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的礼物

2019-10-08 07:01林秀赫
山西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手套房间

我再也没有一件属于他的东西了。

一、黄铜。

“子杰!”

奥晴转过头来。

平常她听到有人叫她的名字,并不会下意识地回头。她似乎对这项反应免疫,但子杰的名字是个例外。在认识子杰之前更遥远的童年,她就会为这个名字回头了。应该说,当恍若听见:自觉、知觉、指尖、枝节、之间等音近的词汇时,仿佛意识到别人的叫唤,她会静定下来,沉稳地张望声音的来源。

和子杰交往后,为这个声音回头自然是理所当然,甚至让人觉得有一点点命中注定的意味。分手至今,她仍保有这项习惯。也许我们为她多了点忧虑,对这么多词汇敏感,难道不会构成生活上的困扰吗?其实不管是子杰或者其他谐音,生活中都很少遇到。

“远不如听见自己的名字频繁。”

个性省事的她,甚至为这特别的习惯有所庆幸。

奥晴是营建公司的售屋小姐,建案结束到下一个建案之间,常有短暂的假期。上礼拜一个晴朗的下午,正当她的假期,开门签收了一份包裹。

“小姐,请在这里签名。”

奥晴注意到,是和公司合作的那家物流货运。她感冒了,拉下口罩,勉强说出一声谢谢。回到房间,她直接拆开邮件,先看到底寄了什么,再看是谁寄来的。

“通常看了里面的东西,就可以省去第二个步骤。”

是一台复古电话。旧式的旋转号码盘上,有张便利贴:

能回忆的,实在太少。能给我一些你的东西吗?先寄上我的电话。  子杰

她急忙拾起地上拆开的包裹,仔细看寄件人的名字、地址、电话号码,都和分手前相同,没有改动。刚分开的时候,子杰始终避不见面。他认为结束爱情最好的方法是回避,像身后随时有个门,不喜欢时,打开门就走。

过了一段时间,其实没隔很久,奥晴也觉得没联络的必要了。

黄铜打造的外壳,手的温度容易留下,也容易散去。她插上电话线,修长的手指拿起骨感的话筒,拨了他的号码。她不懂子杰现在又开门来丢出东西做什么,既然这样,为什么当初要分手?她突然觉得,身上穿的任何衣服,都掩盖不住那一个最真实的伤口。

“他想我吗?想是这样的吧。”

忽然她又没了自信,将电话挂上。她知道这个号码早停用了。

二、黑镜。

不用面对顾客时,奥晴喜欢待在样品屋,消磨这一类时光。

“就像洋娃娃,到处放在新盖好的房间。”

对此她感到自在,甚至見猎心喜。也因为销售成绩亮眼,公司一有新的建案便安排她接待。在展场,她总有待不完的新房间、触摸不完的新家具。

同事趁她进样品屋的时候,聚集在展场的会客桌讨论她的销售技巧。

“奥晴的诀窍是:握着拳头和客人说话。感觉诚恳,眼睛又盯着你看,让你非得一直看她不行。人长得漂亮,看久了就喜欢,耳根子就软了嘛。”

“尤其是男客人,容易有和她共组家庭的幻想,买房子就像是买给她的呢。”

“也不完全是学姊漂亮的缘故。可能和家庭的教养有关,毕竟是医生家的千金,光是那份气质,就足够让人信赖了。”

样品屋与展场,其实只隔了一面合板墙。

奥晴站在一面新装潢的黑色镜子前,照不出自己。子杰突袭般寄来包裹,让她乱了阵脚。收到包裹那天,拿着他的电话哭完,她翻箱倒柜,想找一个与电话有类似质感的物品回寄给他。她觉得这是个机会。

“两年没联络,他不担心我已经有男友、甚至结婚了吗?”

找腻了,她躺在地毯上,找到了一个梦。

沙滩上许多人拉住黑色的气球,不让气球飘走。之后气球坠落了,人们拖着地上的气球。想走,却又拖不走。

醒来后,她想到收在衣柜的一件东西。

那时候他们还没吻过。子杰偷拿她的黑色口红涂满嘴唇,作势要亲吻她。她反应很快,把桌灯转了过来,结果使他吻上炽热的灯泡。

以后每回开桌灯,在光线末梢都有个固定的投影。把灯往上照,放大模糊的唇印,就好似一朵乌云在房间上空飘着。

她开始怕灯泡烧坏,很少使用桌灯。最后干脆收起灯泡。

有天,子杰问桌灯去哪了。

“收到衣柜里了,没灯泡放着也没用啊。”

“灯泡这么快就坏了?”

子杰打开衣柜一看。除了衣服,只有一盏桌灯。

“是分手后,衣柜里的东西才多了起来。”

有次她急忙换衣服赶出门上班,为了取出最里层的高领毛衣,她先将桌灯拿出来放在一旁的椅子上。穿衣服时,手挥到了桌灯。灯泡破了,她才有机会仔细看这个阴影,终究只是片上了色的玻璃。

现在奥晴想搞清楚,为什么样品屋要装上一面什么都照不出来的黑色镜子?她试着关上与展场连结的一道门,还有两面窗户。不再有光进来。她打开灯,终于看见镜中的自己。

“因为我待在样品屋比谁都久。”

她认为这才是她的销售秘诀。

除了要寄的桌灯,她也将自己的电话寄给对方,并附了回条:

房间多一台电话不是办法。  奥晴

三、层云。

星期天上午,奥晴收到子杰寄来的一箱手套。她仔细拆开包裹,每只手套也都掀开反面检查。这次没有字条。

房间地板上摆满手套,一双双整齐排好。

而窗外一朵云也没有。

从婚礼、丧礼、医疗用、攀岩用、射箭用、雪地防寒用、工业防腐蚀用、骑自行车、赛车、守门员、拳击手等等,不管是按照用途、大小、颜色、材质来分类,都是件伤脑筋的事。

“第一次见面是在高铁。”奥晴进公司隔天。她因为外型亮眼,公司马上要她本人到台北的广告商那拍摄新建案的宣传照片。“不过这对我还算方便,”那天早上她走出家门,就到对面的高铁新左营站搭车。

“接着子杰在高铁台南站上车。”

她不明白,为何一旁坐在靠窗位子的他,会戴着素白的手套。这让她有点为难,偷偷将双手压在大腿下。

“我问他为什么翻杂志没有声音、啃面包时纸袋也没发出声音,都是因为戴手套的关系吗?”

子杰本来看着窗外,回头从口袋拿出另一双手套,觉得不对,又从另一个口袋拿出较小的手套。

“戴看看,我刚开始也不习惯。”

奥晴拒绝了,可是他们开始聊起许多的事。那次的天空也和今天一样,从高雄坐到台北,没看到一朵云。

以后她和子杰见面,对方几乎都戴着手套。他生活中的任何事项,包括他的睡眠,双手都像长了一层皮似的。一开始奥晴怀疑子杰的双手曾烫伤,或是红的、黑的胎记,也可能是疤痕、皮肤病?她把一个人的习惯,联系到不可告人的事上。

直到牵手的那个星期天,一样是没有云的天气,在他房间。

子杰像突然想让双手呼吸般,脱下手套,阳光从他的指间洒落,光被削成一条条的直线,这些直线又切割下方的影子。奥晴看到连飘移的灰尘,也在闪躲他无瑕的双手。她回避,转过头看窗外。

“他那时说,我碰你的时候不会戴手套。”

子杰牵起她的手,发现无法十指扣合。她感觉他的手不断在试探她的手指。

“所以你从未戴过手套?”

“习惯了,就像你喜欢戴着。一天过一天。”

“你不下厨吗?”他突然问。子杰很快从放满手套的抽屉,挑出一对微波炉手套,亲自帮奥晴戴上。她确实生疏,分不清楚左右手。

“有比较薄的款式。下次买给你,骑机车可以戴。”

奥晴终于从地板上找到当年那双微波炉手套。她第一次戴的手套,没想到现在还像新的,没下厨的应该是他才对吧。

“他很珍惜这双吗?”

奥晴给自己戴上。罩着手套的双手,感觉像靠在他胸膛,紧紧地被围拢着。

在她盘点完毕时,却发现一只孤零零的手套。这双白手套镶着金边,手腕处还有蕾丝,虽然子杰不常戴,但她那时曾留下深刻的印象。

“是弄丢了,还是漏寄了?”她猜子杰是否想表达什么。

“棒球手套对我来说不算手套喔。”他做出投球的动作说:“不管左撇子右撇子,打棒球都只会戴一边,另一只手就空在那。手套就是要一双才对,不然戴上去会显得很孤单。”

“就像脚上少了一只鞋的意思吗?”那时奥晴略懂了一些。

她猜子杰因为寂寞,才燃起想重新联络的念头。甚至过于寂寞,才向她要了她的东西。她的心痛有点柔软,想多寄些东西给子杰。

奥晴决定,将子杰看过的她的鞋子,全寄给他。她想子杰也是下了同样的决心,才寄来他的手套吧。

她是爱漂亮的女人,她的脚也是。奥晴每次买了双新鞋子,都会先在家里穿,穿到不喜欢了,才穿出去外面。

她想起那次高铁,子杰下车前说的话:

“你的鞋子好像穿很久了,虽然看起来像新的。”

她耍脾气想戴上其他手套,却戴不上。

四、晴海。

这礼拜奥晴都穿新鞋子出门。

很多人选择在周末,或是法定假日来看房子。那时展场像个游乐园,安排艺人到场拉抬买气,公司甚至要求员工串场,来个带动唱、模仿秀等表演。

“于是不少同事就这样进入演艺圈。”

因为个人业绩长红,奥晴甚至能选择上班时间,这是主管特别给的权益。她不排在周末工作,包括周五晚上。

“除了避開人潮,经济能力佳、购屋意愿高的顾客,不会挑周末来看房子。”

但这期新建案的广告在电视播出后,展场的人数是之前平面媒体宣传时的好几倍。在公司要求下,这个周末奥晴不得不加班帮忙,有一种是你拍的广告,你就得负责收尾的感觉。

晚上11点回到家,她一盏灯都没开,穿着高跟鞋躺到床上。她一直有穿新鞋子睡觉的习惯。

“满满都是子杰的味道,真实到还有他的头发。”

前晚她已经铺好子杰新寄来的枕头套和床罩。她担心子杰没了这些要怎么睡,他不是个很好入睡的人。很快也寄了自己的床包组过去。

子杰今晚也睡在有她味道的床上吗?还是他之所以寄给奥晴,是已经有一套备用的了?他包裹没留字条,什么意思也不知道。

“完全没有我的味道了。”

两年前,这张床上有过奥晴各种的香味,还有她各种的形状。

那天要回寄自己的枕头套时,她抽出枕头,白色的内里布满泛黄晕开的涟漪,重叠、且大小不一。有片几乎占半个枕头那么大的面积。

奥晴想,是和他分手那天吗?某一次子杰看见她哭,他说他不会哭,但他却用眼泪的多寡衡量别人对他的爱,讽刺呢。

“正反面都哭过了。”

奥晴躺在床上,双手举起枕头,直到手酸又放下。以前他还会把子杰的衣服铺在枕头上入睡,呼吸那气味。和子杰交往时,她刚进公司,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去展场活动。但即使这样,奥晴也不觉得累。

“今天维持了招牌姿势,诚恳握拳不下一千次了吧。”

虎口酸疼,涂上的指甲油也块状剥落。她反复舒展手指、拉筋,无意中压到手机,微弱的人工蓝光,使她注意到自己的手相。

“人生只是手掌中的规模吗?”

她不甘心又握回了拳头,想撒娇。冷光复刻出奥晴脸上的阴影,从额头的泡沫海向下,山根的巧海、人中的知海、两颊的密海和酒海、下颌的宁静海,直到她胸前大片阴影的丰饶海。

这些海,子杰都吻了,但他宁愿要美丽的她离开。

“因为月球上的低地,从地球看过去像块阴影,天文学家才用海来命名。譬如月球有个地方,就叫做晴海。”

但子杰也说过有些海的名字很阴暗。她脱下衣服,埋首,翻过身。

床头手机的冷光仍旧照着她,从高跟鞋上来,脚踝的疫沼、膝窝的恐湖、腰间的危难海、两片肩胛凹下处的风暴海,直到她颈后发间微露的潮湿海。

她埋在枕头里哭不出声。

那天在家门口,子杰双手按住她肩膀。

“奥晴,辞掉工作,搬离这栋房子,我们放弃现在拥有的一切,到一个很远的地方重新开始!”

月亮不断被锤击的夜间,枕头像一盘水。她想睡了,或也溺了。从前亲密的耳语,感觉软成了一摊,逐渐从耳中流走。

五、银河。

从家里搭捷运到新建案的展场,包括走路在内,只消20分钟。

她紧抓着拉环。数不尽的环被拉着,她怕这些塑胶环突然生锈,在握住时成为粉末。有一点强作天使的感觉,没抓紧的话一切都会坠毁。

“好像是想复合的意思。”

这礼拜子杰寄来一叠画框。奥晴按记忆里子杰房间的位置挂上,惊动了床和衣柜。将房间内的东西寄给彼此,已经成了默契。

在花粉的放大结构图中间,子杰贴了便利贴:

不喜欢就寄回,毕竟是你的房间。你寄来的,我都很珍惜。  子杰

出门前,她站在玄关看着一双银灰色的赫本鞋。

“还是好喜欢,真不想穿出门。不过没鞋子了。”

她第一次发现,捷运里早上也像晚上。

奥晴住在三铁共构的新左营站后门,子杰则住在台南火车站附近。他们的房间,都是走几步路就能搭火车。过去他们常往返在这条铁路线上。

“铁轨两旁的石头,总是长满铁锈。”

她想,铁锈是多小的东西啊。一次奥晴走到新左营站接子杰,转接驳车到高美馆参观显微摄影展。子杰从此爱上电子显微镜底下的纳米世界。

“原来看灰尘就像看银河系,真不可思议。”他聚精会神说。

“大约那个时候起,子杰已经看到我看不到的,很小却又很远的地方了。”

捷运在地底穿梭,人们紧盯着不断移动却千篇一律的水泥墙,奥晴眼前闪过许多在一起时的画面。那些不管是甜蜜的、难过的,都像照片一样真实的画面。她猜想子杰或许是看到电子显微镜下放大的他们:像钢筋织成的他们的皮肤、像充斥美丽病毒的他们的吻、像表面满是刀片的合金项链……

子杰提议私奔那天,她跑到样品屋里偷偷过了一晚。

“我在这里做什么?到新地方住新房子?不可能,家具不会这么好。”

躺在塑胶封套尚未拆开的弹簧床上,她穿着高跟鞋挣扎。新家具,加上才刚装潢,浓烈的化学刺鼻味让她难以入睡。整夜她不停张望,天花板、四面的墙,怎么会这么漂亮。像油漆师傅说的,有些牌子,新上的油漆会在夜晚闪闪发光,直到它不再是新的。

她喜欢现在的工作。对,是他不懂,双方家长没有反对他们交往,又为何要背弃家人不与他们往来呢?实在荒唐透顶。

“你爸妈什么也没说吗?什么反应也没有?不想看未来的女婿,或了解我的工作和家庭背景?”

“没有。说我喜欢、我选了就好。”

失眠隔日。她拒绝子杰私奔的提议,但坚持不愿分开。

“于是子杰说要回到他的贫穷,一个人孤独时的贫穷。”

他执意离开。能切断的,全切断了。她好几次坐区间车到台南,到他房间门口。他关门不愿见面,她假设他在里面。一次,他知道她在外面,从门缝下递出字条,希望她回去。她坐在门口,难过、却又紧张地写着不想分手,赶快从门缝递进去,怕他又突然开了哪扇她不知道的门离开了。

子杰的门像台打印机,向两面不断输出。他们反复递写,已经分不清谁的眼泪晕开了谁的字。她骗自己上面有他的眼淚。

只是这类新奇的交谈,最后还是没能挽回什么。

奥晴从衣柜里拿出一个法蓝瓷花瓶,以及陪衬的塑胶花。分手前,两者搭配在她房间的和桌上。

“一次推出的建案大成功,主管送给大家的礼物。”

她和子杰在瓶中装满垦丁带回的海水。瓶子一直是海水,孑孓也无法生存。好几个月后,海水干涸,留下一层粗盐的结晶。

“之后任何鲜花,加水放进花瓶一天就会枯萎。只好放塑胶花。”

寄出前,她依旧看见瓶中盐晶的闪光。

捷运车厢的开门灯亮起,凹子底站到了。奥晴双手环抱自己,走出月台。

六、白雨。

子杰寄来自己的雨伞、雨衣。他从未在雨天帮奥晴撑过伞。

建案的户外宣传,只要奥晴在,就是晴朗的好日子。屋外下着像是雨天的雨。今天有一场在农十六公园的活动。

“已经和主管推掉了,决定待在家整理房间。”

有一阵子,子杰刻意在雨天约她出门,他想看在雨里撑伞的她。但是每当奥晴急忙挑好鞋子,当她的鞋子跑在街上溅起水花的时候,洒落的雨点早换成阳光。

奥晴只买能隔离紫外线的伞,毫不考虑防水功能。

她总是随心所欲、干燥地在雨天的城市穿梭。

这令子杰讶异,这样的讶异显然属于爱。他常在雨中抬棺,从那样的场合回来,即便是雨夜,奥晴也能给他月球般、没有大气的晴朗。然而当奥晴抱着他,却像是拥抱一颗忧郁、充满浓厚大气的悲伤星球。

“今天又参加丧礼了吗?”

“嗯。一个年轻女孩,很漂亮,不知道怎么过世的。问了没人告诉我。”

他就这么想知道?这是奥晴唯一一次嫉妒,唯独在意那个死去的女孩。让她想起他提到过的那些前女友。

“每次分手,我都当对方已经死了。分手那天就是忌日。也就不会想联络或再见什么面。”他打开窗说。

然而在这种强迫将活人划分为人间与冥界的意识形态中,却有个真正死去的女孩,受他称赞。这令奥晴不服气。

今天是我的忌日吧。

她惊悚自己写出这样的话来。她第一次认真想去看分手那天门缝下的字条。一直藏在衣柜,用好几个袋子一层一层包裹着。

“最后他不再递出字条。我的手指拼命从门缝、想伸进去他的房间。”

子杰有看见她的手指吗?奥晴记得那天下着雨,当她死心走出子杰住的公寓,雨就停了。现在奥晴在房里撑起子杰的伞,看窗外的雨。

“空气只是更为稀薄的海水,不是吗?”

雨钉着全世界,有人不断地敲。她羡慕雨天的热闹,其他都是晴朗的孤独好天气。她曾以为,是自己挑晴天外出,而非自己外出就会是晴天。她急切地想再试一次,没有换鞋,直接穿房间里穿的拖鞋就冲下楼,很快地推开大门。

雨忽然停了。

洗澡时的莲蓬头,是少数可以淋湿她的人造雨。她撑着子杰的伞,走到超商,将这几张字条复印一份,随即寄正本给他。

“下次,可考虑裸奔了。”

晴空,只是下着比雨更透明的雨。

七、青森。

这次建案有两间样品屋。一间是中阶价位设计,直接搭在展场,是仿品;另一间则在已经盖好的新大楼,锁定高收入的买主,是实品。

奥晴跟在主管后头,陪同重要的客户上楼。

电梯角落架了一棵小圣诞树。阖上门,电梯的灯自动暗下来,小圣诞树的灯泡亮起。客人则说了太华而不实、妨碍逃生之类的话。

但奥晴很喜欢这棵渺小、却能上下移动百米的圣诞树。

“不管是单身贵族、或有小孩的家庭,电梯的圣诞树都能给人陪伴的感觉。”她双手微握在胸前:“电梯光线的调控,也能将工作场所累积的緊绷情绪,在回到家之前,起到放松、阻隔的效果。”

那些分手的字条,奥晴检讨自己是否太情绪化,寄了最不该寄的东西。

出电梯。从进门开始,主管逐一介绍了防盗辨识系统、消防逃生设备,以及公司为了响应节能减碳所推行的绿化工程。

“我们每进一套桧木家具,就在公司名下的山坡地种植一棵桧木。”

豪宅里的空气,混杂了红豆杉、红桧、榉木、桃花心木,各种高级木材的味道。由于都是新家具,新鲜的味道强烈地占满空气。奥晴觉得不太舒服。她想这些树木,在森林里彼此相互远离地生长,为什么要将他们集中到这里?

“就好像是一个,树的坟场。”

她和子杰因职业的关系,身上常带着木材的香味。子杰总是猜不出奥晴身上的味道——或许还有香水的干扰;反而奥晴一闻子杰,就知道当天葬礼的豪华程度,不过她从来不曾在子杰身上闻过桧木香。

“先不论生态保育,用桧木下葬,骨头会变成黑色。选择火化的家属,也不会挑昂贵的桧木来烧。桧木在我这一行逐渐失去市场。”

奥晴正站在一面桧木屏风旁。从客厅落地窗望出去,是农十六重划区的大草原,越过一些房子,则是高美馆的草地,和像块绿色布丁的柴山。

“不是黑也不是白,丧礼是浓稠的绿色。死者被活人包围,肃穆的气氛近乎窒息,像座浓密的森林,每片叶子都怕照不到光、抢不到二氧化碳,在已经枯黄的叶子旁贪婪地呼吸。”

“肃穆的树木哲学?”她问。

奥晴想起和子杰的对话,该停止思考了,她不愿回想起子杰母亲的事。

“我母亲就是一棵树木。”

子杰说,从有记忆开始,母亲就躺在床上。

“那时候很小,病床很高。直到我爸抱我起来,我才第一次看见我妈的脸。她眼睛微闭,皮肤很白。但当我越长越高,站着就可以直视她的脸时,她却越来越瘦,脸也开始扭曲,以至于一直流口水。”

国小以后,子杰开始害怕去探望母亲。国中前,母亲便过世了。

入殓时,他在母亲放满鲜花的胸口开出一点空间,放上自己给母亲的礼物。火化之后,他仔细地在一桌母亲的白灰上寻找刚才的东西。

他已经忘了在母亲胸口放了什么。

奥晴在高美馆听了这些事之后,抱着他一直哭,但子杰只是像鱼的眼睛,看着水一般的蓝天。“我爸说,我妈像植物。我说,植物不是越长越漂亮吗?还会开花。我爸只是说,不是所有植物都会开花。那时他其实可以解释,只用鼻胃管进食当然会日渐消瘦。我早就知道那种东西了。”

“杂草不一定长得好看,却活着不是吗?”

奥晴想代替子杰的父亲回答,又觉得这不是什么好答案。她的父母都还健在,而她的工作,算是一种贩卖幸福的职业吧。有时会想,公司把房子卖掉后,就不管了吗?顾客搬进新家如果不幸福、不快乐呢,卖房子的人是否有责任?

“奥晴!快过去,客人想下楼了。”主管小声催促。

“喔,好。”她赶紧走到客户前面说:“这些木材很香,让人像住进了森林里。”

八、禽面。

上次寄来的信很特别,我没有更好的礼物,就寄上这个。

这行字写在信封上,顺着信封内门牌的浮印,凹凸、歪斜。反而住址、姓名处则写得平坦工整。显然这行字是弥封之后,甚至是到了邮局,才临时补上的。

她将房子外的门牌拿下,换上子杰的门牌。她学他,将自家门牌放进信封后才开始写字,不过笔尖在信封上刺破了几个洞。尽管荒谬,她还是寄出去。

“菜公路变成大学路了。”出门前她看着门牌。

她习惯中午到百货公司购物,尽量避开人潮。稍早在捷运上,握着车厢门边的弧形手把,第一次注意到边上的警告标语:“勿将手指、靠近门缝。”

走在空旷、脚步有回音的百货公司里,有时候整层楼只有她一位客人。因为真的只有她一个人,在那当下,她会有整间百货公司是为她一个人营业的错觉。店员、礼物、灯光,仿佛都准备就绪,她个人的童话就要开始。不过那都是很短暂,像是一呼吸就会消散的事情。

三点多回到家,她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新门牌。

“幸好都是100号。”

她想,往后包裹还是收得到吧?只要子杰想寄东西给她,她在地球上的每天都住在这里,只要他想寄。或许因为挂上子杰门牌的关系,她感觉像在他的房间,过去在他那的一些习惯隐隐约约地回来了。

交往的那段日子,一下班就直接搭火车过来。奥晴常带着妆在子杰家生活,不管是下厨、吃饭、接吻、睡觉,脸上总有那么一层忘了卸下。

“最近回家开始忘了卸妆。”她看着浴室窗外的半屏山,自己像处在深不可测的蓝色风景的深渊。浴室里没有子杰的东西,感觉比较轻松。

她穿楔形鞋坐在浴室地板上,将马桶盖放下当小平桌,把硬币、钥匙、纽扣,还有各种信用卡垫在纸下,用铅笔开始刷,纸面上逐渐出现类似钢印的浮雕。

“不知不觉拓了这么多图案,不知道对芯片有没有伤害。”

她起身,站到洗手台前。因为不担心淋雨,加上干性肤质不易出油,她没用过防水的化妆品。简单地将卸妆乳涂抹在脸上按摩,低头用清水拍洗。

她想起一副遗失的面具。

那次销售活动模仿威尼斯的狂欢节,由刚进公司的她们负责表演。戴上面具,穿上欧洲贵族华丽的衣装,前一天大家还熬夜排练到凌晨两点。

活动当天子杰特地请假来看她。演出结束后,她拉子杰到样品屋,兴奋地问他表演得怎样、好看吗?喜不喜欢我穿这样?他都有录下来,拿出数码相机播放。而她欣喜地看着小荧幕,脸上还戴着面具。

子杰突然凑过身吻她,透过面具,轻压她的唇。她也从面具内侧吻了他。

“凉凉的,第一次我们的吻。只是面具和漂亮的衣服,后来都被公司收走了,送回租借的表演服饰店。”

上完一层保湿化妆水,奥晴开始搅拌今天买的白色面膜。当她均匀涂抹鼻梁,想起那面具在眼部、脸颊处夸张的花样,下巴的部位倒很白凈。之后子杰描述,是像猫头鹰般的纹饰。她习惯在嘴唇也涂上一层面膜,只剩下一双眼睛。

“要是面具还在,也许能寄给子杰……”

倏忽滚落的泪珠,很快被染色,成为一滴滴掉落的白渣。

九、鳞翅。

快递几天前送来一个正方形木框的蝴蝶标本。木框一角贴着标签:

Papilio Ulysses 澳大利亚天堂凤蝶

子杰何时买了这个标本?她第一时间反应道:

“退回去!叫刚才的快递退回去!”

为什么子杰要破坏两人重新建立的默契?他并未附上字条说明。

奥晴将蝴蝶摆在房间正中央的和桌上,在房内最显眼的地方。她想找出自己与这只蝴蝶有过什么回忆。只有一次,那么一次提到蝴蝶。

两人在高雄的一家老牌电影院,看完一部老电影。奥晴怀疑情侣变成蝴蝶飞走之后,有一只还指导着另一只怎么飞。

“所以你觉得是男蝴蝶指导女蝴蝶,还是女蝴蝶指导男蝴蝶?”子杰问。

“我不知道,但比翼双飞会不会互相羁绊,反而飞得不好看。”

她安心了,也许子杰在那时偷偷买了它。一如往常,奥晴从衣柜找出一个球形的玻璃缸。他们曾有养鱼的打算,虽然最后只买了鱼缸。

寄出时,在宅急便的送货单上圈选:“易碎物品、精密仪器”。

这几天,不管奥晴在房间做什么,常不自觉地注视它。翅膀内侧为钴蓝色,外侧为黑褐色。下翅各有六个尾突,中央的尾突特别长。

今晚她决定彻底检查这只蝴蝶。拆掉木框、玻璃,仔细拔起固定蝶身的大头针,终于在拿起蝴蝶后,找到自己的不在场证明。铅笔在框底写着一个日期。她上网查询,是标本爱好者在矛盾心态下建立的一个惯例:于精心制成的标本正下方,写上该生物的死亡日期。时间是在两人分手之后。

“这算什么,一开始明明说好,要寄有回忆的东西给彼此。”

奥晴觉得痛苦。她想,自己在分手后,也买过新的、子杰没看过的东西,可是她没有寄给他。奥晴只将最珍视的、那段时间的东西寄给了子杰。

蝴蝶的鳞粉洒在桌上,她不小心弄断了一片下翅。一瞬间,她好像明白自己和这只蝴蝶,是同类。

“七岁时,妈带我到整形外科,希望切除多余的手指。但医生说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多指症,外型和功能就像正常的手指般自然,所以不愿意动刀。”

以后奥晴再也不敢和爸妈去看病,她怕真的有哪个医生切了她的手指。她就像小动物般,始终在家人面前保持活蹦乱跳,一旦呈现异状,往往病情非常严重了。除此之外,她只让学校老师知道自己生病。

“再大一点我就会自己去看医生了。”

出生在父母都是妇产科医师的家庭,她是件拙劣的失败品。

“那些孕妇会怎么想?连医生的孩子都长成这副模样,谁还敢来检查。他们后悔女儿刚出生的时候没有立刻动手术。我想这是爸的考量,妈只是没有主见。”

虽然家里规定孩子们都不要来自家的医院逗留,但奥晴敏锐地知道,这是针对她以及她的手指,是大人们不得已的公平。她觉得自己被疏离,每次上学都仿佛要离家很远。奥晴在左营的房子,是台北的父母在她五专毕业那年买给她的。

她对爱情早熟,遇到子杰之前,或者说搬来高雄之前,就在台北谈了几次恋爱。譬如到现在偶尔还会想起的国中初恋,当对方怀疑手指会遗传后,隔几天,像小大人般理性分析这段感情,痛苦地说是为了彼此的将来着想才分手。

“我无法和他们牵手。每次都感到不自在,对方也不自在。”

或许子杰因为戴手套习惯了,总是只握着她的虎口,没有想要十指扣合,反而让她觉得轻松。他也不像一般男生会亲密把玩女生的手,虽然他常换手套,但毕竟要他脱下手套的时间,真是太少了。

“工作时碰了一堆禁忌的东西,总不能又来碰别人,碰这个碰那个的吧。我就这样戴习惯了,让自己有层保护膜。”

这是他说过的话,她曾相信是他们俩适合在一起的明证。

“当作是子杰送我的新礼物,这样想就不难过了。”

她努力抢救澳大利亚天堂凤蝶的翅膀,像对弄坏展场上的模型屋负起责任一样。沾满鳞粉的双手,在夜里闪耀钴蓝色的金属光芒。

十、褐钥。

奥晴站在她的门牌前。

星期四,她电话向公司请假,反方向搭区间车到台南市。

蝴蝶标本之后,子杰陆续寄了抹茶色咖啡杯、钛合金笔筒、栗子色的男用公文包等物品。现在,这些都同蝴蝶标本放在她房间的和桌上。

面对这些她不具回忆的东西、没印象的东西,奥晴不再回赠礼物。对她来说这些礼物就像玩笑。她没见过子杰前女友留下的任何东西,她们像是纯粹活在子杰的语言、思维,和梦境里的一群人。

“过去他也和前女友互寄彼此的东西吗?”

“也许他寄来的东西不仅有我和他的回忆,也包含前女友和他的回忆。”

“更可能包含了前女友与别人过去的回忆。说穿了就是前女友留下的东西。”

“我在他那留下的,也许已经包含了他与新女友之间的回忆。”

昨晚在床上,她翻来想去。手拿钥匙圈,摇曳着悲伤。

“我为什么还困在这房间。出不去?”

突然她收起钥匙圈,从枕头底下拿出子杰刚寄来的褐色钥匙。她曾经再熟悉不过的一把钥匙,同时还附带字条:

见你很久没寄东西来,猜你不想继续下去。周一到周五,我在公司上班到六点。寄上钥匙,随时能来拿回你房间的东西。  子杰

她将钥匙插进脚边鞋子的缝隙放好,彻头彻尾下了决心,就这么睡着。

“当他只是好玩,想把我的房间打造成他的房间。”

她怀念自己过去的房间。那一个最真实的、拥有过彼此的房间。现在的房间不伦不类,到底算什么了。

区间车内,她抱着子杰寄来的男用公文包,皮革味深深地沁入怀里。除了弄坏的蝴蝶标本她稍有愧疚没法还他以外,和桌上的东西全收在里面了。奥晴不想留着这些没有回忆的物品,子杰有,所以还他吧。顺便拿回自己的东西。

“我妈和外面的男人跑了,没多久人家不要她,但她宁愿自杀,也不愿拉下脸回来。”子杰第一次带她到家里,突如其来地说。

他独居在公寓四楼,没和父亲的新家庭住在一起。

奥晴看见自己家的门牌。

她终于打开门,仿佛回到自己的房间。书柜上摆满她的鞋子,还有鞋盒。桌子、床铺、衣橱的位置、款式,都和她的房间一模一样。

子杰房间正中央新买的和桌上,那尊法兰瓷花瓶插着塑胶花,鱼缸则养了一些小鱼。书桌上她的桌灯,已经安装新灯泡。电话也同在她家一样放在地板上。她看见自己淡蓝色的床组,有他睡过的褥痕。

他们的房间被对调了,他也在她的房间里生活。

奥晴打开子杰收藏手套的抽屉柜,空荡只剩下一双白手套,和那张当初接吻的威尼斯面具。面具背面的嘴唇部位,有奥晴那时的口红印。

“子杰什么时候拿到的?难道面具一直盖在手套底下吗?”

她眼眶泛红,进来之前说好不掉一滴眼泪在他的房间。虽然有一些她没见过的东西,但就好像,好像她还住在这一样。她突然又不想拿回任何东西。

“只剩大张的桌椅橱柜,他最后根本没有旧东西可以寄给我了。就像他说的,两人的回忆实在太少。”

床头柜上,摆着子杰与病床上母亲的合照。她没见过这张些微泛黄的照片。她想待到黄昏再离开。其间,她顺手打扫房间。拖地、刷浴室、浇阳台的花、折好棉被、整理冰箱挑出许多坏掉的食物。就像从前那样生活。

许多文件凌乱在桌上,一些复印的生前契约、治丧委员会名单、每场丧礼的流程表。奥晴知道该怎么帮他收纳。

“除了还有心跳、体温,我妈和其他尸体没有两样。我恨舍弃我的她,也恨舍弃她的我。但就在我厌恶、舍弃她之后,才又感觉到自己有多想她。”

奥晴怀疑,子杰是因为母亲的关系而选择这份工作。用尽全部的责任,送对方最后一程,即使是陌生人也好。

“六点了。”

奥晴将公文包放在床边,在自己的床单上留下子杰给她的钥匙。反锁关上门。她感觉心脏溺水了,奋力地跳动,却只是不断地往下沉。

当沉到了底,她看见那道门缝。

这次身上没带纸笔。她抽出面纸,擦了些眼泪以后,用口红写了些丑丑的字,从门缝吹了进去,仪式性地模仿她上一次来过的遭遇。然后她走了。

下行左营的区间车中,奥晴想到,如果刚刚待的是自己的房间,那么现在要回去的,又是谁的房间?

“房间没有其他女人的东西,所以才帮他打扫的。”

十一、水睫。

下午在会议室,公司开会讨论新建案的销售情况。奥晴坐在主管旁,待会准备报告,她手里拿着一叠报表。严肃的场合,她回忆过去的争论。

当初子杰希望她放弃工作,两个人远走高飞,到新的地方重新开始。他觉得奥晴的父母刻意要她远离台北的医院,才买了高雄的房子给她。

“难道受过的伤,是这么好抚平的吗?我们只是装作若无其事地和我们的家庭相处下去。曾被家人遗弃,虽然又重新被拾回,但失去的部分却永远回不来。”他试图说服奥晴,拿下手套拉住她的手说:“如果我们想要真正的完整,必然得再经历一次遗弃。只是这次换我们主动,抛弃曾抛弃我们的家,我们才有能力在未来建立自己的家。”

奥晴能懂子杰的想法。她住在父母买的房子,也考虑过下定决心切掉自己的手指,只为了符合社会十指并拢的期待。

“做不到,我们做不到的。既然做不到真正的放弃,何不珍惜现有的幸福。”奥晴淡淡补上一句:“你要我放弃那么多,可是你能给我什么?”她想过,也许就是这句多余的话,子杰决意放开她的手。

“既然彼此对未来、对幸福有不同的认知,还是分开好。”

分手那天,奥晴以為自己是当晚最大的心碎。她反复问,是不是太在意那个人,就会失去那个人?她靠工作慢慢拼回自己的心。

前次整理子杰房间,奥晴发现,他似乎也不想放弃礼仪师的工作。

“看他经手的印领清册,似乎已经是主管级。他也因为这份工作,没有离开台南,从分手后努力到现在吗?”

奥晴很喜欢自己现在的工作,因为她的工作,让他们相遇;同时,也是他的工作,让他们相遇。她想他应该懂。

他不再寄来包裹。奥晴已经能和那只蝴蝶和平共处,即使睡在子杰的床单上,每天按下子杰的闹钟起床,墙上挂着电子显微镜拍摄的海报,还有屋内数不清的她没法戴的手套,但在子杰房间的错觉已经慢慢褪去。现在又开始找回自己房间的感觉。

她看着投影机播放的统计折线图。想起一次两人在河堤社区散步,他们牵手走上一座桥,就在快走到对岸的时候:

“我突然停下说,走过去也好,回头不走了也可以。他马上抱起我走回桥的原点。对我说,就当你没走过这座桥。”

奥晴回过神,只听见主管下的结语:“商场精神,就是接受结果。”

开完会提早下班。她比平常脚步更快,走出公司直奔捷运,阳光来不及制造她的影子。今天穿的套装没有口袋,双手随着移动而摇摆。

她急忙走出捷运站台,跑步回家,没注意到云朵暗了下来。

与公司合作的那家物流货运,车子停在门口,驾驶纳闷地看着门牌,正等她签收。快递走了后,她没看是谁寄的,很快拆了包裹。

是个毛茸茸的军蓝色小盒子。

“会是那个吗?”

她想过的东西。

“你这一指。”子杰曾拉着她的手指,“到底是无名指还是中指?”

“无名指。”

奥晴打开盒子,是两枚第凡内戒指。她随即戴在左手的一对无名指上。

“啊。下雨了。”

她抬头看到雨水从很高的地方落下,连睫毛也感觉到雨的重量。将左手掌打开,她窃喜世界的掉以轻心,不懂得这一刻的美好。

奥晴想和往常一样回寄子杰一份礼物。她想不出来,除了自己,还有什么同等分量的礼物能回寄。

“如果我们之间失败了,就称为爱好不好。”

“如果成功了呢?”

“那么不叫爱也可以。”

【作者简介】林秀赫,1982年冬天生,台湾“逃离世代”代表作家。国立台湾师范大学国文博士,现任教于台南大学。作品散见于《上海文学》《湖南文学》《台港文学选刊》等文学杂志。

2015年,《婴儿整形》,吴浊流文学奖长篇小说首奖。

2016年,《老人革命》,北京国际电影节“电影项目创投”最佳创意奖、MPA亚太合作特别奖、戛纳新影人基金大奖。

2017年,《五柳待访录:陶渊明别传》,全球华文文学星云奖长篇历史小说奖。

2018年,短篇小说《冰箱》,2018年金马电影学院作品。

[编后记]  本期“步履”栏目的作者是来自台湾的“逃离世代”代表作家林秀赫,他带来两篇小说,分别是《五福女孩》和《房间的礼物》。《五福女孩》写了一个从小到大生活在高雄五福路的女孩,渴望离开这条路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却发现这条路似乎太长,像有一种引力一样永远拉扯着她,直到遇见一个男孩,发生的各种事情间接地改變了小佟永远住五福路的命运;《房间的礼物》中奥晴是一位贩卖幸福的售屋小姐,子杰则是葬礼的送行者,职业和价值观都南辕北辙的两个人如何相遇并建立感情,成了这篇小说最吸引人的地方。这两篇小说的构思都很精彩,作者的文字细腻优雅,同时对社会、对人性又有着很强的洞察。

(顾拜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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