也曾说:“徐文长醉后拈写字败笔作拭桐美人,即以笔染两颊,而丰姿绝代,转觉世间铅粉为垢。此无他,盖其笔妙也。”徐渭那种横涂竖抹、纵横挥洒的境界,正如袁宏道论文所云:“大都独抒性灵,不拘格套,非从自己胸臆流出不肯下笔。有时情与景会,顷刻千言,如水东注,令人夺魂。其间有佳处,亦有疵处。佳处自不必言,即疵处亦本色独造语。”(《序小修诗》)可以说,在明代只有徐渭才真正继承了张旭、王洽那种元气淋漓的创作精神,并通过他自己特有的豪情发挥,开创了令人耳目一新的明清大写意文人画风。

前已述及,徐渭是在53岁出狱之后才大量地创作书画,在这之前,他作画相对来说比较少,搞戏曲文学和当幕府书记等经历占去了他相当的时间。而他后来作画,又主张“不求形似求生韵”“舍形而悦影”,他的绘画主要得力于他个性的豪迈和书法、文学上的修养,因而在他身上专业的画家气甚少,现代山水画家陈子庄(1913-1976)也因而称他为“票友”画家。但他毕竟是大写意文人画的开山祖师,其画风对于清代八大山人、石涛、“扬州八怪”以至吴昌硕、齐白石等,影响极大。虽然他的画略显粗率而不及八大山人深邃纯正,但比之扬州八怪略有作意的画风,他则显得天真烂漫,十分真率,难怪清代郑燮要表示甘为其门下走狗了。可以说,正是从徐渭开始,传统文人画才走出了贵族化的殿堂,大步走向平民化,走向近现代。

猜你喜欢
徐渭
畸人青藤——徐渭书画作品展
放风筝
徐渭来过多次苏州
一团苍老暮烟中
徐渭书画中的艺术情感分期研究
风莺图诗
善于思考的徐渭
徐渭南腔北调
落榜生徐渭
须知书户孕江山——徐渭故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