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关切与人类心灵奥秘的破译

2019-08-07 10:01王春林
长城 2019年4期
关键词:南仁东青城

王春林

或许与我的孤陋寡闻有关,我最早知道李洱正在从事一部新长篇小说写作的时间是2011年,但实际上,按照李洱自己关于这部作品竟然耗费了整整十三年时间的说法来推算,他开始酝酿这部长篇小说的时间,最起码要早到2005年。由于此前他的长篇小说《花腔》和《石榴树上结樱桃》都曾经给我留下过极其深刻印象,所以在我的内心深处一直存有对于这部未知作品的强烈期望。在《收获》长篇小说专号2018年秋卷的目录上,我终于发现了李洱的长篇小说《应物兄》(连载于《收获》长篇小说专号2018年秋、冬卷)上卷的踪迹。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评价《应物兄》这部现象级的长篇小说呢?

作为一部以现代知识分子为主要表现对象的巨型长篇小说,《应物兄》的确拥有足够丰饶的知识系统。因为作品以济州大学筹建一个儒学研究院为主要的故事情节与结构线索,所以,自然会写到一众致力于儒学研究的知识分子,这样也就势必会旁涉到很多相关的儒学知识,比如,《论语》《诗经》以及相关的学术史谱系等。身兼视角功能的主人公应物兄,一部影响极大的学术著作,就是《孔子是条“丧家狗”》:“他从美国访学回来之后,整理出版了一部关于《论语》的书,原名叫《?骉论语?骍与當代人的精神处境》,但在他拿到样书的时候,书名却变成了《孔子是条“丧家狗”》。他的名字也改了,从‘应物变成了‘应物兄。”首先,《孔子是条“丧家狗”》这个书名,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前一个阶段在学界产生过一定影响的北京大学李零教授一部以《论语》为研究对象的学术著作《丧家狗——我读论语》。其次,应物兄这部书的原名《?骉论语?骍与当代人的精神处境》,假如把“《论语》”置换为“儒学”或者“儒学研究院”,那么,这个标题可以说庶几概括了李洱这部《应物兄》的创作主旨。

一部长篇小说的开篇方式,对于作品思想艺术的最终成功与否,有着特别重要的作用。对此,曾经有学者以《红楼梦》为例发表过很好的意见:“尤其在《红楼梦》这样优秀的作品中,开头不仅是全篇的有机组成部分,而且能起到确定基调并营造笼罩性氛围的作用。至少,如以色列作家奥兹用戏谑的方式所说:‘几乎每一个故事的开头都是一根骨头,用这根骨头逗引女人的狗,而那条狗又使你接近那个女人。”“假如《红楼梦》没有第一回,假如曹雪芹没有如此这般告诉我们进入故事的路径,假如所有优秀文学作品都不是由作者选择了自己最为属意的开始方式,或许,我们也就无须寻找任何解释作品的规定性起点。”①更进一步说,一个恰如其分的开篇方式,还有着足以涵盖统领全篇的象征性作用。正如同《收获》的编辑在《编者的话》中所说:“小说各篇章撷取首句的二三字作为标题,尔后,或叙或议,或赞或讽,或歌或哭,从容自若地展开。”②不仅全书的总标题为《应物兄》,而且小说的第一节也叫《应物兄》,所以一开始就从应物兄这一人物形象落笔写起:“应物兄问:‘想好了吗?来还是不来?”什么想好了吗?谁来还是不来?一落笔,李洱即直指小说核心事件——济州大学儒学研究院的成立。原来,济州大学校长葛道宏在获知大名鼎鼎的儒学大师、时任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的程济世先生即将回国讲学的消息之后,便试图利用应物兄与程济世先生之间的特殊关系(应物兄在哈佛大学访学时,程济世是他的导师),把籍贯为济州的程济世先生延请至济州大学任教。为此,葛道宏准备专门成立一个后来被命名为“太和”的儒学研究院。一方面,应物兄本人是儒学研究的知名学者,另一方面,他与程济世先生之间又有着如此一种师生渊源,所以他自然被校长委以重任,成为儒学研究院最主要的筹备人员之一。与此同时,他的同门师弟,原先一直在校长办公室写材料的费鸣,则被葛道宏校长专门委派来给他做助手。小说开篇处,应物兄的那句“想好了吗?来还是不来?”就是针对这件事而言的。

关键问题在于,应物兄讲这句话,是在他自己洗澡的过程中。“也就是说,无论从哪方面看,应物兄的话都是说给他自己听的。”小说第一节的使命,固然是要给出儒学研究院成立这样一个核心事件的发生缘起,但相比较来说,写出应物兄一贯自言自语的习性,才是这一节更重要的使命。应物兄为什么会形成如此一种与众不同的习性?李洱在第二节《许多年来》中,给出了明确的答案:“许多年来,每当回首往事,应物兄觉得对他影响最大的就是乔木先生。这种影响表现在各个方面,其中最重要的方面就是让他改掉了多嘴多舌的毛病。当初,他因为发表了几场不合时宜的演讲,还替别人修改润色了几篇更加不合时宜的演讲稿,差点被学校开除。是乔木先生保护了他,后来又招他做了博士。”从叙事时间的角度严格来说,整部《应物兄》的叙事是从中国社会已经进入所谓“市场经济时代”开始的。只要明确了这一点,我们自然也就会明白应物兄在那个时候为什么总是要“多嘴多舌”,为什么总是会“不合时宜”。关于这一点,我们不妨把它与第八节《那两个月》中的一个细节联系起来加以理解。第八节写到应物兄回家上网搜索别人对自己的评价。在发现了自己二十多年前一篇评价李泽厚《美的历程》的文章被贴出的同时,他更发现:“把文章贴到网上的这个人认为,他如今从事儒学研究,高度赞美儒家文化,岂不是对八十年代的背叛,对自我的背叛?”这里的一个语焉不详处,在于对八十年代时应物兄所从事专业或学科的具体介绍。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在人们普遍的印象中,八十年代可以被看作是一个“新启蒙”的时代。如果说启蒙思想来自于西方,那么,应物兄后来所从事的儒学研究,则很显然来自于中国传统。由此可见,从八十年代到后来的九十年代,知识分子应物兄,的确存在着一个由启蒙向儒学研究转型的问题。在进入了市场经济也即所谓“后改革时代”后,中国学界的确存在着由启蒙向儒学或者说传统文化转型的现象。一个标志性的人物,就是曾经以积极倡导“诗化哲学”而名声大噪的刘小枫,八十年代特别醉心于西方文化神学的引进、介绍与阐释,因为这方面成绩的突出,他几乎变成了文化神学的代名词,但任谁都难以预料,进入九十年代后,他竟然由西方神学转向了儒学研究。尽管应物兄为自己的转型进行过相应的辩解,但在我看来,他的辩解显得有点苍白,并不具备充分的说服力。从小说的叙事逻辑来说,有了第八节应物兄转型这一细节的存在,第二节中关于应物兄在“九十年代来临的时候”曾经“多嘴多舌”与“不合时宜”的描写,也就获得了相应的事理支撑。应物兄当年的“多嘴多舌”与“不合时宜”,不仅指向了他曾经坚持的启蒙思想立场,而且也指向了那个非常重要的历史事件。

关于八十年代启蒙的被迫退场,小说后半段曾经借用一个特别形象的细节进行不无辛辣的讽刺性描写。在一家已有三十年历史但却不得不面临被拆迁命运的书店里,当年被应物兄视若珍宝的曾经产生过极大影响的书籍,到这个时候,竟然变成了一副惨不忍睹的千疮百孔模样:“那捆‘走向未来丛书,他曾视若珍宝,可在这个旧书店里,老鼠竟在上面掏了个窝,在里面留下了自己的形状。”一方面,这种描写是一种真切的写实,但在另一方面,从象征的角度来说,这套“走向未来丛书”与其说是被老鼠噬咬,不如理解为是其所承载的启蒙主义思想到了市场经济时代之后被迫边缘化,乃至于不得不退场。

正是因为“不合时宜”的“多嘴多舌”曾经给他招来过祸端,所以,乔木先生才会借用孔夫子的看法来告诫应物兄一定要少说话:“君子讷于言而敏于行。要管住自己的嘴巴。日发千言,不损自伤。”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导师乔木先生的谆谆告诫,另一方面更是因为有来自于现实的深刻教训,应物兄决心尽可能做到“讷于言而敏于行”。但一个无法否认的问题是,他的心里面是有那么多话想说。应物兄再三自我克制的结果,是一个语言的奇迹竟然在应物兄身上发生了:“我可以把一句话说出来,但又不让别人听到;舌头痛快了,脑子也飞快地转起来了;说话思考两不误。有话就说,边想边说,不亦乐乎?”这样一来,应物兄就成为了一个特异功能的具备者,尽管说这种特异功能并不为人所知。从一种象征的意义上说,应物兄由“多嘴多舌”到沉默寡言,其实隐喻表达着身为高级知识分子的应物兄某种思想功能的被强行“阉割”。假如我们把应物兄“自言自语”习性的生成与时代背景联系起来,那么,作家所真切写出的,恐怕正是一个时代的社会政治形态究竟会在怎样的一种程度上深刻地影响到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构建。更进一步说,借助于如此具有原创性的艺术构想,李洱不动声色地写出了知识分子自我精神世界一种巨大的撕裂感。长篇巨制《应物兄》最不容轻易忽视的思想主旨之一,就是对现代知识分子精神世界的深度勘探与书写,从这个角度来说,李洱精心设计的小说开篇方式,自然也就拥有了足以涵盖全篇的象征隐喻意味。

陈希我的长篇小说《心!》(载《收获》长篇小说专号2019年春卷),借助于一种“罗生门”式的叙事方式所集中关注表现的,是现代知识分子“我”的阴暗心狱。《心!》的引人注目,在于艺术形式层面上的特别设定,比如第一人称叙述者“我”。尽管一开始只是单纯地承担着叙述者的功能,但随着故事情节的渐次演进,“我”却逐渐地融入到情节之中,并最终成为《心!》中不可或缺的一位次要人物形象。“我”一开始的具体身份,是一家报社的记者。故事发生的时候,“我”正在日本为报社的一个系列专题做采访,主人公林修身并非“我”的采访对象,“之所以临时决定专访他,是因为他在北京有个壮举,他表示要把全部财产捐出去。”这一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是一九八五年。那一年的八月十五日,正值世界反法西斯战争暨中国的抗日战争胜利四十周年纪念日。一方面,如此重大的历史性节点,必须以所谓纪念的方式而有所体现,另一方面,尴尬之处在于,这时候的中日关系,正处于和平友好的“蜜月期”,怎么办呢?“最后中方决定,把侧重点放在爱国主题上,结合招商引资,邀请海外同胞与侨胞回国联谊,林修身就在被邀之列。”就是在那一次与国家领导人会见的时候,激动万分、脸色很红的日本长谷川商会会长林修身,亲口表示出了“我要裸捐”的强烈意愿。一位日籍的华裔商人,竟然表现出了强烈的“裸捐”愿望,自然会引起社会的高度关注,于是,报社便指定正在日本执行采访任务的“我”,临时去采访林修身。没想到的是,就在电话约好具体采访时间的第二天,就从北京传来了林修身不幸离世的消息。这就是篇幅极其简短的第一章所描写传达的内容。一九八五年八月的一天,北京某医院的司空医生突然接诊了一位自称“我的心碎了”的特殊病人。这个特殊病人不是別人,正是“我”意欲专门采访的林修身。关键问题在于,饶是司空医生从医经验丰富,也无从准确判断最终导致林修身身亡的病因究竟是什么。一直到五年之后的一九九〇年,“一个叫佐藤的日本医生才发现了一种特异的心脏病,病发时,还真是心苞破裂。这种病,后来被命名为Stress-Induced Cardiomyopathy,中国称为‘心碎综合症。”另一个蹊跷之处在于,依照医学规律,一般只有绝经期的妇女才会因为雌性荷尔蒙的流失而患上这个病。尽管说当时的“我”根本不可能知道“心碎综合症”这样一个病名,但或许是因为林修身口头上明确表示出的“裸捐”愿望,或许是因为他去世后那个奇怪丧礼的举行,或许是因为“我”在丧礼现场不仅意外地遇到了当年“佛跳墙”店的少老板林北方,并且从林北方口中听到很多关于他的负面评价,又或者,是以上几方面因素综合发生作用的缘故,总之,身为记者的叙述者“我”,对这位名叫林修身的日籍华裔商人产生了不可自抑的浓烈兴趣。正因为“我”对林修身其人产生了强烈兴趣,所以才会千方百计地设法去进一步打探并了解这个人的身世来历,尤其是那些一直潜藏于他内心深处的精神奥秘。面对着躺在寿棺里的林修身,“我”一方面在“想象死者的心脏像饺子一样爆开”,另一方面,无论如何都“无法将这个老人跟林北方所描述的人联系起来”。“我”只能够借助于那些曾经与林修身有过亲密接触的当事人的回忆来了解认识这个谜一般的人物了。

“我”对林修身的追逐与探究,却在不期然间经历了一个由“工作”到“私活”的转折过程。一方面是由于中日关系的迅速恶化,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林修身之子林太郎对父亲“裸捐”承诺的不认账,“关于林修身的宣传被取消”。这样一来,“我”却感觉到机遇来了:“本来,采访林修身只是我的工作,现在,我想做一个我自己感兴趣的事。我要挖出一个真实的林修身。当然,根本驱动力是我喜欢搞‘坏,我有这癖好。我要利用我工作之便,收集林修身的材料。”没想到,“我”的如此一种努力却遭到了知己甚深的父亲的强力反对:“你这是心理黑暗!是逆反,是戾气!那么多正面人物你没兴趣去追踪。你这样,是很危险的!”来自于父亲的这段后来被证明的确是一语成谶的指责性话语,实际上有着双重的叙事意图。其一,陈希我很显然是要借此而强有力地暗示给读者自己这部《心!》的基本写作方向,旨在对相关人物的黑暗心理进行深入探究。某种意义上,叙述者“我”与林修身在黑暗心理这一层面上是一种微妙的心理同构关系。更多地把关注点聚焦到人物内在的心理层面,尤其是特别注重精神阴暗的深度揭示,是西方文学自有现代主义以来一种普遍的演进趋势。“情节——即事件发生的逻辑顺序——这一维多利亚时代小说必不可少的元素在现代主义小说中黯然失色。……对内心世界的痴迷,对主观性的称颂以及一次次对小说写作传统的挑战——也就是一种固有的不妥协的精神——使得现代主义小说常常为庸常之辈所不齿。”③与更加关注外在社会现实的现实主义文学相比较,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一大特质,毫无疑问是更加关注人类内在的主体精神构成。就此而言,陈希我小说创作暗合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主流,就是一种不容忽视的客观事实。

其二,也正是从“我”的自作主张,以及父亲对“我”的自作主张十分不以为然开始,身为第一人称叙述者的“我”,在承担叙事功能的同时,也逐渐地浮出水面,彰显着自身的存在。如果说“我”对林修身的关注以及相关采访活动起始于一九八五年,那么,仅仅是到了三年之后的一九八八年,“我”的情况就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因为莫名其妙地被别人“整”,“我”便决定滞留美国不回。一直到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由于经济过于窘迫,充满失败感的“我”,才在父亲的强力督促下,黯然回国。这个时候的中国已然是市场经济时代。尽管由于父亲的疏通,去职有年的“我”得以重返原单位工作,但给“我”带来的,却是一种巨大的精神屈辱感。几个回合的心理斗争下来,是知识分子“我”的被迫无奈屈服。无奈地屈服于现实的生活逻辑之后,“我”不仅很快地成家立业,而且还屡获升迁。一时之间,“在周围人眼里,我是成功的人。”关于“我”的这些叙述中,需要注意的,是“我”与林修身之间的相同处。一个是耻辱感,另一个则是所谓的“心因性”疾病。在通过“我”审视表现中国当代知识分子精神蜕变史的同时,或许因为存在着以上相同处的缘故,“我”所念念不忘的,依然是自己当年被迫一度中断的那个“私活”,对于林修身其人尤其是其灵魂或者说心狱的进一步寻根究底。到了二〇一一年的时候,在“我”的现实生存条件大为改观的情况下,“我”又开始了关于林修身的相关采访工作。在“我”继续寻访林修身的过程中,一种不依不饶的自遣式批判也在同时进行着:“我越来越会做噩梦,醒来,妻子总是已经坐着了。心脏像撞钟一样,我只能坐起。我的心脏也出了毛病。”“我”强烈地怀疑自己如同林修身一样,也罹患了所谓的“心碎综合症”。

说到“我”的“心碎综合症”,说到陈希我借助于“我”所展开的关于中国知识分子的自我批判与清理,如下一段叙事话语的存在,是非常必要的:“那些年,‘人文精神与‘世俗精神正面交锋,八十年代的‘启蒙随着一场失败戛然而止,聪明的知识分子倒戈于‘人文精神。这当然很理性化、学术化。但不可否认有策略性因素。转向后的知识分子总得为自己的行为找到理论根据,他们开始为‘世俗精神正名。……中国的世俗化在前现代、现代与后现代的三重语境中混世,它是价值观乱伦的‘怪胎。”这是致使“我”的灵魂处于“被拉裂”状态的“心碎综合症”发生的根本原因。事实上,“我”之所以后来在职场上能够节节攀升,正是因为放弃了“启蒙”立场,向所谓的“世俗化”大潮举手投降的结果。饶有趣味的一点是,陈希我的《心!》这样一部真切关注表现出场人物精神现实的长篇小说,其叙事时间出乎预料地一直延伸到了距离现在还有整整十八个年头的未来的二〇三七年:“二〇三七年,我寿终正寝。”“我是一路做到厅级退休的。我自己也没有想到我会升到这个位置。”之所以能一路做到厅级干部,所充分说明的,正是成功人士“我”在“世俗化”道路上一路狂奔的情形。关键的问题是,尽管“我”的世俗人生相当成功,但内心中知识分子的一面却一直处于骚动不安的状态之中,根本原因显然在于“我”始终未曾彻底放弃知识分子的精神价值立场。陈希我之所以一定要让这部小说的故事终结于未来的二〇三七年,是为了能够让“我”的心与林修身的心在三生石前相遇。既然两颗“心”相遇了,一场灵魂碰撞的发生,就是顺乎逻辑的一种必然结果。也正是在这种碰撞的过程中,“我”的“心”经历了一场格外严厉的最后的灵魂审判。当“我”的“心”面对着林修身咄咄逼人的“心”试图躲躲闪闪的时候,陈希我所写出的,就是当下时代中国知识分子一种普遍的心灵裂变状况。假若说《心!》是一部旨在如鲁迅般“抉心自食”的大书,那么,陈希我首先无情撕裂开来的,就是这位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阴暗心狱。

曾经以《暗算》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的作家麦家,长期以来一直从事谍战小说的创作。包括《解密》《暗算》《风声》等作品在内的若干部长篇小说,为麦家赢得了“中国当代谍战小说第一人”的美誉。尽管说他的这一系列作品明显带有类型小说的特点,但却并不应该因此而受到某种程度的轻视。无论是带有明显纯文学意味的严肃小说,还是更接近于大众读者的类型小說,都应该获得来自于同一个思想艺术标尺的评价。这一次,麦家耗费了八年心力精心打造出的长篇小说《人生海海》(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19年4月版),虽然也还多多少少带有一点谍战的影子,但从根本上说,已经实现了对严肃小说即纯文学的强势回归。

在《人生海海》中,不仅故事的主要发生地变成了麦家的故乡,而且很明显融入了一些自传性因素。所谓自传性因素,集中地体现在主人公“上校”身上。麦家有一段极其痛苦的童年记忆:“他的人生是从不被认可开始的,外公是地主,爷爷是基督徒,父亲被划成了‘反革命,都是‘黑五类,带着这样的成分,六七岁的麦家虽然懵懂,但已经隐隐觉察到自己的家庭被人歧视。”在那样一个特定的政治畸形时代,置身于如此一个家庭里,麦家的自卑自然可想而知。年幼的麦家虽然一向习惯于隐忍,却也总有隐忍不住做出本能反抗的时候。尽管说麦家的反抗是出于维护自尊的内心需要,但他料不到,到头来,强悍的父亲竟然会因此而对自己大打出手。如此,麦家曾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内心对父亲充满“怨恨”。这种“怨恨”,一直持续到2004年,方才得以终止。只要把现实生活中麦家的这些经历与《人生海海》相比照,我们即不难确认其中自传性因素的明显存在。麦家这一次《人生海海》的写作,即意味着他与故乡的一次和解,也带有明显的自我疗伤性质:“麦家终于和故乡取得了和解,书中的‘我在结尾处原谅了村子里那个造成自己家破人亡的仇人,他写下了这样一段话,‘这是我的胜利,饶过了他,也饶过了自己,我战胜了几十年没战胜的自己,仿佛经历了一场激烈的鏖战。敌人都死光了,一个不剩,我感到既光荣又孤独,孤独是我的花园,我开始在花园里散步,享受孤独留给我的安宁。”④麦家在《人生海海》的创作过程中,的确有着对自我生存经验的艺术征用。自传性因素的存在,是一种显而易见的文本事实。

麦家的这部强势回归之作,到底抵达了怎样的一种思想艺术高度?麦家之所以要用长达八年的时间来酝酿创作《人生海海》这样一部长篇小说,根本目的正是为了写出“上校”这一人物形象来。就此而言,《人生海海》绝对可以被看作是先有人物形象后有小说故事情节构思的一个典型范例。在尚处于少年时代的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看来,村里边虽然有不少怪人,但最“出奇古怪”的一位,是“上校”。具体理由如下:“第一个,他当过国民党,理所当然是反革命分子,是政府打倒的人,革命群众要斗争的对象。但群众一边斗争他,一边又巴结讨好他……”“第二个,他从前睡过老保长女人,照理是死对头,可老保长对他好得不得了。”“第三个,他是太监,不管是怎么沦成太监的吧,反正是太监,那地方少了那东西。但每到夏天,大家都穿短角裤的时候,我们小孩子经常偷看他那个地方,好像还是满当当的,有模有样的。”“第四个,他向来不出工,不干农活,不做手工(包括木工,他的老本行),不开店,不杀猪,总之什么生活都不做,天天空在家里看报纸,嗑瓜子,可日子过得比谁家都舒坦,抽大前门香烟,穿三接头皮鞋和华达呢中山装。”“第五个,他养猫的样子,比任何人家养孩子都还要操心,下功夫,花钞票,肉疼、宝贝得不得了,简直神经病!”如果说《人生海海》是一部借助于艺术悬念的营造而渐次推进故事情节发展的长篇小说,那么,其中最具有艺术悬念色彩的,无疑就是这位既被叫做“上校”也被叫做“太监”的简直如同谜团一般的人物形象。

从最早被强征入伍后去打红军,到抗日战争期间的积极抗日,到以军统特务的身份周旋于日汪蒋之间,再到朝鲜战场上与美军对垒,一直到后来因“大汉奸”的罪名而锒铛入狱,“上校”既进过国民党的监狱,也进过日本人的监狱,还进过共产党的监狱。在《人生海海》中,到底有没有必要为“上校”设定如此强烈的传奇性?我以为,这是应该特别提出来与作家麦家进行商榷的一个问题。“上校”在日常生活中那样一种不畏艰难困苦的生活英雄姿态更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关注。虽然先后住过几次监狱,但却依然精神意志不垮,依然竭尽可能地呵护救助身边一切需要帮助的人,所充分凸显出的,正是“上校”的生活英雄本质。

说到麦家对“上校”这一人物形象的刻画与塑造,最不容忽视的一个重要细节,就是他私处的那个纹身。“上校”之所以会被很多人在私下里称为“太监”,是因为村里人一直盛传他曾经因睡了师长的女人而被恼羞成怒的师长活阉的缘故。但实际的情况是,“上校”在战场上那个部位受了伤,后来已经修好了。身为红卫兵的“小瞎子”们为了亲眼确证他到底是不是一个太监,意外地看到了他“小肚皮上确实写着字,并画着一个醒目的红色箭头”。“小瞎子”根本想不到,他的这种偷窥行为,最终招致了“上校”的强烈报复,“上校”不仅割了他的舌头,而且也还挑断了他的手筋。“上校”之所以会因为被偷窥而震怒不已,是因为在一九六〇年代那样一个过度政治化的畸形时代,他私处的纹身直接关系到自己的人生清誉和政治生命。只有读完全篇,我们方才能够知道,“上校”私处的纹身,是拜当年曾经一度活跃在上海滩的女鬼佬们所赐。纹身的内容,用老保长的话来说,就是:“字分两项,主项是上海那些女鬼佬的一句下流话……下面是那女汉奸后补的她的日本名字。”在那个政治极端畸形的时代,纹身的内容一旦被公开,就极有可能给“上校”带来杀身之祸。到最后,被捕后的“上校”之所以会意志彻底崩溃,乃至神经失常,是因为被公开批斗时“小瞎子”的父亲瞎佬非得鼓动大家要当众扒掉“上校”裤子的缘故。

但令人难以置信的是,等到“我”从海外回国再次见到“上校”的时候,曾经对自己私处的纹身讳莫如深的他,竟然不管不顾地主动亮出私处来让“我”观赏。对此,林阿姨曾经给出过自己的解释:“他这辈子如果只有一个愿望,我想一定是这个,把那些脏东西抹掉,改成现在这样。这个愿望死都離不开他,但也是死都实现不了的,只有现在这样子,失忆了,才能实现。”正如同“我”父亲的“鸡奸犯”问题是“我”爷爷终生都难以释怀的一个心结一样,私处的纹身也已经成为“上校”无法摆脱的梦魇一般的心结。也正是这个纹身,从根本上决定了“上校”大半个人生的基本走向。他后半生一切为人所不解的怪癖言行,均可由这一心结而得到很好的解释。我们之所以可以把“上校”理解为一位具有相当精神分析深度的人物形象,其根本原因正在于此。“上校”私处的纹身能够让我们联想到霍桑《红字》中女主人公所佩戴的那个鲜红的A字。一方面,我们固然可以把纹身看作是一个写实性细节,但在另一方面,更应该把它理解为一个具有突出象征意义的细节。麦家之所以一定要把纹身设定在“上校”的私处,所试图象征说明的,正是每一个人类个体内心世界中心理阴暗面的必然存在。正是在如此一种普遍象征意义的基础上,一个具有相当可信度的结论是,我们每一个人都极有可能是“上校”。

对“上校”这样一位生活英雄形象的理解与判断,叙述者借助于小爷爷这一人物对“我”爷爷所讲述的一番话语,表述出来:“你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他是什么人?你们嘴上叫他太监,实际他是皇帝,村里哪个人不敬重他?不念他的好?……世上有耶稣才出这种大好人,他是不信耶稣的耶稣。”在转述完小爷爷的这番话之后,作家紧接着写到:“我在一旁望着耶稣,耶稣站在阁几上,背靠着板壁,头歪着,耷拉着,手伸着,被钉子钉着,流着血,脚上也流着血,是一副受苦落难的样子,也是要人去救的样子。”耶稣是为了拯救人类的灵魂而主动走上十字架的一位自我献祭者,当小爷爷其实也更是作家麦家自己,把“上校”这样的人物形象与耶稣相比拟的时候,其内心深处对“上校”的敬仰之情溢于言表。虽然在政治上被打入另册,却依然能够赢得双家村普遍的民心,正是作为生活英雄的“上校”的魅力所在。麦家的这部《人生海海》,在强力鞭挞批判人性恶(集中体现在“小瞎子”和“我”爷爷这两个人物形象身上)的同时,格外生动地塑造刻画出了“上校”这样一位具有人性大善的生活英雄形象。

由于用23年的时间创造出了迄今为止世界上最大的射电望远镜——“中国天眼”FAST,杰出的中国天文科学家南仁东,已经成为公众耳熟能详的一个名字。南仁东是怎样炼成的?那架世界上最大的射电望远镜“中国天眼”又是怎样打造成功的?贵州青年作家王华,之所以要完成《仰望苍穹》(安徽少年儿童出版社2019年3月版)这样一部长篇非虚构文学作品,其根本出发点正在于对这些问题的回答与澄清。

主人公南仁东留给我们的一个突出印象,就是他性格中可谓是“咬定青山不放松,任尔东西南北风”的倔犟个性。凭着这种个性,只要认定了一条路,他就会不管不顾地“走到黑”。南仁东的这种倔犟个性,早在他的青少年时期就有着突出的表现。1963年,一直品学兼优的南仁东,明明可以不参加高考就提前被保送进一所军校,但自信满满的南仁东却拒绝被保送,“我一直就想得很清楚,我的目标就是清华、北大。”好在他的父母有着非同一般的通情达理,尽管说内心里为儿子的执意“铤而走险”捏着一把汗,但他们还是充分尊重了南仁东的选择。高考结果强有力地证明了南仁东的超强学习实力,“他不仅考上了,还拿了个吉林省理科状元,成为当时四平地区十年间唯一考入清华大学的高材生——他如愿以偿地走进了清华大学。”但事情还没有完,因为没有能够读到他想要的建筑专业,入学不久的南仁东竟然闹着要退学。经过身为建筑工程师的父亲一番细致耐心的劝说,南仁东最终放弃了退学的打算,接受了电子工程专业。也正是电子工程专业的选择,为他在“文革”后投考天文学专业的研究生,进而把自己的一生都投入到天文学的研究之中,奠定了最早的学科基础。

《仰望苍穹》中另一个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细节,是南仁东后来毅然放弃在日工作的高薪,回国谋求建一个世界上最大的射电望远镜。由于早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就在天文学研究领域取得了世界领先的科研成就,南仁东不仅引起了世界的关注,而且还被高薪聘到日本从事研究工作。但由于内心里“仰望苍穹”理想顽固存在的缘故,南仁东总是快乐不起来,“成了天文学家又怎样?我们这帮天文学家想做一次天文观测,都得去借其他国家的望远镜。我们想用观测数据,都是捡别人用过的。难道成为一个天文学家的最终目的,就是到其他国家的天文台做个客座教授?”这其中透露出的信息,是拥有高远理想的南仁东对现状的强烈不满。也正是从这种高远的科学理想出发,南仁东才不仅对朋友强调“要建就建个全世界最大的”“500米口径”的射电望远镜,而且还为此放弃了日方的高薪,毅然返国,回到了久违的中国科学院。

南仁东的科学理想固然高远,但他所面对的现实却相当残酷。南仁东理想中的射电望远镜口径是500米,一向号称科学最发达的美国现有的最大口径是350米,而中国当时的最大口径仅仅是25米。只要把这三个数字摆在一起,建造“中国天眼”FAST的难度就可想而知。面对着如此巨大的难度,南仁东为什么一定要建成“中国天眼”呢?王华巧妙地借助于南仁东弟弟之口,提出过这样的疑问。南仁东沉思后给出的回答是:“我谈不上有高尚的追求,也谈不上崇高的理想,大部分时间是不得不做。”当弟弟进一步追问什么叫不得不做的时候,南仁东说:“人总得有个面子吧?你往办公室一瘫,什么也不做,那不是个事儿。我特别怕亏欠别人,国家投了那么多钱,国际上又有人说你在吹牛皮,我就得负点责任。”感谢作家王华,感谢她在这里没有进行煽情描写,没有让南仁东讲出一番“政治正确”的“高大上”豪言壮语来。她所给出的,只不过是南仁东一种简直就是朴实到了极点的责任感。对于南仁东坚持一定要设法让“中国天眼”变为现实如此一种行为的根本动机,我们恐怕更多地应该从马斯洛的人生需求层次理论来加以解释。在马斯洛看来,人生的需求层次由低到高分别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社交需求、尊重需求以及自我实现需求这样的五个层次。其中的自我实现为最高层次的需求,意指由于个人能力发挥到了最大程度,个人的理想和抱负遂得以充分实现的一种状况。对拥有高远科学理想的天文学家南仁东来说,他之所以能够不计名利地不惜牺牲自我,也要致力于“中國天眼”的成功打造,正是自我实现需求充分发挥作用的一种直接结果。

由于可供使用资金的相对匮乏,南仁东要想建造“中国天眼”,首要的一个任务就是利用天坑——天然形成的巨大洼地,安置未来那个巨型望远镜。南仁东他们最终找到的,是位居贵州喀斯特地貌区的大窝凼。尽管看起来大窝凼与FAST之间有着天然的缘分,但有谁知道,南仁东团队为了寻找大窝凼这样一个合适的天坑,从1994年起始,一直到2008年的最终确定,前前后后竟然耗费了长达十多年的漫长时间。在长期的寻找过程中,年迈体弱的南仁东差一点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一次雨后脚滑,若非碰到了一片灌木丛阻挡,他恐怕早已因坠入几十米深的谷底而性命难保。

作品中最感人至深的一点,是南仁东不顾重病在身,全身心地投入到射电望远镜的建造事业当中去。或许与射电望远镜的建造焦虑紧密相关,南仁东很早就养成了疯狂抽烟的习惯。敏感的读者应该可以注意到,作家王华在这里已经为故事的结局埋下了伏笔。南仁东病情的严重,是以他第一口血痰的吐出为标志的。作为FAST项目的核心人物,在前后长达23年的研制与建设过程中,南仁东可谓克服了一个又一个障碍,但为了这一系列技术难题的被攻克,南仁东也付出了极其惨重的代价。这代价,正是他健康状况的严重恶化。尽管说南仁东日益严重的咳嗽状况早已引起周围人们的关注,但生性倔犟的他,却硬是拒绝别人的关心和劝说,不管不顾地坚持战斗在FAST科研的第一线。在他的心目中,包括自己身体健康在内的所有东西,都比不上FAST的事业重要。

或许正是南仁东发自内心深处的强力意志发生了作用,等到FAST的主体工程终于竣工后,残酷的病魔方才气势汹汹而来。细细品味南仁东的科学人生,尤其是他从1994年开始的,长达23年之久的建造“中国天眼”FAST的这段岁月,从来没有讲过什么豪言壮语的南仁东,非常本色地扮演了一个在静默中长期坚守的重要角色。一个人,坚持23天,坚持23个月,都比较容易,难得的是一坚守就是整整的23年时光。如果没有南仁东23年的静默坚守,当然也就不会有举世瞩目的“中国天眼”FAST也即500米口径射电望远镜这一世界顶尖的科研项目在中国贵州的最终宣告完成。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完全可以说,杰出的天文学家南仁东,以他长达23年的静默坚守所铸就的,就是一座令人敬仰的精神丰碑。

笔者愿意引用南仁东夫人在代替他接受中宣部追授的“时代楷模”荣誉称号时的一段话来概括南仁东的精神构成:“我的先生南仁东,是千千万万中国知识分子当中的普通一员,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是这个伟大的时代成就了他,使他点点滴滴平凡的工作和生活折射出不平凡的光辉;是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滋养了他,养成他淡泊名利、坚持真理、一诺千金、善良勤劳的优秀品质;是无数科技泰斗教育和影响了他,给予他渊博的学识,铸就了他敢为人先、迎难而上、坚韧不拔的科学精神。”也正是从这一点出发,作家王华才会在《写在后面的话》中特别强调:“虽然他走了,但他的身后还有一代又一代的年轻科学家。有他这座精神丰碑矗立于那里,有他人格光辉的照耀,在科学探索的道路上,他们将会越走越远,越走越好。”

最近若干年来,中篇小说写作方面最有代表性的作家之一,毫无疑问就是曾经以一篇《李海叔叔》而荣膺第七届鲁迅文学奖中篇小说奖项的天津作家尹学芸。如此一种殊荣的获得,并未构成作家的精神负累。如何在现有小说成就的基础上,更进一步地拓展艺术视野,使自己的小说创作愈益精进,是尹学芸始终如一的追求目标。新近发表的《青霉素》(载《收获》2019年第3期),就突出地代表了尹学芸较之于《李海叔叔》更为引人注目的思想艺术探索。具体来说,尹学芸的这种思想艺术探索,集中地体现在对人类心理阴暗面的深度探究与表现上。

尹学芸为什么要用“青霉素”这样一种广为人知的药名来为自己的作品命名?这一命名,与小说主人公正坤身为罕村(罕村、第一人称叙述与叙述者“王云丫”,已然成为了尹学芸小说作品中的三个标志性因素)的赤脚医生这样一种社会身份紧密相关。明眼人只要根据“赤脚医生”这一说法,就可以确定正坤的人生故事开始发生的具体时间,是“文革”结束前的毛泽东时代。尹学芸之所以要用“青霉素”来命名这部小说,并不在于正坤日常行医过程中对青霉素的使用,而在于正坤神不知鬼不觉地利用青霉素过敏的这一特点,连同他自己在内,在罕村最起码杀死了十五条鲜活的生命。

正坤的杀人事实,被真切地记述在小说的最后一节也即第十节中。在正坤去世十年之后,叙述者“我”也即王云丫,意外地从正坤弟弟正杰那里得到了正坤留下来的一个日记本。这一黄丝绒面的日记本上断断续续记载的,正是正坤的一系列杀人事实。“一九八三年四月十二日。没想到那么快她就走了。三支青霉素果然有威力。四支呢?”这里的“她”究竟姓甚名谁,叙述者并没有做出具体交代,但毫无疑问的一点是,“她”肯定是除正坤自己外另外十四位受害者中的一位。格外显得冷酷的一点,是“三支青霉素果然有威力。四支呢?”这句话。把一种杀人的行为如同科学实验一般来加以表达,读来倍觉寒意袭人。然后,是出自正杰之口的两段叙事话语:“我们家族都是过敏体质,正坤他比谁都清楚。”“有时候,他假装给人家做皮试,其实根本没做。他乐于看见过敏的人,那样他就像猎人遇见了猎物。他的药箱里其实一直储存着肾上腺素,可他一次也没给人用过。”肾上腺素,是专门用来对付青霉素过敏的一种药物。如果说后一段叙事话语所充分说明的,是正坤蓄意杀人事实的客观存在,那么,前一段叙事话语所意欲强调交代的,就是即使是有血缘关系的亲人,正坤都不肯放过。其中值得特别注意的,是他的父亲四老歪之死。正坤所扮演的,实际上只是帮凶的角色:“‘严格地说,他只是帮凶。但他算在了自己的头上……都有编号的。他自己,正好是第十五个。我告诉王永利,‘他给自己用了八支青霉素。这么多年,罕村就没人察觉?”在澄清正坤在父亲四老歪死亡过程中只扮演了帮凶角色的同时,也以八支青霉素的细节明确交代了正坤自己速求一死的决心。从故事情节完整性的角度来说,倘若缺少了最后一节的相应交代,那我们只能永远处于不明真相的一头雾水之中。就此而言,《青霉素》最后一节那样一种所谓“卒章显其志”的作用便不容轻易忽视。这里所谓的“志”,是尹学芸所欲揭示的正坤杀人真相。

核心的问题是,正坤这样一位“好看而帅气”的乡村赤脚医生,为什么要利用青霉素过敏的原理,在罕村连杀十四人之后方才自杀身亡呢?致使正坤心理嚴重扭曲变态乃至最后彻底蜕变成为一位“反社会文化人格”具备者的根本原因,我们只能够到他那位在日常生活中过于强势过于独断专行,甚至在某种意义上可用独裁专制称之的母亲赵兰香那里去加以探寻。“赵兰香是个大个子,人也长得漂亮,一张嘴见啥人说啥话,脸上总是浮着笑,大多时候不怎么由衷。”“你不知她哪句是真的,哪句是假的。”或许是因为赵兰香与丈夫四老歪各方面均不般配的缘故,他们家的一切事情都是由赵兰香说了算。赵兰香独断专行的家庭淫威,突出地体现在她和五儿子正坤的关系中。对于正坤来说,从事业到爱情,乃至最后的结婚成家,最后的决定者,都是他这位特别强势的母亲。比如,罕村的赤脚医生这一职位,明明已经被派给了九队会计的女儿高燕红,但赵兰香硬是凭借着自己与大队书记之间不正当的暧昧关系而把这个职位抢给了五儿子正坤。再比如,正坤明明已经在参加赤脚医生培训时与邻村的一位漂亮姑娘相爱,但赵兰香却硬生生地以耍泼无赖的手段迫使正坤娶了那位形貌异常丑陋的铁秀珍,原因只在于铁秀珍的父亲铁成树是大队的书记。所有的一切都由不得自己,正坤内心世界的郁闷苦楚便可想而知。那一次在医疗室,一向以好脾气著称于罕村的正坤,之所以会不管不顾地对铁秀珍大打出手,正是由于他内心里怨毒甚深的缘故。正坤内心世界的怨毒之深,与赵兰香与铁成树之间不明不白的暧昧关系紧密相关。正因为内心深处特别在意母亲的狼藉名声,所以正坤才会毫无顾忌地出此恶招。

在长期的被压抑过程中,正坤的心理世界万般无奈地被扭曲着。在他那看似不动声色的“杀人如麻”的过程中,我们可以强烈地感觉到有两种看不到硝烟的精神战争在激烈进行着。其中的一种,发生在软弱的正坤与他过于强势的母亲赵兰香之间,另外的一种,发生在正坤的内心世界之中,是他内心中善与恶之间凶猛异常的精神战争。只不过,这一场内心精神战争彼此厮杀的最终结果,是恶战胜了善。

他的母亲赵兰香那样一种极端强势的带有鲜明独裁专制性质的人格心理又是怎样形成的?对于这一关键性问题,我个人的理解是,假若我们把赵兰香的独裁专制人格的养成,与中国当代那样一种特定的社会文化语境联系起来加以思考,那么,一种令人信服的结论就呼之欲出了。因此,在强调《青霉素》所具精神分析思想艺术特质的同时,我们不能轻易忽略它所具备的尖锐社会批判性质。

一篇小说,之所以一定要有一个标题,大约是因为作家要借助于标题的设定,以画龙点睛的方式将自己所欲透视表达的思想艺术题旨首先暗示传达给读者。很多时候,我们往往是在读完全篇之后,才能够真正领会一个标题的堂奥之所在。橡皮擦,是一个普通的学习用具,范稳为什么要用这样一个普通学习用具来为自己近期完成的一部中篇小说命名呢?作品中具体提到“橡皮擦”的地方,共有三处。第一处,与那位罹患阿尔茨海默病的洪玉林老人紧密相关。阿尔茨海默病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失忆。也正因为如此,作家才会这样写到:“他那光荣的过去,正在被一块无情的橡皮,慢慢擦去。”第三处的用法,与第一处完全相同。来自于洪玉林老人的外孙女刘涯就外公的病情专门从美国发回来的相关文字:“如果我们脑子里彻底没有这件事儿了,那它就是被一块橡皮擦擦干净了。”“我们会忘记一些事,又固执于另一些事。我们开始无理取闹,我们找不到回家的路,那块橡皮擦把我们所有的过去擦得一干二净……我们是想努力保持尊严,但尊严的意义本身,我们也想不起了。很抱歉,这就是生命最后的样子。”如果说第一处与第三处的用法相同,那第二处的用法就截然不同了。第二处的用法,与小说中的白金华、白银华这两位进城打工的农民兄弟紧密相关。在强调白金华因为自己的社会身份而倍觉耻辱的时候,范稳写到:“不是因为故乡穷,而是故乡带给他乡下人的身份,让他在城市里再漂泊几十年也擦洗不掉。”因此,“他只有指望自己的女儿,她出生在城里,她的故乡就是这座城市,将来她还要在这城里工作,把自己民工后代的身份像擦去作业本上的铅笔字一样擦掉。这世上有这样一块‘橡皮擦吗?他不知道。”作家对“橡皮擦”这一语词的使用,是在一种延伸出的借用层面上进行的。具而言之,前者意欲借用橡皮擦的功能表达一位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记忆的丧失,而后者,则试图利用橡皮擦的功能表达如同白金华这样的农民工内心里一种强烈的改变社会身份的愿望。

范稳《橡皮擦》(载《收获》2019年第2期)这一中篇小说文本得以成立的一个关键环节,就在于一套远程家庭监控系统的巧妙设定。在得知年迈力衰的父亲不仅处于阿尔茨海默病的初期阶段,而且平常只和保姆郝妈呆在一幢大豪宅里的情况之后,远在美国的女儿洪汉美实在放心不下,力主在家里安装了这样一套远程家庭监控系统。这样一来,“借助网络他们这些在外奔前程的子女们可以随时看到家中的情况。”从小说结构的角度来说,正是凭借着这样一套远程家庭监控系统的存在,远在异国他乡的洪汉美,才能够及时地发现家中的异常情况,整个小说的故事情节方才得以最终成立。具体来说,小说的核心事件,是一桩未遂的入室抢劫案。早已退休的原公安局长洪玉林,年事已高,处于阿尔茨海默病的初级阶段。几个子女因为工作和生活的原因(不仅仅是工作与生活的原因,其中还很明显地存在着他们对老人的厌恶),都没有陪在他的身边,唯一陪在他身边的,只有一位名叫“郝妈”的保姆。正是在做工过程中无意间窥破了这一“机密”,白金华和白银华兄弟二人方才动了要从洪玉林家里劫走一点财物的心思。洪汉美无意间目击了的那桩最终未遂的入室抢劫案的发生。

对于一部别有意蕴追求的中篇小说来说,一桩入室抢劫案的发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围绕这一案件揭示出的另外几方面事实。其一,是案发现场白金华兄弟偶尔的“良心发现”。一个是,洪玉林再一次摔倒后,额角出血,帮助他用餐巾纸止血的,就是白金华。再一个是,洪玉林失禁尿裤子之后,他们兄弟俩的先后出手相助。先是白金华给老人找裤子,然后是白银华面对军装时的恶念顿消。置身其中的白金华兄弟,根本不可能意识到,他们的行为竟然有着一种不容忽视的自我救赎功能。白金华与白银华兄弟俩案发现场的数度“良心发现”,所充分说明的,是身为打工者的他们人性世界构成的某种复杂性。

其二,是洪玉林老人的一种精神困境。作为早年就投身于革命的老干部,洪玉林曾经有过叱咤风云的辉煌岁月。这一点,从他们家悬挂着的他与周恩来的合影,即可见一斑。但即使是如此一位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前公安局长,到了晚年的时候,也难逃凄凉的命运。对此,洪玉林自己真切的感受是:“外面的世界正无情地将他抛弃,像一辆越驶越远的乡村公共汽车,把他孤零零地扔在荒野里。他既找不到组织,也找不到回家的路,或者说,回家的路有很多条,错乱无序地在他的眼前铺展,而他明明感觉得到家就在眼前,一抬腿就可推门而入。”但感觉上可以“推门而入”的洪玉林,却无论如何都“推不开时间源头那扇遥远的家门”。未遂入室抢劫案发一周后,洪玉林的儿子洪汉国一家搬来与老父亲同住。从这一细节可以看出,洪汉国他们其实原先就可以陪伴孤苦一人的老父亲,正所谓,“非不能也,实不为也”。从洪玉林的如此一种精神困境出发,我们进一步推导出的一个结论就是,年龄面前,人人平等,无论是权贵阶层,还是平民阶层,到最后等待他们的恐怕都是某种凄凉的晚境。

其三,是对于当下时代阶层固化现实的犀利揭示。天良未泯的白金华、白银华兄弟俩,之所以要铤而走险地入室抢劫,固然有具体的触发点,但从根本上来说,还是与当下时代阶层固化的残酷现实紧密相关。这一点,突出地表现在望女成龙心切的白金华的感受之中:“如何让一个民工三代考入七彩中学——这个连城里的孩子也趋之若鹜的私立名校,进去了就好比一只脚跨进了大学校门,也意味着一个民工的孩子将来会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并最终成为一个城里人。”白金华的感受之所以会如此真切,因为在他十多年来的打工过程中,早已清醒认识到了城市对自己的那种隐然拒绝。更具体地说,在进城打工后,迫使白金华强烈意识到阶层差异存在的,并非那些普通的城市平民,而是如同洪玉林这样一个年迈的老人独占一座豪宅的现代权贵阶层。他们之所以把洪玉林家确定为打劫的对象,与这一点有着直接的内在关联。当然,这一点,也同样体现在洪玉林孙子洪疆随口而出的话语中:“他们本来就有罪嘛。板上钉钉的事,不需要推定。要不是看在爷爷分上,我早一脚给他们踢牢里去了。”针对洪疆充满优越感的言论,身在美国的刘涯发出了一针见血的反诘意见:“你们不觉得自己很强势吗?”刘涯此言不无尖锐地击中了当下时代日益严重的阶层固化现实。说到作家范稳对阶层固化问题的关注与思考,还有这样一些细节是不容轻易忽视的。一个是洪汉国的感受:“这桩事情要是放在一个普通家庭,孙副局长会调动精锐的反恐突击队吗?派出所的特警中队就足够应付了。”再一个是白金华女儿白布舒的眼神:“除了困惑不解外,洪汉国甚至感觉到了那眼睛里的敌意和仇恨。”还有一个,由于有了洪家的积极介入,白布舒的入学问题很快迎刃而解,她进入到梦想中的七彩中学去读书。此外,特别耐人寻味的一点是,小说结尾处关于洪玉林当年改换门庭的相关描写。当年的洪玉林,也曾經是穷人家的孩子。他之所以能够成为一名革命者,是因为十五岁时不管不顾参加了解放军的缘故。如果说那个时候的洪玉林尚且可以凭借参加革命的方式而彻底改变自己的命运,那么,当下时代面对阶层固化现实的白金华与白银华他们,又该怎么办呢?

一部篇幅不大的中篇小说,能够拥有如此丰富的思想含蕴,端赖于作家范稳突出的艺术表现能力的具备。“橡皮擦”这一标题,恐怕也还隐含有能够彻底“擦”掉不同社会阶层之间隔阂与差异的这样一种理想愿景。

依照徐则臣自己在创作谈里的说法,青城这一女性形象在他心目中起码已经酝酿了长达十年之久:“很多年前去峨眉山,蜿蜒的山道上转得我头晕,心里冒出一个词:青城。西夏,居延,青城,三个词放在一起是多么合适,三姐妹聚在一起是多么美好。但是这个叫《青城》的小说,迟迟不来,一晃十年过去。十年里从未忘记过‘青城,十年来也从未放弃过《青城》。”⑤熟悉徐则臣小说创作的朋友都知道,《青城》(载《青年作家》2019年第4期)之前,他曾经创作有《西夏》与《居延》两部中篇小说。尽管说《青城》只是一个短篇小说,但三部作品的共同处还是显而易见的。其一,三部作品的主人公,都是现代女性。其二,三位女性的命名都与某一地名有关。西夏,既是历史上曾经存在过的一个王朝,同时也可指当年西夏王国存在过的那片特定地域。居延,是汉唐以来西北地区的一个军事重镇。而青城,则是地处四川境内的一座道教名山。具体到这篇《青城》,徐则臣的着眼点,还是落脚到了现代情感的层面,通过青城这一女性形象的情感遭际,探寻表达着现代情感的某种迷茫与坚执。

或许与“青城”的命名方式有关,小说故事的发生地被放置到了成都这座城市。也正因为故事发生在成都,所以,如同赵熙这样一位籍贯为四川荣县的书法家,才能够被巧妙地编织进故事情节之中。小说采用的,依然是第一人称叙事方式,叙述者“我”也参与到了故事之中。报社要在成都做个子报,“我”受命前来做前期筹备工作,不料想在租房时遇到了同样如同浮萍一般漂泊寄寓在成都的青城与她的铁老师。“同是天涯沦落人”,故事就发生在萍水相逢的三个人之间。青城与铁老师,虽然是真正的师生关系,但他们的情感故事却发生在青城毕业之后。等到青城再次出现在铁老师面前的时候,铁老师已然因为考博的问题和前妻走到了婚姻的尽头。既如此,他们两人携手到成都闯天下,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一种结果。到成都后,由于没有稳定的经济来源,他们只好凭借在宽窄巷子里给人画像的手段谋生。同样是画像,青城的生意却不如铁老师。原因在于,“老铁的具象能力很好……但老铁的像只是被动的像,复制一般,必须有原件,一旦进入原创,有点找不着北。”相比较而言,青城的复制能力就要差得多,“不过她的画有神,三两下就把模仿对象的魂魄给勾出来,而且胆大,画面上常有旁逸斜出的不和谐笔触,乍一看唐突,细细琢磨,颇有神来之笔”。明眼人即可看出叙述者这里早已暗含褒贬。复制能力强的铁老师,充其量不过是一个高级画匠,“颇有神来之笔”的青城,方才称得上是艺术家。既如此,在一贯盛行“劣币驱逐良币”原则的书画市场上,青城的不受欢迎,就可想而知。

关键的问题在于,青城对于自己的艺术优势却并不自知,又或者即使知道了也并不自以为然,仍然一如既往地守护着她的铁老师,尤其是他们之间的那种情感。一方面,青城固然有着情感的迷茫,有过情感上的越轨之举。这一点,集中地体现在和“我”的关系中。尽管很难说是一种蓄谋已久的行为,但青城不顾铁老师反对而坚持和“我”去看鹰,并且在看鹰时与“我”发生肉体关系,却是一种确凿无疑的事实。但在另一方面,尽管“我”与铁老师相比,似乎更具优势,但她最终还是毅然地站在了铁老师一边。面对着铁老师和“我”,尽管也曾经出现过一丝的犹疑不决,但到最后,青城做出的人生与情感抉择,却依然是坚持留守在成天咳嗽不止的铁老师身边。青城如此一种情感选择,与《廊桥遗梦》中的弗兰西斯卡有着明显的相似性。

最后需要提及的,是不断穿插出现的鹰的意象。先是“我”看鹰:“想象自己腋下也生出双翅,双翅平铺,若垂天之云,我驾着翅膀一动不动,可以飞越十万大山。”然后是青城模仿鹰:“青城在老铁的咳嗽声中伸出手臂。她的胳膊是真长,修长的指尖如同翅尖,她柔韧放松地舞动两只胳膊。”一篇旨在描写情感的小说中,为什么非要穿插关于鷹的意象描写呢?作家或许试图把青城比做一只鹰。倘若说青城是鹰,耐人寻味处在于,她明明可以去天空翱翔,又为什么一定要守护在整日咳嗽不止的铁老师身边呢?在情感选择日趋开放自由的当下时代,徐则臣的如此一种描写,毫无疑问有着强烈的现实针对性。

注释:

①张辉《假如?骉红楼梦?骍没有第一回》,载《读书》2014年第9期。

②《收获》编辑《编者的话》,载《收获》长篇小说专号2018年秋卷。

③彼得·盖伊《现代主义——从波德莱尔到贝克特之后》,第121—122页,译林出版社2017年2月版。

④以上所引述的内容,请参阅张月《麦家:战争旷日持久》,载《人物》2019年第5期。

⑤徐则臣《相聚的三姐妹》,载《青年作家》2019年第4期。

责任编辑 张雅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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