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

2019-09-10 07:22陈元武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伯劳大地

陈元武

许多时候,我们都忘记了土地,水泥覆盖的地方,几乎成为我们与大地的屏藩。我所站立的地面上,铺着厚厚的水泥、砖头或者石板,被精心打磨过,切割成各种形状,在城市里,我的脚几乎沾不到泥土。而城市里却不乏污秽和烟尘,冬天的早些时候,天空渐渐失去了水分,那种蓝色仿佛被尘霾吸走了魂魄,变成死亡般的灰色。我在鸽子的羽毛上看到了日子的身影,灰尘已经将它的黑色瞳仁浸润成白内障般的混浊。鸽子因为食物充足而日渐肥胖,它不需要成天在天空里飞翔,它的翅膀已经失去了长途飞翔的耐力,甚至,它都不愿意在楼宇间多飞几圈,让天空变得灵动些。肥硕的鸽子在小区低矮的树上无聊地聒噪着,跟一些同样无聊的麻雀在抢地盘,在地上捡食着随地落下的食物。那些人类吃剩下的食物看上去那么的腌脏和肥腻,鸽子吃不到大地上的其他食物了,尤其是城市里的鸽子,除了宠物鸽有固定的玉米碎屑和小米高粱等饲料,广场鸽几乎没有这样的待遇。我遇见的鸽子无一例外都适应了这样的食物。在小区楼顶,有人撒谷物吸引鸽子的光临,而更多的时候,鸽子从其他地方吃饱了飞过来,百无聊赖地闲聒着,声音单调而沉闷。街巷在整个夏天里总是被异味所笼罩,雨季结束后的高温天气,让该发酵的树木落叶和草坪上的积尘散发出难闻的气息。空气里飘着地铁站工地扬起的烟尘,二十多米高的螺旋升降机和机斗发出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机械撞击声和大地撕裂的哀鸣混杂在一起。地上的人像蚂蚁一样穿行,地下的洞穴里,现代化的机械在穿行,过不久,这个城市的空间会发生新的变化——像蜂巢一样的结构化城市替代现在的单一平面化城市。

像布罗茨基诗里所说的那样:

我们穿行的城市里

已经没有空间的秘密

土地已经远遁

潜行到更远的深处

我们昆虫一样蚁行着

望不到地平线

城市土地的固化和坚硬使得雨水再也无法回到大地,于是,一场稍大点的雨就让街巷变成了河流,我们却未能拥有鱼的能力。有时候望着在齐膝深的积水中抛锚的汽车散落各处,绝望地闪着黄灯或者红灯,心里就会有一种莫名的罪恶感——是我们将自己的生活变成一种不可通透的池塘,积水的倏然而至,让一切的快乐变成了痛苦。汽车在积水中像落水的甲虫一样挣扎着,世界在混沌的雨雾里变得模糊不清。窗玻璃外是水的世界,窗玻璃内,是暗的世界,那么局促狭小,仅容得下自己的灵魂在急速喘息。树在风雨中晃动,无助而强韧。没有依靠的树木或折断或倒伏,被连根拔起。雨水强劲扫射着城市的每一平方厘米,风雨中的街巷显得那么陌生,根本看不到大地在哪里。远处的闪电光芒瞬间照耀了城市的虚空,那种灰色的、惨白的、无法辨明的天空终于亮了一下,像火焰或者刀锋一样一闪而过。但这毕竟是活的生命现象,除此之外,再无参照物。“那种柔软遍布的地方,往往是生命的温床,而岩石之上,没有花朵。”我们生活在岩石之间,是绝望的野草。

节气是令人敬畏的时间分割法则。立春的时候,大地还是一片死寂,稍向阳的暖坡处,树梢已经在绽放细弱的新芽,而公园深处,蝼蛄突然惊醒了,间或鸣叫一番。街区的树看不出任何变化,被冬天的风摧凌得半死不活,树叶多是半枯黄的,沾着厚厚的积尘,落叶树反而显得疏旷而有致。南方的冬天总是显得不太正经,像秋天延续,或者是春天漫长的序幕。不太明显看得出有霜雪的变化。钻人的风才会让人觉得,这就是冬天,可是,突然间,就立春了。阳光起得更早了,从东南角的楼宇间突然就闪现出一种明艳的亮光,一丝暖意刹那间像波一样传递,街区的空中,灰色的霾渐渐散去,混沌的积尘和烟气被风吹散,那种略带湿润的风让人神情振奋。南方的春天也是这样不太明显地来了。日历上两个字提醒我,今天立春。“一候东风解冻,二候蛰虫始振,三候鱼陟负冰。”东风来得明显,东窗上的花草开始摇晃,像庆祝某个事件的发生,蝼蛄始振,摩翅振羽,夜里,有虫声柔和地响起,渐渐地汇成虫声的海洋。螽斯、黄蛉、蜡翅蜇蛉、马蛉纷纷钻出穴居处。花盆里有拟叶黄竹蛉钻出来,带着一个冬天的倦容,怯生生地爬到柠檬花的枝梢,试着扇动麻木的双翅。声音是脆生生和羞怯的,偶尔才有它亮而惊人的嗓音。当阳光照到阳台时,它已经不知去向。花盆里的草也开始钻出头来,三叶草簇集着,抢占着空出的盆土表面。叶芝的诗句:“三叶草挤满了小径,春天将橡树子敲下来,做了它的伴侣。”前年,我去了女儿读书的荷兰代尔夫特市,那是个河流密布的小村镇,宁静安谧,人口不多,尼德兰人生性爱自然,爱鲜花和绿树。所以,这里虽然靠着海边,经常刮七级以上的大风,并且这里地势低洼,河水全靠风车带动而递级倒升流入通往北海的总排灌渠内。代尔夫特市内的房子,除了教堂以外,基本都是北欧那种有着高耸屋顶的三四层楼房,街上铺着黑灰色的石头砖,留着可见泥土和草的缝隙,春天的时候,随时可见草从缝隙钻出来,随意长成风景,清洁工通常不会拔去这些野草,除了重要的街道外,总是设法保持那种最原始的自然状态。河水不太清澈,却很干净,市民经常举办这样那样的活动,在仲夏节来临时,除了音乐和舞蹈的狂欢外,就是在河里比赛游泳了,各色男女,不分年龄,均可参与。河岸上,有穿着中世纪服饰的尼德兰人和民族服装的日耳曼人,跳着恰恰舞或者狐步舞。有侍者打扮的男性端着啤酒扎杯在人群里走动,提供着可口的鲜啤酒。正午时分,在街边临河的椅子上小憩,树荫下,凉风阵阵,感觉这里的夏天有些梦幻,像福州的春天。海风是突然强劲起来的,下午通常会下一通阵雨,那天忽然就阴下来,狂风大作,河水仿佛沸腾般翻涌。雨下得像福州的雷阵雨,雨箭白生生,砸在地上,草叶乱颤,树叶翻舞。这里的树多是梧桐树和橡树,也有一些是榉树和桦树。全都长成伞状,巨荫蔽天。而荷兰教堂附近却很少树,只有花坛。广场在教堂的大门口外,一溜过去,是小集市、咖啡吧或者供市民活动的小圆形舞台。

在河边不时碰到野鸭子排着队,从容地穿过街道,此时,所有的人或者车,甚至是火车都必须停下来,给它们让路。野鸭在这里几乎毫无生命之憂,没有天敌,没有鹰或者海雕,没有猎枪或者猎网,也没有毒饵和陷阱。海鸥不时充当着强盗的角色,特别是手里拎着刚从超市购得的鲜鱼海产品的市民,要留意从天上突然冲下来的强盗,那些北极灰背鸥极为强悍,往往连鱼带袋子一起叼走,还让你吓出一身冷汗。它不无得意地扇动着翅膀,从你的头顶迅速掠过,向远处疾飞。女儿曾经碰到一对松鼠夫妇,它们看中了她手里的松子烤面包,那香气让松鼠心急火燎,于是跳到她的自行车上,直接将面包扯下一大块,然后迅速逃走。女儿拍下那对松鼠夫妇的滑稽模样,一瞬间,可以看到,当地动物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何其平等,亲密无间。荷兰的桥多是活动的桥,没有高的跨度,都与路面平齐,只是桥中间是可以转动九十度的大转盘,当大船经过的时候,桥就会顺着河流的走向转过去,让出一条道来,让船只通过。而所有的车和人都会耐心地在桥头等着。一切都慢悠悠的,时间从容地在这里流淌着,几乎看不到谁着急地揿喇叭催促前车。自行车是这里主要的交通工具。平时,安逸的尼德兰人在工作的闲暇时光,骑着自行车,沿着水坝的窄道骑着,一边听着音乐,或者不时将手里的食物投给鸥鸟,但这仅限法律允许的投喂食物。水坝是坚固的钢与水泥墙的结构物,而表面却是泥土箱,种着花草。荷兰的水质偏盐,只有耐盐的水草才能在这泥土箱里生长。有灰蓟和薄荷,还有荷兰香芹以及马鞭草等。坝内侧是向日葵地,也是耐盐植物,在野藿香隔离带外,才是正规的农田。全是机械化的工厂式生产,有鲜切花和土豆、苦苣和西芹等常见植物,在南荷兰一些地方,才有麦田。

立夏时节,这里依然是凉爽如春的气候,天空偶尔飘过一阵雨后,云就散开去,像棉花一样白得醒目,而天空已经擦拭得像水晶一样通透,那种蓝色是大自然最原始的颜色,小时候我也曾经熟悉这样的蓝色,只是现在,夏天的天空也总是弥漫着一层灰色的物质,让那种蓝打了折扣。

立秋的南方,总是在一种莫名的沉寂里悄然降临,节气的变化不太明显,唯一的变化就是日影南移,背阴的地方生出一些凉意,虽然很不明显,但已经不再是夏天时的沉闷和炎热。凌霄花会爆满枝头,还有米兰或者是九里香,大叶榕偶尔会绽出新的芽梢,让这样的初秋变得暧昧不清。在乡下,这时候开始要着手酿米酒了。稻子收上来,碾成米,米香在乡村的街巷里飘远。冬酒的酝酿就是日程里的重要事项。新米需要在烈日里曝晒几天,直到米缩成透明的玉状,然后在一个磨砻里筛上几小时,让米胚芽全掉落干净,那米简直就是玉雕了,一粒粒通透可爱。这米下桶里淘洗干净,上蒸屉里蒸熟,然后倒入酿缸里初发酵,放入酒曲,经过一夜的发酵,米团渐渐液化,浓郁的酒曲香气四溢。然后是深发酵两天,封缸口,上蒸笼杀菌,再出笼放置在阴凉的地下酒窖里存放到秋天。在这接下来的数月时间,缸里的米曲继续发酵,糖化并转化为酒精,而酒曲变成了橙黄色的酒色,直至所有的米糟全化为液体,只剩下少量的不可溶物,沉淀在缸底。酒在幽暗的地下室里感受着外部的阴阳变化,阴气渐滋,阳气渐衰。夏至那天,窗外会传来一阵伯劳鸟的叫声,此鸟善感阴阳之变,夏至三候:鹿角解,鹿为阳兽,知阴至而解角;蜩始鸣,蜩者,潜阴之物,出土感阴之至,始鸣;半夏生,半夏喜阴,感阴之至而生。到了立秋,又是三候:凉风至,白露降,寒螀鸣。地气始凉,而西风生,终日风至,扑身觉凉,雨泽渐多。露生于草木,色白,示秋之为金。寒螀,寒蝉,小而紫,类蜩,生于夏末,声嘶长而绵软无力,似无奈,似留恋,其声多凄怆,以增秋绪耳。

伯劳在古人眼里是不祥之鸟,叫鵙。《诗经·豳风》云:七月鸣鵙。元吴澄《月令七十二候集解》云:“曹子建《恶鸟论》:百劳以五月鸣,其声鵙鵙声恶,且其猎物而曝尸,叫声令人不快。伯劳却是气候最忠实的信使,夏至鸣,冬至止。此鸟单栖,立于棘丛,无论逮到什么,昆虫、蛙或者蛇,一律挂在尖刺上曝尸,无鸟敢近之。乡村广袤田野,伯劳像影子似的出没,飞则不过山冈,远不过河林,声凄厉而警醒。近来城市里也出现了伯劳的身影,以其善盗他鸟之雏以为食。伯者,首也,劳者,力也。农村人喜欢它的缘故跟它善于驱雀有关,稻田里有伯劳的身影,麻雀们都远远飞遁,而果树上的害虫甚多,步甲、钻心蜒蚴、螬蛴和蜩都是它的捕食对象,甚至是细小的钻果小蜂、小果蠹和金龟子它都列为食谱。农村人称之为客鸟,因为冬春不见。秋冬之际,田野渐荒,枯玉米秸、干稻草垛和空旷的田野上,实在没有多少可供捕掠的鸟虫。伯劳依旧忙碌着,直到冬至,渐消失无踪。霍顿《鸟杂论》里说:鸟的存在,其实就是时间存在的另一种方式。没有了鸟鸣的世界将是多么可怕,哪怕它的声音不太好听,它提醒着一天的某些时候,多么重要,像鸡鸣以纪时。冬天,田野终于归于安谧,如人一年之冬息。而酒窖里的米酒已经酿成,开冬节就是以酒来开场。在闽北某些山村,冬天不会平平淡淡地出现。酒香提醒着冬天的另一种方式,酒满花溢,各家将酒送到村里的谷场,集中倒入一口大桶里,混合成一种酒,然后各家再从桶里将酒取回,放在谷场边让人品尝,抢酒节像乡村的狂欢节。酒红色的大地上,流淌着洒下的酒汁,像血液一样在阳光底下亮着红色。酒香里是村民们的激情在升温,直至沸腾。

伯劳穿过我的村庄

季节被撕裂、纷飞,像芦花飘散

什么心事像酒一样浓烈?

我拾起落叶,想还给大地

像古代的献祭之礼

以我的血或者肉躯为菹醢

供给大地

红色是一种血的颜色,是秋天撕裂的伤口,是伯劳鸟在肢解猎物,那敞露的肉体深处,是季节无声的音符。因此,古人称节气七十二候令,是史诗般的描述。我相信,每一个节气之间,都是大地无声潜行的足音。因此,我敬畏米酒的红,以及米酒本身,它是古老的仪式,是季节的悲歌。当万物不再繁茂,当秋风凋殒一切生机,我怀想并敬畏这一切的过程,像伯劳鸟对着猎物的尸体悲歌一样。

我敬畏生命里的一切现象,包括生与死。大前年父亲病故,在去世的头天晚上,我们环伺在床边,他半躺着,枕着棉被。屋里是死神匆匆的身影,我感觉得到他的来临和他兴奋的叫嚷,甚至手舞足蹈,他期待着父亲最后的时刻。父亲一直喘着急促的短气,他似乎想说些什么,其实,父亲平时就不太爱说话,他总是沉默以对,独自看着电视,嘴角露出莫名的笑。父亲突然像如释重负般长出一口气,却再也没有吸进去一丁点儿空气,他的手软下来,无力地垂在床边,他的头也无力地垂下来,歪到一边。房间里的空气也死一样凝固了。我们忙着给他洗身子,他的心口还有余温,我将脸贴向他的心脏,但已经没有了任何响动。父亲睡着了,他太累了,将永睡不醒。这样的告别显得十分残忍,但我知道,任何人都有这样的时刻。我抱着父亲的身体,让姐姐擦拭着,然后穿上寿衣,再让父亲平躺下来,他已经不再被病痛折磨,也不需要与困难的呼吸抗争,他跟着死神走了,没有足音,像一阵风一样。在接过骨灰坛的时候,我的心突然揪了一下,重重的,眼前发黑,几乎趔趄,父亲竟然变成了这样一堆骨渣,它在灯光底下像象牙一样米黄,发着柔和的光。我轻轻盖上了小锦缎被,合上坛盖。我抱着骨灰坛子走向送葬的车厢里。

天空依旧蓝如洗,阳光耀眼,刺痛我的肌肤。我紧紧抱着父亲的骨灰坛子,它还有着烈焰后的余温。上山的路多么崎岖,荆棘刺穿我的肉体,我感觉怀里的父亲很慈祥,他还在睡着,像婴儿似的,他要回去了,回归大地,那是他永恒的归宿,也将是我永恒的归宿。后来某一天,与朋友上鼓岭,寻到一处棺材石,称椁石台。他笑说,生如此寂静,死也当归石台,他把死当成是对大地的献祭仪式。我想到甘孜的色达嘉措,我参加了他叔叔的葬礼全过程。他叔叔被捆扎成白色的柱子,在焚化后的回家途中,我们念着经咒,在驴车上看着弯曲的山谷底淙淙的河水,以及陡峭山崖边上不时出现的鹰的身影,经幡在风中猎猎响动。大地如此安静,甚至可以听到每一次石子被碾压后弹飞的脆响。

我们坐在草地上,向空中撒着青稞面粉和达隆,经呗声像嗡嗡响的山风。白色的骨灰坛子被放进神秘的祭台后,那里是他们的先人的另一个村庄。这跟我们的后山几乎有着相同的意义,那是我们先人们再次重聚的村庄。蓝得发暗的天幕底下,我们在阳光里成为岩石的一部分,沉默之后,我们与他们告别。山风猎猎,那失水多年的岩石上,多了些我们刚才洒下的泪痕。大地向远处延伸,绵延不尽。每每触及大地的胸膛,我仿佛在与一个伟大的母亲私语,那是每个人的来处,是万物的来处,也必将是我们,以及万物的去处。

万物柔软

深入大地

没有原因的發生

跟没有原因的消失一样

不需要做解释

希望得到答案

没有,一切都归虚空

一切生和一切死

都同样毫无意义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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