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轮椅

2019-03-02 02:17史铁生
关键词:问路史铁生轮椅

爱命运才是至爱的境界

“职业是生病,业余在写作”,史铁生的创作是与疾病相伴相生的。也许正是疾病才成就了史铁生,在我们这个缺乏宗教情怀的国度里,他的创作别具一格。其独特之处就在于他对生命意义的追寻。《我与地坛》之所以鼓励了无数的人,原因也多在于此。

本文以“轮椅”为线索写出了探寻生命意义的过程,在“爱命运才是至爱的境界”中,我们看到他对命运的拥抱,而在“设若那一种不可心的命运轮在了别人,你就会松一口气怎的”的反问中,我们感受到他“人类意识”的生成。

坐轮椅竟已坐到了第三十三个年头,用过的轮椅也近两位数了,这实在是件没想到的事。1980年秋天,“肾衰”初发,我问过柏大夫:“敝人刑期尚余几何?”她说:“阁下争取再活十年。”都是玩笑的口吻,但都明白这不是玩笑——问答就此打住,急忙转移了话题,便是证明。十年,如今已然大大超额了。

两腿初废时,我曾暗下决心:这辈子就在屋里看书,哪儿也不去了。可等到有一天,家人劝说着把我抬进院子,一见那青天朗照、杨柳和风,决心即刻动摇。又有同学和朋友们常来看我,带来大世界里的种种消息,心就越发地活了,设想着,在那久别的世界里摇着轮椅走一走大约也算不得什么丑事。于是有了平生的第一辆轮椅。那是邻居朱二哥的设计。父亲捧了图纸,满城里跑着找人制作,跑了好些天,才有一家“黑白铁加工部”肯接受。用材是两个自行车轮、两个万向轮并数根废弃的铁窗框。母亲为它缝制了坐垫和靠背。后又求人在其两侧装上支架,撑起一面木板,书桌、饭桌乃至吧台就都齐备。

我在一篇题为《看电影》的散文中,也说到过这辆轮椅:“一夜大雪未停,事先已探知手摇车不准入场(电影院),母亲便推着那辆自制的轮椅送我去……雪花纷纷地还在飞舞,在昏黄的路灯下仿佛一群飞蛾。路上的雪冻成了一道道冰凌子,母亲推得沉重,但母亲心里快乐……母亲知道我正打算写点什么,又知道我跟长影的一位导演有着通信,所以她觉得推我去看这电影是非常必要的,是件大事。怎样的大事呢?我们一起在那条快乐的雪路上跋涉时,谁也没有把握,唯朦胧地都怀着希望。”

那一辆自制的轮椅,寄托了二老多少心愿!

下一辆是《丑小鸭》杂志社送的,一辆正规并且做工精美的轮椅,全身的不锈钢,可折叠,可拆卸,两侧扶手下各有一金色的“福”字。这辆“福”字牌轮椅,开启了我走南闯北的历史。其实是众人推着、背着、抬着我,去看中国。先是北京作协的一群哥们儿送我回了趟陕北,见了久别的“清平湾”;后又有洪峰接我去长春领了个奖,父亲年轻时在东北林区待了好些年,所以淆途的大地名听着都耳熟。马原总想把我弄到西藏去看看,我說:“下了飞机就有火葬场吗?”吓得他只好请我去了趟沈阳。王安忆和姚育明推着我逛淮海路,是在1988年,那时她们还不知道,所谓“给我妹妹挑件羊毛衫”其实是借口,那时我又一次摇进了爱情,并且至今没再摇出来。少功建功还有何立伟等一大群人,更是把我抬上了南海舰队的鱼雷快艇。仅于近海小试风浪,已然触到了大海的威猛——那波涛看似柔软,一旦颠簸其间,竟是石头般的坚硬。我又跟着郑义兄走了一回五台山,在佛母洞前汽车失控,就要撞下山崖时被一块巨石挡住。大家都说“这车上必有福将”,我心说我呀,没见轮椅上那个“福”字?1996年迈平请我去斯德哥尔摩开会,算是头一回见外国。飞机缓缓降落时,我心里油然地冒出句挺有学问的话:这世界上果真是有外国呀!转年立哲又带我走了差不多半个美国,那时双肾已然怠工,我一路挣扎着看:大沙漠、大峡谷、大瀑布、大赌城……立哲是学医的,笑嘻嘻地闻闻我的尿说:“不要紧,味儿挺大,还能排毒。”其实他心里全明白。他所以急着请我去,就是怕我一旦“透析”就去不成了。他的哲学一向是:命,干吗用的?单是为了活着?

如今我也是年近花甲了,手摇车是早就摇不动了,透析之后连一般的轮椅也用着吃力。上帝见我需要,就又把一种电动轮椅放在我眼前,临时寄存在王府井的“医疗用品商店”。妻子逛街时看见了,标价三万五。她找到代理商,砍价,不知跑了多少趟。两万九?两万七?两万六,不能再低啦小姐。好吧好吧,希米小姐偷着笑:“你就是一分不降我也是要买的!这东西有趣,狗见了转着圈地冲它喊,孩子见了总要问身边的大人:它怎么自己会走呢?他们都还不能把这椅子看成是一辆车。这东西才真正是给了我自由:居家可以乱窜,出门可以独自疯跑,跳舞也行,打球也行,给条坡道就能上山。舞我是从来不会跳。球呢,现在也打不好了,再说也没对手——会的嫌我烦,不会的我烦他。不过呢,时隔三十几年我居然上了山——昆明湖畔的万寿山。

谁能想到我又上了山呢!

谁能相信,是我自己爬上山的呢!

坐在山上,看山下的路,看那浩瀚并喧嚣着的城市,想起凡高给提奥的信中有这样的话:“我是地球上的陌生人。(这儿)隐藏了对我的很多要求”“‘实际上我们穿越大地,我们只是经历生活”“我们从遥远的地方来,到遥远的地方去……我们是地球上的朝拜者和陌生人”。

坐在山上,看远处天边的风起云涌,心里有了一句诗:嗨,希米,希米/我怕我是走错了地方呢/谁想却碰见了你!—若把凡高的那些话加在后面,差不多就是一首完整的诗了。

坐在山上,眺望地坛的方向,想那园子里“有过我的车辙的地方也都有过母亲的脚印”;想那些个“又是雾罩的清晨,又是骄阳高悬的白昼……”;想那些个“在老柏树旁停下,在草地上在颓墙边停下,又是处处虫鸣的午后,又是鸟儿归巢的傍晚……”;想我曾经的那些:“我用纸笔在报刊上碰撞开的一条路,并不就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母亲盼望我找到的那条路到底是什么?”

有个回答突然跳来眼前:扶轮问路。是呀,这五十七年我都干了些什么——扶轮问路,扶轮问路啊!但这不仅仅是说,有个叫史铁生的家伙,扶着轮椅,在这颗星球上询问过究竟。也不只是说史铁生——这一处陌生的地方,如今我已经弄懂了他多少。更是说,譬如“经轮常转”,那“轮”与“转”明明是指示着一条无限的路途——无限的悲怆与“有情”,无限的蛮荒与惊醒……以及靠着无限的思问与祷告,去应和那存在之轮的无限之转!尼采说“要爱命运”。爱命运才是至爱的境界。“爱命运”既是爱上帝—上帝创造了无限种命运,要是你碰上的这一种不可心,你就恨他吗?“爱命运”也是爱众生—设若那一种不可心的命运轮在了别人,你就会松一口气怎的?而凡高所说的“经历生活”,分明是在暗示:此一处陌生的地方,不过是心魂之旅中的一处景观、一次际遇,未来的路途一样还是无限之问。

(选自《收获》2008年2期,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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