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境庐记事

2019-09-10 07:22玄武
散文 2019年11期
关键词:写作者气息玫瑰

玄武

以前种花,我说我种的品种,百分之九十以上山西没有。百分之六十以上,五年内,山西还是没有。

有人会笑我吹牛。事实证明:一点也没有吹。十年过去,你看太原满大街就那一种叫光谱的黄色系月季就知道了。他们已经竭力做,种了花的,还是不惜代价所做的几条最主要的景观大街,比如汾河东西路,比如长风大街。其他地方连光谱都没有。

那个花太烂了,我是不种的。

你不要不承认,本市的外表和人们内心一样,就是这么颓败,沮丧,落后,腐朽愚蠢,而且心满意足。

一大早本市园林部门,拐弯抹角托了许多人,找到一个不太熟的朋友找到我,电话里说,想请我去指导正在弄的太原植物园……

我是个作家,本市不请我指导文学,让我去指导种花。这是贾谊同学两千年前遇过的夜半虚席只问鬼神的那类事吗。

我不喜欢和政府部门打交道。单说绿化,他们也是水性杨花,今天种了明天拔,全国各地无不如此。

但不好驳这朋友面子。答有空了再说吧,现在委实没空,本月内没空。下月也不一定。

我的园子不大,几乎是小得可怜。我想如果植物园的地皮是我的,或者我可以随便用,就好了。不过指导他们也是无所谓之事。给本市一些花香,百姓得其美,亦非坏事。许多人傻傻分不清月季玫瑰蔷薇,认为花店售的那种塑料般的红白花是玫瑰,几块钱一棵的长几片傻大花瓣的那种村里也有的是月季,月季廉價玫瑰似乎有品。我们的审美就是粗俗到这种地步。明清时人们爱花,专门为月季写过好些种花谱。当然明清时的名品月季,“文革”时全部被干掉,我们现在只能知道个名字。国产月季品种仅剩最烂俗的那几个,但今人连那些傻大姐般的几种国产月季都叫不上品种名字。

月季、蔷薇、玫瑰的区别是这样的:三者都是蔷薇科蔷薇属。英文是同一词,玫瑰同时指三者。法国约瑟芬皇后专门做个巨大的玫瑰园。约瑟芬之后,西方语境中的玫瑰,便不是只有一季开小花的玫瑰,而是指从古典月季到花色乱眼、花季漫长、单朵花瓣动辄一百以上多则三百的现代月季。

品种之间区别是极大的。耐寒性,抗病性,藤蔓性,花香的种类,生长速度,开花多少,花的形状和大小,花开的耐久性,复花性,等等。有类于三观不同的人,比较起来简直觉得对方不是人。我竭力认为都还是人。我每天要告诉自己许多次,默念咒语:大家都是人,大家都是人。大家真的都是人。

每次看到大家生气拿狗作喻侮辱狗,我都很羞愧。羞愧不已时,就又要给狗写诗文了。

某日在路边驻车,救了一条想从墙缝钻出却被卡住脖子又缩不回去的小狗。最下边缝稍宽,越上越窄,它却拼命往上挣头,眼看吠叫声都扭曲了。也不知多久了,我想路过的人们未必不想管,只是怕被咬。我救它时它也不停地张嘴要咬。

我蹲下和它说了一会儿话,它情绪安静一点了,望着我眼睛。它应该听懂了,知道我无恶意,但是眼睛里仍然是不信任。我作势伸手,它再次望空乱咬。

我观察墙缝,明白了。有胳膊脱臼经历的人都明白,接骨时必须迅速,用力,而且几乎是在你不甚察觉的当儿,猛地一下。是非人的疼痛,但一下就好了。若是慢条斯理一点一点来,你会疼得要死过去一般,那简直是折磨人的刑罚。

有时候真正的温柔和善意,和粗暴几乎是一致的。

我站起身,抬脚,向它的头迅速而用力地踩下去。踩,踩到底部,嘴摁在墙缝的地面上。它使劲一抽,哧溜一下不见了。

我趴着墙缝往里看,瞅不到它。它的朋友,一只小花狗,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

写了一首诗,算是给看到骂狗和转发以狗骂恶世道的帖道歉吧。许多人不如狗的。

提醒,救助遇险的狗,千万不能轻率用手。自己家的狗也不行。若伸手被咬,你不能怪狗。那是它作为动物的本能反应。

总觉得写作,不应当是窝囊吧唧的人从事的职业。

写作者应当血气充盈,因为负有传递汉字血脉的责任。他要比战士勇猛,比刺客冷静果决。写作者应当通灵,把整个世界一把抓来摁到笔下。他要比巫师有法术,比婴儿敏感。

写作者当有不可遏之怒,与所历的时间搏斗,永不言败。写作者不屑于与庸者纠缠,轻轻忽略他们。写作者的哀悯排山倒海,将目之所接、心之所念的一切浸于其中。

写作者绝不俯就已经超越的东西,也不等待。虫豸再多,百万只相加,也仍然是虫豸。你怎能指望爬行的虫豸,成群倾轧拥挤滚动的虫豸,去理解一只兽的奔跑!

为保存物种多样性,我花掉一生积蓄,买下这块黑暗土地,连同其上肮脏的天空。我不得不抛弃一度需要、认为不可或缺的城市生活。我抛弃了许多书籍。在苛刻地挑选图书时,就像儿时在灯下甄别颗粒饱满的种子。

我在种子里继续挑选,扔掉其中一半。我的生命长度,读不了那么多书了。隐喻性地选择,因为我最多再活已经度过的岁月。

我造庐其间;引流水环绕,建鲜花长廊。我也留杂草丰茂、自生自灭的斜坡。我遵循上帝赐予的秩序,代施其规则。在无外物干扰的前提下,我以为它会是万物生发、收纳四季的乐园。诸物当相生相杀,却模拟宇宙的平衡。我希望宁静,和谐,与生命的蓬勃、性暴力一般的混乱并行不悖。

但是铺天盖地的乌鸦飞来,压垮了屋顶。野猪踏坏了流水,野兔造窝,杀死成片的树林。树林干枯着火,烧点屋子和兔子。风中飘散着灰烬和动物们肉的焦香。

我被迫僭越权力,像上帝一样在黑暗的土地上杀伐决断。我渐渐与万物为敌。我必须斩断星光,不让它穿透屋子的墙壁;必须取树林之木为柄造斧,以伐众木。必须引弓杀豹,以披其皮。第一次我很难过,它曾是我一生热爱的华丽大兽,却永远不能再奔跑。我取其骨安慰自己衰老的骨头。后来,很快,我忘记自己的难过。一切变得天经地义。

我渐成可耻的僭主,滥用权力,奴役黑暗土地上的万物;万物渐以我为敌,结成组织。兽群鸟群,兼有统一的律令。

我制造矛盾;我制造仇恨。我杀戮羊而令羊仇恨豹,我利用狐狸的谄媚和狡猾。我也发展组织,它是草木鸟兽的综合体。它们被规则逼迫杀死同类。起初它们悲伤,像我有过的难过。后来它们杀戮父母兄弟,也毫不犹豫。有一次我看到,一匹野马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当众炫耀般的咬着它,吸食其血。它原本素食如僧。一众掌声雷鸣。我奖励它勋章,称它英雄。它激动地接受,伸出长长的脖子,眼中有感激的泪水。

奴役是一种惯性。奴性是一种惯性。一切已经建立,将延续千年。我心里明白,我已经成为堕落的天使加百列,模拟上帝建立黑暗秩序。我和我的子孙也进入这咒语般的序列,我将亡命于子孙,他们相互杀戮,永无怜悯和休止。

这是我在2019年7月7日凌晨的梦,和梦中之句。我醒来,如实记录了它。有一些已经遗忘,有一些被记忆扭曲,约三分之一,属于完整的梦句。

阴而沉闷,北方正暑。热气四下里翻腾而至,带着万物被烤焦的气息,有轻有重,有清有浊。铁栅栏及其上生锈的油漆,气息是滚烫而下沉的,它扑到脸上也仍有铁器的凶猛感。烈日曝晒的楼房,气息是刻板的,没有表情的,只是一股没有味道的热气,像官员假装热情的没有任何内容的讲话,也像一些诗人空洞的分行感叹——他们的书写,就是一阵随时散掉的空洞热气。

土的氣息……是浊而辨识性极高的。那浊里有丰富的力,腐败的力,生长的力。河水浊,绝大多数河水的气息浊,几乎是凉热不定的死亡气息。溪水气息是清的。

花的气息轻。在这个季节轻得若有若无。但茉莉重而清。茉莉是我认为的最清澈的重香。相反栀子花的香气就混浊。瑞香之气尖锐而浊。

野草的气息重,还有绿色树液的气息。我爱那苦涩之味。少年时好奇,还有意砍开树干,看那绿色的血液析出。我记得尝过,分辨其不同,桐、枣、杨、榆、槐、桃、杏,等。我喜欢刺槐的味道。刺槐和国槐又大不相同。

医院的气息是浊的。人的气息混杂,药水的气息冰冷难闻。我觉得使劲闻一阵就饱了。可以饱半天,不用吃东西。

露天躺在长椅上,胡乱写下这些。头顶绿叶婆娑,是森森然的绿意。李贺说“凄凉四月阑,千里一时绿”,他是真懂得绿意里的凄怆的,顺手写下那句子。我想他写作时的样子:浓重的眉毛,像绿色的枝条茂密生长一样结在一起,拧起来,叠加起来。

曾说过古诗的肌理是长在自然里的。每一首古诗,都像是大地里的原生植物。不懂自然不够爱自然去拨弄古诗,便只能是弄些两张皮的东西。隔玻璃亲嘴一般,看着是那么回事,但差得远呢。是零距离的隔绝。古诗有令人镇静的作用。它也几乎和自然一样,沉浸其中的人,得神奇的自愈能力。

只是蚊虫叮咬太甚。我择无人处享安静之乐,此时却又盼人来,替我分担些蚊子的嘴巴。三两人时就好很多,几乎不再觉皮痒。但是无人。

一个小男孩远远跑来,清脆地“嗨”一声,扑到我身上。我骇一跳,一下子坐起来。

他不好意思地看我,一边退开。说哎呀,不是你。

他看错人了。我说没事没事。我喜欢看他害羞地退开的模样,想起自己儿时有过的事。

但此时我想到的是五岁的儿子臭蛋。那男孩,正是臭蛋的年纪。我眼睛盯着他蹦蹦跳跳走远,有刹那间,我想是自己生了错觉。

黄昏至并州北水沟,据说有棵大紫藤,寻来却是不见。

山峦近在眼前,其骨历历。落日滚动欲没,我若闻其声之巨。我所知而未能闻的广陵散,高山流水,高渐离的筑,伍子胥月下的笛声或大唐李谟的笛声,秦王破阵,姚崇的羯鼓,西周战争冲锋时所用陷入癫狂状态的巫师击响的军鼓,师旷之琴,大抵可以比拟落日滚动之声。

这一世,前半生懵懂而愚蠢,时有人事违心觉不对不正确,也不敢说出,因为唯恐和别人不一样。父辈祖辈们都说,你要随大流,不能不是一般人。

现在明白,那是奴隶之学。怯懦,自私利己,猥琐,跪下去而且低头的顺民哲学。它所造就的,是一代又一代表情麻木呆滞、内心单调仓皇不知所措、审美鄙俗思维僵化,除了衣着和习俗数代人几乎看不出区别的人民。杂草一般的人民枯了又荣,倒是繁殖的能力不见减退,强劲而茫然。

这一世后半生,要做觉醒的个人,独立不依附的个人,要做响当当的汉子,做真正丰富有内容的大丈夫。要把诗文写得如同玄铁铸就,坚硬而韧,缄默而沉。其简如傲,其迅如雷,其变如蛟,不变如山,其悯如恨,其号如啸,其悲如咒。犹钱塘江潮之烈,犹陌上花开之雅,犹弓鸣之劲声,犹夏云之壮丽。

这样活着的每一天,清醒的,理性的,诚挚的,无限打开的,变化探进的,勇于自纠和接纳的,才能算作生命。这样的每一天,才能算作活过。

我有隐秘的幸福感。这世上,读书种子,是有的;思考问题者,是有的;坚持,是有的;努力去做,是有的,不计多寡。

这已经足够了。我们生活在别处。“公义使邦国高举。”公义,也托举我们肉身。有良知的基本判断,我们就永远不会迷失人性。我们的子孙,就有可能不再徒劳无益地活。一点坚持,每一个人的一点点坚持,都异常重要。

我不会软弱给某些东西看。绝不。

天已黑透,月缓缓升起。此时之月,不及山上月大。我想起旧年在山顶,在高山草甸,盯着满月升起,其大如磐,如健壮男婴呱呱落地时洪亮的一声哭。

何其幸运:我是认真去拜读日月之行轨迹的人。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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