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狼散文二题

2019-09-10 07:22羊狼
广西文学 2019年2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母亲

羊狼

背 带

父亲大病,是母亲独自一人含辛茹苦带大儿子和女儿,十年间,给父亲买药,煨药,喂药,端盆,倒便,擦身……母亲迅速变成了老人,满脸皱纹,两鬓苍苍,眼眶深陷,双手皲裂,女儿给她买的白玉手镯黯淡无光。兴许父亲恢复得好,他活了过来,能自如行走和干些轻体力劳动,于是父亲给母亲的回报是:至今做了近二十年的饭菜,天天做!

母亲高,父亲矮,雨天里出行,总是父亲给母亲打伞,父亲把雨伞高高举起,他的手臂绷直,似乎在踮着脚尖行走。

如今,父亲和母亲老了,每到逢年过节,家人团聚时,父亲都会向母亲表达歉意,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二十多年,而母亲则对我们讲述了那个艰难困苦的年代里找寻父亲的事情。

上世纪70年代末,一起拒婚事件在布柳河畔村村寨寨引起了强烈反响,它发生在母亲身上,一个家族的逼迫,让母亲决定去寻找父亲。

她仰头,把一束充满希望的目光射向乌云密布的天空。雷雨过后,苍山如黛,略微带着些冰凉的风悄悄潜入村庄,诡异地从屋檐下走过,碰落了茅草根上的水珠,滴落在她的额头上,融进她的泪花里。母亲回过神,把一丝温暖的目光,柔柔地铺在孩子带着些绒毛的小臉和起伏不定的小肚子上,生命如此稚嫩,令人生怜。

母亲已决意去寻找父亲。在她抱着孩子迈出屋檐的那一刻,外婆双手紧紧扣住木制的窗户,任凭悲伤和绝望浸湿双眼,任凭扭曲的皱纹布满两颊,一股沉闷的气息被喉咙压制,一节一节地挤出,伴随着两道悲伤的泪水。

外婆的牵挂扯不回母亲的决绝,只有一道背影在山坳中消失。

母亲背着孩子在茂密的丛林里,去往一个叫圭里的地方寻找父亲。山风拂过坳口,呼呼直响,像追寻父亲匆匆的脚步。风,穿越幽暗的青林,摇动大树,发出哗哗的响声,但一张一张的树叶更像一个一个的风铃,来回摆动和响起,仿佛茂密的丛林深处还有什么东西没有现身,它是风带来的。一阵一阵的风也凉飕飕地从母亲的背后袭来,像一支追寻时光脚步的利箭,从她的胸膛穿梭而过,越过重重大山,把思念带到父亲的身旁。风还穿过母亲的发梢,在耳际歌唱,像树林在歌唱,像山谷在歌唱,像脚步在歌唱,那歌声飞进心里,意识也就跟着歌唱。母亲还听到了自己的脚步声,孤独的脚步声,它就在耳旁“哒哒”回响,节奏急促而沉稳,像陷进了泥土里。它的重量是母亲的重量加上孩子的重量还有思念的重量。母亲还听得到自己的气息声,略微带着赶路时的急喘,像风快速掠过树巅的感觉,也像第一次与父亲在幽林里相见时彼此的呼吸声。母亲还听到了孩子的气息,就在她的耳背,很清晰,很均匀,甚至肌肤也能感受到它像精灵一样黏在上面痒痒的感觉。凉风习习唱着自然的催眠曲,孩子已经熟睡。说是熟睡,其实也不完全是这样,孩子可能也感知风在亲吻脸庞和身体上每一寸裸露的肌肤,异常舒爽。

父亲是圭里林场的一名检尺工,个子不高,留着平头。虽然已入花甲,他依然如此。他从不让母亲陪着去理发,每次都是自己悄悄地去,把头发染成黑色,这样就掩盖了岁月的沧桑,看起来和当年没太大的差别。

十八岁,父亲高中毕业,考上了上海林业大学。他放弃了继续深造的机会,决定到圭里林场当工人,领取工资,给母亲一个稳定的未来。

那天深夜,月亮只露出半边脸,窥视着山村里发生的一切。几朵乌云在天边游荡,静静的布柳河泛着暗幽的光,河面隐约闪耀着粼粼的月光,而河滩响流匆匆,能看见几颗巨石暗淡的影子。远处的山峰在月光中留下游动的线条,几点鬼火忽明忽灭,像夜的眼睛,发出幽绿的光芒,像在寻找着什么。

父亲步行了几十公里山路去找母亲。一点亮光从山巅上向下移动,悄悄地飘向村庄。父亲灭了火把,像夜猫蹑手蹑脚来到母亲卧室的窗外,他轻轻地敲了敲窗户,用极为低沉的声音喊着母亲的名字。

母亲警醒地坐起来,下床,斜身,用耳朵贴着窗户,静静听着窗外的声音。她听出了父亲的声音,悄悄地打开后门,轻轻地、一点一点地转动木门。那门轴会发出嘎嘎的响声,她便一点一点地开门,把那嘎嘎声分解成零碎的声音,揉碎在老鼠的脚步声、蛐蛐的鸣叫声以及树林中动物窸窸窣窣的响动中,出了门去。

夜色在静静地流淌,村旁的几棵古树张牙舞爪,仿佛夜的巨手。父亲和母亲牵着手在小路上行走,用低低的声音交谈。他们路过古树下,经过土地庙旁,一只蛐蛐在石缝中孤独地歌唱。两个黑影消失在夜色中。

布柳河一直以来就这样安静地流淌,母亲能感觉得到它的气息,一种水藻青青的味道。小木舟(壮族人把这种小木舟称为“猪槽船”)就停靠在岸边,岸上是一片阴霾的竹林,几只夜鸟在竹林里发出低低的呓语。父亲借着月亮的眼睛找到那条捆在一棵老竹蔸上的小木舟的绳索,很轻易地解开后,跳上船去,然后蹲在船头跟母亲说了一会儿话。他说:“你先回去,等我安定下来后,就来接你。千万要记住,如果你爸妈逼婚,就逃。”说完他挥挥手,竹竿用力一杵,小木舟就去了好几丈远,竹竿划水的声音在夜里响起,一阵又一阵,非常有节奏。荡漾的水波轻轻拍打着石缝,挤出“咚咚”的细响。

母亲突然有了一种失落感,它跟着父亲的影子跳下船,上了岸,然后顺着一条小路钻入一片树林里。一切响动平静下来,夜开始熟睡,母亲轻微叹了口气,匆匆返回。

母亲的父亲,也就是外公,不苟言笑。他穿着黑色的衣服、黑色的裤子和黑色的布鞋,唯有头发花白。他什么也不干,很多时候就坐在堂屋里神龛旁边的高脚椅子上,极其严肃。他整天抱着水烟筒,喷出一股股刺鼻的浓烟,尚未进门就能听到水烟筒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屋子里满是烟雾,缭绕在他的上半身,模糊不清,只有一双黑色的脚和那双陈旧的黑布鞋依然清晰可辨。

七婆捧着水碗呷了一口,与外公对话的第一句话是水滑过喉咙发出的一声“咕噜”。七婆上谁家的门,不用问便也知道来意。母亲在里屋掀开门帘一角看到了七婆,她满脸堆着笑容,神采飞扬,露出一排略微发黑的牙齿。外公则轻微地不断点着头,一丝别扭的笑容掠过他的嘴角。

他决定把母亲嫁给布柳河下游一个村庄李姓壮家小伙。任凭母亲苦苦哀求,但他心意已决。

那天,风和日丽,布柳河畔,风静于林,吹皱春水。有一班人马,挑着猪头、粽子和糍粑,在河畔小径上匆匆行走。扁担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竹筐也跟着“吱呀吱呀”地叫唤,谈话和笑声仿佛消除了路途的疲劳,匆匆流淌的山泉解除了提亲队伍的困意,他们意气风发。当他们出现在母亲家门口时,外公便从那张椅子上站起来,咧开的嘴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齿。外公爽快地接过了彩礼,把猪头摆上了供桌,点燃了三炷香插在香炉上,香烟袅袅缭绕,客套话跟着香烟一道爬上房梁,爬过母亲的耳朵,钻进她的心里。他们的话像一只凶猛的鹰隼向母亲扑来,母亲流下了眼泪。

外公叫上村里几个亲戚,把事先准备好的酒菜摆上八仙桌,他还摆出八个装满米酒的大海碗,把母亲的生辰八字放在其中一个碗下,让求亲的人去猜,一次猜不中,他就端起大海碗递到别人的嘴唇上。个子稍矮的酒保(专门挑选出来要生辰八字的酒量大的人)仰着头,张着嘴,咕嘟咕嘟地喝下一整碗的米酒,血气立即涌向他的脸庞,呈现出暗红色。他连续喝了三碗纯烈的米酒后,摆摆手、摇摇头退出了人群,外公和亲戚们哈哈大笑。猜到第八碗的时候,八字还没出来,外公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兴奋,脸色比喝过米酒時更加暗红。他从那一碗碗被别人痛苦喝下去的米酒里得到了无比的快乐。他兴奋得手舞足蹈,族人们也跟着起哄,他们欢呼着喊出:“好呃、好呃!”

太阳偏西,落日余晖铺洒大地,就连偶尔吹拂的风,也略带些朦胧的昏黄。良辰吉日在浓烈的酒味中渐渐暴露洁白的身躯,似乎更像是那接亲队伍扁担上的红绸,如火把在乡野间上下摇晃。

这是一场抢劫,一场关于肉体的抢劫,但是他们抢不走母亲的灵魂,抢不走她的爱情,她的心只属于父亲。

连日来,母亲总是十分忧郁,叹息声从屋内飞向天空。母亲不知道对方的脸长得怎样,也不知道对方有多高,只有外公的一句话:对方是个好人,家里富足。

不知道外公所说的好人是怎么个好法,是相貌堂堂还是心地善良,是家财万贯还是大富大贵。可是这些对于母亲来说根本没有任何吸引力。

母亲想起父亲的容颜,也想起那段属于他们的岁月。青林在离家不远的地方,那里有一条小溪轻轻地流淌。蘑菇从枯草间探出头来吸食天地雨露的时候,红色的灵芝也从青树下伸展腰肢,展示高傲、圣洁的身姿。大地散发着迷人的气息,像母亲淡淡的体温,少女的温婉与羞涩吸引着父亲,他们相依相偎。

母亲,一座渐渐隆起的山峰。她再三向外公提出反对意见,和盘托出了与父亲的爱恋。外公大为恼火,他说八字都给了人家,彩礼也收了,不出嫁,让他这张老脸往哪里搁?母亲也终于憋不住了,甩出一句话:“要嫁你自己嫁,我有我的自由!”

沉默,静到极点的沉默!外公的火也终于烧到了极点,他瞪着血红的眼睛,阴沉的老脸拉得像马脸那般长,一阵青一阵红像油漆刷过他的脸庞,愤怒从毛孔中射出,让人不寒而栗。他把水烟筒狠狠地朝母亲扔去,歇斯底里地骂着:畜生,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女儿!

母亲满眼噙着泪水,牙齿狠狠地咬着下嘴唇,身体像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母亲不顾一切地冲进房间,卷起铺盖和衣裳就往外走。

门帘掉在了地上,木门狠狠地撞击着门框——咣当!空气凝固在房梁和黑色的瓦顶上,凝固在青幽的古砖和香炉上,也凝固在一切黑暗的魅影上。

外婆哭出声来,她一边死死地抓着母亲的衣袖,一边苦苦地哀求外公,她的双膝瘫软,几乎跪在地上,她被母亲拖着走。善良的外婆,懦弱的外婆,一辈子劳苦的外婆,自从嫁给外公就没有一天安生过,是母亲让她暂时忘却了孤独和悲伤。但是,母亲依然决意离开,她的气愤像火山一般即将喷发。

外婆最终没有留住母亲,一道高脚的门槛把她们分开,制造出两个悲痛欲绝的世界,外婆的哭声从高到低,一阵一阵,迅速滑向无声,连气息都将停止,额头碰着门槛,白发凌乱散落,满脸扭曲悲伤。当母亲离开家的时候,才发现无处可去,站在山冈上与青青的树木和习习的风为伍,无比孤独和忧郁。

母亲想起了父亲,对他更加的思念,这种思念像阴沉的雾霾那般浓重。

被外公赶出家门的那段岁月里,无处可去的母亲只好借宿在家住另一个村庄的姑姑家。姑姑虽然穷困,却也坚守内心的善良,她给母亲安排了住处,悉心照顾着母亲。姑父虽然经常板着脸,斜着眼睛看着母亲和姑姑,但却一言不发,每天匆匆进山,或者在谁家大声划拳猜码。

孩子渐渐长大,母亲的行动变得艰难而迟缓。她感觉孩子在调皮地蠕动。孩子踢了母亲的肚子,从这头蹿到那头,让母亲不得安宁。喜悦涌上心头,触碰着母亲的心跳。昏黄的油灯下、晨曦的清亮中或是午后的闲暇里,母亲一针一线绣起了背带。

母亲在背带的正中绣上了“西牛”。许多人把“西牛”误以为是犀牛,其实不是。“西牛”是壮族的神物。她把一个美丽传说绣在背带上:

一个壮族青年和邻村一个貌美如花的姑娘相爱。他们每天都要到布柳河畔约会,相互倾吐爱慕之情。他们走过山冈,山冈上开满美丽的花朵,他们坐在河边的草坪上,蝴蝶就会在他们身旁纷飞,他们路过树林,鸟儿就会发出动人的歌唱,为他们送去美妙的祝福。他们的爱情感天动地。然而,姑娘的父母嫌男青年贫穷,硬生生地把他们分开,并把姑娘关在家里。

姑娘的父亲想出了一个主意,对男青年说:“如果你一个人能在天黑前打来木柴堆满我家的庭院,我就把女儿嫁给你。”于是男青年从大清早就砍木柴送到姑娘家,整整一个早上也没打到几捆,更别说一天内把她家的庭院堆满。正当年轻人绝望的时候,从山里走来一位老者,老者头发花白、精神矍铄,挑着一大担柴竟能健步如飞。老者知道了年轻人的境遇后告诉他,在一座大山深处有口泉眼叫西牛泉,西牛泉每天出水三次,那是西牛在里边打滚。如果能得到西牛的毛,就能行走如飞。年轻人在老者的指引下找到了西牛泉,并把扁担伸进泉眼里,幸运地碰到了西牛,于是扁担上就粘上了三根西牛毛。借助西牛毛,小伙子也能健步如飞,很快将柴火挑满姑娘家的庭院。

然而姑娘的父母却反悔了,将青年人拒之门外。青年人再也忍不住,他呼唤姑娘的名字,姑娘就挣脱父母的束缚从房间里逃了出来,跟着小伙子驾着扁担腾空而去。

母亲绣好了“西牛”,西牛尖尖的角直指着天空,四肢健壮而发达,五色丝线艳泽而光亮,母亲十分欢喜。母亲停下手中的针线,轻轻抚摸着肚子,遐想孩子仰着头,缠着妈妈讲西牛的传说。她也多么希望孩子痴迷于这样的传说,像母亲一样有一颗坚贞不渝的爱情种子。

心灵手巧的母亲还在背带上绣上了另外一个图案,这个图案在许多背带上是没有的。她凭着记忆绣了一只衔着香草的梅花鹿。那梅花鹿是她从村庄里的一块不起眼的古老石刻上看到的。那块石刻是壮族才女李世妍故居的遗物。她之所以把那只衔着香草的梅花鹿绣上去,是因为敬仰李世妍。别人都敬仰她的才华,而母亲更敬仰她的爱情。其实才女李世妍并没有爱情,但她对爱情忠贞不渝,最后她死了,死在一句话上:雨箭虹弓天射地。

没有人能对得出这对联,也就没有人配得上她。老人们都说李世妍病逝于情丝,年仅二十四岁。母亲却认为她是用生命独守着那份纯洁,那份天地间最伟大的爱情。母亲绣梅花鹿的时候用热泪祭祀着李世妍,眼泪滴落在背带上,瞬间渗入土布里,那种隐藏的爱就像布柳河一样灵动和深沉。

此外,她还绣了一个家,一个属于母亲、父亲和孩子的家。她把自己绣进了这个家里,也把孩子绣了进去,她抱着孩子像抱着一块美玉,或者说是一份最珍贵的爱情结晶。她还把一些吉祥的动物也都绣上去,比如凤凰、喜鹊以及鸳鸯,希望它们都来护佑母亲的宝贝。

母亲把一切最美好的愿望和思念都绣在那上面,在孩子出生后就用背带背你,用它背你,就是在用母亲的身躯和思想在背你,背你在那个风雨交加的深夜里。

然而母亲很着急。虽然她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父亲,可她挺着大肚子如何翻越那千山万壑?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父亲与母亲的联系中断在那个月高风黑的深夜里,母亲只有对着天空的皓月或者萤火虫诉说无尽的思念。

“萤火虫,挂灯笼,飞到西,飞到东。”听外婆说萤火虫可以传递思念,可以联系阴阳,只要对着萤火虫说出你的思念,它就能传递给你思念的人。

在某个有月光的深夜,母亲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坐在门槛上注视着在黑夜里游走的萤火虫,想着它们都传递着谁的思念。她对着一只飞过房檐,划过夜空,朝着东方飞去的萤火虫默默倾诉对父亲的思念,希望这幽灵能穿越时空到达父亲心里,让他感受这相思之苦。

家乡传来消息,说几个月前外公和提亲的人闹僵。对方气势汹汹地说,如果不给人,必须翻倍奉还彩礼,否则请巫师作法放鬼,闹得家人鸡犬不宁。外公不得已双倍奉还彩礼,从此更加憎恨母亲。

母亲的行动更加艰难,姑姑提着竹篮朝村外的庙走去,她向一棵巨大的神树跪拜,烧香烧纸,口中念念有词,为母亲祈祷。姑父找到正在祈祷的姑姑,一把拉起她狠狠地说:“让她走,不吉利!”说完,他撵着两头牛过了河。

姑姑流下伤心的泪水,可她也无奈,她对母亲说:“不是我不留你,恐怕以后连别人都不敢进我家的门,你还是回去生吧。”

寄人篱下,唯有忍气吞声。母亲沉默不语,卷好铺盖出门去。母亲走得异常艰难,姑姑追了出去,含泪抢过铺盖送母亲回家。

姑姑背着铺盖,像一头羸弱的水牛在前方走,母親挺着大肚子慢慢吞吞地在后面跟,沉闷的天气里,知了在树丛里发出响亮的“嘎嘎”声,豆大的汗珠密密麻麻地从母亲额头上渗出,血液在头脑里撞击,心跳在加速。

到了村口,母亲早已双唇发白,告别了姑姑,母亲独自回了她熟悉的家。

为了孩子,母亲双膝跪在外公的面前,恳求他把她留下,即使不是为了她,也要为孩子想想。然而外公铁了心肠把母亲推出了家门,他冷冷地甩出了一句话:“不吉利的东西,杂种!”然后“当啷”一声把大门关上。

天空越来越沉闷,天边乌云密布,隐约传来隆隆的雷声。外婆和外公吵得很凶,外公那尖锐的吼声和外婆呜呜的哭声透过瓦顶、窗户、门缝在村子上空飞舞。

窗户上贴着三张脸,那是外婆、母亲的妹妹和弟弟。他们饱含热泪,嘤嘤哭泣。外公的吼声时不时像打翻了锅碗瓢盆那般脆响,恶狠狠地撕着所有人的耳朵。

母亲坐在房檐下,含着热泪凝视着天边,她把双手轻轻扶在隆起的肚子上,满眼的焦虑和痛苦。

乌云在村庄上空盘旋,滚动着愤怒的吼声。狂风开始大作,外婆紧张得在屋子里来回走动,她给外公跪下,苦苦哀求着外公。外公依然怒吼,像天空的雷声。

大雨开始倾盆浇灌着村庄,母亲的疼痛愈发激烈。她极其艰难地在屋檐下摊开了被子,轻轻躺在上面,盯着天空的闪电雷鸣。雷雨在天地间倾泻,母亲的疼痛撕心裂肺。她的双眼皮紧紧地缝在一起,疼痛似乎不是从下面长出来,而是想要从喉咙里喷薄而出。可是她没有呼喊,只是默默地忍受。身体里的液体似乎都集中到了母亲的额头,有一部分从眼角流出。母亲紧紧咬着牙关,坚决不让那疼痛从嘴里蹦出半点来。外婆再次来到窗台,她的脸紧紧贴在木窗栏上斜着眼角看着躺在屋檐下的母亲。她的眼泪像烧开了的水沿着锅边流淌,外公依然对外婆凄厉地号叫。

孩子在电闪雷鸣中诞生,那哭声像极了雷声和雨声,虽然惊天动地,却没有惊动村里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外公。孩子的哭声在房檐下诞生,让母亲感觉到无比的幸福,一种冰冷的幸福。外婆从窗台上伸出手来,手里握着一把剪刀。母亲努力地把手伸向窗台,像传递接力棒那般去接那把剪刀。不知道是泪水还是雨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母亲看到剪刀在空中扭曲变形。

剪刀把母亲和孩子分开,她用一张床单把孩子包好,然后用花费了很长时间绣的背带把孩子包好挂在脖子上,毅然离开家和熟悉的村庄,外婆的哭声凄惨无比,在空中回响。

走吧,离开那绝望的村庄,去找寻父亲。母亲离开了村庄,离开家园,离开那泪流满面的外婆、冰冷的外公和可怜的弟弟妹妹。外公那扇紧闭的门将母亲和家人隔断,也隔出了人心的两个世界。

每走一段路程,母亲都要停下来歇歇,她轻轻拍着孩子,用满眼浓郁的爱温暖着孩子。在村口的社庙里,母亲祈求神的庇佑,她抱着背带,背带托着孩子,她的手指划过背带的一瞬间,触摸到上面刺绣的模样。

虚弱让母亲的气息变得沉重,也让她的眼皮耷拉,她实在太累了。然而,手指告诉她,她摸到了“西牛”。“西牛”的传说让母亲努力睁开了双眼,一股莫名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流动。母亲咬咬牙站起来,把孩子紧紧搂在怀里,迎着风前行。

母亲义无反顾,即使跌跌撞撞,也要去寻找父亲。

她的意志融化了乌云,乌云化成忧伤的眼泪浇灌悲情的土地,雨后的天空湛蓝无比。阳光静静泻在山林上、花朵上、青草上和万物上,它温暖地舔着母亲和孩子的脸庞,也温暖地注视着布柳河。

母亲回头告别了养育她的河流和村庄。当她翻过坳口瞥见重重叠叠的大山,一幅多么壮丽的画卷映入她的眼帘:

山河秀丽,生机盎然,就像孩子均匀的气息。

看 湖

湖泊装载了母亲的房屋、田地、山沟、水渠以及她亲手埋下的我的大哥,因而,对于这座湖,母亲魂牵梦萦很长一段时间了。于是,母亲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走出新搬迁的镇子,穿过一片新开垦的玉米地,上到山冈上去瞭望蔚蓝的湖面。

当我走近她身边,看到时光正在雕刻她脸庞的皱纹,山风便使劲地吹散脱落的时间,让那皱纹更深刻、更扭曲。

远山,把蔚蓝的天宇和湖面相接,四周的山峰矮了许多,它们把湖水团团围住。湖水漫过猪头山,把百宴公庙所在的山包围成了孤岛,一艘机动船正在湖面上行驶,划开一道水路。

母亲扯了根狗尾巴草,将两头截断,把秆放在嘴里含着,如孩子一般。一缕黑白夹杂的头发在额前飘摇,先前她钻过一人高的玉米林时,头发上粘了点草屑,草屑也在风中飘摇。

我走到母亲身边一言不发。这湖光山色着实令人着迷,那深邃的幽蓝是这天地间一道最美的颜色。我扭过头看着母亲,发现她的皱纹从额头上向脸颊延伸,拉松了脸颊的肌肤,年龄和苦难最终没有放过母亲,六十岁时,她显得如此苍老,宛如山冈上一棵挺拔的老松。

“带我去看湖。”母亲扭过头看着我,很认真。她的眼神如此专注,这是我从未见过的,她的认真就从这眼神里走进我的心间,走进我的意识,让我不得不认真面对,而且似乎毫无抗拒。但我还是说:“这两天湖水正在上涨,而且山路也不方便。”

“带我去。”母亲睁大眼睛,一副很倔强的眼神。

“好吧。”我说。

母亲笑了,一丝笑容从她的嘴角慢慢爬到她的眼角。

我拨开玉米秆,走在前面,母亲跟在后面,我牵她的手,粗糙异常,但很温暖。早已想不起小时候母亲捂着我的手时的感觉,倒是想起了牵着妻子的手的感觉。就在2008年春天,我和妻子从遥远的北方回南方的途中,我牵着妻子的手一前一后地在人流中穿梭,我们的手握得很紧,仿佛一松开便会消失在茫茫人海,这让我想起当年父亲牵着母亲的手追赶南下的列车的情景。

我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前行,玉米林里划出了一条道,像一道伤痕。

摩托车是山里最轻便实用的交通工具,只要有稍微宽敞的路,就不管山路崎岖和泥泞,便可以载着母亲去她想去的地方。

这算是母亲第一次乘坐摩托车。她上车的动作很大,很紧张。她用双手扶住我的肩时,我明显感觉到她在颤抖,她不得不死死地抓住我的肩,我感覺到那种沉重的力量和疼痛,就像担子压在肩头。然后,她先用一只脚踩在后座脚踏上,确定稳靠之后,才抬起另一只脚,翻过后座,并挪了挪肥胖的身躯,坐好。摩托车摇晃了几下。

“可以了,走吧。”母亲说。

山路崎岖不平,摩托车发出“唔——嘟嘟——唔——嘟嘟”的叫声,而且摇晃得厉害,左右摆动或上下跳动,母亲似乎很紧张,她把我的肩扣得更紧。有几次,她试图站起来,挪正位置,一会儿又偏了,她只好又重新挪动。

“慢点,慢点!”母亲十分紧张,我能听到她急促的呼吸在耳际像风一般飞过。母亲是怕了。但她并没有叫我停下,只是说慢点。这已经很好了,我想。我知道她怕什么。

“您可以告诉我缘由,那次车祸是怎么回事?”直到那次单独与母亲同行我才向她提出疑问。

摩托车继续摇摇晃晃地行进,那些带着泥浆的树丛从我们身边滑过,我们去往湖边的距离越来越近。

“你父亲告诉你了?是我让他不要告诉你这件事的。”从母亲的口气中我听出她的犹豫。

这事已经过了很久了,告诉你也无妨,母亲说。那天她起得很早,外边大雾弥漫,远处一辆拖拉机发出“嘭——嘭嘭嘭”这样有节奏的响声,车灯发出橘红色的光,透过大雾照着路面约五米的距离,许多妇女包括她都挤上那辆拖拉机,去偏僻的山乡赶集,山货多,母亲来不及吃早餐就小心翼翼地蹚过一条河,河水没过她的膝盖,她双手扯着裤子,尽量不让河水浸湿,然后沿着一条崎岖的山路朝山坡上走去。

母亲拦住了一单山货,上百斤的油桐籽,进行了一番讨价还价后付了款,然后央求山民能够帮忙,用他们的马把山货驮运到集市上。

“如果能够在集市上立即转手,每斤赚两角,那么一百斤就能有二十元差价,今天的生活费就算有了着落。”母亲说。当然,并不是每次都能顺利转手,真正收购油桐子的老板会把价格压得很低,如果这样就赚不了多少,只能把抢购到的油桐子运回,等价高了再出售,那天便是这样。

“我必须等到下午七点以后才能搭乘拖拉机回家,约莫九点就能回到。”母亲说。那天虽然天气很好,可是你知道,天气与灾难并没有关系。八点,我乘坐的拖拉机上挤满了人,摇摇晃晃在乡间山路上行走。有人说了一句幽默的话,他说,师傅慢点,慢点,车上的人都要泼出去了。当时大家都笑了。可是随之而来的是大家发现,在下八广坡时,车速明显加快,在黑夜中的拖拉机仿佛脱缰的野马在急速奔跑,司机喊了声‘跳!’

“于是大家纷纷跳车,我还来不及跳就被抛了出去。”母亲沉默了一会,只有摩托车发出的“嘟嘟”声打破这午后的宁静,它在以极慢的速度行进,仿佛也在倾听母亲的讲述。

“当然,幸运的是我去了阎王爷那儿一会儿便回来,除了额头擦破了皮和手骨折,我还活着,我就知道我死不了,我命大着呢!”母亲说。沉默。

拖拉机或是小型货车装满家具在路上摇摇晃晃行进,发出强烈刺耳的“哒哒”声或是“呜呜”声,如今还能陆陆续续看见,搬运老式沙发、橱柜、床以及零零碎碎的物品,碗筷相互碰撞和刮擦,发出响亮的声音。司机光着膀子在驾驶室里,紧紧握住方向盘,他的头发凌乱,嘴里叼着根烟,眼光并未斜视一下看看从拖拉机旁经过的我们。母亲说这个驾驶员叫老建,最后一个搬迁。

山风吹过青林,发出橡碗的味道。让我的记忆瞬间回到了古镇幽深的岁月。那个深夜,月亮明晃晃地挂在天空,月光冷冷地铺在稻田里,躲在树丛中,静静地躺在不远处一丛阴暗的芭蕉丛上,银白色的公路幽幽地伸向远方。山变成了深黛色,而虫子朦朦胧胧的鸣叫从稻田里、石缝中或是草丛深处传来,给这个静得出奇的深夜增添了一丝寂寞。

门紧锁着,父母还没有回来。我和妹妹面对空旷的深夜,多么希望有一丁点亮光出现,哪怕是幽绿的灵火。

妹妹走到我的身边说:“哥,我们哭不哭?”

我说:“哭!”

于是,我朝着旷野喊:“妈——”

妹妹也跟着喊:“妈——”

我们拼尽全力的呼喊被无尽的夜吞没,没有回声,哪怕有谁应我们一声。渐渐地,我听到了妹妹的抽泣,低低地从背后传来,它极其不听话地撞击着我的泪腺和喉咙,然后酝酿出一场呜呜的哭声。

哭声和呼喊声夹杂着刺向深夜,只有风穿梭树林发出的沙沙声与我们应和。哭着哭着我们睡着了,躺在靠墙的角落里。

梦中我嗅到了橡碗的味道,那是我熟悉的味道,因为我曾经用橡子做陀螺,它也有同样的味道。

“那时你和妹妹都哭了,哈哈!”母亲笑了。我从记忆中回到现实,微笑了。

“那时我嗅到了橡碗的味道,其实不是在梦中,对吗,妈?”我说。

“是的,你和妹妹都睡在两袋橡碗旁边,我和你父亲去捡橡碗,至深夜十二点才回来,你嗅到的是橡碗的味道。”母亲说,那时橡碗可以卖钱,每斤八分钱,否则你和妹妹就没有新衣裳穿。

母亲又挪动了一下肥胖的身体。

我说:“快到了。”

到了河边,母亲同样吃力而艰难地下车,还没站稳就拨开一丛树木,向远方瞭望。

湖水还在上涨,一些枯枝败叶在湖水上漂浮,动荡不定。一些树木只剩下了树冠,仿佛一个人正在走向湖中,湖水淹没到了脖子上。蚂蚁在搬家,大大小小的蚂蚁离开了窝,排着整齊的队伍行进,有几只蚂蚁掉进了水里,挣扎着爬向漂浮在水面上的枯枝。

湖水淹没了一片树林,来不及砍伐的这片树林叫倒鳞树林,树皮一块接一块倒着生长,仿佛龙的鳞甲,木质坚硬,下面是一座土地庙,香火鼎盛。倒鳞树树林往下是一片刺竹林,我们曾无数次钻到里面去找刺竹笋,直到我们长大不再钻刺竹林,竟不知何时又多了一帮调皮的小子,他们也去钻刺竹林,找刺竹笋,他们重复着我们的童年。

再远点的地方还是湖水,蔚蓝的湖水中央是一丛美丽的树冠,它是古镇的中心位置,我的故乡就睡在湖水之下。

夕阳星星点点揉碎在湖面上,灿烂金黄,仿佛稻田金色的稻浪。母亲微笑了。她说真美!

是啊,确实很美!小山层层叠叠,在远方静静伫立;湖水中央那棵美丽的树冠如此苍绿。夕阳灿烂的余晖悠闲地铺向大地,洒在树冠上。有几缕余晖透过枝丫缝隙,落在湖面上,星光点点。

白鹭,绕着树冠滑翔。它们扇动着美丽的翅膀,如水波起伏那般轻盈地掠过湖面。一只白鹭扑打着翅膀,双脚欲试着站在摇晃不定的树丫上,仿佛踩在柔软的水波间。两只白鹭在树冠的上空相互追逐,它们时高时低,最后又落在了树冠上。

那是它们的家园。母亲的微笑一直未停,像那缕轻盈的阳光挂在嘴角、眼角和额头上。

岁月让母亲目光浑浊,眼睛再也不像从前那样明亮,甚至视线模糊,她不得不用爬满皱纹的手揉搓着眼睛,我看到她在揉搓时挤出了几滴眼泪,有一点泪痕就在鼻梁和眼角间。

母亲揉搓眼睛时我看到她的手掌皲裂,厚厚的老茧发黄,先前她用芝麻秆烧成灰烬,然后用灰烬把洁白的糯米染成黑色,用来包粽子,她知道我爱吃这个。如今,我已过了而立之年,母亲为我包了几十年的粽子,还得继续包,因为我的儿子,她的孙子也爱吃这个。

母亲的头发花白了,有几缕散落在微风中,轻轻飞舞。她没有去整理,任凭它们似飘逝的时光在眼前晃动。

湖水澹澹,山岛耸峙。母亲使劲伸长脖子去眺望,她努力从四周的山形来辨别从前的位置。我知道她想念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那个地方一定是原来我们家的田。”母亲没有看我,而是使劲伸长脖子瞭望。

“是的,您说得没错,那个地方叫那三(在壮语中,那指的是稻田,意思是说一个有很多稻田叫三的地方),当时生产队把一块田分给了我,那是我的田地,我赖以生存的田地。”我说。

沉默。至少十秒钟,我能听到母亲压抑的呼吸。母亲突然又指着很远的一座山说那里是不是纳果(地名,一个有很多稻田名叫果的地方),我说是,您曾告诉过我,我的哥哥在世上存活了两个小时后,埋在了那果后山,而几个小时后,你就在那果后山下我们家的田里薅秧。

“那时天很热,我知道太阳就在我的头顶上。”母亲说,“我出了田间,然后折了一把黄荆条盖在坟堆上,你应该能体会到,那时我的心情,我想扒开那堆黄土。我的泪落在黄土上,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轻轻叹了口气,我在附和母亲的情绪。我的哥哥,我从未谋面,他只是我印象中一个模糊的概念,我不知道他长啥样,却只有母亲,这一辈子永远清晰地记得他的面孔,他曾经睁开眼睛看了看这个世界,那个浅浅的黄土坑以及那天的太阳、空气、河流,当然还有空气中弥漫开来的忧伤的气息。

“不说了。”母亲说。

“妈!”我叫了她一声。

她没有回答我,似乎是没有听到我的叫声,她依然凝视远方,像一尊塑像。我转过头去看着她,在她眼里是满满的湖水。

湖水涤荡着岸边,发出沉闷的响声,一些枯枝败叶被推到岸边,而小鱼乘着水的翅膀,爬过山坡,到达它们梦想到达的地方。

“给我照张相吧。”母亲说。

“好的。”我拿出相机给母亲拍照,她整理整理衣服和头发,露出了年轻的笑容。

金色的余晖、白鹭、树冠、宽阔的湖水和远山,连同母亲被定格在镜头里。我不禁喊了一声,妈妈,你的背上有座湖!

责任编辑 韦 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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