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地重游

2019-10-08 07:01鬼金
山西文学 2019年4期
关键词:望城养老院东北

鬼金

……把我的心烧尽,它被绑在一个/垂死的肉身上,为欲望所腐蚀/已不知他原来是什么了;请尽快/把我采集进永恒的艺术安排……

——叶芝《驶向拜占庭》

1

第一次坐在火车上看雨,雨在窗外,刘东北在车内。窗外的万物处于酣畅淋漓的沐浴之中。已经坐了五个小时的火车,疲惫几乎要把他拖垮,腰酸背痛,身上的骨头都要碎掉了。距离刘东北要抵达的望城还有两个小时十五分钟,突然有人喊,下雨啦!这声喊叫在车厢内炸开。他连忙睁开眼睛,从卧铺上爬起来,来到过道的窗边,找个椅子坐下。那个失眠症患者正从车厢连接处走过来。深夜里,他就这样在过道里晃动着,让人以为是窃贼。已经有饥饿的人早起,坐在刘东北前面的椅子上吃着方便面,声音很响。刘东北也有些饿了,闻到方便面飘来的味道,是那么香,还裹挟着一点儿辣味,他连连吞咽了几口唾沫。刘东北想,如果下车前,乘务员推车过来卖的话,他也要买一桶泡面。突如其来的雨,转移了他对于饥饿的专注。其实,车厢内的那种压抑憋闷气氛让他早就想逃出去了。此刻来临的雨,尽管触摸不到,但还是给他带来风起云涌般的欣喜。现实生活中,又有多少东西是可以触摸得到的呢?此刻来自身体的疲惫感也烟消云散很多。但他还是试图打开车窗,把手和头伸出去,用肌肤去感受一下那雨,感受那雨的湿和凉,但那个车窗仿佛锈死了,怎么都打不开。他有些失望,索性放弃打开车窗的念头,就这样隔着车窗也不错,从一个封闭的空间里看另一个相对敞开的世界,像极了动物看人。

成为那雨中的一滴,纵身和其他雨滴一起狂欢、甚至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刘东北这样想着,并对车厢的囚禁从潜意识里抵抗起来。刘东北在心里面命名数亿雨滴中的一滴叫“刘东北”,并轻声对窗外的雨呼喊着刘东北……刘东北……刘东北……他幻想有一滴雨会从那数亿雨滴中飞奔而来,到他面前的车窗玻璃上,来领受他的命名。那密集的混乱的雨的丛林中,到底哪一滴是他?他自己也无法辨认,只好绝望地放弃了这个异想天开的命名。雨滴。没有名字。刘东北这样想,就像我们每个有名字的人在芸芸众生中也不过是一个符号而已。那雨滴是否也有妈妈?想到妈妈,刘东北的眼泪在眼窝里旋转着,悄悄流下来。妈妈是那滴走失的雨滴。刘东北对着窗外的雨,轻轻呼喊着,妈妈,妈妈……你去了哪里?落雨后的窗玻璃像另一张哭泣的脸孔,随着车轮在铁轨上震动,雨水流淌着,让那面孔也变得模糊,近乎泪流满面。刘东北觉得脚下有些凉,这才发现没有穿鞋。他回到卧铺跟前,把鞋从床底拿出来,穿上,再次回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

妈妈从养老院失踪了。

刘东北的工作是在南方S市的美术馆当保安。那天展览的是德库宁的作品。刘东北网上搜索德库宁,还看了他其他画作,刘东北很喜欢,虽然看不懂,但能感觉到那种来自身体和灵魂的撕裂感觉,撕裂也许不准确,是切割,把身体切割成碎片,裸露出来的是灵魂。刘东北还记得当天开展的时候,是个下午,日光从天窗照进来。看展的人中有个女人,站在一幅画前面,突然失声痛哭。为了维持馆内秩序,刘东北过去把那失声痛哭的女人劝离,搀扶着她到旁边的椅子坐下来,还给她接了杯矿泉水。那女人又哭了一会儿,是抽泣,之后离开美术馆。刘东北有些搞不懂女人为什么看到那幅画突然失声痛哭。刘东北走到那画作跟前,看了看,并没有觉得有什么。德库宁的那些画作都价值不菲,是刘东北不敢去想的数字。刘东北天真地想,如果钱以亿计的话,那还叫钱吗?只是一个数字而已。女人第二天下午又来了,刘东北盯着她看,是一个四十二三岁的女人,上身穿着一件米黄色的无领毛衣,露出白皙细长的脖颈,下身是休闲牛仔裤,脚上穿着一双棕色休闲皮鞋,裸脚,没穿袜子,可以看到明亮的脚踝。刘东北觉得那双休闲鞋有些不搭,至于什么颜色和什么样式的搭,刘东北也没想清楚。女人一脸淡妆,看上去画得精致,有了艺术感,像刘东北了解的蛋彩画。这次,她很平静地站在德库宁的那幅画前面。刘东北正注视着她,像欣赏从某幅画里面走出来的人物,他的手机响了。他看到那熟悉的区号,心里面还是咯噔一下。同事马忠良也听到刘东北的手机响,刘东北向马忠良做了个手势,马忠良也向他摆了摆手,刘东北出去接电话。

“喂,是刘东北吗?我是老来乐养老院的工作人员,你妈妈昨天晚饭后,失踪了,你能回来一趟吗?”

“什么?你說我妈失踪了吗?你们要负责任的,你们找啊!不会是你们虐待老人了吧?我妈要是有个三长两短的,我跟你们没完。”

“你别发火,现在关键是要找到你的母亲。我们已经派人在找。”

“怎么就失踪了呢?怎么就失踪了呢?”

“吃过晚饭,她和几个老人在院子里说笑着,睡觉的时候,我们发现她不见了,对了,昨晚她说是她生日,我们还给她买了蛋糕……她房间里的东西一件都不少……我们问了和她同屋的于艳,问她们之间发生矛盾了吗?还是她有什么反常?于艳都说没有。”

“你说昨天是她生日?”

“是的。你不记得吗?”

刘东北确实不记得母亲的生日。

“也许她去了亲属家或者什么地方?”

“望城根本没有亲戚。”

“也许她去了之前熟悉的地方,也说不定。或者她什么隐秘,你如果知道也请告诉我们,我们不想探寻个人隐私,只是便于寻找。”

“好吧,我请假回去。”

“谢谢!”

“谢个屁啊,你们继续找,我回去要是也找不到,我要告你们的。”

刘东北撂了电话,心情有些沉重。美术馆门前的街道上冷冷清清的,天也阴沉沉的,湿冷的风中好像有雨。刘东北转身望了眼美术馆内,那个女人还在之前让她哭泣的画作前面。刘东北还看到K在里面走来走去。刘东北掏出烟,点了一支。一对情侣挽着从刘东北面前经过,进入到美术馆内。街道两边的梧桐树叶纷纷落在地上,被风裹挟着吹过来。刘东北用脚踢了一下脚边的树叶。他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落在脸上,他伸手摸了一下,湿的,是雨?刘东北想。接着,稀疏的雨点开始落下来,有几个雨滴打在刘东北身上。他把身体往屋檐下缩了缩,把吸了一半的烟扔到雨中。刘东北绕道上了二楼,敲开馆长的门,说明了情况,馆长说,回去吧,你把马文明叫来顶替你。祝你早点儿找到你母亲。刘东北说,谢谢!刘东北退出门去,轻轻地把门关上。

是啊,从上火车的那一刻,刘东北躺在卧铺上就开始想,妈妈能去哪儿呢?在望城已经没有任何亲属啦!她会去什么地方?而且还是在生日那天。雨渐渐大起来,窗外的事物变得模糊。刘东北起身去车厢连接处抽了支烟。一个同样在那里抽烟的老人对着窗外的雨喃喃着,一场秋雨一场凉啊!那个“凉”字老人说得格外重,透心了都。刘东北的身体跟着打颤了一下,连忙吸两口烟,才缓解过来。老人又说,也许是最后一场秋雨了,马上入冬啦。刘东北看了眼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就到望城。他又回到座位坐了一会儿,等着乘务员卖东西过来。匆匆忙忙从S市火车站上车,就这趟车抵达望城,要不就要到沈阳倒车,他还是选择了这趟。他回到卧铺又躺一会儿,想再睡一会儿,但想着妈妈不知道此刻在什么地方,还是出了意外,他睡不着了。他又坐在过道的椅子上看外面的雨,小了些,外面的事物开始变得清晰。他看到大地上的庄稼纷纷被割倒……尸体般躺在地上。看上去湿漉漉的。有一辆马车拉着秸秆顺着垄沟走着,大地经雨水的浸泡变得泥泞,车轮陷进黑色泥土里很深,车老板用鞭子在抽打着一匹灰色的马。那马都跪在地上了,车老板还在抽打着马。刘东北不相信那一车的秸秆会那么沉,但那马车确实深陷在泥泞之中。刘东北愤怒地瞅着,真想冲下去,把车老板撂倒在地上。但疾驰的火车一掠而过,那一幕过去了。但那马跪在地上被鞭打的影像仍定格在刘东北的脑海里。开始经过望城郊区,那些破败的拆迁后的房子还在那里。离开那年就拆迁了,直到现在也没盖起来。当年有人为了捍卫自己的权益,甚至自焚。随着火车的行驶,望城的高楼大厦开始出现,都看上去只是一个虚假的外壳,其实,从刘东北离开那年这座城市就已经从内部烂透了。是的,从经济崩塌开始。火车开始减速,广播里开始喊,望城火车站到了。刘东北拿起一个背包,里面有一本小说《死刑判决》,本以为在火车上可以翻翻的,但他一页也没看,也没从背包里拿出来过。刘东北把背包背上,已经站到过道,随着人群向车门口移动。那一刻的刘东北甚至有些恐惧,恐惧这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他能感觉到身体内部的那种退缩意识,是生理上的。有人向前挤着,他就连忙让开,站到那人后面。他在后退。窗外的雨还在下,还在下,他没有雨伞。有人已经把带在身边的雨伞拿出来了。刘东北想起之前看过的一句话,没有伞的孩子跑得快。他暗笑着,也算是对自己没有雨伞的自我安慰。刘东北仍在后退着,直到站在队伍的最后。他已经无处可退。他感到双腿很沉,犹如铅铸一般。他要面对曾经的过往,还有母亲失踪的事实,像两个沉重的枷锁,让他喘不上气来。为了寻找母亲,他必须下车。即使最后可能是极其糟糕的结果,但也只有下车后才可能知道,是希望还是绝望,都要下车。窗外的火车站看上去重新修过了,看上去崭新崭新的,透着冷漠。刘东北最后一个下车,好像有人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回头看了一眼,根本没有人。站台上,有雨伞的人已经撑起花花绿绿的雨伞。没有雨伞的人也快速进入地下通道。刘东北的目光穿过站台看到不远处的工厂还在冒着烟,雨中的城市灰蒙蒙的。刘东北冒着雨进入地下通道,里面有股潮湿的霉味……刘东北随着人流出站。站在台阶上,雨好像更大了,雨滴落在地上溅起来。雨水里透着凉了。刘东北的身体后退了一下,他在辨别老来乐养老院的方向。那是他的目的地。是啊,这座城市已经没有他的栖身之地。刘东北从台阶上下来,冲到雨中,很多人站在马路上拦出租车,刘东北等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一个个人上了出租车,走了。他还在等,把背包转移到胸前呵护着,后背已经被雨淋湿,一辆出租车停到他跟前,他连忙拉开车门上去。刘东北跟司机说,去老来乐养老院。司机怔了一下,说,那儿啊,下雨,路不好走,要不你换一辆车。刘东北说,加十块钱。司机说,那也不能到养老院门口,你下车后,还要走十分多钟。刘东北真想说,再加十块钱,但刘东北没说。刘东北说,行,开车吧。出租车绕到车站对面的人民路,向老来乐养老院的方向驶去。老来乐养老院在望城的平顶山下。刘东北透过车窗看了眼车站,当年离开的时候,那还是个灰色的建筑,上面有两座钟楼,现在钟楼不见了,在“望城站”几个大字下面安装了一个电子大屏幕,不时滚动着广告,很是刺眼。但还是让刘东北觉得缺少点什么。是什么?刘东北想了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那两个钟楼。没有了钟楼,让刘东北丧失了时间感。整个车站看上去现代化了,其实,在人们的心里反倒觉得倒退了,少了人情味。雨渐渐小了。司机问,这是从外地回来吗?刘东北说,嗯。刘东北问,现在的活好跑不?司机说,屁,一到晚上八点半多钟,大街上就没人了,像外国电影里面的宵禁似的。刘东北说,哦。这么差啦?司机说,可不是,尤其近几年,简直一塌糊涂。年轻人都往外跑,这城市都是老年人,要这样下去,都不敢去想啊!刘东北叹息了一下,问,钢厂的效益怎么样?司机说,能怎么样?几年前减一次工资,再没涨上来,一个月工人少开五六百块钱,谁还敢消费啊!够吃饭,够孩子上学就不錯了。刘东北哦了一声。司机问,在外面是不是好混一些?刘东北说,还行。司机说,我要不是岁数大了,我也出去,从下岗那天就开出租车,开够够的了,落下一身病。在这儿,挣那点儿钱,除了保证一家老少饿不死,有个病灾的,都不敢去医院。小病儿就买点儿药吃,大病去医院也不给住院都是看门诊,整个城市的医保亏空,住院处不敢收病人,医保报销不了。你说,这个城市会好吗?真羡慕你这样走出去的。刘东北沉默,不知道说什么。司机问,你这去老来乐养老院看谁呢?刘东北说,我妈。我妈从养老院失踪。司机说,哦。这个养老院的名声最近不是很好。刘东北问,有什么事吗?司机说,也没什么,之前的老板是开矿的,被打黑进去了,换了个老板,资金跟不上,伙食和服务什么的都上不去。刘东北说,当年送我妈去的时候,是你说的那个开矿山的老板,我们去养老院看了,里面的设施和环境,还有伙食都很好,还看到那个老板和很多领导的合影挂在墙上,老板好像还是什么模范,区里的什么代表,他还有很多产业,房地产、矿山、生态园、餐饮酒店等。对了,好像去养老院还有一个福利,就是死后免费给一块一点五平方米的公墓。我妈决定去那里,是图什么,我也不清楚。真没想到如今……司机说,很多老人最近都从那里搬走了。你妈怎么失踪的呢?刘东北说,我也不知道,他们电话里跟我说,晚饭后我妈还在和老人们闲唠嗑,睡觉的时候,我妈就不见了。司机说,哦。现在的年轻人也难,尤其像你们这样的独生子女的,总不能带着父母去外面吧……老年人的养老问题已经很严峻,但没人关心这些。像你妈这样的还有钱去养老院,那些没钱去养老院的,只能……祝你早日找到你妈。刘东北说,谢谢!我妈还有几个退休金,但不够每个月的,还把房子抵给了养老院。司机说,唉,拿房子养老也不是办法,现在的房子都过剩,哪还有人买啊!很多楼房盖起来,根本卖不出去,都空着呢。如果找到你妈之后,我建议你们还是换一家养老院……刘东北说,到时候看看。刘东北掏出烟给司机递过去,司机说,戒了几年了。一包烟七八块钱,省了。你抽你的,没事。刘东北不好意思,还是把烟插回到烟盒里,因为里面的秩序在抽出那支烟时被破坏了,他再插进去的时候,手指把烟撅折了,他开窗把折了的烟扔到窗外的泥泞中。有少许几粒烟屑被风刮回来,打在脸上,差点儿眯了眼睛。

二十多分钟,出租车在一条泥泞的路口停下来。司机说,你也看到这路了,车上不去,你走十来分钟吧。刘东北说,原来不是柏油马路吗?司机说,是啊,可是去年被山洪冲坏了,再也没修。司机说,不好意思。刘东北还是多给十块钱,司机说,不收。刘东北还是把那十块钱塞给了司机。司机说,谢谢。刘东北从车上下来,一脚就踩到泥泞中,鞋都被黏住了。是黄土,很黏,很黏。司机从窗户探出头来说,祝你早日找到你母亲。刘东北说,谢谢。出租车开走了。刘东北把双脚从黏稠的泥泞中拔出来,艰难地向养老院走去。路边原来是一条小河,看上去干涸很久了,刚下过的雨让小河里多了些水,但那些裸露出来的石头看上去还像是动物的骸骨,透着森白。河边的几棵树木,倾斜着,裸露出根部,随时都可能栽倒在河床上。裸露的河床上被各种垃圾覆盖。刘东北有些搞不清这些垃圾都是哪来的呢?从山上冲下来的吗?微小的水流,偶尔发出流淌的声音,是那么羸弱,仿佛在证明这小河还活着似的,但也是苟延残喘了。刘东北心里面充满失望,咋几年没回来,就这样了呢?刘东北看到那城堡般的养老院矗立在山脚下。刘东北蹚着泥泞走着,寻找坚硬的地方,落脚,不让脚陷进泥泞之中。也许是他判断失误,以为是一块坚硬的地方,没想到却是软的,一脚踩上去,身子向一边倾斜着,失去了重心,差点儿摔倒在地上。他连忙晃动起双臂才找好平衡,没有摔倒。那看似坚硬的东西,犹如泥泞中的微小岛屿,其实是被泥泞淹没的一只猫的尸体,皮毛上都是泥,让刘东北误以为那是一块坚实之地。当他脚踩上去的时候,从那浸在泥泞中的猫的嘴里和鼻孔里,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一股腐烂的气味让刘东北阵阵恶心,连忙逃离开来。刘东北抬头看了看城堡般的养老院,很近,走起来又觉得很远。是路上的泥泞影响了刘东北的行走速度。那死猫腐烂的气味让刘东北蹲在路边呕吐,胆汁都要吐出来了,鼻涕眼泪的。刘东北呕吐完,直起腰,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和鼻涕。眼前的事物突然变得恍惚起来。那城堡般的养老院处于虚幻之中。路边有一块老来乐养老院的广告牌,上面几位面带微笑,慈眉善目的老人向路人招手的照片,但不知道被什么人捅破了眼睛,看上去透着狰狞和恐怖。刘东北在广告牌下面休息了一下,点了支烟,目测着距离,还能有一百多米。雨停了,城堡般的养老院后面的山上被白色的雨雾笼罩,像是一个大大的白色孝帽扣在山顶上,而山体是五颜六色的,像一件华丽的袍子。服丧的山,刘东北的脑海里面突然蹦出来这个意象,让他的心脏跟着痉挛了一下。是啊,这座城市海拔最高的一座山,在服丧似的。刘东北扔下手里的烟头,下意识要用脚碾一下,可是看到烟头已经在泥泞中熄灭了。他收回脚,鞋帮上都沾满了泥。泥泞的路上仍可以看到一些人留下的脚印,稀稀拉拉的,扭曲变形,像一张张窄长的幽灵脸孔,随时要从泥泞的土里面狰狞飞出……刘东北的目光离开泥地,继续向养老院走去。

2

刘东北站在养老院门前,铁门紧闭,他看到几个老人坐在院子里的凉亭下面,在打牌。还有几个老人在地里面挖掘什么。黑色的铁门是锁着的,是那种电子锁,需要门禁卡的。这样戒备森严,母亲是怎么失踪的呢?难道母亲长了翅膀?刘东北没看到上面有门铃。刘东北喊着,开门,开门。从打牌的人里面跑过来一个老头问,你干什么的?刘东北说,我要進去。老人说,我打不开,我要给你喊工作人员。刘东北说,谢谢。老人用眼睛看了看刘东北,转身去了房间。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女人从房间里走出来,老人向铁门这边指了指。老女人走过来,问,你有事吗?刘东北说,我找我妈。老女人问,你妈是谁?刘东北有些生气地说,我妈就是失踪了的那个。老女人说,哦,你回来啦,这么快。老女人说着,拿出门禁卡,把门打开。刘东北进去后,那门又自动关上了,啪的一声。刘东北问,我要见你们院长。老女人对着楼上喊着,院长,院长,鞠蓝的儿子来了。从楼上的窗户探出半个身来的是一个四十三四岁的女人,短发,透着精明。女人说,上来吧?刘东北的目光在院子里扫了一眼,他还记得陪母亲来的那次看到凉亭旁边还有老板的雕像,现在不见了,变成了一块空地,但仍可看到雕像被移走的痕迹。凉亭旁边的喷泉还在,几只白色的天鹅围绕着一个天使的雕塑。喷泉启动的时候,从天使的头顶和天鹅的嘴里往出喷水,好像还有音乐,但刘东北忘记是什么乐曲了。宣传栏里关于老板各种丰功伟绩的照片也都不见了,替代之前那些照片的是几张过期的报纸。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身体倾斜着,左臂像挎了个筐似的,在院子里艰难地走圈。每走动一步,身子都在向一个方向拉伸一下,像一个变形的汉字。是“人”字?刘东北一时还想不清楚,看上去更像是“入”字。刘东北走上楼。原来的楼道墙上也是之前老板和很多人的合影,也都不见了。那个女人已经站在走廊里迎接他,看到他的时候,向他走了几步,把他让进办公室里,说,请坐,辛苦啦!女人给他倒了杯水,又给他拿过来一条干毛巾。刘东北看着毛巾还怔了一下,女人指了指刘东北湿漉漉的头发。刘东北哦了一声,连忙用毛巾擦干了头发。女人说,这雨后,要变天了,更冷,别感冒了。刘东北把毛巾还给女人,端起杯子喝了口热水,才坐下来。女人转身挂毛巾的时候,刘东北注视她的背影,一身黑色职业装,下面是短裙,黑丝袜,黑色平底皮鞋。她在挂毛巾的时候,脚跟还跷了跷,她的屁股看上去紧绷丰满。女人坐下来,看着刘东北说,谢谢你赶回来。这个女人不是先前的他和母亲来时的那位院长,先前的那个是一个老头。刘东北也打量着女人,两道眉毛修剪得很精致。眉眼和嘴唇施了淡妆。女人说,我才接收两个多月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母亲失踪了,真的对不起。这附近我都派人找了,整座山上也都搜遍了,也没找到,才决定给你打电话的,我叫李嘉蓉。李嘉蓉说着,打开电脑说,你看,我们在寻找的过程中都有视频跟踪的。但都没有你母亲的踪影……你可以看看视频……刘东北绕到李嘉蓉身后,盯着电脑上晃动的视频记录,几个人在山间搜寻。他闻到了女人头上淡淡的洗发水的味道。女人说,你母亲到底能去什么地方呢?刘东北说,你问我吗?我怎么会知道。你们的大门那么严实,是我妈长翅膀飞出去的吗?李嘉蓉说,那天晚饭后,正好有人来给食堂送货,大门就没关。刘东北绕回到李嘉蓉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他听到肚子里叽里咕噜叫。女人明亮的眼睛看着刘东北说,你刚下火车还没吃饭吧?刘东北嗯了一声,说,下火车就往这儿赶啦,哪顾得上吃饭呢?是我妈失踪了,不是你妈失踪了。刘东北说话充满了火药味。女人拿起电话给下面的人打电话说,给下碗鸡丝面条,送到我办公室来。女人撂了电话说,先对付一口,中午和老人们一起吃。刘东北说,谢谢!女人说,现在要你帮忙忙想想,你母亲可能去什么地方,好吗?刘东北说,这山上不会有什么吃人的野兽吧?女人说,最近也没听说,以前倒是出现过熊和野猪,但熊和野猪伤人是会看到……我们搜寻的人什么都没看到。刘东北的大脑陷入一片空白之中。他的手掏出烟,问,我可以抽一支吗?李嘉蓉说,抽吧。李嘉蓉站起来,把窗户开了一道缝隙。窗台上摆着几盆多肉植物。李嘉蓉问,你在S市吗?做什么工作?刘东北说,在一家美术馆当保安。李嘉蓉说,不错的工作。刘东北说,也是混口饭吃。李嘉蓉问,你母亲最近没跟你联系过吗?刘东北说,没。我也没跟她联系。因为我知道她在你们养老院,我一直都很放心,再说,我那边的工作忙,我也……李嘉蓉说,是啊,现在像你这种情况的太多了。我本想为老人们服好务,让你们身在外地也能安心工作,没想到还是出了意外,对不起。李嘉蓉的道歉和礼貌,让刘东北觉得不好意思,心里面的气也消了不少,但刘东北没说什么。这时候,有人敲门,李嘉蓉喊,进来。一个大胖子厨师端着碗面条进来,李嘉蓉接过面条,放在刘东北的面前。厨师从白大褂的兜里掏出一双方便筷子,递给刘东北。厨师问了句,要醋和辣酱吗?李嘉蓉看了眼刘东北,刘东北说,不用。谢谢。厨师转身出去。李嘉蓉说,快吃吧。刘东北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味道很正。刘东北两分钟就吃完了,把碗里的汤也喝干净了。他有些害羞地瞅了眼李嘉蓉说,两顿饭没吃。李嘉蓉说,中午多吃点儿。都是我们不好,让你……对不起。刘东北说,你不要老说对不起,现在关键是怎么把我妈找到。李嘉蓉说,是的。我是这样想的,今天早上我又派人出去在这附近,包括这山上的沟沟岔岔都再搜寻一遍,如果还没有的话,我们就报警,满城贴寻人启事。让你回来,就是让你帮忙,想想有没有别的线索。对了,我们会补偿你这几天的误工费,每天一百五十块钱。但也只能给你一星期,如果一星期后,还找不到,我们就不能承担你的费用了。丑话说在前头,如果真找不到,我们再商议怎么办?你说呢?刘东北说,可以,一时真找不到头绪,我在火车上也想了,不知道我妈能去什么地方。李嘉蓉问,你还记得你妈生日吗?刘东北说,我自己的生日都不记得。李嘉蓉说,昨天,你母亲生日,我们给她订了生日蛋糕,院里面的全体职工和其他老人给她过了生日……刘东北问,昨天是几号?李嘉蓉说,十月二十六号,阴历九月十八。你母亲六十二岁。我们还说她年轻呢,连根白头发都没有。你今年?刘东北说,四十一。李嘉蓉说,哦。不好意思,提起这些伤心往事,但这也是为了寻找线索,你别介意。刘东北说,只要能找到我妈,我不介意。李嘉蓉问,那你父亲呢?刘东北说,我父亲在我上中学的时候,钢厂的一次意外工亡了。我成了工亡家属,当时,厂里给了我们一套楼房和一些钱,还把我安排进工亡子女的培训班,念了三年后,也分配到钢厂上班。我开吊车。可是,干了几年,有一天夜班,差不多凌晨的时候,突然没活了,我坐在车上,听见我父亲在半空中喊我……当我睁开眼睛的时候,什么都没看见。我回家把这件事情告诉了我妈,我和我妈去我父亲的坟上烧了纸,我妈还把我父亲大骂了一通。烧过纸和骂过父亲,也没用,从那以后,我总是能听见父亲在厂房上空喊我……有一年冬天的中午,我正在班组休息室里吃饭,突然又听到父亲在厂房里喊我,我还是走出屋去,就在我刚踏出门槛,只听见屋里砰地一声,暖气片爆炸了。白色的气体从屋子里扑出来,像魔鬼扑出来似的。我在门外向里面看着,整个人当时都吓傻了。如果我在屋里的话……等白色魔鬼逃离之后,我进屋看到很多碎裂的暖气片,刀子般扎在墙上。我站在屋里哭了。我知道是父亲救了我。从那以后,我总恐惧会有什么事情发生。

我甚至还去看了心理医生,但那种幻听没有消失。我妈还领着我去了乡下的一个跳大神的那里,大神一番折腾,围绕着我,又吐火,又舞剑的,也没有驱赶走我身上的邪神。我父亲还是在我上班的时候,时常喊我,儿啊……儿啊……李嘉蓉说,你母亲不会去你父亲坟地吧?刘东北说,也有这种可能。李嘉蓉说,要不,吃过午饭后,我派人和你去你父亲坟前看看。刘东北说,行。我还是自己去吧。其实,刘东北只对埋葬父亲的地方有个大致印象,具体是哪座坟包,他也不一定找得到。因为没有墓碑。之前,清明或正月十五的,也都是陪母亲去的。他从没细心留意过。他曾跟母亲说过,要不要给父亲树块墓碑,将来也好辨认。他母亲说,算了。如果他在地下想你的话,他会引领你的。母亲的话说得刘东北身上直起鸡皮疙瘩。刘东北重复了一句,我自己去吧,你们有人的话,去别的地方看看。李嘉蓉说,也好。从你到这里之后,就已经给你计时,给你误工补偿了,包括现在我们之间的谈话时间,也算在内,而且这些天里,你的车费都由我们报销,住宿吗?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睡在你母亲的床上。如果你不想的话,我们再给你安排房间。刘东北听了李嘉蓉的话,确实不知道说什么。李嘉蓉说,你说的你父亲的坟地,这算是一个线索,我们记下来。看看还有别的什么。你接着说……刘东北除了在小说里隐秘地讲过自己的经历,这还是第一次对一个具体的人讲,而且还在这个女人的对面,这让刘东北觉得自己把自己脱得赤裸裸的,某种本能的羞耻心阻碍了他的讲述。

母亲去了什么地方?难道突然人间蒸发了吗?刘东北点了支烟,不吭声,心怀愧疚和悔恨。自己关心过母亲多少呢?这么多年。从父亲去世后,她就一个人拉扯着他。从工厂下岗后,母亲开了个理发店,没再找过男人,倒是有男人想和母亲好的,常常会到理发店来,被刘东北发现了,他拿着剃刀,威胁母亲,如果母亲再和那男人来往的话,他就自杀。他把剃刀贴着喉咙,很凛然的样子,把母亲吓得都哭了,连连说,我再也不和那谁来往了,还不行吗?妈求求你快点儿放下剃头刀,锋利着呢,别……刘东北看着镜子里拿着剃刀的样子,他突然很想试试剃刀割破皮肤的那种快感。就在刘东北要动手划开皮肤的时候,他听到噗通一声,母亲跪在地上,嚎哭着,儿子,求求你,求求你,都是妈不好,你赶快把剃刀给我。你要是心里还不舒服的话,你把剃刀给我,我死总行了吧?我这是做了什么孽吗?老天爷这样惩罚我啊!你姐夭折,你爸又……要不是有你,我早就……刘东北手里的剃刀掉在地上,母亲连忙爬着,抓在手里。刘东北也浑身无力,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起来。母亲上来抱着他,两人都哭了。理发店外下着雨。冷冷清清的街道上,被雨水洗刷着,是明亮的。那是在刘东北上培训班的时候。刘东北对母亲说,我不想上那个学了,坐在那些同学中间,我就不舒服,总觉得那些死去的人在我们中间。母亲抚摸着他的头说,上吧,熬过这几年,你就可以上班啦,现在,有个工作多难啊!你爸的厂子,尽管不是集团里最好的,但要进去也很难,那些退伍兵什么的要想进你们厂都要花十几万的。妈也知道,你敏感,你难受,你不想要你爸用命换来的工作……人活着,难啊,儿子!再说,我们孤儿寡母的,妈也没有能力让你享受更好的生活。你就忍忍吧,上班就好了。母亲泪水涟涟地安慰着刘东北。刘东北茫然地盯着门外的雨,滴滴答答的落在石板路上。一个穿着旗袍拿着油纸伞的女人从巷子里走过。那是乔乔,被街上人骂是婊子的女人。

李嘉蓉说,要不你先休息一下,我看你累了。

李嘉蓉的話打断了刘东北的思绪。

李嘉蓉说,你想到了什么吗?刘东北说,没,从明天开始,我去找我妈。李嘉蓉说,要不要把寻人启事贴出去?刘东北犹豫了一下,说,贴吧。万一有人看到了呢。李嘉蓉说,你来写,还是我来?刘东北说,你来吧。李嘉蓉说,好。你也不要太悲伤了。说不定,寻人启事贴出去,就找到你母亲了呢?刘东北想反驳,但刘东北没有。李嘉蓉说,你休息一下吧,我们再等等去搜山的人消息。万一他们找到了呢?你是睡你母亲的床还是另外给你安排房间。刘东北还不想去面对那空了的床,他没有那个勇气。刘东北说,另外给我安排个房间吧。李嘉蓉说,好的。李嘉蓉领着刘东北下楼,找到那个开门的老女人,给刘东北安排了个房间。李嘉蓉说,休息一下吧,也许睡醒后,你母亲就找到了。房间里很干净,有股消毒水的味道。地上摆放着六张床,刘东北选了靠墙的一张,把背包放上去。李嘉蓉出去了。屋子里变得肃静,透着冷清样。刘东北突然想到这个房间里曾经住着的老人们,他们之前睡在这里,后来转场,纷纷到另一个世界去睡了……刘东北觉得自己是一个入侵者,打破了这个空间的平静。刘东北很累,他脱了外衣,挂在衣架上,钻进被窝里。他很想裸睡,之前刘东北在S市宿舍内睡觉都是裸睡的。刘东北有裸睡习惯是有一天早上被K突然揭开被子发现的。从那之后,整个宿舍里的人都知道了刘东北裸睡的习惯。刘东北在被子里褪去内衣和内裤,赤裸着躺在白色的被子里。刘东北睡了。裹着被子的刘东北像是回到了子宫之中,等待着降生。刘东北梦见了那个美术馆里看到的女人,她微笑着向他走来……在靠近刘东北的时候,那女人成了德库宁的画,顺着每一个线条碎裂开来。那碎裂传染似的,刘东北的身体也跟着碎裂……在梦中,在白色的子宫里……都被传染了碎裂似的,纷纷碎裂开来……

刘东北在疼痛的碎裂中醒来。看了看时间,临近中午十一点了。他又躺了一会儿,才穿上内衣内裤,爬起来,身体还残存着碎梦的疼痛。院子里一阵嘈杂声,刘东北听出来是那些在山上寻找母亲的人回来了。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出去,刘东北的心跌到了谷底。他们没有带回来母亲的消息。刘东北把凌乱的被子叠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瞬间的孤独和屋子的空寂击中了他,失踪的母亲让他感到孤零零的,孤零零地在这混乱的世界上,犹如一种末日感紧紧攥着他……眼泪不禁从脸上流下来。他不想走出这个房间,他恐惧外面的消息,他不愿去面对。有人敲门,问,起来了吗?是李嘉蓉的声音。刘东北沉默,用手抹了下脸上的泪水。李嘉蓉又问了句,起来了吗?搜山的人回来了。我相信你已经听到他们说的话了,仍旧没有丝毫你母亲的消息。我也知道你是悲伤的,但还不是悲伤的时候,你说呢?出来,吃点儿饭,你该上路了,用你的方式,到你熟悉的地方去寻找……我感觉出你不愿去面对你的过往,但……你必须面对,不是吗?也许,你母亲就隐藏在你不愿意面对的旧地……旧地里有你的创伤和疼,但谁又没有过创伤和疼呢?我不也是在外面伤痕累累,才回到这望城的吗?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出去的,有回来的,每一个人都不是完整的,也都不是原来的自己……我刚应聘到这养老院,没想到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如果你母亲找不到的话,我也许就要离开这里……刚来的时候,之前的那个老板出事了,我要清除之前老板的各种痕迹……他本以为他有钱就能名留青史,这个青史当然是要带引号的,没想到他遇上新时代了,他那一套思想和作为不行啦,你也注意到了,之前的那些痕迹都被我清除了……新的老板说要有新的气象……我就预感到在这新旧交替的动荡时期会有事情发生……没想到会是你母亲……

李嘉蓉在喃喃着。刘东北不知道怎么回答。刘东北咳嗽了一声,李嘉蓉停止喃喃。刘东北开门走出来。李嘉蓉说,吃饭去吧,吃过饭你还要……刘东北说,好的。李嘉蓉说,你母亲信教你知道吗?刘东北说,在父亲去世后,她就皈依了,每个星期去教堂做礼拜。李嘉蓉说,哦。希望上帝保佑她不会有什么意外。

两人来到食堂,已经开饭了。有人小声说,这就是失踪那谁的儿子。有坐在轮椅上的老人,工作人员在喂他们。刘东北和李嘉蓉单独坐在角落里的桌子上,饭菜上来,四菜一汤。李嘉蓉说,这里不让喝酒,你多多包涵,如果找到你母亲的话,我单独请你喝酒。刘东北说,我不喝酒。李嘉蓉说,院里有辆车,如果你想用的话,我可以叫司机跟着你。刘东北说,不用。我一个人可以的。李嘉蓉说,那好。刘东北说,如果你们怕我浪费你们的钱,也可以让司机跟着我。李嘉蓉说,不是那个意思。對了,我把寻人启事起草好了,你要看看吗?我上面留了你的手机号码和院里面的电话。刘东北说,你认为可以就可以。李嘉蓉说,那你一会儿去找你母亲的时候,我就让人全城开始贴啦。刘东北说,好。李嘉蓉问,还有什么建议和要求吗?刘东北说,一时也想不起来,想起来再说。李嘉蓉说,好。你也可以提供你母亲可能去的地方,我派人去找。刘东北说,我现在也不清楚。李嘉蓉说,吃饭吧。刘东北看了眼那些老人,整个人也仿佛提前抵达了老年。他不敢去想,他曾经想过,但觉得自己的晚年也许会比母亲更加凄凉。有个老人喊着,我们还没去外面唱歌呢?工作人员安慰着老人说,那个吃饭前唱歌的程序省了。您老忘了。刘东北问李嘉蓉,什么唱歌?李嘉蓉说,是之前的院长为了讨好老板,要老人们在吃饭前站到院子里老板的雕像前唱歌。刘东北说,哦。唱什么呢?李嘉蓉说,都是歌颂赞美之前那个老板的,感谢那个老板给老人们带来幸福美好的晚年生活之类的。刘东北说,荒诞啊!李嘉蓉说,可不是,这个程序被我取消了,可很多老人好像被洗脑了,还处在那个惯性之中,每天吃饭前都喊着要出去唱歌。那个老板的雕像都被我们砸碎清除了。刘东北说,哦。李嘉蓉说得有些眉飞色舞了,还说,之前的那些工作人员也都被我辞掉,新换了一批。现在,这是一个全新的养老院。对了,还有老来乐这个名字,我们打算换成“和谐养老院”。刘东北又哦了一声。他真的不知道说什么,继续吃饭。李嘉蓉问,饭菜的味道怎么样?我们的厨师是高薪聘请的一级厨师。之前那个就是家庭妇女在做饭。刘东北突然有些厌恶起李嘉蓉来,他很想顶撞一句,你这么能干,怎么把我母亲丢了呢?但刘东北没说。刘东北吃完,说,那我走了。李嘉蓉站起来送刘东北出门,说,祝你一切顺利,找到你的母亲。刘东北说,什么话?好像是我把我妈弄丢了似的。李嘉蓉说,吃过饭后,我就让人出去贴寻人启事。对了,你再存一下我的手机号,便于联系。刘东北说,好。拿出手机存了李嘉蓉的号码。在刘东北走出大铁门,门关上的那一刹那,刘东北突然觉得像被拒之于门外似的。尽管李嘉蓉在里面冲着他挥手,嘴角还挂着一丝微笑,像是和刘东北在告别。刘东北心想,等我找不到我妈,再跟你算账。刘东北踏着泥泞再次来到路口,拦了辆出租车。上车后,刘东北说,打计价器,到时候给我小票。司机说,好的。

3

那时候,还没有公墓一说。公墓是近年的事情,跟随着房地产一起变得紧俏。大街上各种公墓的宣传广告。那时候,叫坟山。埋葬父亲的坟山在望城煤矿不远处的一座荒山上。山上的植被不是很多,野草,灌木、还有一些槐树和杂树,但主要是槐树。坟山上的几棵松树也是逝者家属栽下的,因为土地贫瘠,都没长太高。在坟山右面,有几户平房人家。从坟山上可以看到望城煤矿的竖井,据说是亚洲最大的竖井。在刘东北上培训班的时候,煤矿就已经败落,和望城水泥厂一起卖给了个人,现在望城煤矿又被卖给了外市的一个企业,好像不叫望城煤矿了。围绕着煤矿大院四周是低矮的棚户。当年,刘东北有个同学就住在那棚户里,一年冬天,煤烟子中毒,被熏死了。据说,望城煤矿已经把望城的地下挖空了。那时候,刘东北就幻想过,如果有一天发生地震的话,那么整座城市都会塌陷的。刘东北望着那一座座长满荒草的坟墓,有的树了石碑,有的没。他并没有看到母亲的影子,他在没有墓碑的坟墓间走着,他无法判断哪一座是埋着父亲的。那一刻,他多么希望父亲像他当年那样在钢厂里,时常呼喊着他,但整个坟山都沉浸在一片肃穆之中。他还看到一座新坟,上面摆着鲜艳的花圈,就像在盛开似的。那鲜艳劲儿,让刘东北觉得瘆得慌。他把坟山的每一座坟墓都看了一遍,尤其是没有墓碑的,也无从辨认出父亲的坟墓。他沮丧地坐在一棵槐树下抽了支烟。偶尔有灰喜鹊落在树上,聒噪着。刘东北转身望了望山顶,光秃秃的,他熄了烟,顺着一条羊肠小道去了山顶。在羊肠小道的旁边是一个沟堂子,他看到有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在下面烧着什么。刘东北喊了声,喂,大叔,你在这附近住吗?流浪汉警惕地看了眼刘东北,说,天做被,地做床,走到哪里,哪里就是我的家。刘东北说,羡慕啊!你来这儿多久啦?流浪汉说,有几天了。刘东北问,你在坟山看没看到过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流浪汉说,没看到,除了一家来埋葬,再没看到有人来过。刘东北说,哦。你烧什么呢?流浪汉说,土豆。快熟了,要不要下来,吃。刘东北说,不了。流浪汉手里拿着斧头在劈一根木头,把劈下来的放到火堆上。刘东北来到山顶,有风,硬,他站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风刮着灌木,树叶像被扇了耳光,噼里啪啦地落下来。刘东北从山顶下来,再次路过流浪汉那儿,看见他双手捧着一个土豆在吃着,斧头就在他的脚边。流浪汉再次让刘东北下来吃。刘东北有些惧怕那斧头,说,不了。流浪汉说,很香的,是我从地里面偷的。你不要告密哦。刘东北说,你吃你的,我不会告密。流浪汉问,你要找的老太太是干什么的?刘东北说,是我妈,从养老院走丢了,我四处找找,我爸的坟在这里,我以为我妈会来这里呢?流浪汉抹着嘴巴,说,真没看见过。流浪汉又从火堆里扒出来一个土豆,扔给刘东北,说,吃,香着呢。刘东北接住,有些烫,连忙放到地上。他扔给流浪汉一支烟,流浪汉拿起一根燃着的树枝,晃灭上面的火苗儿,用红着的炭火把叼在嘴上的烟点燃。刘东北看了眼那个土豆,皮有些焦了。拿在手里,剥去皮露出里面热气腾腾的肉来,刘东北轻轻咬了一口,在舌头上打转几下,吸着气,觉得温度适合了,才吞下去。是啊,好多年好多年都没吃过这样的烧土豆了。刘东北感慨着,香啊!他透过眼前的野草看着不远处的坟山,那一个个坟头就像是山的乳房,挺立在那里。他不知道谁会吮吸那丰满的乳房,也许只有风。是来寻找母亲的,却找不到哪一座是父亲的坟。这让刘东北都觉得荒诞。唉。刘东北叹息着。这里没有母亲的身影,她又能去哪儿呢?也有几年没来了,既然来了一趟,不看父亲一眼,这心里面也过不去啊!也许父亲可以看到我的。刘东北这么想着,站起来,对流浪汉说,我走了。流浪汉还是用警惕的眼睛盯着地上的斧头,又看了看刘东北说,再见。希望你早日找到你的母亲。刘东北说,谢谢!刘东北又在那些坟墓之间转了一圈,在每一个坟前都站了一会儿。刘东北在心里面默默地说,你要是我爸,你就看看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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