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居城市的得与失

2019-08-02 10:12贾里德·戴蒙德王晓波
华夏地理 2019年4期
关键词:新加坡

贾里德·戴蒙德 王晓波 译

在人类600万年演化历程的绝大部分篇章里,所有人类和原人的生存状况只相当于名头光鲜一点的猩猩,群体密度低,以家族或小部落的形式分散生活。只是在过去的6000年——人类历史的一小节中,我们的部分祖先才汇入了城市。但如今超过一半的世界人口住在这些新的群居环境中,有的居民数量达数千万。

城市生活涉及诸多取舍。我们可以通过忍受巨大的缺点换取巨大的利益。我们来考虑其中两项:个人自由和共同体利益的交换,以及社会纽带和匿名权的交换。

为了理解自由的议题,先看一下新加坡这座城,世界上人口最密集的微型国家之一。它的600万人紧紧挤在720平方公里的领土内,是美国平均人口密度的230倍。它是一座亚洲金融中心,是全球最繁忙的一条货运海峡中的重要港口,是夹在印尼和马来西亚两个强大邻国间的一小片优质地产。新加坡在1965年以前是马来西亚的一部分,那一年因经济、种族方面的紧张局势分国而治。但新加坡的大部分淡水和颇大份额的粮食要依靠马来西亚供应,承担不起失误也惹不起邻居。

新加坡市民与他们的政府敲定的交易:用较少的个人自由换取发达国家的生活水平。

所以新加坡政府紧密监督着它的市民,确保个人不会危害集体。巡查员连每户人家锅里的水也要检查,以防滋生传播疾病的蚊子。使用智能科技的感应器会测量每条街道的交通、每一辆车的移动和建筑阴影内的温度。它们还将追踪每户人家的水电用量,住宅里每次冲马桶的时间都会记录下来。美国人看到这样的信息搜集可能会惊恐,犹如乔治·奥威尔的小说《1984》成为现实。但对新加坡人而言,这是他们与政府敲定的交易:用个人自由的减少换回发达国家的生活水平、健康和安全。

接下来思考德国的城市,它们的人口也很密集。当地政府的规定细致到市民在房顶上能用什么形状和颜色的瓦片、在自家地产上能砍或不能砍多大和多老的树木。要想取得钓鱼执照,德国人必须参加许多个小时的学习班,并通过有60道题的资格考试。大多数美国人面对这些约束都会炸毛。但德国社会得到的利益包括美丽的地方建筑风格、绿色城市、政府对艺术的支持以及健康的鱼群。

处在另一个极端的就是我自己居住的洛杉矶了,这里的个人财产权神圣不可侵犯。结果就是大家逍遥自在,而许多个人和集体吃哑巴亏。几乎任何风格的房子都被允许,所谓当地建筑特色是不存在的。植被覆盖在减少,气温在上升,业主施工扬起的灰尘和喷洒的杀虫剂笼罩了邻居。若想在湾区钓鱼,随便什么人都能买一张执照,不用受任何审查,所以当然导致了鱼群的衰减。

新加坡、德国和洛杉矶对城居环境取舍的结果迥异,是因为不同的地理和历史带来了不同的习俗。人口密度是新加坡最高、德国中等、美国最低。中国——大多数新加坡人的祖先发源地——拥有城市的历史有五千年,德国这方面的历史是两千年,而美国只有几个世纪。中国的传统农耕是公社式的,德国人则拥有排列紧密的个体农场,而美国拓荒时代聚居地上广泛散布着自给自足的农户。这些各具面貌的文化遗产传承至今。

城市生活的另一个议题是社会纽带与匿名权的取舍。传统的民居形式在当今也有人践行,比如我从1960年代起常去工作的新几内亚农村地区,看上去与城市出现前的西方社会形态近似。新几内亚村民在出生地一过就是一辈子,身边总是围绕着从小熟稔的朋友和社会支持。

许多孤独的美国城里人的第一反应是:多暖心多好啊!当新几内亚村民移居城市,他们发现四周都是陌生人,朋友要么少,要么交情浅,要么散落在城里各处。这常常会造成不愉快的隔绝、社会支持的减弱和城区犯罪的增长。

尽管如此,美国的城市居民也不应把传统乡村的居住形式浪漫化。我的新几内亚朋友告诉我,那样的社交环境也会使人窒息,对个人的潜能发挥造成限制。在新几内亚村子里,一个人做点什么都会被所有其他人得知,遭到无休无止的审视和议论。

结果,一个在美国城市住过多年的新几内亚朋友爱上了这里,因为(她自己告诉我的)她可以一个人坐在路边咖啡馆里看报纸,享受着安宁的匿名状态,而不必疲于应付村里人来要钱或者诉苦的纠缠。新几内亚人已懂得欣赏现代城市生活發明的不透明购物袋和裤兜——这样就可以挡住邻人的窥视,买点小小的奢侈品也用不着被村人议论。新几内亚人既看得到乡村生活的温馨也看得到它的不足。他们不光懂得作为城市无名之辈的痛苦,也懂得它的好处。

最终一切都要达成妥协。随着世界的城市化程度越来越高,我们全都要被迫趋近新加坡的治理方式吗?如果政府的仪表连你每次冲马桶都要记录,而这是你必须为安全、健康、富裕和美丽环境支付的代价之一,你会怎样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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