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忏悔录》看卢梭如何讲述“真实”

2019-07-12 03:43陈梦笆
文艺生活·下旬刊 2019年4期
关键词:叙事方式忏悔录主观性

陈梦笆

摘要:卢梭的《忏悔录》作为一部文学巨著,其在文学史上的地位是其他《忏悔录》不可比拟的,这与其在《忏悔录》中对“真实”的极致追求以及对“真实”的表现手法有密不可分的联系。从这层意义上来说,卢梭如何讲述“真实”已经超过了对《忏悔录》本身真实性的研究价值。本文从这一研究角度入手,从自传题材本身对“真实”的限制入手,探讨卢梭是如何突破自传的“主观性”和“后视性”来讲述“真实”的。最后,结合《忏悔录》的叙事特点,对卢梭讲述“真实”的写作手法進行了总结。

关键词:《忏悔录》;真实;主观性;后视性;叙事方式

中图分类号:1565.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童编号:1005-5312(2019)12-0001-02

一、前言

“真实”在自传中一直以来都是一个十分难以界定的概念,因为自传本身就带有强烈的主观性和后视性。主观性体现在自传的作者不可能将自己一生中经历的每一件事情都叙述出来,那么他必定要根据自己的写作意图而有所选择和侧重,这一选择的过程便不可避免地导致了自传所呈现的不可能是全面完整的内容,而是作者想要向读者呈现的样子。自传的后视性,则体现在自传的创作过程实际上是作者以一种从后向前看的视角对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事情进行的叙述,那么自传者现在的回忆和过去真实的场景便会产生一个时空上的差距,这一差距是作者本身所无法填补的。因为不论作者多么想要追求真实,他都无法再次回到过去事件发生时的场景,只能在当下对过去进行一个总结和回顾,那么他便无法保证当下后视性的总结和当时经历时的心态的一致性,更无法保证记忆这一想象力的产物的准确性。因此,从这两点上来说,自传是不可能做到完全真实的。

但是在《忏悔录》中,“真实”是卢梭奉为第一写作动机且贯穿全书的最至关重要的要素。在开篇中,他便借用古罗马讽刺诗人波尔斯的一句诗来表明自己的写作目的——“Intuset in cute”,意思是“将皮剥掉给人们看”,用以表达他将毫不隐瞒、彻彻底底地将一个赤裸的自己暴露在大众面前的决心。虽然世人从未停止过对卢梭在《忏悔录》中所写内容的真实性的质疑,但他从《忏悔录》中所体现出来的对真实的追求,依然不妨碍《忏悔录》成为千百年来人类自传中最独树一帜的存在和最无法超越的经典之籍。因此,《忏悔录》本身究竟有多少成分真实多少成分虚构,并不是本文想要探讨的核心。本文的关注点在于,既然自传本身便带有无法逾越的主观性和后视性,卢梭是如何突破这一题材对真实性的束缚,向读者讲述真实的。

二、从主观性看卢梭的“真实”

对于自传具有主观性这一特点,卢梭其实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在讷沙泰尔的手稿本中曾对这种主观性的“真实”进行了无情的批判,“最坦率的人所做的,充其量不过是他们所说的话还是真的,但是他们有所保留,这就是在说谎”。他批评过去写自传的人“总是要把自己乔装打扮一番,名为自述,实为自赞,把自己写成他愿意给人看到的那样,而不是他实际的样子”。那么,卢梭是如何能够保证自己在《忏悔录》中所描写的就是不带有主观性的“真实”?卢梭是如何平衡“真实与主观性之间的关系?在讷沙泰尔的手稿中,我们可以找到卢梭对此的看法和他是如何在主观性中描述“真实”的。

首先,卢梭认为“真实”与“主观性”并不相悖,并且第一视角在一定程度上保证了真实。没有任何人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除了自传作者本人,因为每个人的经历和感受都是任何第二个人所无法切身领会的,尤其是一些比较私密的心理活动。因此,在对以往撰写自传的人的不诚实进行批评之前,卢梭也写道,“只有本人,没有人能写出他的一生。他的内心活动、他的真实的生活只有他本人才知道”,而是否“真实”取决于作者在写作的过程中是否掩饰自己。在这一点上,卢梭认为自己做到了向读者全面地揭露、展示自己。在《忏悔录》中,卢梭坦率地讲述了自己的全部生活、思想感情和性格人品,既不隐瞒,也不夸大,而是真实地将“我”的各个方面以及“我”在人生各个阶段的特点呈现了出来。

第二,从主观上来说,卢梭深刻地认识到了,“没有可憎之处的人是决不存在的”。因此,在《忏悔录》中,卢梭从不避讳暴露自己的缺点、过错甚至怪癖。他大胆地将自己最见不得人的隐私、人性中最丑陋的一面及种种罪恶公之于众,他试图用这种方式来体现自己的真诚,仿佛他暴露越多缺点,罪行越严重,就越逼近真实。他将这种自己所认为的对绝对真实的追求视作一项“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事业。因此,卢梭敢于暴露自己的缺点,并且并不将其视为是羞耻的,相反,在写出自己的罪恶之后,他会感到得到了“灵魂上的救赎”。

三、从后视性看卢梭的“真实”

“记忆是想象力的产物,而传记则是直接建立于记忆的基础之上的一个非客观实体,是一种想象性的重构。从这个角度来说,传记就远离了本真,如同柏拉图所言——影子的影子,同真理隔着三层。”从后视性的角度来看,传记便是作者从写作的时刻向前回溯过去的记忆,并用后来的心态来描述过去事实和情感的过程。“传记的作者以为是在回顾自己的过去,但事实上他所描述出来的是这一过去在近日的记忆。”这种后视性使得传记本身成为了一种“失去原貌”和只能无限接近原貌的文体。

卢梭在《忏悔录》中,一方面力图无限逼近真相,另一方面也毫不掩饰自己由于记性不好可能会犯的错误。比如在《忏悔录》下卷的开篇,他明确地告诉读者,“本书的第一部分完全是凭记忆写成的,错误或漏洞百出是毫无疑问的”,但卢梭并不认为错误和漏洞就等同于不真实。相反,他认为这样做完全无碍于他要求达到的坦诚与真实。对于记忆与“真实”的问题,卢梭做出了自己的阐释,“假如在某些地方作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修饰,那也只是用来填补我记性不好而留下的空白。其中可能把自己以为是真的东西当真的说了,但绝没有把明知是假的硬说成真的”。从这段话中,我们可以看出,卢梭十分清醒地知道记忆对自传写作的影响,但他丝毫不去避讳这点,而是坦诚地告知读者自己的问题,从而获得读者的信任。

此,虽然后世对《忏悔录》有很多基于事实和细节的研究和证伪,我们也能从卢梭的自传中找到某些内容确是出于想象、增添、虚饰。但从卢梭对自己后视性回忆的自白中,我们可以发现这种比较和论证是没有多大意义的。“也许在事件上会出现一些遗漏或颠三倒四,甚至在日期上出差错,但我决不会记错我曾有的感情,还有那些受感情驱使所做的事。”从这个角度来说,记忆本身的准确性已不再重要,“我的《忏悔录》的本旨,就是要正确地反映我一生的种种境遇,那时的内心状况……”这便是卢梭讲述“真实”的方法和途径。

四、从叙事方式看卢梭如何讲述“真实”

(一)白描

在本书的开篇,卢梭写道:“这是一幅独一无二的肖像画,现在如此,将来可能也是如此。它是完全按照人的本来面目,实事求是地描绘出来的。”肖像画一词在《忏悔录》中不止出现了一次,在本书上卷第一章的末尾,卢梭也感慨道,“我画的这幅画是多么地与众不同啊!”那么这幅画是如何与众不同,又与卢梭想要表现的“真实”有什么关联呢?

在这里,卢梭借用了绘画中的一个概念,将自己所写的《忏悔录》看作是给自己创作的一幅人物肖像,并使用了一种近乎白描的手法来讲述“真实”。在另一个讷沙泰尔版本的手稿本序言中,卢梭强调自己并非像别人那样在精心写作,因为在他看来,那样便不是描绘自己,而是在给自己涂脂抹粉。“这是个与我的画像有关而不是与一本著作有关的问题。可以这么说,我像在暗房里工作一样,那里不需要其他技巧,只需要把我所见到的相貌准确地描绘出来。”这里也可以从侧面看出,卢梭将自己语言和文字上的创作比作在暗房中进行的绘画中的白描。

如果说白描是卢梭对自己心灵的刻画,那么“真实”便是作者如何审视自己的内心。卢梭在忏悔录中写道,“在这部《忏悔录》中,每一个个别发生的事件,我都意在揭露灵魂最深处的自我,如同在我生命中的每个境遇中发生过的一模一样”,“为了使它能够得到真实的再现,我不需要其他的备忘录;我所需要做的,正如我迄今为止所做到的那样,只是去俯视自己的内心。”这是卢梭对读者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可以说,卢梭在《忏悔录》中刻画了自己个人的灵魂史。

(二)情感为线,议论大于记叙

卢梭在讷沙泰尔手稿的序言中这样写道,“我一生的经历是真实的,我按事件发生的先后把它们写出来,不过我写事件的经过要比写我在这一事件中的心理状态要少些。”这便是卢梭讲述“真实”的另一叙事特点,议论大于记叙。

在《忏悔录》中,情感是卢梭在叙述他一生的经历的过程中所强调的一个最基本的立意,是贯穿全书的线索和基石。“我被剥夺得一无所有,只剩下一个最忠诚的、可以信赖的向导,那就是情感的链条”,“它牵系和穿绕过我一生中接连不断的几个时期,通过它,所有事件的因果缘由都清晰可辨。我很容易忘记那些遭遇,但我无法忘却我所犯下的错误,尤其难以忘记、也不愿忘记那些令人愉悦的感触和感情。”

因此,如果说事实的准确性是卢梭所无法保证的,那么情感则是卢梭讲述“真实”最大的保证。我们可以发现,卢梭对情感的记录不是通过记叙,而是将自己的心理活动、当时的所思所想都融于议论之中,来展现自己的思考和心路历程。

(三)叙事角度

卢梭习惯于站在读者的角度来讲述“真实”,因为他对真实性的理解十分透彻和深入,所以他会预设出一切读者有可能产生的质疑,对其加以阐释和否定,但他却忽略了这种做法本身便是一种对自身的辩解和维护。这种叙述“真实”的角度,也是卢梭精神世界极其复杂矛盾的体现,一方面他想通过“真实”的反面来印证自己的真诚,一方面又不可避免地陷入自己对别人控诉的囹圄之中。

“丝带事件”便是一个很好的例证,这件事被卢梭描绘为决定写《忏悔录》的直接动因,直到卢梭动笔写《懺悔录》的时候,“这一负担”仍然压在他的良心上,没有丝毫减轻。因此,按照作者的说法,他毫无保留地坦白了这件事,在一定程度上是为了减轻这一负担对其良心的重压。但是作者并没有止步于描绘事实,而是选择说出“事实真相”——自己内心深处的感受。他将诬蔑那个可怜的姑娘,解释为不是出于恶意或怨恨,而是因为对她的喜爱,并且在解释后自我评价“虽然这很奇怪却是事实”,只是“当时我正想着她,因此就拿她当了挡箭牌”。

在这段叙事中,无论是作者将这件事归因于对马里翁的喜爱,正巧在想她于是拿她当挡箭牌,还是由于害怕丢人而产生的无法控制的羞耻之心,以及周围人不考虑他当时还是孩子的年龄不断威胁恐吓,作者实际上都是在为自己找原因,即为辩解。“如果我害怕为自己开脱而不说出事实真相,那就达不到我写此书的目的。”卢梭承认了这种行为是在为自己开脱,但是他并不会因为害怕被扣上这样的帽子而不去说出“事实”,这便是卢梭在忏悔叙事中经常使用的写作手法——先从他视为真实意图的反面写出读者可能会产生的质疑,然后加以否定,这样当读者在产生类似的想法时,便会不自觉地像卢梭一样为他开脱,从而相信他所描述的“真实性”,这便是卢梭从读者的角度思考讲述“真实”的叙事方式。

五、结语

我们可以看到,即使是对“真实”有着如此透彻领悟的卢梭,也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真实”,这一点卢梭内心非常清楚。他不止一次地在《忏悔录》中提到自己对记忆的不确定性以及对记忆的选择性,这说明他对自己所写内容的主观性和后视性有着清醒的认识,但他却丝毫不避讳这点,而是直接地将问题告诉读者,这便是卢梭的坦诚之处。

从《忏悔录》的本意上来说,卢梭是想要借忏悔表达真诚,但由于他对忏悔的思考太深刻,说法太绝对,并将其剖析得如此细致深入,以至于连他自己都无法逃脱自己的框定,并给后人提供了丰富的视角来证伪《忏悔录》的“真实”。这一点,不能说是卢梭在写下这些文字时所没有考虑到的,但他依然义无反顾地将可能对自己产生的批判告诉给读者,便是其表明自身立场和决心的有力认证,也是卢梭表现“真实”不同于他人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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