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需要一把剑

2019-04-30 13:31李弗
当代小说 2019年2期
关键词:干将小倩马丽

1

读书沙龙来过许多讲故事的好手,但没有一个比他更为出色。以至于他讲完故事,就被警察带走了。

沙龙成立有七年,如今每月聚一次,彼此分享点什么,不限于书。地点起初在我破旧的补习班,现在在等待咖啡馆。我是读书沙龙的创始人,过去是。现在已转给恶童。恶童也是八零后,他有自己的观影沙龙,但他也想做读书沙龙。有一天,他找到我,说可以提供读书沙龙的场地,就是等待咖啡馆。

恶童组织力不错,交际是他的强项。所以我散了我的沙龙,愿意的都加了恶童的沙龙,包括我。

当然,以前沙龙骨干都在。我。老杨——爱讲自己村里故事的工程师。秀秀——喜欢东野圭吾,今年怀孕后就没有参加。高高——高中英语老师,分享些单词词根、希腊神话什么的。孩子小,最近两期没来。

新加入的有一米九的三石先生,喜欢分享经济。晶晶,喜欢八卦、鸡汤。婧汐,是个吃货,用她的话讲。还有新沙龙主——恶童,爱摇滚,电影,文学,似乎什么都爱一点。

距出事那天,过了九十二天。现在入秋了。我还记得那天的每一个细节。我记性不错,这不是我吹嘘,带过我的老师都这么说。我也不清楚什么原因。高中时,我同桌一周都背不下的千字古文,我看两三遍就会了(只是偶尔错几个无关痛痒的字)。数学课上,我曾背过圆周率——3.1415……我被老师叫上讲台(因为上课发呆),当时背到小数点后几百位我忘了。只记得背到三百零二位时,同学们全部瞪大双眼,屏住呼吸,空气死一般凝固。我瞥见靠窗第三排大眼睛马丽的嘴微张,两颗虎牙若隐若现。我心乱跳。

马丽是我暗恋对象,所有人都不知道。我不时瞟她一眼,当时,并不影响数字像秋收的豆子从我嘴里滚落。我眼里只有马丽,掉落的数字是我迷惑众人的工具。我不时看一眼马丽。她的表情从平淡到惊奇(我幻想那是她看我单膝跪倒,向她求爱时的表情)。没多久,她抬起校服袖遮住一半的手。她低头,捂嘴,轻轻打了个哈欠。我发现好多同学都趴在桌上,除了几个在说悄悄话,坏笑,看小说。

我第一次为自己的记忆力感到厌烦。马丽的表情像一朵花,从发芽到成长到盛开,再到凋零。我目睹了全过程。那天的讲台上,我仿佛看到时间无情地加速流动,而我却无可奈何。

我像过气的老明星,站在舞台,下面全是年轻人。再没有人记起我。他们没有长久的记忆。他们是短视动物。他们只追求眼前利益,不论是新媒体还是旧报纸,他们都一样。没有一个人,能体会我的苦楚。我想我理解了那个传说:有一位老神仙,目睹自己的几任妻子,无数子孙不断死去,并将持续不断死去而陷入痛苦。他为自己不能死而痛苦。

他们只羡慕我脑子聪明,似乎不费力气就能学会一切。起初他们羡慕,后来他们嫉妒。他们恨我,孤立我。没人理解我。我脑中的记忆大厦装了太多东西,一直以来我都没有察觉,也是那天,站在讲台上,马丽打哈欠的瞬间,我关闭持续流出数字的闸门。我用五秒缓慢浏览我的摩天大厦。每一个房间,都已塞满东西。包括二百一十三层(大厦的顶层),里面的二百一十三个房间,每个房间的二百一十三个木柜,每个木柜里的二百一十三封信,都塞满了东西。任意打开一封信,淡黄色的信纸都爬满字。第二百一十三层全部是关于马丽的,我给马丽的情书,她每天的装扮,她的身体状况,她的一切一切。你是知道的,恋爱中的人都像傻瓜,我迷上了二百一十三,因为马丽生日是二月十三。

我的大厦没有完工,像一座在建的通天塔。我本可以继续搭建二百一十四、二百一十五层。但就在那天,在讲台上,我崩溃了。我的大厦塌了。一片废墟。记忆被尘土掩盖。

从此,我一蹶不振,成绩下滑比陨石坠落还快。我成了扶不起的阿斗。名牌大学,一本,二本相继离我而去。我在一所普通大专混到毕业。期间我学会喝酒。谈过三个女朋友。每个都有马丽的一部分基因,第一个眼睛像马丽,第二个是嘴,第三个是胸……

2

恶童是我大学同学。我们大学没有共同语言。他家境優越,积极向上,学生会主席。我喝酒,泡妞,写诗,看黄书。我是禽兽——这是大学三个女友达成的共识。都是我甩了她们,因为一些特殊的理由。比如我嫌弃第一个女友胸大。有一次她冲我奔来,起跳,我抱起她。她的胸让我窒息。我用公式推导出我离窒息还有三十五秒。我立马丢下她,喘了三口气说,我们分手吧。然后转头走了。

她太喜欢让我抱。她体重在九十(公斤)徘徊。她总说减肥。她总比我能吃。她想永远做我的天使,让我抱着。第一次见面,她说我是她二十年来,摔倒后扶她起来的第一人。她说,她发过誓,对着流星。她说,她要嫁给扶她起来的第一个人,哪怕是女的。她说,我是她的真命天子。月光下,她的大眼睛让我想起了马丽。分手后,我回想,那天应该没有月光。所以我低头走路踢倒她,把她扶起,听她说了那些话。

我们处了半年不到。据她每周让我抱起的频率,我最多三十二岁就会出现关节炎,寿命活不过四十。但我分手时,没说这些。她不懂。没有人懂。她懂的只是每天发同一条短信(你要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像唐僧念紧箍咒,她不断折磨我,如同她用身体压住我。分手后八十一天,事情有了转机。我交了新女友。

她开始把那条短信发给我新女友(你要他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新女友悄悄见了她,在我们一次争吵后,她叫我下楼。在她开口前,我抢先说,我们分手吧。接着,我每天能收到两条短信(你要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你要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直到我遇到第三任女友。

她没有胸,像马丽一样,没有那么显著。她平易近人,无可挑剔。关键是她不是在校生。女性的直觉令人可怖,在校园我装作一脸忧愁,出校门便焕发活力。但这一切没能逃过前任的六只眼(第二任戴眼镜)。她们发现我在恋爱。她们试图找到她。她们找到了她。

她们开始把那条短信发给我新女友(你要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你要给我一个分手的理由)。

她们向她控诉我的罪行。一天夜里,她反复摸我的手,摸我的脸,用她湿润的嘴唇和海水般的眼泪。她说,她爱我。永远爱我。直到我不爱她。虽然那段时间,她每天会收到两条短信。但她说,她爱我。最后,我还是和她说了分手。当然,我没有歧视她的意思。她是位盲人。

我大学恋爱的路荒了。每个人都知道我。都笑我。

恶童和我没有深交,但他还是给我很好的建议,在我提出和他借钱买酒的请求后,他和老婆低声打了招呼。我在楼下的楼宇对讲机里听得清楚,“老婆,那二货同学又来了,我这就打发他走哈。”

他说,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他告诉我一个发家致富的法子。

他从超市拿出两瓶二锅头,二两,绿瓶,三块一瓶。他把酒塞给我。他说,“既然记性好,你不如写小说。把读书沙龙那些事写出来,投个稿,保不准就能发财。”他龇牙,拍我肩膀说,“兄弟,说不准你就是下一个莫言。”

仿佛他是上帝,他说有光,我就看到了光。我终于笑了。我按莫言照片里的笑容笑着,仿佛我就是莫言,莫言就是我。转而我严肃起来,我试着用莫言的眼睛瞪他。我用莫言的口吻说:“谁是你兄弟?你是谁兄弟?不要和我套近乎!”

我不知道莫言喝不喝酒。我用莫言的手,拧开一瓶,咂了一口,啊了一声。

恶童像太监弓腰退下了。他笑着。我笑着。他越来越小。没了。

我在太阳下仰望瓶嘴,绿色的太阳,一滴不剩。

这是我采纳恶童建议后的第三篇小说,前兩篇分别投出去六百二十天,四百一十八天。他耐心劝我。他劝我耐心。他会发些国外作家退稿信的小文章给我。最近一次他说,兄弟,人家接到退稿信都能成功。何况你呢,有点耐心吧。

如果几年前的我,听后可能会发火。如今我熟了,当恶童每次把酒塞我,我便会点头,像公鸡,虚心接受。我真是虚心接受。真的。兄弟,这次的确不一样,恶童说前两次失败的原因可能是故事不好。他发誓,如果把那天警察来的事写出来,指定发表。他说,他愿意再赌两瓶好酒。我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酒。我也知道他说的是哪件事。因为这事,我们的读书沙龙黄了。七年的读书沙龙黄了。

今天喝得有点多。我醒醒酒再说。一会儿,一会儿,或者明天,或者一会儿再说。现在晚上十一点十一。天有点热。我坐在窗边。光膀子。这是租的房子,三十平,一室一厅,一月五百。有点贵。可是没办法。房间右面是一墙书,两米多高,散放的,像石片胡乱堆砌。厚的,薄的,新的,旧的,我看它们,它们看我。它们是我的女人。是我的兄弟。每当我心情低落,总会和它们坐一坐,彼此什么也不说,也不显尴尬。

窗外偶尔有风,像马丽的呼吸,很均匀,抚过我皮肤。外面噪音不断,空调冷凝器的闷响。我大学专业——供热通风与空调工程。我在外企呆过几年。我从广东回来了。平城不需要空调工程师。恶童也学暖通。毕业后就是公务员。我学空调的,没钱装空调。就像盖房的,买不起房。多么神奇,又多么正常。哈哈。我要小便去。等我……

3

零点十三。对面二楼灯还亮着。酒醒了。我刚冲了一澡。

还是说那天的事吧。我记得格外清楚。或许因为酒的缘故,那天记忆格外深刻。以前读书沙龙没有酒喝,虽然等待咖啡馆有酒。或许,他的故事太过特别。总之,我在他身上感到一种孤独,和我一样的孤独。蓝色的。只能用一只眼睛看到的不可捉摸。

那天特别热,四十二度。读书沙龙定在两点半,往往人到齐要三点。我两点锁门,扫二维码,骑共享单车赴会(月租六块),像往常一样。如果按平日速度,半小时就到了。可能太热了,时间格外长,像热熔的粘牙糖,越拉越长。柏油路面热气蒸腾,古兰经里的火狱,偶尔路过几张面孔,都是面无表情。这些面孔幽灵般闪现,你可以想象,他们骑单车或电动车,面孔悬浮在空,目视前方,像塑像,像面具,最像幽灵的面孔,一张张从你面前滑过,悄无声息。大街鬼城一样安静。机械城堡,没有灵魂,我是其中之一。我两腿机械转动,既感不到费力,也感不到不费力。后背沁出的汗既不滚落,也不隐着。所有的所有既不生,也不死。那个下午。

两点四十二,等待咖啡馆。人齐了。我斜视一眼,冲进洗手间。排水马桶上写:故障正在维修,请接水冲厕所。纸已泛黄,从第一次来这里,它就在了。提短裤。接水。捧水。冲脸。冲厕所。

“诗人佛灯来了!”恶童打趣。佛灯是我写诗的笔名。该来的都来了。恶童,老杨,三石,晶晶,婧汐。骆驼——在校大学生,去年寒假来过一次,爱哲学。熊猫,不怎么讲话。小张,股票投资什么的。还有三张新面孔。

“我们开始吧,先简单介绍一下自己。”恶童环视大家,递我签到表时说。

我签上姓名,昵称,分享内容,电话。他们介绍,我没听。沙龙都以昵称相称,没人在意谁身份证叫什么,哪怕写个假名,也没人在意。名字不也是个面具嘛,和昵称一样,代号而已。

介绍都是两三句。转眼轮到最后两位新人,因为提到酒,我抬起头。眼镜男说,“我头一次来,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我不知道程序。就带来一桶啤酒作为见面礼。”说话间,坐过道的三石给我端来一杯。低声说,“这是精酿。”

过道木凳上多了个酒桶,木头的,最少有五升。平城兴起许多精酿门店,可以上门送货,基本都是当天酿当天卖。我还没喝过。一桶一百多。白色的酒沫,勾引我喝了一口。可以嗅到粮食香。好酒,还是冰的。

“大家可以叫我欧阳,”他扶了下眼镜,“我在网上看到这个沙龙,很荣幸可以参加。”隔壁婧汐低声说,“真帅!听说是博士。”我这才发现,欧阳穿着长衫,白的。个头高,和三石差不多,一米八以上。棱角分明。双眼有神。

“这是我女友——小倩。”欧阳身边站起的女孩,三十开外,披发淡黄,米色布裙,玉弥勒佩在前胸,左肩泛白的肌肤露出半条胸罩的粉边儿。

“大家好,我是小倩。”她抬左手,摆了摆,“我是名护士长。我和欧阳一个单位的。我也很高兴认识大家。”大伙鼓掌。她瞥了眼欧阳。低头。坐下。

我嘴含啤酒,闭着眼睛,琢磨它的味道。

等待咖啡馆不算太大,也不算太小。两百多平。里面什么都有。吧台,复古唱机,书架,鱼缸,高脚椅……我们坐在进门左手的角落,挨着书架。两张桌子拼出沙龙桌,周围一圈木椅。一角还有个吊椅,浅绿的,以前高高坐,怀孕后,秀秀又坐,如今也怀了。她们这次都没来。新来的另一名女孩坐着吊椅,偶尔晃一晃。她叫什么,介绍时我没听清。她穿牛仔热裤,裤上还有几个洞。她披肩黑发。看不清长什么样。她很苗条。三石又给我满上一杯。

按流程,第二环节我主持,大家分享内容。可以是一本书,一种状态,一个故事。当天,我记不清谁具体讲过什么,只记得大家分享的题目。恶童分享杰克逊。晶晶分享《房思琪的初戀乐园》。三石分享平城房价涨不涨。骆驼《马克思为什么是对的》。书封红的,血红血红的。骆驼分享总会引用许多哲学家的观点,虽然大家听得云里雾里,但眼神都不服软,都盯着骆驼,直到眼神逐渐失去聚焦。老杨《宁远保卫战》。吊椅上女孩分享《你一生的故事》。她中间拨弄头发。我见到她的面容,天使。欧阳女朋友小倩《次第花开》。我没带书,背了一首辛波斯卡的《越南》,一首威廉斯的《红色手推车》。

“最后,让我们欢迎欧阳……”大家鼓掌,“分享他爷爷口述的故事。”我说完。放下签到单。

大家再次鼓掌。喝过酒的掌声似乎更响。

4

“欧阳,不用站着。”恶童提示。

“站着就好,”欧阳从身后取出一个长条黄布袋,放桌上,发出闷响。“里面是一把剑。祖传的。和今天的故事有关。”

我又干完一杯。三石耸肩,摇摇头。我冲他点点头。酒没了。我似乎清醒不少。

欧阳像文人。剑客。侠客。似乎都有那么一点儿,不是我恭维。

每人分享完主题,如果有兴趣,大家会再讨论一会儿。之前晶晶分享完房思琪,大家讨论了性侵,女权。最后,不知怎么跳到毒奶粉,可能和最近的假疫苗有关。也可能恶童鼻子哼了下说,“才看新闻,毒奶粉负责人因表现好,连续减刑,似乎再有几年就要出来了。”

“妈的,毒奶粉让多少孩子致残,甚至没了命。凭啥放她出来。应该直接拉出去枪毙!”老杨丢书在桌,用方言怒骂。

“毕竟这是法治社会。在监狱里,她和其他罪犯并没有什么不同,按规定奖罚,合理。”骆驼用浑厚的普通话阐释他的观点。

“扯淡!”老杨说完,拿起书又看起来。

“我朋友孩子就因为毒奶粉。走了。后来,婚姻也破裂了。那孩子两岁不到。我还抱过他。大眼睛的一男孩儿。”我说完,举起酒杯,发现没酒,放下了。

好久没人说话。大家陷入沉默。

“我们需要一把剑!”欧阳说,“需要一个剑客,替那些白白死去的孩子们报仇。”欧阳看着我,“佛灯,需要我替你朋友报仇吗?”我苦笑。摇了摇头。

后来,我们继续。直到我说,“让我们欢迎欧阳,分享他爷爷口述的故事。”

大家鼓掌。恶童提醒欧阳,不用站着。

下面是欧阳当天分享的内容。我会按记忆誊写。我发誓。这些年饮酒,地基塌方,我的记忆大厦成为历史。不过,我新建了一处院子,四合院。正房有个木柜,像中医的药柜,有二百一十三个格子。每个格子有二百一十三封信。

四合院建起七年,但没一个格子的一封信有字。直到欧阳的出现,让我当时就把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录入我的信封。如今,我不过是把信封从脑中取出,再敲在电脑上。可能敲的过程,会有个别纰漏,因为我喝了点酒。但我脑中的原始信息,不会有半点虚假。

好。现在你听我讲,就如同欧阳站你对面讲。他穿长衫,眼神望着你背后的虚空:

我爷爷是说书人。下面的故事是我爷爷讲给我的。他说,这个故事也是他爷爷讲给他的。当时晚上八点半,老家耳窑只有我和爷爷。我们熄灯。躺下。我当时只有十多岁。我不清楚为什么爷爷给我讲这个故事。印象里爷爷最讨厌我,因我贪玩。调皮。整天按一本古书上的招式瞎比划,做梦也都是飞来飞去的。有一次做梦,啪一声,我惊醒,老爹也醒了。原来,同学不断言语刺激我,在梦中,我忍无可忍,一巴掌打过去,没想到打中了老爹。

爷爷话很少。对我更是如此。他不喜欢正眼瞧我。我说过,当时我不知道为什么他给我讲这个故事。他讲的时候,似乎也没有针对我,似乎是对虚空讲的,也许黑暗深处也有他的听众。当晚,我听完故事,就睡了。无梦。再起来,夜里十二点半。一群人跪在青砖上流泪。后炕的爷爷已换上古装。像电视里的古人,藏青长袍,黑布靴,右手握折扇。仿佛说书人,在后台闭目养神。

下面是我爷爷当时对我讲的,现在你听我讲,就如同我爷爷当面对你们讲:

古有暴君。少年便残暴异常。火烧活鸟,刀砍牛蹄,手挖羊眼,无恶不作。在位十年之际,他命人寻最好铸剑师,锻世上最好剑。寻两年,未果。三年末,在偏地山林寻到铸剑隐士——干将。

王命干将一年铸好,呈上。干将耗费两年。两年间,干将偶遇爱妻莫邪。

一日。莫邪见干将闷闷不乐,问缘由。

干将坦言,剑已造好,即日出发。

莫邪笑问,夫君复命领赏便是,为何苦恼。

干将叹,爱妻有所不知。此王暴虐,此去恐凶多吉少。

莫邪急问,那当如何是好?不如打点行李,离开此地。

谈何容易。干将苦笑。摇头。抚莫邪肚子言,相信一切自有定数。

莫邪落泪。干将不忍直视,持宝剑交代,如此去不归。假若生男儿,待他成人,把此事告之,替我复仇。

莫邪点头。干将目视前方言,此剑一雄一雌。此次,我献雌剑。雄剑在南方,山中枯树内。切记!切记!

君王双手接剑。宝剑出鞘。大殿闪出一道蓝光。剑身如镜。手掌轻抚,隐有寒气。指弹之,余音绕梁。

好剑!王悦。转而发难干将,给你一年铸剑,为何两年才到。

干将躬身施礼,王有所不知,此剑独一无二。削铁如泥。滴血不沾。

王怒,削铁如泥乃常剑,寡人要独一无二之剑。

大王息怒,干将低语,此剑另有神通。一命亡,剑身显一朵梅花。九十九朵梅花后,此剑自行断裂。

此话当真?王命人牵来一羊,于大殿外,群臣围观。

王挥剑,羊头滚落。再看剑身,明镜如新,滴血未沾。但未见梅花。

王问干将,梅花何在?

干将叹,梅花只见人血。王大笑,用剑抵奸臣。

奸臣苦笑,大王息怒。王有所不知,此剑分雌雄,奸人只献雌剑,请大王明察。

大王转手把剑横干将颈前,问爱臣所言是否属实。

干将不语。暴君怒。干将人头落地。

再看宝剑,滴血未沾。近剑柄处,一朵粉梅若隐若现。微嗅,似有梅花香。

干将亡。暴君命人送尸莫邪。并搜雄剑。未果。归。

十六年后。

一日。暴君梦少年持剑报仇。想起干将。急命人寻。

官兵到。哪知屋舍破落,杂草丛生。有邻言,妇子二人早已搬离。

再表莫邪。果生一子。十五年后,莫邪告其父干将之事。告其雄剑在南方,山中枯树内。

子在屋南见一石堆,石堆上见一枯柱。柱内寻到雄剑。

此子史上未留姓名,只闻其两眉间约一尺宽,后人赐名——眉尺间。

眉尺间背剑,踏上寻仇路。无奈不会武功。一日,在凤凰城高墙,见贴有悬赏画像。临近观之,与眉尺间极为相似。有人言,此人乃暴君梦中之人。

眉尺间遂逃,于荒野间辗转。一日苦闷,唱起莫邪教授之歌。此歌悲壮,小溪为之缓流,群鸟为之静默。

恰巧,有黑衣侠士路过,听闻此歌,不禁落泪。寻少年,问因何伤悲?

见来人良善,眉尺间双手抱拳,道出隐情。

侠士闻之,不禁感慨。言,君若信,可为君复仇。不过……

见侠士面露苦色,眉尺间撩衣跪倒。只要能为父雪恨,一切皆可舍命。

侠士坦言,吾有一计。若君舍宝剑与首级。愿尝试面见暴君,并寻机杀之。

眉尺间未犹豫,砍下头颅,连同宝剑,双手奉上。

侠士接首级,宝剑。见眉尺间尸身不倒,便撩衣跪倒。壮士,请君放心,定不辱使命。言毕。眉尺间尸体倒下。

侠士掩埋尸体。数日后,抵达都城。面见暴君。

见眉尺间首级。暴君大悦。命人重赏侠客。另摆筵宴。

宴上王问侠客细节。侠客笑言,此儿幼稚。下人骗可为其父报仇,需其首级。此儿便从。王大笑。命群臣献计,商议如何处理此头。

奸臣献计,弃于狼狗。王言,不妥。命人架大鼎于殿外,待水沸,丢入头颅。

宴席散,命人观之。头颅不烂,且二目圆睁。

王怒。令專人添柴,令旺火不断。

三日过,奸臣观鼎言,头依旧不烂,二目圆睁。众人面露恐色。

侠客闻之。略微思索,告暴君,下人有言。暴君命其言。

侠客言,听闻君王威严天下,若君王亲临此头,哪有不烂之说。

王大悦。命人扶出殿外。独自于鼎前怒视。头颅当即闭眼。

暴君仰天长笑,还未言语,头颅便掉落沸水。末了,侠客挥刀自尽。

众人再瞧。三头颅于鼎内瞬间煮烂,不分你我。只留三颗白颅沉浮其间。

因不辨面容,后人把三头骨分葬于三座毗邻大冢。后人曰,三冢墓。

5

“可能半文半白,大家听不太清。不过,这个故事自古就有人写。”

“鲁迅写过?好像读过。”吊椅女孩传话。

“对!鲁迅也写过。题目叫《铸剑》。不过,我爷爷的版本添了些作料,毕竟说书的嘛。”欧阳撩衣坐下。众人鼓掌。

时间还早,大家又随意聊起来。欧阳干咳几声,乘大家安静,说:“其实,今天我也是来复仇的!”

大家爆笑起来。隔壁喝咖啡的几位顾客投来不满的目光。

“我可以讲讲我的事吗?”欧阳用眼神询问恶童。

现在回想,如果当时恶童婉拒欧阳。可能就不会有后来的麻烦事,警察也就不会来了。当然,这只是如果。世上没有那么多如果。

“兄弟,你说!”恶童点点头。他酒刚喝完。

“还是那句话,我们需要一把剑。有些仇恨不能忘。不管毒奶粉,还是假疫苗,在没弄清所以然的时候,几乎不到七天,大家关注点就转移了,不是转头关注某某明星八卦,就是关注起其他事件。我认为,我们要像古人学习,惩恶扬善,嫉恶如仇。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欧阳站起,长舒一口气,说:“我弟九岁时,医院没做皮试就输液,造成过敏。夜里,我妈提醒护士。护士说没事。就这样,我弟没了。后来,父母找医院讨说法。医院动用黑势力把我弟尸体抢走,私自火化。就这样,我父母气愤下,三年内接连离开人世。”

“对不起,”婧汐收起纸巾,红着眼圈问,“怎么不去法院告他们?”

“什么都要证据。我那时还有两年博士毕业。家里无依无靠。况且费用也没有。难。”欧阳握紧桌上的剑袋说。

“唉!都是命。我们还是珍惜当下吧。”三石感叹。

“妈的。就该杀了这帮丧良心的畜生。”老杨不改愤恨本色,用方言说。

环顾四周,每个人都面露悲色。只有站着的欧阳,面沉似水。而他女友小倩,此刻脸色惨白,身体微微发抖。

“大家不用替我难过。其实这个故事的主人公之一,今天也在场。”欧阳转头笑言,“小倩,是吧?”

小倩眼低垂,不由自主抖起来,身体像发生大地震。偶尔还能听到她牙齿打颤的声音。

“毕业后。我拒绝了很多大城市的邀请。来到平城五医院。三年间,我查遍资料,才找到弟弟的病例袋。我发现那天值班的护士,就是如今的护士长小倩。”欧阳从黄包抽出一把剑。剑身遍布精妙绝伦的龙纹,或许因年代久远,凹槽处有些许铜绿。“这就是那把雄剑——复仇之剑。”欧阳手握剑柄,微笑着。

“兄弟,有话好好说,有话好好说。”恶童起身,双手不断下压。

“是啊,兄弟,冷静啊,既然有证据,不是有法律呢吗?”三石也劝。

“我现在很冷静。”欧阳右手持剑柄,扶了扶黑镜框,又放在剑柄上。欧阳苦笑:“档案袋丢了两页,细节没了。后来,我不断打听,还是没有结果。直到我问起小倩,见她隐约其词。为了进一步证实,我假装和她恋爱,直到她承认实情。”

当时,咖啡馆像地处冬日旷野。其他桌人早溜了。吧台服务员也没了踪影。我们每个人仿佛都感受到来自古剑的寒气。特别小倩,她持续颤抖,振幅越来越大,似乎用不了多久,她的身体就会震裂,像一块冰,她处在分裂的临界点。

这时,远处传来温暖的警笛声。等待咖啡馆所有人都在等待。时间异常漫长,似乎秒针卡住了。没有人敢大声出气,深怕激怒欧阳。

警察到了。“你们这里谁报的案?”一位警察手拿警棍问。

“是我!”欧阳抢答。

突然,欧阳拔剑,插入小倩后背。在他拔剑瞬间,我们所有人都低下头。再抬头,吊椅上女孩和熊猫已昏过去。

有警察破窗而出,从身后抱住欧阳,用脚绊倒,手铐铐住。有白手套的警察捡起凶器。宝剑出鞘,这是把残剑。没有剑身。只有剑柄。

警察扔起剑柄,在空中丢了丢,“头儿,这是把木剑。没有剑身的木剑。”

我这才发现,小倩身上并没有血。

“你知不知道,乱打报警电话也是违法。”警察压住欧阳的头问。

“就是她杀了我的全家。我今天是来复仇的。”欧阳布满血丝的眼盯住小倩。像五指山下压着的孙猴子,他狂笑着。

小倩早已泣不成声,“我不是故意的!欧阳,我……”

“有证据吗?”警察问欧阳。

他说,“佛灯,我再问你,你愿意让我替你朋友的孩子报仇吗?”他用力抬起头,认真地看着我。

我微微点了点头,也不知为什么。

欧阳被帶走。恶童和我去警局做了笔录。读书沙龙就这样暂停了,或者说结束了。

北京时间,十二点整。中国之声的听众朋友们,大家好,我是闫肃,“古人有句话很重要,叫做‘腹有诗书气自华……”

关掉收音机。我想起马丽。

今天我们见了面。这是高中毕业后,我们第一次相见。

“我听说了你的事!”在等待咖啡馆,我们坐在书架旁。

马丽什么也没说。她听我讲完欧阳的事。

“你信欧阳吗?”马丽抬眼问我。我还没想好怎么回答。她便点头低语:“我是信他的。虽然我知道你们写文章的,可能会编个故事来骗我。但是,我信你。”马丽眼泪掉下来:“李弗,你说,你信他吗?”

“我信他。我还冲他点了点头。就像现在我冲你点头一样,我冲他点了点头。”

午夜一点。对面二楼灯关了。

马丽比以往早关一小时。这是个好兆头,我想,敲完这几个字,就去冲凉。冲完凉,我需要出去透透气。太热了。天实在太热了。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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