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紫色风衣的女人

2019-04-30 03:20刘枢尧
当代小说 2019年2期
关键词:白梅李萍厂长

刘枢尧

这是一个发生了很久的故事,现在想想,这个故事跟我有着脱不了的干系。故事发生时我二十出头,是一个个头稍高,身材消瘦,风流倜傥的小伙子,有一头黑火焰样的头发,一绺头发软软地斜搭在脑门上,咧嘴一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那年,我通过招干考试进入政府机关工作,行政二十四级,对应部队正排级军官。二十四级是个小干部,是我们国家级别最低的一级干部,可是再小的干部也是干部,干部和一般的工人比,天上地下,不可同日而语。

在此之前,我是我们市国营锻造厂的待业青年,是在车间里抡大锤的临时工。我能考上干部,的确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就像是旱地里下了一场及时雨,枯黄的树木泛出了绿,连迎面吹来的风也换了一种气味儿。那年,在我们锻造厂近百人的待业青年里,只有我一人考上了干部,引起了轰动。我为啥能考上,是不是凭关系呀?我说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是一点关系也没有,全凭的是机遇和学习好。

那年冬天,我记得是1984年,我记得那是个奇特的冬天,干燥的城市里落下来绵绵不断的雪花,连续二三天,一直在下,覆盖了整个城市的座座高楼,染白了条条街巷,街道两边的树枝上挂满了“银条”,远远望去,玉树琼枝,粉妆玉砌,充满了诗情画意。

有天下午,雪还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办公室胡主任就组织大家扫单位院里院外的雪。我们单位院子大门连着大街的那段路是个坡,坡是斜的,人往上走,身子不由得朝前弯。这时候坡上铺了一层“雪毯”,汽车上下坡容易打滑。我们拿着扫帚铁锹从斜坡向街道清理,不一会儿就把斜坡的水泥路面清扫出来了。正巧我们局长的车子回来,局长车子上了斜坡,局长摇下车窗,朝窗外摇摇手说,大家辛苦了。胡主任跑到局长车旁,弯下腰对局长说,我怕过夜后,斜坡上的雪冻住,车轮打滑上不去,正组织人清扫呢。局长很满意,吩咐胡主任说,注意安全啊。说着,局长的车进了机关大院。胡主任受了局长表扬,就鼓励大家说,干脆把大街上的雪也扫一下,好不好?大家都抬头看天,雪还在下,纷纷扬扬,飘飘洒洒,像丝丝缕缕的棉絮。大家都没有表现出太大的热情,甚至还流露出了多此一举的意思。附近单位都没人出来扫雪。按惯例,扫雪应该是雪停以后的事了。胡主任是个圆滑世故很精明的人,他在局里的绰号是:八面玲珑。他见大家态度冷淡没有再干活的意思,脸上流露出了难堪的表情。

这个时候,我响应了胡主任的号召,因为我父母一再交代,在单位要眼活手勤,领导让干啥就干啥,我拿起铁锹就去街上铲雪,走过胡主任身边的时候,他在我肩上拍了一下,这一拍就说明他对我很满意。单位里其他人也就三三两两跟着干起来,有人胡乱铲两下雪嘟囔说,雪还在下,这个……这个……不是白干吗?还有人就很有内容地笑说,胡主任是钻进领导肚子里的蛔虫,知道领导喜欢什么,他干的事领导都觉得舒服。果然说中了,不一会儿,局长坐车出来,看大家在街上扫雪,就把头探出车窗说,好,好,不能光扫门前一点点,让人看着小气。

不一会儿,我就冒了一头汗,把铁锹立于地面,铁锹把柄支在胸前。我取下棉帽,帽子里冒着热气,棉帽上的国徽鲜红耀眼(我们单位是个穿制服的行政执法机构)。这时候,一辆自行车停在了我面前,一个中等个子,微胖,脸色红扑扑的姑娘看着我笑。她穿着紫色风衣,防风帽上都是雪,她把防风帽摘下来,脸上贴着被雪水打湿的头发。我看她一眼,又看了一眼,这一眼让我张大了嘴巴,瞪圆了眼睛,眼前的姑娘分明是白梅!我揉了一次自己的眼睛,铁锹把柄从我胸前滑落到地上,我也没顾上捡。我又狠揉了一下自己的脸,才相信眼前不是梦,是遇见白梅了。

白梅两眼放光,看看我们单位大门,再重新仔细打量我,不错眼珠地望着我说,你不是在锻造厂上班吗?怎么穿上制服了?不会是临时的吧?这时扫雪收工了,胡主任从我身边经过恰好听到,就帮腔说,这制服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穿,必须是国家正式在编干部。说着,我的铁锹被胡主任捎走了。我就和白梅站在街边说话,我把我如何考上干部的事说了一遍。白梅吃惊地望着我,她嗫嚅着,咬着嘴唇沉默了一会儿说,我当初不该对你那样。说完她眼圈慢慢红了。听了这话,我能听明白,她现在是后悔了。还是机关好啊,地位高,连以前甩掉我的对象也对我另眼相看了。我心里腾腾的,我知道我在白梅心中的形象被撑得饱满生动了,就像被鼓风机吹起来的巨型广告人。可是,在这一刻,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也正是不知道怎么说,我顺水推舟说,你做得没错,换谁都会那样。再说那事都过去了,还提它干啥。说完,我长吁一口气,脑子里突然蹦出一句话来:要学会用发展的眼光来看待问题。是啊,难道我会干一辈子临时工?

故事就从这里开始了。这次遇见白梅,让我想起了和她以前的交往,虽然我们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我和她分手后一直没有见过面。尽管人海茫茫,尽管世事无常,今天突然在这里相遇不能不算是一个小小的奇迹。当年,我是我们锻造厂家属院里学习最好的子弟,高中毕业参加高考,公布录取结果那天,我没考上大学,只考上了一个农林学校,是中专。能考上中专在当时已经很不容易了,可是不少人都说我赶上了恢复高考的好时候,要放前几年上大学得推荐,想考也考不成,还是再用一年时间,努力冲刺一下,说不定能成为一个大学生。我父母也意识到我的前途和命运真的和高考联系在一起了。那些年,中专毕业生不太好分配工作,想分好单位没有门路比登天还难,凭我们家的条件,我知道无论如何也分不到好单位,于是我就冒险把宝押在了高考上。那些日子,我总是早起晚睡,天还没亮就背着书包去学校复读,晚上很晚回家。在桌前做习题,我时常痛苦地咬着笔头,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眼皮自然也打架,闹钟响一下,我又激灵一下睁开眼睛,然后我就接一脸盆凉水把头扎进去,让脑袋清醒起来。一天天的,一日日的,终于等到了高考的日子,结果复读一年连中专也没考上(当时高考是按分从大学录取到中专),我成了一名待业青年。

我们全家都蒙了,泄气了,过去有知青上山下乡制度,现在取消了,我成了一个无所事事的闲人。一天,我父亲在家里修理一只瘪了的铝锅,用小木锤“嘭嘭”地敲着。我父亲是锻造廠的锅炉工,他叹口气说,要是接班不取消,小海就可以进厂接班了。我父亲说的小海就是我,我母亲说去给厂里说说,看能不能给孩子找点事做。我父亲一激灵,碰翻了桌子上的搪瓷大茶缸,大茶缸掉到了地上,滚动着流了一地茶水。我父亲愁眉苦脸地说,厂长在大会上说了,咱厂的子弟已经把厂填满了,鼓励自谋职业,给厂里减轻负担。

那时候,经商摆摊的个体户刚刚允许,但都觉得那丢人现眼不说还不是正当职业,所以不是被逼上绝路谁也不会走那条路,我自然也没往那条路上走。那时,我父亲在厂里没有直接的门路,就七绕八绕地找关系,从一个亲戚那里拐弯抹角托到和我们锻造厂李厂长的关系,人家写了一个字条子,我父亲就把烟酒藏在一个不起眼的白色粗布袋里去找李厂长。我父亲没有去过厂长办公室,但厂长办公室的门上有牌子,很容易就找到了。厂长办公室是个套间,外间是厂长秘书办公。我父亲在等待见李厂长的过程中,不时有人去里间向厂长汇报这汇报那的。我父亲逮着机会,不顾厂长秘书阻拦挤进厂长办公室。李厂长正伏在桌子上翻阅汇报材料,抬起头看见我父亲愣了一下,好像还没有什么人这样大胆地不经过秘书引荐就进来了。我父亲顾不了那么许多,脸上那副巴结、胆怯的神色交替显现,赶紧把白布袋和字条递上。李厂长一副宽额大脸,头发向后梳着,说话的声音很洪亮。李厂长放下汇报材料,很严肃地看那张字条,绷着的脸松懈了,慢慢露出了笑容。我父亲松了口气,紧揪衣襟的手也放松了。其实来的目的条子上该说的都说了,就是安排我来锻造厂上班。秘书进来白了我父亲一眼,但还是送来一杯茶水。李厂长将茶水推到我父亲面前微笑道,别紧张,慢慢说。我父亲咽了一口水,不敢喝水。李厂长又看了看字条,脸抓到一块儿了,李厂长说,事呢不大,就是凑巧不好办。最近才安置完厂里那些返城的知青子弟,哪个车间都是满满的人。我父亲失望了,不过厂长抖了抖手里的字条说,多年的老朋友了……不办不行。哎呀!老师傅啊,老师傅……你看这样行不行,先干计划内临时工,待遇等同正式工,一来指标就转正。我父亲吃惊得张大了嘴,口水都流出来了,本想能安排个临时工就烧高香了,不料字条子威力大,要求高,让安排正式工。我父亲沉浸在了巨大的惊喜中。李厂长提醒我父亲说,我说老师傅,这个事对谁也不能说,计划内临时工在厂里也是很扎眼的。说着,又有人要进来请示工作。我父亲知道该走了,他起身再三感谢告辞,李厂长送我父亲出门,亲切地拍着我父亲的肩膀说,代我问老张好。老张就是那个给我写字条子的贵人。我父亲没料到写字条子的老张和李厂长关系这么铁,正想着咋好好感谢人家。这边李厂长一拍肩膀,就感觉和李厂长的关系也拉近了,赶紧说,那是那是。李厂长又问还有什么困难没有?我父亲说没有什么困难,李厂长说以后有事可以直接来找他。

锻造厂是我们市里的大厂,那时财大气粗,仅职工就上千人。过去我是看着大人们上下班,现在也加入到上下班的人流里。清晨,我们厂那个架在电线杆子上的高音喇叭“哧哧啦啦”一阵子,才突然“哇”地响起来,播放出一些嘹亮的乐曲,乐曲声高亢嘹亮能传出几里远。乐曲播完后,喇叭里传来女播音员圆润甜美的普通话播报,普通话水平可以和收音机里的女播音员声音相媲美。那时我被分配到钣金车间做铆工,车间里也有小喇叭,也能听到厂广播室的播报。我在师傅的带领下头戴安全帽,手握大铁锤,师傅一锤,我一锤,把一块烧红的钢板砸成一个圆筒。有时候,我身缠防护绳登上烟塔,烟塔有三十多米高,站在上面,整个厂区尽收眼底,厂区里密布着缠着保温海绵的管架,管架昼夜冒着白色的热气。厂区里厂房一排排整齐排列,穿着工装的女工们驾驶着电瓶车在各个车间来回穿梭,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我感到骄傲。

那时,在车间干活,不论谁看到我都夸赞,小伙子不错,眼睛亮牙齿白,干活踏实,不仅人随和,还喜欢看书。这样的一个青年,在小小的车间里,很快就脱颖而出了。我知道我来这里不容易,特别勤奋上进,一早就给师傅冲好一大茶缸滚烫的茶水,下班打扫更衣室,顺便把师傅们的工装收拾齐整。当时,我的待遇和正式工一样,比如正式工发几套工装我就发几套,领工资也是和正式工在一张表上领。那些在车间里干临时工的待业青年,心里就很不是个味儿,也是八小时上班,干的活不比正式工少,工资少不说,还有许多不公平的待遇。比如我能参加车间里的班组学习,临时工就不能参加。不是我说啊,那年月,全民正式工可是令人羡慕的职业,有很高的地位,起码生老病死住房等国家是全包了,是一个生活有保障的人。

在我们车间,有个桥式吊车横架于车间上空,吊车两头在车间靠墙的高架轨道上纵向运行吊运物件,吊车靠墙一端有个像汽车驾驶室样的操纵室。李萍是我们车间的吊车司机,她高高坐在上面,把在下面干活的人看得一清二楚。李萍为人随和,车间里的老少职工都满意她,让怎么吊就怎么吊,不耍脾气。以前车间里的女吊车司机,是厂宣传队的歌唱演员,看不起工人,干活不操心,车间里噪音大,有时听不清楚号令,下面大铁钩子还没挂住物件就吊上去了。有次,大铁钩子没钩住物件,把我师傅腰带钩住了,呼一下,大铁钩带着情绪升空了。我师傅在空中手脚乱蹬乱舞,下面人急了,对着吊车喊,上面的,眼瞎啦?钩住人啦!当时,厂房里灯光晦暗,偌大的厂房像一个巨大的山洞,女司机听不到喊声,也不往下面看,吊车车轮碾压铁轨的声音尖利刺耳,“呼呼啦啦”朝大熔炉滑去。那可是烧整块钢板的大炉子,下面炉火熊熊。那次好歹没把我师傅扔进去,可是把后背烤伤了,女司机受了批评,一怒之下调走了。

有天下班,我刚出车间门,李萍从后面撵上我,神秘地说,小海!小海,来来来……李萍把我拉进吊车司机更衣室,还有些鬼祟地虚掩上门。平时我们很熟,我把胳膊窝里夹着的两本书拿到手里说,什么事?这么神秘!李萍一笑说,有对象没?我说没。李萍眼睛亮了一下,那我给你介绍个对象吧?我不知可否。李萍早已换掉了工装,专门在这里等我,她锁了更衣室门让我和她一起走,边走边说。我们顺着厂区大院的路往前走去,路上落满了树叶,脚踩在上面“哗哗啦啦”地响着。路上遇见了我们厂的广播员,叫云芳,她是正式工不说,还是厂里公认的“厂花”,削肩细腰,臀部微丰,身材修长,脸上光洁丰润,乳房高高隆起,浑身透出一种看不见的光芒。云芳骑着锃亮的女士自行车从我们身边经过,她好奇地说,你俩咋走一起了?李萍打马虎眼说,说点车间里的事。云芳是万人迷,她在厂里走到哪,哪就有千百种异样的眼光盯着她。一次厂里电工在高高的厂区高压电线杆顶端系安全带,看见云芳从下面经过,就勾着脑袋朝下看,眼睛随着云芳转动,一不留神,“啪”的一声从电杆上栽下来,摔死了。厂里还有一个胆大妄为的司机,头脑发晕,手捧鮮花跑进厂广播室,单腿跪地,用乞求的口吻说,我……我……快被你迷死了,求求你嫁给我吧。司机的直白表露,没吓着云芳,她经常遇到这种事。那天,司机正在深情表白,忽然,他的衣领被一只大手给揪住了,他被倒退着向门外拖去。司机边退步边挣扎着喊,谁谁谁啊?……谁啊?!厂保卫科长声音洪亮,别跑到这来装疯卖傻!回你司机班去!

那天,云芳走后,李萍说,我老公有个亲戚是小学老师,托我找对象。我看你和别人不一样,文文气气还喜欢看书,有才气。约个时间,见见面吧?不过先说了,人家可没云芳漂亮,就是一般长相。我对老师印象好,找个老师做对象真不敢想。李萍看我犹豫,解释说,没啥,见个面,成不成看缘分。我说,我还不是……我想说我还不是正式工。李萍插嘴说,咱摸根知底的,你,我还不了解吗?我以为李萍知道我的情况,不在乎我是计划内临时工。厂里人都知道计划内临时工是在计划内的,说不定哪天就转正了。我心里打鼓说,人家能看上我?李萍扭脸“咦”一声说,你是个有前途的人,不会在车间里干一辈子。再说,我把你的情况说了,人家愿意见。我说,那……就见?李萍拍拍我肩膀说,我约了啊,到时通知你。

我和白梅见面是在星期日的下午,和那个时候大多数人一样在公园约会。李萍介绍我和白梅在公园门口认识后,给我偷使了一下眼色,我也偷偷竖了一下大拇指,她就乐呵呵地走了。在来和白梅见面之前,我父母对我这次见面不抱希望,人家一个老师会看上一个在车间里抡大锤的工人?我母亲倒是提醒我,你可仔细了,看那姑娘是不是有啥缺陷?来之前,为了装得有文化,我把自己打扮一番,白衬衣黑裤子,把白衬衣掖到裤腰里,还在白衬衣左口袋的上沿插了一支钢笔,就差戴眼镜了。

一见面,白梅笑脸相迎,到底是老师,一袭紫色风衣衬托出朴素大方,没戴任何首饰,乌黑的头发,梳成两条不长的辫子,垂挂在耳旁。她笑盈盈地把手伸给我,她的手纤细无骨,只握了一下,我身上立即传过一股小小的电流,我的手就记住了她的手。她的声音很轻柔好比加了蜜似的,她说,听介绍,你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我看呢,也是。这说明她对我初步印象不错,可以继续交流。我欣喜若狂,心想我对你也很满意呀,不料嘴上没把门,把心里话说出來了,我对你也很满意呀。白梅说,那咱就朝里走走吧。白梅说着朝公园里走去,我从背后看她,走路正常,手脚都没有问题。风把她的紫色风衣掀起一角,在风中飘摆,很是一种别样的潇洒,优雅有气质。她个不高,但丰腴,浑身肉乎乎的。我不敢老盯着她偷看,以免她认为我不礼貌。反正,我第一次见白梅幸福得晕头转向,老怕她看不上我。

我们已从公园门口转到了公园深处,又从林荫小道拐上了草地边的小路,公园的草地上萌出各色小花,由削尖的木棍编成的栅栏围了起来,里面有蝴蝶和蜜蜂在上面飞舞。园艺工人穿着蓝色长大褂,手里捏着水管,正在往那些花草上浇水。后来,我们沿着高大的梧桐树朝湖边走去,环绕湖边的小路铺了地砖,砖缝间杂草坚强地挺出来,把地砖都挤歪了。湖边沿途树荫下一对恋人正紧紧地相亲相拥。一个男青年甚至把女的抱起来走了一程。那姑娘欢欣地撒娇着、挣扎着,轻声叫唤,让我下来,快让我下来!待那对情侣的背影消失之后,我和白梅沿着湖边小道走到一座拱形石桥上,在桥上呆了很长时间。白梅身后是那波光粼粼的蔚蓝的湖面和大片大片燃烧着的火红的枫林。湖里有不少游船,一阵风骤起吹皱湖面的时候,远处划来一艘游船,船上的笑声传到了桥上,接着,游船钻进了拱形桥洞里。

那天,我和白梅分手,互留了电话。那时候还没有传呼机和手机,白梅留的是她办公室电话,我留的是车间电话。后来几天,我总感到不踏实,睡不着觉,干活走神,怕白梅看不上我。我想给白梅打电话,之所以没打,也没去学校找她,一是自卑,不知道她见过我后,回去冷静想一想是啥态度。二是打电话得去车间主任办公室,实在是不方便(那时街头还没有公用电话)。大约,半个月后,车间主任喊我接电话。车间主任身材魁梧高大,站在哪儿都像结结实实的一墩柱子。车间主任不知道我和李厂长是啥关系,反正认为我上面有人,所以对我很客气,要不他懒得喊一个临时工去他办公室接电话。

我拿起电话,是白梅打来的,我激动得全身发抖,说起话来语无伦次,你……满意?……你好吗?白梅说,我今天可以提前下班,一会儿就到你厂门口。我放下电话,赶紧向车间主任请假,我怕白梅先到,就穿着油乎乎的工装跑到厂门口对面马路边上等。街道上的树木叶片鲜明,在风里像下雨一样“哗哗”地响着。等了一会儿,白梅骑着轻便女士自行车到我跟前,停下车,支好车。白梅还是穿了一件亮度很高的紫色风衣,她嘴角上挂着微笑说,晚上你去我学校宿舍,认认门吧。我马上意识到我和白梅的恋爱开始了,越是靠近她,我的心跳得越是厉害,我用深呼吸压制住乱跳的心脏,这样才好镇定地站在她面前。巨大的喜悦像潮水一样撞击着我的胸口,我不停地搓着手说,我去我去。处于朦胧恋情中的男女,他们之间有时就隔着纸那么薄的一层东西,一旦捅破了,就会进入一种崭新的天地。白梅拿出手绢让我擦脸,我不好意思用,她就替我擦脸上的油泥,边擦边说,看你穿得跟个油条似的,去学校可不能穿这样。我说,那是,这不是急着见你没来得及换。

我洗澡,梳头发,换上新衣服,骑车赶到白梅学校时,天已经黑了。白梅在学校门口等我,她嘴里含着一个发卡,两只手同时去撩自己的头发,同时用发卡别住了自己的头发。校园里静得像一只空空的箱子,见不到一个人影。校园中心是个操场,四周是用红砖砌成的三层老式楼房,有很宽很昏暗的走廊,房前屋后都长满了爬墙虎。校园里的梧桐树又高又大,树尖和三层楼一样高。白梅的宿舍就在三楼临街的角上,是个单间。我发现白梅的屋子虽小,光线不足,但窗上挂的、桌上摆的、床上铺的,都精心,品位高雅。水泥地擦得发亮,一尘不染。白梅显然是个爱整洁的人。由于屋子小,书桌就靠床摆放,我屁股很小心地坐在床沿上,欠着身子四下看看,她宿舍里有很多紫色元素。窗帘是紫色的,床罩是紫色的,就连毛巾也是紫色的。后来,我目光停留在衣架上,上面挂了两件一模一样的紫色风衣,风衣领口和两边的衣襟都嵌上了亮紫色的边,非常独特。白梅给我沏茶,她把茶杯放在我面前说,就一个茶杯,你用我的喝吧。她见我盯着风衣看,不禁哑然而笑说,我喜欢紫色。我说看出来了。白梅又说我还喜欢风衣。我说咱第一次见面你就穿着紫色风衣。白梅说,我其实是偷懒,不想为季节变化买衣服费心,不论里面穿什么,全裹在风衣里了。更重要的是,我喜欢风衣在风中潇洒飘摆的那种感觉。

我和白梅聊着,心里就很激动,为了掩饰,我随手翻看桌上的书说,你是语文老师,我语法不好,正好教教我,我打算考电大呢。白梅就去书架上找出一本语法书和我并肩坐在床沿上,我俩几乎头贴在一起看书,近得我能感到她呼出的气息。她那两颊圆润的鹅蛋脸庞,是白皙的,还有她那圆润的手腕和手指也是白皙的。不知何时,我不再拘谨,胆大起来,我俩像两块磁铁一样靠在一起,她的大腿紧贴着我的大腿,我感到胸口焦灼不安,脑子里充满了燥热的欲望。我几次想把白梅揽入怀中,都忍住了,我怕再往前一步就要犯错误。

感情这东西,有时是心照不宣的,势不可挡的,不该来时,千呼万唤也没用。该来了,挡都挡不住。我胆子慢慢大起来了,我用一只手抱住了白梅的肩膀,手指触到了她的脸颊,脸如凝脂。她那娇嫩的嘴唇和我的嘴唇靠得越来越近,她那长长的眉毛几乎就要碰到我的眉毛,她的整個脸模糊不清,我们开始接吻了,我们的嘴唇湿润而颤抖,牙齿碰在一起,发出了轻脆的响声。我能感到她心脏如鼓地撞击着她的胸脯,她的胸脯鼓得那么高,像揣着两只大白兔。我把手伸进她衣服里,贪婪地抚摸像馒头一样饱满的乳房。我感到头脑发热,浑身膨胀,喘息着把她放倒在床上,下面硬硬的东西顶着她的大腿,她明白那是什么东西,脸上好像燃起了红色的火焰。那天,我终究没有开垦她占有她,做过分的事情,她比我高的地位使我不敢有得寸进尺的想法。我趴在她身上就像趴在棉花被褥上柔软温暖,不一会儿就泄了。

没有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和白梅见面。在此之前,车间主任办公室里那部电话,我从来没有关注过,可现在总希望有人喊我去接电话,那一定是白梅打来的。以前我俩约会,都是白梅打电话约我,她打电话方便。可后来喊人接电话,却没有一个电话是找我的。我想白梅一定是忙了,不然她不会不找我。那段时间,我在梦里频繁遇见她,梦见和她拥抱,甚至和她做爱。白梅最后一次打电话给我,是十几天以后的事了。那天是星期五,刮了那年的第一场大风,风把简易房顶的石棉瓦都掀掉了。

我去车间主任办公室接电话,想着又要和白梅见面了,心里美滋滋的。我很着急,一着急脑门上便渗出了一层汗水,我一开始是小跑,后来甩开步子,狂跑一阵儿。在朝车间主任办公室跑的路上,有人惊愕地喊我,有啥好事啦?我顾不上回答,一口气跑到车间主任办公室里。我太激动了,拿起电话“喂”了一声,里面没有声音,但电话那头能传来风把窗户框刮得“嘎嘎”直响的声音。我看看电话筒,又“喂”一声,在等待白梅说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呈现出了一片花草。是的,是一片花草。是我和白梅见面的那个公园里的花草,花草上有蝴蝶和蜜蜂在上面飞舞。接着,我把话筒支在耳边,脑海里又呈现出了我和白梅并肩坐在床沿上,头几乎贴在一起看书的情景。这时,电话那端传来白梅的声音,声音听上去很沙哑很疲惫,我握着话筒身上涌过一阵热浪。白梅说,结束吧。我吃惊地“啊”了一声,看见车间主任在一旁支起耳朵,留心地听着,我马上放低了声音说,白梅,你声音好哑,是生病了吗?白梅又重复一遍说,结束吧。我这才明白过来结束的意思。白梅第一次说结束,我还以为她上课结束了。我小心说,为啥呀?白梅说,你骗我,我们学校有人知道你的底细,笑话我找了个临时工。

我一下子蒙了,仿佛有—盆凉水从头上浇下来,我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看来李萍不知道我是计划内临时工,她把我当正式工介绍给白梅了。我有口难辩,我以为李萍把我的计划内临时工身份告诉白梅了,看来没有。说实话,和白梅恋爱后,我有侥幸心理,也不想解释我的尴尬身份。没料到,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座城市就这么大,不定谁知道谁的底细,我想我也是因白梅才引起了别人的注意,妻贵夫荣,不管别人是出于嫉妒还是别的什么样心态,打听出了我是个抡大锤的临时工。那是谁透露的呢?一直是个谜。

那天,我接完白梅电话步子很缓很沉,头脑空白一片,一直咬着嘴唇。慢慢我鼻子发酸,泪水涌了出来,顺着脸颊往下流。我一步一步回到车间,在车间门口,阳光照下来,暖暖的样子。我停下来,喘了一口气,倚着墙闭上了眼睛。随后的几天,我头发蓬乱,憔悴不堪,走到哪都沉着脸。我师傅好像都看出点眉目,他说我,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人活着图什么?不就图争口气吗?好好干,尽快转正,挺起腰杆找对象!

那一晚,我躺在夜深人静的床上怎么也睡不着,和白梅有过的一切又一幕幕地闪现出来。其实,白梅对我是满意的,甚至很喜欢,她只是被世俗的观念和流言蜚语吓跑了。我躺在床上心绪难平,一会儿气愤,一会儿懊悔,一会儿又是悲伤,心里一时半会儿说不清到底是个什么滋味。没办法,我身边班组里的师傅都是国家正式工,只有我是个不争气的临时工。我有些急,要想办法改变,不能这样束手待毙。总之,我隐隐地预感到我和白梅的关系还没有结束,还有挽救的机会。我就不信我没有出头之日,现在没有出头只是时间没到。我打算复习功课,先考上电大再说。

电大还没开考,就赶上了全市公开招干考试,给我点燃了希望的明灯。招干公告就像法院布告一样贴在街道办事处门口的墙上,本市二十五岁以下的高中毕业生都可以报考。全市一下子报了两万多人,我们厂临时工都报名了。招干考试分两次进行,一次预选一次正式考试,预选录取了一千人,这一千人再参加正式考试,最后全市录取了一百人,我也在其中。

我被录取的大红榜贴在了厂门口的宣传栏里,那儿是我们厂公布重要事项的地方。每逢厂里公布大事的时候,那里就很热闹。围观的人群看到我当了干部都感叹不已,羡慕我的福气。全厂子弟就我一人考上了干部,我父母脸上很有光彩,能十分舒服地接受厂里人羡慕的目光,以及啧啧的赞叹。很有黄梅戏《女驸马》里的气氛:谁料皇榜中状元,中状元着红袍,帽插宫花好啊好新鲜啊……

办完离厂手续,告别师傅们,师傅们在后面议论我,不一样,人家一看就是文化人。从厂里出来,不料在街边遇见了云芳。我走近了,云芳招招手,朝我喊了一声,哎——看得出来,她极力做出这是偶然相遇的样子,她的双眼像两粒灼热的炭火。云芳说,干部,请客吧。我说好啊,去哪?你说。我以为云芳不过是一句玩笑话,没想她是真的,我就去饭店里请她吃饭,吃饭的时候,云芳大胆向我表露,希望我做她的男朋友。我说,你不是在和李厂长的儿子谈吗?云芳说,为了你,可以吹呀。我赶紧摆手说,不不不,不能这样。我吓着了,赶紧吃饭,结账,把云芳送走。云芳的确是个美人,临走时她眼泪汪汪地看着我说,还是我没眼光,晚了一步。其实,我是感激李厂长给我安排了工作,还有顾忌我父母都在人家手里捏着呢,我岂敢为了一个女人去太岁头上动土?

故事说到这里,还回头说我和白梅的事吧。前面不是说了嘛,白梅把我甩了,我隐隐地预感到我和白梅的关系还没有结束。果然那天扫雪,我和白梅就在我们单位门口出乎意料地见面了,见面后,我又和白梅通了一次电话,现在电话就在我办公桌上,拿起来就拨,可比在锻造厂时方便多了。说来也怪,现在打电话方便了,我却不急着给白梅打电话,有点拿架子的意思,说白了就是不怕她看不上我。

一天,我刚和白梅约好当晚见面的时间,办公室胡主任就来叫我,说局长找我。我从没单独去过局长办公室,一路上心里开始敲鼓了,胡主任把我领进局长办公室就轻轻关上门退出去了。局长也不拐弯抹角,两眼透着锐利的目光,开口就问,有对象没有?我是听出局长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了,也知道局长接下来要说啥。我屁股坐在椅子角上,我似乎看见自己满脸通红,就像傻瓜一样抓着衣襟,我紧张起来,嘴里“呜呜哇哇”地说着,意思是说我也不知道我有没有对象,我正要和一个叫白梅的姑娘约会,可还不知道能不能确定下来关系。我说得太快,还含糊其辞,局长从我嘴里听见的只是“呜呜哇哇”的声音。局长摆摆手,意思是不要紧张有话好好说,接着局长用手指夹起烟,我盯着那支烟看了一眼,马上变得机警起来。我从局长桌子对面的椅子上起身,上前拿起局长桌上的打火机,“嘭”的一声摁起一串蓝色的火苗,火苗小心翼翼地舔着局长的烟。局长吸了一口,满意地说,我有个朋友的女儿想在咱局找对象,胡主任推荐了你。怎么样,见见面?我又“呜呜哇哇”说起来了,局长以为我腼腆,不好意思,年轻人嘛,知道害羞是好品质。局长暗示我,要是答应了这桩婚事,你可就前途无量啦。我的脑子顿时哆嗦起来,好像分成了两瓣,一瓣脑子说,机不可失,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赶快答应吧;另一瓣脑子说,使不得,咱不能甩了白梅呀。结果两边脑子纠缠着厮打起来,打得我不知所措,脑门上汗都冒出来了。我拿不定主意,局长倒是很给我面子,又点着一支烟,等这支烟差不多抽完了,局长终于失去了耐心,他很不高兴地把烟摁灭说,痛快点,是行还是不行!我哪敢抗拒?再说我和白梅八字还没一撇呢,她能甩我一次,保不准还会甩我第二次。我这样一想,心里矛盾就没了,当场表态说,行!局长也不含糊,当场就约定晚上去女方家见面,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这时间正巧是我和白梅约定见面的时间,我急出一头汗,张了张嘴巴,只是吐出一口气,我哪敢改时间呀?

那天,我轻轻地退出局长办公室,关上门后,我仰脸长松了一口气,感到脊背挺凉,原来我衣服里面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我赶紧给白梅打电话,想改一下见面时间,结果白梅办公室电话没人接。那时通讯工具落后,我也没办法了。

那次,可把白梅坑苦了,她按约定时间去我们当年见面的那个公园门口等我。那天白梅为了好看,她穿得有些单薄,紫色风衣里穿一件红色上衣,下身是深色长裤,脚上是双新款女皮鞋。不料,傍晚下起了雪,雪下得越来越大,白梅整个身上都落满了雪,紫色风衣变成了白色风衣。她冻得瑟瑟发抖在雪地里不停地跺脚,不停地朝远处观望。她固执地站在树下等啊等,十分钟、半小时、一个小时……从黄昏等到黑夜,却最终也没能等到我的身影……

那次我失约了,就在我和白梅约定的见面时间里,我去见了局长朋友的女儿,无法抽身见白梅,让她在雪花乱舞的公园门口白等了我一场。后来,白梅的朋友(至于是哪个朋友,聪明的读者可以猜出来)告诉我,为了等我,那天把她的腿冻出了毛病,留下了后遗症。到现在,一下雪,她的腿就疼,而且是钻心地疼。

多年以后,我已结婚,还当上了科长,手下管着七八个干部。一天,锻造厂钣金车间的我师傅突然找上门来,我师傅拎着礼品说,好难找啊,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求你办事来啦。我师傅倒是痛快人,开门见山。我热情地把我师傅迎进家里又是让座又是沏茶,我师傅边喝茶边四下里看看说,不错,真不错,比师傅强多了。我“呵呵”笑说,那还不是师傅培养的结果。我师傅摆摆手说,都是你自己的本事。好了,说正事。我孙女想上个好小学,没门路。云芳你知道吧?我當然知道,我刚要说,我师傅插嘴说,就是咱厂那个广播员,多亏她提醒我,说你不是有个当干部的徒弟吗?找他呀!我笑笑说,是跨校区借读?我师傅说,是啊,借读费人家不收,入不了学哇。哪个学校?师傅说了学校名字,我说我正好认识那个学校的教务主任。师傅大喜说,还是当干部好,认识人多。说着,师傅就告辞,我留师傅吃饭,要不去街上饭店吃,师傅不肯,还要把礼品留下,我说啥也不能要师傅的礼品,那不是打我脸吗?我说,师傅啊是这,这礼品呢咱送给那个教务主任,你看好不好?师傅说,礼品再备。我回身去茶柜上拿出几筒茶叶塞给师傅说,今年新下来的茶叶,你留一筒喝,剩下的送给那个教务主任,那人好喝茶。

事不宜迟,第二天我就和师傅去学校找那个教务主任。很顺利,在教务主任办公室里我说了来意,教务主任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同志,她小声问我,是你自己的事吗?我拍胸脯说,我知道找你的人多,要不是我自己的事,绝对不给你添麻烦!我师傅赶紧在一边附和说,我们是一家人。师傅说着就把不起眼的白色粗布兜放在教务主任桌腿边上,里面放着精巧的礼品和茶叶。教务主任玩着手里的铅笔说,是这样啊,跨校借读在我这基本就卡死了。特殊情况呢,得校长点头。我师傅有些头蒙,跟唐僧取经一样还要再过一关。我和教务主任去见校长,我师傅就去学校门外等我消息,路上教务主任皱着眉头嘟哝,不知道校长今天情绪咋样?她要不高兴估计没戏。我说,校长是女的?更年期?教务主任轻描淡写地说,老姑娘没结婚,看见漂亮男人就来气。我吓一跳,心里打鼓,遇见怪人了。等见了校长,我做梦也没有想到,校长居然是白梅!就是那个和我谈了两次恋爱的白梅,她甩了我一次,我甩了她一次,算是打个平手。

在见到我的第一时间里,白梅也认出了我。我突然出现,让白梅惊讶万分。她抖动着嘴唇,半晌才喊出一声,你……来干什么?!我从白梅的眼神里感到压力,我满脸愧疚很尴尬地说,来……求你……办点事。白梅看上去没啥大变化,妇女到了她那个年龄大都容貌松弛,但她仍保持着皮肤的白皙和头发的乌黑。她面容柔和,但态度冷漠,透着中年女性的风韵和年轻时没有的“威仪”。白梅呆呆地愣一会儿神,冷笑一下说,稀客啊。教务主任转着脑袋,看看我和白梅立刻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她说,原来你们认识啊。说着就关上门出去了。

那会儿,我不由自主地一遍遍地回忆起我和白梅热恋中的每一个细节,不是为了怀念,而是触景生情。我觉得我有必要解释那次没有赴约的原因,可就是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好几次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白梅接了一个电话,她把话筒夹在肩膀和耳朵之间,腾出手来在桌上找文件。这样我就有机会来品味白梅,我神情专注地望着她,因为太专注,我的眼皮跳了跳。她胖了一些,脸上有皱纹,但依然光洁丰润,乳房高高隆起把衬衫撑起一道缝,从那能看到里面。我就想我摸过那个地方,那感觉好像还在我手里,就像一张底片,清晰地留在我心底里。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白梅不经意地抬头朝门口瞥了一眼,我们的目光碰在一起,只是短短的一瞬,就又很快地躲开了。

接完电话,白梅已经平静下来,她的样子镇定而从容,她把桌上的一沓文件收拢在一起放到包里,冷静地看着我说,啥事?说吧。我说是择校上学的事情。白梅皱一下眉头说,按年龄来看,你小孩会这么小吗?我实话实说,是我在锻造厂时我师傅的孙女。白梅起身从墙角衣架上取下一件紫色风衣搭在胳膊上说,哦——那你让他明天这个时间来找我吧,我要去开会。

我师傅第二天去找白梅,他孙女如愿以偿地入了学。得知这个消息,我有些感慨,不由得长吁短叹。觉得这日子过得太快了,我和白梅之间的初恋仿佛就是一个月前的事,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也许她想开了,相互一笑泯恩仇。其实,这么多年来她一直藏在我的心底,在我最心灰意冷的时候认识了她,是她给我看不到希望的临时工生活带来了一抹亮色,也正是她刺激了我,让我发奋读书。后来,我多次莫名其妙地从她学校门口经过,不是去找她,不是不想找,而是不想给我们的生活增添麻烦,我只是想看一眼她穿紫色风衣在学校门口出现的样子。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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