蓦然回首,唐崖已在世界眼中

2019-07-09 07:37吴运辉
民族大家庭 2019年3期
关键词:尖山土司

文/吴运辉

回望历史,总让人有些恍惚。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唐崖司似乎被漠视淡忘了,一直留存在那座土司城池中的文物古迹因熟视无睹而显得茕茕孑立。唐崖司,就这样慢慢被时间风化,失却往日的光鲜色彩,只留下一些口口相传的土司故事,冷不丁掉落在“荆南雄镇”的石牌坊下。

人们可以淡忘,但历史总会记着。

元顺帝至正六年(1346),元政府在唐崖河北岸的上中下游分别设立了金峒、龙潭和唐崖三个土司政权。已走到强弩之末的元王朝鞭长莫及,无暇顾及偏远的“蛮夷”之地,于是对西南地区全面开启了“土人自治”的土司制度。唐崖得以正名,一方厚重的铜印,在武陵大山中一张泛黄的火纸上盖上了鲜红的印记。

不难想象,在朝廷正式册封之前,唐崖的势力必不势单力薄,它的声威必不萎靡羸弱。否则,唐崖二字必定上不了启奏皇帝的笏板,更成不了唐崖河畔土司“三国鼎立”的主角。

如今的唐崖镇,应该说是幸运的。因为有了唐崖司,因为有了那座土司城,一个地方的历史开始变得厚重,线索变得清晰。

唐崖土司自一世祖覃启处送始,历经十七代十八世。其中,十二世土司覃鼎在位期间,因受朝廷调遣西征有功,被皇帝敕建“帅府”(即包含大衙门、官言堂和内宅的官署)一座,准立功德牌坊一道,从而拉开了土司城浩大的扩建工程,最终形成了三街十八巷的城池格局,也开启了唐崖史上最辉煌的一段历程。

鼎盛时期的唐崖土司,管控范围较广,其管辖面积约600平方公里。时光荏苒,跨越元明清三个朝代的唐崖土司,最终在改土归流(把少数民族土司管理的方式改为政府官员管理方式)的变革中落下帷幕,时间跨度为389年。

清雍正十三年(1735),唐崖最后一位土司覃光烈,裹挟在施南周边15个土司中,自请改土归流,依依惜别曾经显赫一时的唐崖土司城,举家迁往汉阳西门外吴家厂。最后土司的最后背影,一定镌刻在三街十八巷的某一块石阶上,永志铭记。

有故事的历史才是鲜活的历史。

唐崖因为有十八世土司前赴后继的接力演绎,关于唐崖这一方水土的故事,终于集合成了一部起承转合、有始有终,且起伏跌宕的历史大片。只不过,故事的高潮集中在十二世土司覃鼎与夫人田氏共同执掌司印的那一部分。

漫步如今的土司城遗址,总会有两个人的身影闪现在这城池中的每一个角落。他们就是覃鼎和田氏夫人。

覃鼎与田氏的婚姻极富传奇性。据说当年唐崖土司与龙潭土司多有龃龉,难免摩擦。唐崖擅武,龙潭喜文,有点甘拜下风的龙潭田氏土司采取和亲策略,将聪明能干的田氏嫁与覃鼎为妻。从此两土司永结秦晋之好,唐崖不再觊觎龙潭半寸土地。

土司城中,功德牌坊就像是一道洞开的大门,带着今天的人们阅读一段血雨腥风的往事。明史上有“奢安之乱”的记载,覃鼎当年接受朝廷征调率土兵开拔四川,就是去参与平定这场叛乱的战争。无法想象西征战事的残酷惨烈,最终覃鼎安然凯旋故里。一枚“永宁卫千户所百户印”的战利品随他带回唐崖,印证了覃鼎是最终捣毁叛将奢崇明、奢崇辉老巢永宁卫的功臣。也正因为如此,平叛首领、四川布政使朱夑元竭力在皇上面前为覃鼎请功,方有了眼前这象征荣耀的牌坊,以及牌坊后面大气的衙署。矗立的功德牌坊,远远望去,其实就是覃鼎叉腰挺立的身姿。

和亲的田氏绝非等闲之辈。她早早地就管理起司城的内务,张王庙中石马上镌刻的“印官田夫人”的文字让人觉得她才是唐崖的女土司。早在覃鼎西征平叛的十多年前,田氏便带着奴婢、家丁浩浩荡荡地云游四川,朝觐峨眉山,沿途学习汉人的耕织技术,回来后定然有一番振兴唐崖的宏图施展。兴建张王庙应该就是取经四川之后的一项成果。如今,张王庙虽只遗留下一对石人石马,但它却深深地吸附着田氏的气息,挥之不去。

氤氲在司城内的故事和传说,总能在历史和现实中相互交织。真实的故事听来像传说,虚构的传说听来像历史。以至于附在石人石马身上那些离奇的传闻也活灵活现地流传在唐崖这座已变成空城的街巷上。

唐崖,其实一直没有走远。

唐崖最后一位土司覃光烈依依不舍挥别他的土司城之后,清政府委派的咸丰县第一任知县、陕西人慕太生走马上任,千里迢迢赴咸丰履新。慕太生到达的官邸不是如今的高乐山镇,而是唐崖司。有同治版《咸丰县志》为证:“雍正十三年,土司改流。乾隆元年,特设知县一员,通判一员,旧驻唐崖。”又据同治版《咸丰县志》载:“知县署,乾隆四年建。”也就是说,慕太生到任4年后才有了崭新的、真正属于自己的官署。

这些藏在志书里的细节,可能被很多人忽视了。咸丰的第一个知县其实是在唐崖土司城的衙署里主持了大约4年的工作。也可以这么说,唐崖司一度是整个咸丰县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昔日的土司城,在改土归流之后,仍然行使着政治、军事、文化和社会等各项功能。随着知县慕太生一起到任的浙江山阴人王湘,是第一任驻唐崖的通判。通判署先后有15位通判在此履职,协助知县掌管粮、盐、都捕等事务,下设门、皂、快、壮各役45名,机构可谓庞大。军事方面则更加注重,除了县城的守备,还特别在唐崖司设置了把总署,由1名把总驻扎唐崖汛,额兵57名,分防一汛九塘。有志可查的唐崖把总,先后共有18人。还有行使邮政功能的铺递,唐崖铺绝对是一个重要的中转站,铺司有3名,是编制最多的铺递之一。

想当年,纵使土司不存,司城之内仍不乏人声交杂。流官驻扎唐崖的故事,只有一个梗概,写在几张薄薄的纸上,无法精彩。

因为昔日土司的声威,也因为尚存的衙署、张王庙、大寺堂,归流之后的唐崖也不乏文人、官宦来此寻踪探迹。清嘉庆年间知县唐方耀踏访唐崖时,写有《饮唐崖黄香府通守署中》一诗:“唐崖高百尺,官舍寄崇冈。远树千峰拥,清风两袖凉。簿书论吏治,樽酒话同乡。自笑风尘客,松醪醉满觞”,反映了远离故乡为官一方的流官之间的惺惺相惜。而之后道光年间拔贡冯永旭写的《唐崖司》已显露出土司城的衰败(那时唐崖通判署已废)。及至咸丰年间,岁贡生熊飞在《过唐崖谒张桓侯庙》一诗中提到了“栋宇凄凉空署冷”的境况,不禁让人联想到一座老城的垂暮。其时,楼宇尚在,衙署渐空,即便尚有把总守备于此,也终难留住人气的凋零。

清乾隆年间、清光绪年间,奉命分守唐崖的流官两次对张王庙进行了维修,旨在保护司城的文化遗存。无奈岁月无情,终难抵住寺庙的坍毁,唯留下一对石人石马,于唐崖河边默默沉思。

然而,不能否认的是,除了县治所在的高乐山,唐崖毕竟是咸丰县另一处最重要的政治军事重镇,就像刻在功德牌坊上的“荆南雄镇”四个字一样,永远无法抹去它的声威。

什么时候,唐崖变成了一座“尖山”?

也许是羞于启齿那已经失去的辉煌,“唐崖”二字从行政区划中消失了。清道光十七年(1837)的记载,原唐崖的中心区域被划在仁孝里,更确切地讲归属“尖山寺”。

尖山寺在唐崖土司城西南约3公里处。土司制度瓦解之后,尖山寺却破土而出。乾隆年间,在青狮峡与蓝河交汇处的一座尖状山体的山脚,建起了一座寺庙,故称尖山寺。主持寺庙的和尚杨开场不甘寂寞,在寺庙外建起商铺,定期开场做生意。当地百姓曾有“杨开场开的场”的说法。

尖山寺形成集市后,街道逐渐形成,生意日益兴隆,成为仅次于县内清水塘、忠堡、丁寨几个地方的著名乡集场。清嘉庆年间咸丰知县吴观乐曾写有《晚宿尖山寺》一诗。一个能吸引知县前来拜访的地方,足见其不胫而走的名气。尖山寺集场整个街道长约200米,宽约5米,呈一个“7”字型的斜坡踯躅而上。直到新中国成立前,老街上还设有客栈、布行、药店、猪牛行等,还曾有一所小学;老街边上修有凉亭,供赶集者休息纳凉。

新中国成立后,“尖山”成了正式的行政区划名,历经了公社、区、乡的不断更迭,但始终都是咸丰县人民政府直辖的重要区域。直到上世纪80年代,“唐崖”两个字才重新浮出水面,回到各种文字材料和表册上来,先是尖山区下辖的唐崖镇,尔后是尖山乡唐崖司管理区、唐崖司村。岁月终于耐不住太久的隐忍,不经意地把“唐崖”二字吐了出来。

土司时代的辉煌不过是土司家族的荣耀,掩不住生灵涂炭的艰难困苦。新中国成立后的尖山辖区、昔日土司管控的地域,一步一个脚印走在社会主义的道路上。几十年风雨兼程、砥砺奋进,尖山早已脱胎换骨,经济社会长足发展,人民的物质生活变得富庶,精神生活变得充实。

唐崖茶与山地黑猪,可以追溯到土司时代。田氏夫人远赴蜀地学习种植养殖技术,带回了种茶养猪的先进经验。上世纪90年代后期,“尖山仔猪”的年外销就达20万头以上,被誉为“湖北仔猪第一乡”。近年,更是建起了省级标准化养殖示范场和众多的家庭牧场,年出栏生猪近20万头,年末生猪存栏可达10万头。

“犹忆唐崖谷雨前,茶歌互唱绕山间。土司城内凭栏望,一盏新茗品燕闲。”种茶始于土司时期,或许更早。老县志中就有“茶,谷雨前采取,其味香美”的记载,尤其还记载了一种“油茶”的特殊食茶方式:“土人以油炸米花、豆干、芝麻、黄豆诸物,和茶叶作汤泡之,名曰油茶。客至,则献之以致敬……外四里人间有嗜此成癖者,一日不饮,则神不清爽。”土司茶产量并不大,除了供奉土司饮用,更多的用于交易,大多通过茶盐古道贩运出去,换回盐巴等生活必须品。到了上世纪80年代后期,尖山乡茶叶面积发展到7500亩;2017年,更是达到了25652亩,建起了谢家坝至大椿树至两河口公路沿线的茶叶走廊带,建成了忠塘白茶等有机茶叶示范园10个共8000余亩。更有以“这一泡”为代表的唐崖茶,清香四溢,成为走出大山的名优品牌。

尖山,这片以传统农业为主的大山,正在全面转向现代农业。尖山,正在逐渐变成金山银山。

“郎在高山把歌唱,妹在河中好心慌。爹妈问她慌么子,我要回去晒衣裳……”

唐崖河畔的歌声,从遥远的土司时期一直唱到改革开放的今天,土家儿女的爱情歌谣成为唐崖河上永恒的主题。还有那凄婉的“哭嫁歌”,时不时仍萦绕在土家山寨的吊脚楼上。如今,土家女子出嫁已不再吹吹打打坐花轿,但一旦嫁入夫家孕育出了新生儿,娘家人伴着一拨唢呐前来“打十朝”的盛况却依然如故。“打十朝”“整满月酒”等祝贺新生的习俗是土家人沿袭已久的民间喜俗,而唐崖河畔的土家人把死亡也看成是一场“白喜”,凡有老人故去,便会“穿花”跳丧,用一种貌似欢快的舞蹈超度亡灵。土家的年俗也丰富多彩,逢年过节,唐崖河畔的村村寨寨里,龙灯、狮子灯、车车灯、彩莲船一齐出动,挨家挨户祝福拜年。到了农忙时节,自然有“薅草锣鼓”助兴;闲暇休憩时,还有“板凳拳”“板凳龙”自娱自乐……

唐崖司的所在地,是土家族原住民的聚居地,在长期与汉文化的融合中,形成了独特的民族文化,留下了丰富多彩的文化遗产。遍布于境内的土家吊脚楼,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吊楼凌空,气派大方。土家吊脚楼营造技艺已被列入国家级非遗保护名录。而“油茶汤制作技艺”“尖山石刻”“板凳拳”“地盘子”“土家族绣花鞋垫”“严氏眼科中医疗法”“打绕棺”等一批民间文化遗产皆已跻身省级非遗保护名录,州、县非遗保护名录则更加繁多。昔日的尖山乡,是文化遗产最丰厚的地区,不加“之一”的定语。

作为文物保护单位,唐崖土司城遗址于2006年被国务院公布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兴建于清光绪元年(1875)的严家祠堂是县内唯一留存的宗族祠堂,1992年被列为省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严家祠堂所反映出的建筑、雕刻、书法艺术堪称一流,刻存于祠堂内的族规、家训,彰显了优秀的中华传统文化。从文物保护单位传来的消息,严家祠堂有望申报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

细数唐崖的文化家珍,禁不住感叹,从历史深处走来的唐崖文化,已有“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殊荣,难免会让县内的其他乡镇投来羡慕的目光。

养在深闺人未识,一朝成名天下知。

当年的覃鼎、田氏怎么也不会想到土司会走向没落;而当年最后的土司覃光烈怎么也不会想到,唐崖土司城还会以一种惊艳的方式重回人们的视野。

2011年至2012年,湖北省考古队经对唐崖土司城遗址进行考古挖掘,发现了唐崖土司城的城市格局所具有的多重文化价值,决定申请国家文物局专家进行现场评估。

2012年3月,中国考古学会理事长、原故宫博物院院长张忠培在考察唐崖土司城遗址后说:“如果说北京故宫是大故宫,那么唐崖土司城就是‘小故宫’。”

2013年初,经国家文物局比对遴选,决定将湖北咸丰的唐崖土司城遗址与湖南永顺的老司城遗址、贵州遵义的海龙屯遗址联合组成申遗项目,捆绑申报世界文化遗产。

申遗文本这样描述:“唐崖土司城遗址是西南地区格局最清晰、保存最完整的土司城址之一,它所反映出的土司制度,秉承了中国古代两千多年的‘齐政修教,因俗而治’的多民族管理智慧,唐崖土司城址正是这一制度的实物见证。”

2015年7月5日,在德国波恩召开的第39届世界文化遗产大会上,“中国土司遗址”经专家投票表决,毫无悬念地迈进了世界文化遗产之列。消息传来,荆南雄镇备受鼓舞,唐崖河畔欢声雷动。

在那一刻,仿佛一下就穿越了670年的时空隧道。蓦然回首,唐崖已在世界眼中。

一个新的行政区划也因此得以改名换姓——曾经的“尖山乡”一个华丽的转身,呈现在我们眼前的已是崭新的“唐崖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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