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衔与学问

2019-01-09 16:30
国画家 2019年3期
关键词:做学问头衔吴冠中

中国是个官本位的国家,人们既要面子又要利益,而面子与利益,立足于官阶职位的头衔都可以给这些人带去。这就形成了中国独特的迷恋或迷信头衔的倾向。迷恋头衔的倾向侵蚀于学术界,带来很多滑稽与荒唐。其实当官就当官,做学问就做学问,做官而兼做学问,做学问而兼做官都可以,保持平常心就行了。

多年前在香港艺术馆一次黄宾虹和吴冠中的展览会上,与吴冠中先生有所交道。当时时兴递名片,吴冠中先生递一张名片给我,就空空的一张白卡纸,上面写着:吴冠中,北京的地址、电话。我这一生中收了无数的名片,吴冠中先生的这张名片算是最为别致的。我递过去的名片也是名字、地址和电话。吴老笑着说,看来就我们俩没有头衔。我忙不迭地笑着解释说:“吴老是不需要头衔的,我则是没有头衔的,两者性质完全不一样,不可同日而语。”在场的朋友们一阵笑。

在我收到的名片中,大多印着各种各样的头衔,有的人头衔多,印了满满的一面,有的一面还不够,两面都印满。北京的朋友们大多来头很大,名片很亮眼,地方上的就寒碜多了,在当地还可以用用,大场合上,这种名片都不好递出手。名片上的头衔大多数是职务与官衔。也有一些纯学者,没有什么官方任职,唯一值得骄傲的就是他的学术成果。于是有的学者,就把自己的重要成果或获奖,一项一项地印在名片上,也是一面两面印得满满的,有时候为了多印一些,还把字体弄得很小很小,让你不用放大镜是看不清楚的……可见名片上印的满满的,都是自己得意的、值得炫耀的东西。前者炫耀的是自己的头衔,后者炫耀的是自己的学问。

在场面上混的人,头衔非常重要,比如美术界,不论是开会,或是参加展览开幕式,遇到要到主席台上去列队,在台下安排座次,或者集体照相,排座次是极为讲究的,每个单位都有这方面的专家,这是千万弄错不得的。这方面的学问也非常复杂。你就是有头衔,这些头衔还得对应级别,而且级别才最关键。最近一些年,“博导”也成了头衔,在场合上得正式介绍的。外国的同行觉得很搞笑:这本来是大学老师的一个教学工作,在中国也成了头衔。但“博导”不是官阶,没有对应级别,这给会议和展览组织者安排座次带来很多麻烦。在地方上这种级别还相应单纯,出席这种场合,厅局级该是最大的了。“到了北京才知道官小”,那边职位及级别的复杂与错综,要把人搞得眼花缭乱。北京要开会办展览,安排这些位置都得请专家。稍一不慎,就要出大乱子。人家千辛万苦谋了个官职,又忍辱负重挣到一定的级别,本来该站在四号位或五号位,其实他们也本分地不会去争三号位或四号位,你却糊里糊涂让人家站到了五号位或六号位!费尽心机请来的这位官人,转瞬即可拂袖而去。人不但走了,还把人给得罪了,而这些官员是得罪不起的。在中国办展览或者开会,其成功的标志不是你画得好与不好,学术水准高与不高,而是你在开幕式上请来的官员有多少,级别有多高。所以名片上的头衔千万马虎不得。头衔直接决定你在这种场合的特定的面子。

最近一些年,上面有规定不准在职官员去参加这种场合,于是以前当过官员的人就成了这种场合的主打。本来都不当官了,职位头衔照理说也都没了,该随便坐随便站了吧——不行,排座次的时候仍然得依照以前官员的职位级别来安排,于是头衔上全部有个前缀叫作“前”。此种头衔虽说可称为虚拟头衔,但也是错不得的,错了也要生气走人的。这种场合本来就是人家官员们或前官员们互相比试的场所,没有特别重要头衔的艺术家或者学者们在这种场合,就相对次要了,往往是大家凑合着在后边坐坐,也就不必排座次了。当然,像吴冠中这样特别著名的资深艺术家,那也得例外,那是必须前排就座的,没人敢把他搞掉,这也是吴冠中们在名片上不打头衔的底气所在。而官员和前官员们之间,其排序有正有偏,有主有次,只要按官阶级别一一排去,各就其位,不弄错就行了,他们不会有意见的。有时候这种场合中自我感觉不错甚至很不错的著名艺术家们、著名学者们就会觉得很委屈,觉得在这种场合不受待见。这其实就是自己的不是了。因为这种场合本来就不是你的场合,你非来凑热闹讨没趣,那是自己找的,真的不能完全怪他人。

学者有学者自己的场合,这就是一些学术会议。这种学术会议,除了大型一些的要搞开幕式,也有上述俗套之外,学术会上的学者,大多就不讲官阶或级别,即使有官阶级别的,也都不讲究或不能讲究。学术主持一般由资深学者担当,介绍学者的时候,也大多只介绍其学术成就、学术职称,不介绍官阶级别,更无虚拟头衔的介绍。学术会上只讲学术,谁做什么学问,谁的学问做得好,同行间心里都有数。这种学术交流的场合,更多的是互相间的礼仪和礼貌。有学问的学者大家都尊敬,年轻人往往尊敬老学者,资深学者和老学者们大多也谦虚谦让,关爱年轻学者。学术面前,人人平等。会上有所讨论乃至争论,大多也能心平气和。要排队照相,也都互谅互让,长幼有序而已。我多年来去过的学术场合,大多如此。

当然,这并不是说,所有当官的人都没本事,而是说,有本事当官的人,也不会把这官看得太重。历史上之大文人大多当过官或当过大官:王维,苏轼,赵孟,王原祁,郑板桥……他们都当过官,今天的我们,谁搞得清楚这些古人当过什么官?例如元代大画家王蒙,入明后当过泰安知州,据说相当于今天正厅级;今天的大作家王蒙,当过文化部部长,那可是正儿八经省部级。但是古今这两个王蒙,大多没人知道他们当过官,连王蒙当过部长知道的人也不多。他们留下的,都是他们的画名或文名。我见过王蒙在电视上侃侃而谈,只是作家的身份。大家知道齐白石也就一家喻户晓的名画家,几乎没人知道当过中国美术家协会主席的齐主席。还有个当皇帝的,叫曹丕,三国曹魏的开国皇帝魏文帝,写有一篇文章叫《典论·论文》,这可是中国第一篇文学评论。文章说:“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名自传于后。”看来,这位皇帝把文名看得比他的皇帝位置还重。的确,看重官阶级别的,个人本身不重要,谁戴那顶官帽子都可以。曾在一重要场合,见一“前”任官员因年龄到点(绝不是犯错误)刚被免职,习惯性地走到前排就座,竟然就找不到自己的名字(椅子上都有名字)而茫然不知所措!这是有重要头衔的人们人生中最最艰难的转折时刻——人生仿佛陡然丧失了意义。这种人把官阶级别看得特重要,特别珍惜以前戴过的官帽子,而自己反而被撂在了一边。搞艺术做学问,本来属于个人的事儿,个人成就本身最重要,头衔称谓都属外在附加的东西,可要可不要。吴冠中们自己的名头已经很亮眼,外在的头衔完全可以不要。你看吴冠中响亮张扬一辈子甚至堪称到了底,他无须体验上述人生之艰难。名字就是他的头衔。知道自己不重要的不自信的人,必须重视附加的官职头衔;知道自己重要的自信的人,不仅可以不要头衔,连自己都可以放低身段。个中道理就在这里。只是今天拼命争头衔的人太多,懂得文章之无穷的人太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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