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场电影

2019-04-30 13:31张宝中
当代小说 2019年2期
关键词:郭亮腊梅女婿

张宝中

1

村里人都说王吉顺投错了胎,因为他的体貌特征比女人都像女人。他身高大约一米六五,身材瘦削,皮肤白净,瓜子脸,小眼睛,单眼皮,长相很耐看。嗓音很尖很细,听他说话就像耳朵里有针扎一样。如果看不见他说话,只听说话的声音,肯定认为说话的是个女人。喜欢留小平头;胡子稀稀落落的,有点发黄。如果他留起长发,把胡子揪掉,再穿上女人的衣服,一看就是个女人,而且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王吉顺的老婆李腊梅,正好和他掉了个个儿,体貌特征像男人。她身高大约一米七五,身材健硕,皮肤黝黑,大脸盘,双眼皮,嗓音很粗。对一个男人来说,一米七五算中等偏上的个头,但对一个女人来说就是少有的大个头了;而且,同样的身高,往往女人比男人看起来更高一些。李腊梅站在王吉顺身边,简直像一座塔。两口子一起扛着锄头下地干活,远远看去像一个大人领着一个小孩。李腊梅这样的女人和王吉顺这样的男人都不太好找。村里有人开玩笑说,他们两口子身上的物件要是能换一换,那就刚刚好。

王吉顺整天笑嘻嘻的,见了人不笑不说话,还很爱说话。他去谁家串门,不撵他走他就不会走。如果他扛了一麻袋玉米棒子从地里回来,你跟他打声招呼,他就弯着腰,吃力地扛着那一麻袋玉米棒子,站在那里和你说话,一说就是老半天。你以为他说不了几句就走了,或者把麻袋放地上再说,可是他既不走,也不把麻袋放下来。你替他累得慌,他自己却不怕累。

李腊梅不爱说话,更不爱笑。村里从没有人见她笑过,一次都没有。有人去她家,她打声招呼:“来啦?”这时候也不笑。她娘家哥去她家也是这样,好像娘家哥借了她的钱没还。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呢?她脸上就没有表情。她训斥王吉顺和孩子的时候,不瞪眼,不皱眉,不龇牙,不脸红,除了嘴动,五官没有任何变化。她好像从来没有喜怒哀乐。

村里上岁数的人都还记得,早些年还兴生产队的时候,李腊梅当男劳力使,王吉顺当女劳力使。不是生产队长指派的,是李腊梅和王吉顺私下里调换的。王吉顺没力气,挣男劳力的工分,李腊梅怕有人说闲话;而她比大部分男人个头都高,力气都大。用地排车往庄稼地里运送土杂肥,她和男人争着拉车,车襻在她肩膀上勒进去二指深。王吉顺混在女人堆里,是那些女人的活寶,所有女人都和他开那些隐晦又下流的玩笑。他一天到晚龇着牙花子,笑得面红耳赤。那些女人在庄稼地里蹲下撒尿的时候,也喊他蹲下撒尿,说他本来就是个蹲着撒尿的人。听了这样的话,他也一点都不恼。

村里四十岁以上的人都还记得,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单干”以后,下地干活的时候,都是李腊梅拉地排车,王吉顺在后面用铁锨推着。在地里干一上午活儿,最少有半个上午,李腊梅都在骂王吉顺,嫌他这样不行那样不行。王吉顺一声不吭。在邻近地里干活的人,都咧着嘴笑,有的还故意冲王吉顺做鬼脸。如果从他们家院墙外面路过,十次有九次能听见李腊梅骂王吉顺。只听见李腊梅骂,听不见王吉顺吱声,就像他不在家一样。

在这个家里,当然是李腊梅说了算。王吉顺爱吃猪肠子,越臭越爱吃。有一次他骑自行车赶集回来,从邻村一个杀猪的那里买了一挂猪肠子。杀猪的年轻人问他:“叔,这肠子我可以卖给你,可是你能做得了主吗?”王吉顺脸红了红,说:“不就是一挂破猪肠子吗,这还做不了主?”猪肠子已经收拾干净了,但做起来很麻烦,所以价钱并不高,和一斤猪肉差不多。王吉顺打算炖豆腐吃。放上花椒、茴香、陈皮、香叶、白芷等调料,再倒一些酱油,炖个小半锅。他想一想就咕咚咕咚地咽口水。可是他一回到家,李腊梅瞅了瞅挂在车把上的猪肠子,说:“送回去吧。”说着转过身,给他一个后脑勺。王吉顺低头看看猪肠子,抬头看着李腊梅的后脑勺,咂巴了几下嘴,愣了好一会儿,推着自行车出了家门,又把猪肠子送回去了。这事在邻近几个村传了一个遍。

李腊梅很节俭,能少花一分钱就不多花一分钱。最早是攒够了一块就放起来,后来是攒够了五块就放起来,再后来是十块、二十块、五十块、一百块。隔一段时间,她就口袋里装着一把皱皱巴巴的碎票子和硬币,去村里的代销点换成整票子。整票子多了,就去镇上的农行储蓄所,存到存折上。

李腊梅要给儿子攒钱盖房子、娶媳妇。他们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出嫁闺女置办嫁妆花不多少钱,可是给儿子盖房子、娶媳妇花钱就多了,十年八年省吃俭用都不一定能攒够。谁家有儿子,这事就是压在头顶的一座大山。

2

大女儿名叫秋娥。她遗传了父母体貌和个性的一些缺点。长得有点丑,身材瘦小,黑皮肤,小眼睛。性格有些柔弱、内向,走路低着头,不爱说话。她初中没毕业,干了几年农活,嫁到了十里地以外的一个村子。

男方是李腊梅娘家一个没出五服的堂姐的儿子。小伙子长得很普通,看起来精明能干,却干什么都不行。养过鸡,养过猪,养过青山羊,都没赚什么钱。有小偷小摸的毛病,据说还劫过道,名声不太好。王吉顺认为如果把秋娥嫁给这样的人,等于把她往火坑里推。他说出了自己的意见,可李腊梅听了就像没听见一样。

婚后三个月,秋娥检查出怀孕了。大女婿要当爹了,有些兴奋,想给未来的儿子或女儿攒些钱。可是,他实在想不出什么挣钱的门路来。于是铤而走险,重操旧业,实施抢劫。一个秋天的晚上,天光昏暗,他戴着口罩和帽子,带着一把剔骨刀来到公路上,躲在路边一个草庵子里,盯着来来往往的人,寻找目标。

路上的行人并不多,几分钟过去一个,都骑着自行车,匆匆忙忙的。终于来了一个可以确信身上有钱的人。那个人是邻近一个村的羊贩子,外号叫“老八”,大约四十五六岁,去大女婿村里收过羊。老八不认识大女婿,但大女婿认识老八。老八每次去县城卖羊,自行车后座上都绑一个大柳条筐,里面装四五只羊。这次,老八的自行车后座上就绑着柳条筐。不用说,又是去县城卖羊了。不用说,卖羊的钱就装在衣服口袋里。等老八走近了,大女婿看四周没人,就举着剔骨刀,从路边的草庵子里蹦出来了。

大女婿想用剔骨刀吓唬老八,逼着他把钱拿出来,并不想要他的命。两个人搏斗起来。老八浑身哆嗦,牙齿磕碰着,手劲却不小;嘴里呼出的气还有一股羊肉汤的膻味。大女婿摸老八的衣服口袋,老八紧紧地攥住大女婿的手,嘴里说:“大兄弟,可别可别……”双方僵持了五六分钟,大女婿的帽子掉了,口罩也滑落到脖子里。这时来了一辆大卡车,大灯照在他们身上。在车灯的光亮中,老八定定地盯着大女婿的脸。大卡车越来越近,还鸣了一声笛,很响地“滴——”了一声,像公路上方爆响了一颗炸雷。大女婿浑身颤抖了一下,咬着牙一使劲,挣脱了老八的手,攥紧剔骨刀,在老八的肚子上捅了一刀。这时,大卡车从他们身边开过去了。

老八倒在路边的沟沿上,“哎哟——哎哟——”地呻吟。大女婿从老八上衣口袋里翻出一沓钱,从玉米地里逃离了现场,路上把那把剔骨刀扔进水库里。当天夜里,他爹骑自行车驮着他,把他送到一个一百多里地以外的小火车站。凌晨三点多,他坐上了开往哈尔滨的火车。

老八的尸体是第二天早晨被附近的村民发现的。民警经过调查,不到两天就认定大女婿是凶手。家里人一口咬定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民警安排村干部悄悄盯着他家,如果有他的消息和线索,及时向警方报告。警方也给邮政部门打过招呼,凡是他家的邮件,不管是寄出的还是收到的,先送到公安局。过年的时候,两名便衣民警悄悄去村里蹲守。连续五六年,警方没有掌握大女婿任何线索,这起杀人案件就暂时搁置起来了。

大女婿投奔了东北某林场的一个表姨,在那里当临时工。秋娥生了个女孩。孩子由婆婆照看,她在镇上一家地毯厂打工。警方的风声不那么紧了之后,她每隔三四年,在暑假里带着孩子去东北一次。每次都是半夜去坐火车,回到家也是半夜,以免遇见熟人。来回一个星期左右,坐火车转汽车,花在路上的时间比和丈夫在一起的时间都要多。

但大女婿还是被公安局抓起来了。两年前,也就是案发十八年后,东北警方开展了一次拉网式的追逃行动,去大女婿打工的那家林场排查其他犯罪嫌疑人。林场没有人知道大女婿杀过人,但他一看见警察,还是本能地撒腿就跑。他被捕后,供认了当年作案的经过。本地警方派人去把他押解回来。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判处他无期徒刑。

秋娥嫁给大女婿二十多年,两口子在一起的时间总共不到半年。她本来就不爱说话,大女婿进监狱后,更是沉默得像哑巴。她回娘家来,除了自己家的人,见了谁都不说话,头也不抬,走路溜着墙根。四十岁就绝经了,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王吉顺看见她就唉声叹气,李腊梅漠无反应。

3

二女儿名叫秋霞,比秋娥小三岁。和秋娥截然相反的是,她巧妙地避开了父母体貌上的缺点,遗传了很多优点。她长得很漂亮,瓜子脸,大眼睛,皮肤白皙。身高大约一米七,细腰,大胸大屁股。性格非常开朗,特别能笑,笑声很响亮,简直能传二里地。唯一的缺陷是眼睛太大,扑闪扑闪的,让人觉得没心眼儿,可以得寸进尺地欺负。

秋霞很聪明,学习比较好。但初三上学期,有一次上数学课的时候她睡着了,老师罚她把一道题做一百遍,第二天她就辍学了。王吉顺不想让她辍学,想让她上高中、考大学,将来在城市里嫁个好男人。李腊梅却说:“你想回来就回来吧,正好帮我做饭、喂猪、洗衣服。”那时,秋娥和父母一起下地干活,弟弟还在上学,秋霞就在家里做五口人的饭,喂两头大肥猪。

秋霞有一个男同学叫郭亮,是邻近一个村的。个头不是太高,长得很白净,看起来不讨人厌。郭亮他爹是个能人,买了几辆大货车,雇人从河里采沙子,弄干净后一车一车地卖给建筑工地。郭亮仗着家里有钱,到处勾引女孩子。他初中毕业后没上高中,瞎混了几年,尝过一些女孩子的滋味,觉得都不过如此,很快就厌倦了。他心里念念不忘秋霞,就打起了她的主意。趁王吉顺和李腊梅下地干活,他来到他们家,和秋霞鬼混,大白天两人都脱得光光的搂着睡觉。到吃饭时间了就留下来吃饭,死皮赖脸的,撵都撵不走。村里很多人都看见过,风言风语很难听。王吉顺想拎根棍子把那孩子打跑,可李腊梅却让秋霞割些羊肉,给他包饺子。

不久,秋霞懷孕了。王吉顺气得直拍大腿,扇了她两个耳光,祖宗八辈地骂,并让她去医院堕胎,以后再也不要和郭亮来往。可是李腊梅却不动声色地对郭亮说:“你这么喜欢她,回家和你妈商量商量,赶紧把她娶走吧。”

一个月后,郭亮匆匆忙忙把秋霞娶回了家。

婚后,郭亮对秋霞换了一副嘴脸,动不动就大声呵斥。他整天和镇上饭店的女服务员厮混,还找人打麻将,经常夜不归宿。婆婆和小姑子对秋霞也没好脸色。秋霞去医院生孩子那天,郭亮照样在外面打麻将。有人劝他去医院看看,他说孩子还不知道什么时候生呢,等生了再去也不晚,就一直没露面;婆婆和小姑子在医院陪秋霞。当天晚上生了个女孩。婆婆想要个孙子,一看是女孩,拉着小姑子扭头就走。第二天,秋霞托人给李腊梅捎信,让她去医院里伺候。出院后没回婆家,直接回了娘家。

孩子满月后,李腊梅找人给郭亮捎信,让他把秋霞和孩子接走。秋霞因为没给婆家生男孩,都不敢看婆家人的脸,吃完饭就赶紧回自己屋里坐着。她打定主意一定要给婆家生个男孩。按照计划生育政策,头胎是女孩的可以生二胎,但要等头胎八岁以后。八年,对秋霞来说很漫长,但她愿意等。

几年后,因土地管理部门禁止采集河沙,郭亮家里卖河沙的生意就终止了,全家搬到县城居住,开了一家废品收购站。这时,秋霞的女儿上幼儿园了,由婆婆接送。她和废品收购站的几个工人一起干活,将废品分类打包,并从里面捡出铁、铜等金属。原本像葱白一样细嫩的手变得干枯、黢黑,指关节宽大,比男人的手都粗糙。冬天手上还冻出很多血口子,一挤就往外泚水。和工人一起干完活后,工人能休息,她不能休息,要给工人做饭。郭亮每天都和她闹离婚,说他们家的产业要有人继承,他要再娶个女人生个男孩。秋霞总是敷衍他,说等女儿再大一点就离婚。她嘴上这么说,心里想的却是等女儿满八岁了再生个儿子,郭亮就不和她离婚了。

女儿八周岁刚过一个月,秋霞生了个男孩。但婆家人的脸仍然难看,一点喜色都没有。原来,郭亮瞒着秋霞在外面和一个女孩胡搞,那个女孩也怀孕了,也是个男孩。等那个女孩把孩子生下来以后,郭亮再次向秋霞提出离婚。还说,如果她不离婚,就起诉她,已经咨询过县法院的人了。

秋霞觉得没法活下去了,就在废品收购站偷偷喝了剧毒、致命的农药“百草枯”。两个工人及时发现,把她送到了县医院。如果晚发现十分钟,她就没命了。她苏醒过来后,婆婆说了一句话:“你要是想死,也得等离婚以后再死,那样和我们家没关系。”直到这时,她才彻底寒了心。

秋霞回家和父母商量,并说打算把儿子带来,向婆家要一些财产作为抚养费。王吉顺想都没想就说:“孩子不能要,抚养费咱也不要。你还年轻,还能再嫁人。想要儿子还不容易吗,和哪个男人不能生?”李腊梅一开始没表态,琢磨了两天,同意了秋霞的打算。秋霞回到婆家,没想到婆婆却说:“这孩子我们就没打算要,是你自己要生的,抚养费一分都不给。”

秋霞就把八岁的女儿留在了婆家,抱着四个月大的儿子回了娘家,和父母一起生活。她嫁了一个有钱人,最后一分钱都没得到,只得了一个儿子。

李腊梅很少抱那个孩子。王吉顺经常抱着孩子在街上走,一手托着屁股,一手揽着肚子,孩子就像长在他手上一样;衣服口袋里还装着一只奶瓶。有人见了,嬉皮笑脸地问:“这孩子是叫你姥爷呢,还是叫你爷爷呢?”王吉顺细声细气地说:“当然是叫爷爷了,这是老天爷送给我的孙子。”

4

秋山是三个孩子中最小的。他小时候整天拖着两挂鼻涕,肿眼泡,厚嘴唇,不跟男孩子玩,跟着两个姐姐玩,扭扭捏捏的。看上去不像有出息的孩子,将来恐怕媳妇都不好找。上初中的那三年,个头蹿起来了,但腰有些弯,皮肤干黄,像一根瘦弱的豆芽。当了五年兵回来,模样大变,非常非常帅。身高一米八五左右,身板像电线杆一样直。白白胖胖,大宽脸,双眼皮,高鼻梁,厚嘴唇。挺拔,魁梧,俊美。性情也变随和了,见了人就主动打招呼,笑嘻嘻的。退役后在县城一家银行干“武装押运”,头戴钢盔,手持钢枪,十分威武。

一个包工头的女儿孙虹,经常去银行存钱,看上秋山了。一看见他就呼吸急促,心跳加快,满脸通红,目光抛在他身上就粘那儿了,脖子都扭不动了。孙虹中等个头,细皮嫩肉,眼睛弯弯的,爱说爱笑,一看就好脾气。长相不算十分出众,却也比县城大部分年轻女人都漂亮。因她是“VIP客户”,银行的大堂经理和她很熟悉,就介绍她和秋山认识了。两人一起吃过几顿饭,看过几场电影,很快就如胶似漆。孙虹把秋山领给父母看,父母是一万个满意。秋山如实说自己家里很穷,初中毕业,干押运员也是中等收入。包工头和老婆觉得这都不是事儿,只要他人不坏,身体没毛病,别的都没得说;甚至巴不得他有点什么缺陷,这样就和女儿般配了。包工头只有孙虹这么一个孩子,缺儿子缺女婿,就是不缺钱。婚事就这么定了。

两人定亲后,包工头两口子开着车来王吉顺家里看了看。包工头看了看这栋已住了三十多年的老房子,说房子有点小了,也有点破了,不能再住人了。王吉顺咧嘴笑着说,修修补补,还能再住三十年。包工头问王吉顺还有没有另外的宅基地,王吉顺说有。包工头让王吉顺领他看了看那处将近半亩的宅基地,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卷尺,量了量长和宽,临走的时候说:“老哥,过几天我来给你盖个大点的房子吧。”

过了一个星期左右,包工头带着一个三十多人的工程队,用大货车拉着砖瓦等各种建筑材料来到村里,给王吉顺盖房子。小轿车、面包车、大货车在附近的晒场上停了十几辆。成箱的矿泉水堆成一个小山。包工头戴着太阳镜和红色的安全帽,一瓶矿泉水装在裤子口袋里,手里拿一张图纸,这里看看,那里瞅瞅,不时掏出计算器摁来摁去,或掏出手机打电话。吃饭的时候,有人开车去镇上的饭店买来盒饭和鲜肉大包子。王吉顺送去了一只暖瓶和几只水杯,但没有人动。他和村里一些闲人蹲在不远处的树下,抽着烟看。李腊梅一直没露面,她说身体不舒服,在床上用被子蒙着头。秋霞做好饭叫她起来,她吃完饭继续躺着。

工程队干几天停几天,断断续续两个月后,一栋两层小别墅拔地而起。在这之前,王吉顺看这房子地基打得很深,越盖越高,有些奇形怪状,不知道盖起来是个什么样的房子。工程主体完成后,才知道是两层的西式尖顶别墅。他没见过真别墅,只在电影和电视里见过。最后,两米多高的红砖院墙垒起来了,红漆大铁门安上了,院子的地面也铺上了蓝色大方砖。大门很宽敞,足可以开进去一辆车。

工程队走的第二天,装修公司的又来了十几个人。两辆大卡车,一辆面包车,面包车喷绘得花花绿绿的。这十几个人也是干几天停几天,断断续续忙了大半个月。安窗户,贴瓷砖,铺木地板,最后连吊灯和窗帘都安上了。装修产生的下脚料和垃圾装到一辆大卡车上,里里外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有个人端着相机“喀嚓喀嚓”拍了一些照片,还有个人“噼里啪啦”放了一挂鞭炮。之后,几辆车开走了。

王吉顺和村里很多人一起参观别墅。楼上楼下,大大小小八个房间,还有卫生间、盥洗室。有人说,卫生间太大了,都能放一张大双人床了。王吉顺也说,确实太大了。有人说,楼层足有三米高,用空调太费电了。王吉顺说,确实没必要这么高。一堆人参观完了往外走,嘴里嘀咕着“王吉顺这家伙来福了”。王吉顺也跟着往外走。走到院门口时,有人说:“你别出来了,回去吧。”王吉顺停住脚步,倚着门框看着一堆人走远,嘴里细声细气地重复着那人的话:“你别出来了,回去吧。”他愣了一会儿,才真真切切地意识到,这栋别墅是他的,这里是他的新家。

王吉顺一分钱没花,就住上了別墅。有人说,王吉顺是全县第一个住别墅的农民。也有人说,王吉顺比县长住的都好,过去的资本家才能住这么好的别墅。

秋山娶媳妇,王吉顺也一分钱都没花。在县城一家大酒店里举行婚礼的时候,孙虹叫两口子“爸”、“妈”,两口子要分别递一个红包。那两个红包也是包工头事先准备好的,里面是厚厚的两万元现金。凡是秋山结婚的花费,包工头全包了,王吉顺连一包香烟、一个打火机都没自己掏钱买。那天他出门的时候,口袋里装了一千块钱,回到家又原封不动地放抽屉里了。

秋山婚后住在县城的大房子里。和岳父母是隔壁,面积都是一百八十多平米。秋山辞去了银行“武装押运”的工作,帮包工头打理生意,整天手机不离手,几乎天天有应酬,很少回村。婚后第二年生了个男孩,虎头虎脑的很可爱。

孙虹经常开着白色宝马轿车回村。有时候一个星期回来一次,有时候两个星期回来一次。她不上班,在家带孩子,帮她妈做做饭,偶尔打打麻将。

孩子上幼儿园之前,孙虹每次回村都带着孩子。孩子上幼儿园之后,就不带孩子来了。不是因为孩子没时间,是因为孩子被李腊梅咬怕了。有一次,孙虹因为报了一个瑜珈班,每天都得去学习,隔了三个星期才回来。李腊梅把孙子搂在怀里,搂得很紧很紧。孙子哼哼唧唧的,都快哭了。李腊梅怎么亲都亲不够,忍不住在孙子粉嘟嘟的小脸上咬了一口。她觉得并没使劲咬,可孙子摸了摸腮帮子,撇了撇嘴,“哇”的一声哭起来了,扯着嗓子嚎,边哭边说:“奶奶坏,奶奶坏……”李腊梅仔细看了看孙子的脸,果真看到了两排清晰的牙齿印。从那以后,孙虹一说带小家伙去奶奶家,小家伙就哭,嘴里不停地说“奶奶坏,奶奶坏……”后来小家伙再没来过。

孙虹每次回村,宝马轿车的后备厢里都装得满满的,有鱼、肉、海参、名贵水果,还有中华香烟、茅台酒,当然还少不了卤味猪大肠。孙虹会干一些农活儿,地里有活儿的时候她也跟着去干。用一个塑料方便袋提着可乐、橙汁等饮料,遇见在地里干活儿的就给他们一瓶。每次临走前,她都从坤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塞给王吉顺。里面是现金,少则三千五千,多则八千一万。次数多了,王吉顺都不好意思要了。孙虹说这是她爸让她捎的,王吉顺才接过去。李腊梅在旁边,面无表情,就像没看见一样。

孙虹多次请老两口去县城住几天。王吉顺想去,李腊梅不让他去。孙虹和秋山住的那个房子,李腊梅只在他们结婚那天去看过一次。王吉顺每次去县城赶集、办事,都瞒着李腊梅去儿子家。他说过去喝口水、坐一会儿,却坐下就不走。亲家母陪他聊天,一开始恭恭敬敬地叫他“大哥”,后来开始和他开玩笑,甚至叫他“王老吉”、“小顺子”。他龇着牙花子,笑得面红耳赤。包工头无论多忙,都请他去大酒店吃饭,一顿饭就花五六千,还不包括自带的茅台酒。天黑的时候,王吉顺被包工头派车送回村里,醉醺醺的,光知道傻笑。

李腊梅因胃炎在县医院住过一星期。每天上午打完三个吊瓶,这一天就没事了。她那个病房里还有两个老太太,一胖一瘦,家都是县城的,打完吊瓶就回家,第二天上午八点之前再来。秋山家就在县医院附近,不到一里地。李腊梅站在病房窗前,就能看见儿子家所在的那栋二十二层的高楼。打吊瓶的时候,那两个老太太和她唠家常,问她一些农村的事情。有一次,胖老太太问她有几个孩子,她说有两个闺女。胖老太太问,你没有儿子吗?看着她的脸等她回答,她却没吱声,就像没听见一样。胖老太太咧了咧嘴,扭过头去。此后,两个老太太都不再跟她说话了。十一点左右,吊瓶打完了,孙虹过来请她回家吃饭。她不去,说身上有病菌,怕传染给孙子。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孙虹看她一眼,不敢再央求她,就用保温饭盒把那些好吃的送过来。下午,孙虹想在医院陪她,她不让。

整整一个下午,病房里都只有李腊梅一个人。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阳台的窗前,看儿子家所在的那栋楼。她住的病房是十七楼,儿子家是十五楼。她能看见儿子家阳台上晾着的衣服,能认出儿子的衬衣、孙子的外套、孙虹的内裤。还能看见孙虹拿着一把喷壶浇花。孙虹往她这个方向看的时候,她就悄悄低下头去。秋山每天晚上都挤时间来看看她,坐一二十分钟。他每次都一身酒气,满脸通红,不住地打哈欠。李腊梅不问他喝了多少酒,也不劝他以后少喝点,只是眼睛定定地看着他,像看别人家的孩子。秋山想抽烟,可病房里不能抽烟,李腊梅就说:“你走吧。”秋山就站起来走了。

5

那栋别墅一直是王吉顺和李腊梅两个人住。一人住一层,李腊梅住一楼,王吉顺住二楼。秋霞一直带着儿子住他们的老院子。她想来别墅住,王吉顺也希望她来别墅住,但李腊梅不同意。

秋娥的女儿从省城一家职业学院毕业后,在市里找了份工作。孩子想借姥爷一些钱作为首付,贷款买套房子,把她妈也接过去。母女俩骑着电瓶车一起来了。王吉顺问外甥女,在市里买个房子需要多少钱?外甥女说,她打算买个八九十平米的,大约需要六七十万,首付大约二十万,剩下的从银行贷款。王吉顺说:“贷款利息太高,你还是别贷款了。我借给你七十万,什么时候有什么时候还。”秋娥多少年都没笑过了,这时咧嘴笑了笑,笑着笑着又泪流满面。外甥女紧紧地搂住王吉顺的脖子,在他脸上亲了又亲,留下好几个口红印子。

可是,李腊梅却不同意。她从抽屉里找出一个存折,还有自己的身份证,递给秋娥,说存折上的钱可以都取出来,但孙虹给的那些钱一分都不能动。秋娥看了看存折,大概算了算,上面的存款有九万多元。她把身份证和存折放在桌子角上,眼睛红了红,拉着女儿走了。王吉顺喝了大半斤茅台,眼珠子血红血红的,东倒西歪地来到街上,在村里一些人面前发牢骚:“银行里存款有一百多万呢,孩子好不容易开一次口,老娘们儿一分都不借,哪有这样当姥娘的?四十多年了,天天板着个脸,谁也不知道她一天到晚瞎琢磨啥。俩闺女都叫她给毁了,我还没跟她算账呢。我打不过她,我要是能打过她,早就狠狠地捶她一顿了。”

王吉顺快过六十六大寿了。在当地,六十六大寿比六十和七十大寿都隆重。都是子女出钱摆筵席。家境特别好的,还请戏班子唱一台大戏。就有人对王吉顺说:“你住着别墅,银行里还有一百多万存款,六十六大寿也请一台戏呗。”王吉顺说:“我不请戏,我不请戏。我请电影,一天一场,连请三天。”就有人笑话他说:“猪肠子买回家又退回去了,这事儿你能说了算吗?”王吉顺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细声细气又狠狠地说:“我都六十六了,黄土都埋到脖子里了,总不能到死都听她的吧?我早就想好了,就是要请电影。要是这点事儿都说了不算,我就死去!”

王吉顺骑着电瓶车去镇文化站,联系请电影的事。跑了三趟,事情敲定了。去村里放电影的是镇文化站管理的一个民间电影放映队,费用是每场四百元,三场一共一千二。事情敲定后,王吉顺才告诉了李腊梅。李腊梅愣了愣,看上去并没生气,只是淡淡地说:“还是别请了。”出人意料的是,王吉顺冲她发起了脾气:“你说不请就不请?我把话都说出去了,电影队也找好了,要是不请,我还有脸见人吗?”李腊梅语气平静地说:“你要是请,我就死去。”

那三场电影,王吉顺生日前两天和生日当天各放一场。村支书通过大喇叭下了通知。放映地点在村两委的大院里。王吉顺的六十六大寿很排场,儿子儿媳都来了,带了一箱茅台酒、两条中华香烟、一箱西湖龙井茶叶。两个女儿也带着孩子来了。李腊梅和两个女儿准备做饭,孙虹说不用做,光烧几壶开水就行了。孙虹从县城最好的饭店订了一桌菜,中午给送来了。大碟子、小碟子、蒸碗、汤碗等等,把别墅一楼餐厅的大圆桌摆得满满的。其中有海参、鲍鱼、波士顿大龙虾。

这天王吉顺穿了一身新衣服,是孙虹给他买的深灰色西服套装。买回来好几年了,只在过年的时候才穿几天,外面罩着孙虹给他买的黑色羊绒外套。西装和羊绒外套都有些宽大,像小孩穿了大人衣服。这天李腊梅也穿了一身新衣服,是孙虹给她买的棕色西式套装。买回来好几年了,她还是第一次穿,略微显得有些小;尤其是袖子,紧紧地箍着胳膊。王吉顺没想到李腊梅会舍得穿这么好的衣服,真给他面子。孙虹说妈妈今天真漂亮,掏出“苹果”手机给她和王吉顺拍了很多照片。

这天李腊梅的表情很柔和。她长时间地打量着每一个人,给王吉顺和儿子倒酒,给女儿、儿媳妇和孩子倒果汁。还给自己倒了茅台,连着敬了王吉顺两杯。这也是她这辈子第一次喝白酒。王吉顺都有些受宠若惊了,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秋娥和秋霞看妈妈对爸爸这么好,都悄悄地扯了面巾纸擦眼泪。王吉顺很高兴,喝了大约八两茅台。孩子们走后,他和衣躺在别墅二楼自己卧室里,一直睡到天黑。晚饭李腊梅包了羊肉饺子,他一点都不饿,一个都没吃。

这天晚上,王吉顺和村里的老少爷们儿在村两委大院里看电影。尽管村里很多年都没放过电影了,但来看电影的人仍然不多,主要是中老年人。放的什么电影,王吉顺并不知道,因为他醉醺醺的还没醒酒,盯着电影屏幕像隔着三层玻璃,影影绰绰的。电影他也不看,蹲在最后头,和几个半大老头儿抽着“中华”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他前面是一堆人,稀稀落落的,肩膀上扛着脑袋。他隐约看见了秋霞和外孙的脑袋,但没看见李腊梅的脑袋。

电影散场后,秋霞和儿子搬着小椅子找到王吉顺,看他还醉不醉,用不用陪他回家。王吉順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手。秋霞领着儿子回老院子;王吉顺迈着交叉步,哼着小曲儿回别墅。回到别墅,却不见李腊梅。所有房间都找了,卫生间也找了,都没有。过了一会儿,秋霞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腿一软,一屁股坐在别墅的台阶上,背靠着墙,瞪着大眼睛看着王吉顺,就像傻了一样。王吉顺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再问,还不说话。王吉顺过去照她脸上扇了一巴掌。她牙齿磕碰着,语无伦次地说:“百草枯……百草枯……我妈她……我妈她……”

王吉顺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一下子醉意全无。

责任编辑:刘照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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