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都在为反对一个胎记
——黍不语诗集《少年游》读后感

2019-11-14 13:43■朵
长江丛刊 2019年31期
关键词:少年游不语朝向

■朵 渔

很多诗人都会有这样一个阶段:闲暇时坐在窗下,随便提起笔来,就可以写下几首小诗。这样的诗作通常较轻快,有淡淡的情绪,语言也是透明的,看上去很“自然”,也有一些微妙的余韵。这样的诗作通常会出现在写诗三五年之后,手艺已渐趋娴熟,对语言的把握也进入一种前个人风格里,语言和情绪的对接恰到好处。此时,诗人的欣快无可比拟,因为语言成为他情绪的摇篮,他可以撒娇,可以依赖,甚至可以谈情说爱。很多人进入这个摇篮里就不愿意出来了,因为汉语的摇篮实在太巴适了。很多诗人就是在这种摇篮的状态里写诗的,被语言的摇篮摇荡着,进入一种昏昏欲睡状态。这种诗意的童年,甚至在很多中老年诗人身上也体现得淋漓尽致。有人说这种天真或纯真是一种可贵的品质,我觉得是一种可耻的蒙昧,懒惰。尼采的“复归于婴儿”,是要经过骆驼-狮子阶段后的永恒复归。我们干脆就是拒绝成长,永不进步,巨婴。

答应夜鱼为黍不语的诗集《少年游》写篇短评,但很久都无法下笔。坐在窗下,窗外秋雨潺潺,突然就生出以上的感慨来。这些话与不语的诗集无关,只是将我的思绪打开了。我一直都很困惑,该如何打量一个诗人同行,尤其是陌生的女诗人?你无法成为她,无法与她共情,此时,你读她的诗作,而这些诗又带有一种隐秘的邀约,它袒露一些又掩藏一些,它让你接近又把你推开,你是以一种什么样的身份在阅读?你既不是一个纯情的读者,也不是一个热诚的同行,你是带着挑剔的眼光在阅读,你自讨苦吃也不受欢迎。这种身份太尴尬了。我就以这种尴尬的身份来谈一点对《少年游》的阅读印象吧。

这本诗集很美好。美好的意思是你读过之后不会心生恶感,你会觉得世界美好,人生惬意,人间值得一活。这本诗集里在在皆为美好的事物,清风、明月、白云、故乡,很少人间之恶。“少年游”的意思也是诗人带你重回一次年少时代。你会觉得女诗人也是那般美好,有着美好的心地,看待世界、人间和万物的眼光是如此之美善。美善是一种天赋,也是一种至福。我们很多人看待世界和人间,都充满了恶意,充满了挑剔和不满,事实上这些恶意和不满可能就在我们心里。诗写得美好一些,这也符合大多数诗歌读者的预期。

这本诗集还很轻。清风明月本来就轻。善也是轻的,重的都浊,恶的都俗。小悲伤小欢欣小确幸也是轻的。轻的一般都浅,深才会重。云很轻,看云的人也就变轻了。黍不语爱看云,一个站在人群外孤独看云的孩子。轻要求轻手轻脚,轻拿轻放,轻到何种程度?轻到毫巅,才能体会到轻中的微妙。微妙是轻的本质,就诗而言,不会轻拿轻放,就不可能将诗中那根最微妙的弦奏响。因此,轻本质上也是诗的。掌握了轻,也就接近了诗,很多诗人一味争强斗狠,下手很重,很多意思都有了,就是没有诗,其实是缺根弦。

因此,以我这样一个惯于下重手、满心罪感与恶感的读者看来,这本诗集真是太轻逸美好了,让你不忍去破坏,不忍去唱反调。

但诗,你接近她,看到她美好的面纱之后,要不要把这面纱揭开来看一看?揭开之后,可能就是残酷的真相。这真相让人惊恐,让人恶心,让人觉得世界不再美好,人生不值得活。诸般真相:人性之恶、生存之难、性别之隔……在太阳神阿波罗的光照之下,一切都整饬有序;但在酒神狄俄尼索斯的统治里,混乱、黑暗、挣扎、绝望……在在皆是人生真相。这些东西,要不要触及它?触及就是一种献身,就是把自己丢到火里去,焚心,焚身,作为一种对诗的献祭。“上帝死了”之后,这种狄俄尼索斯式的地狱景观就是现代人的生存真相。诗作为一种介入的媒介,它所要承担的,既是一种揭露,也是一种救赎。救赎的前提在于对真相的介入,介入之后还必须寻找到救赎之道——一个重新复活的救主。

这是诗之重。

就诗而言,轻逸作为一种风格,具足其合法性,这自不待言。你不可以往轻里加一点重,就像往糖里加点盐,很难说会调和出一种什么样的味道。但是不是值得一试?糖少许,盐若干,醋半钱,这种撒旦式的混合风格最终会是个什么样子,当代性有其合法性的尚方宝剑,不妨一试。单一风格可以保障其风格的纯洁性,但当代性要求更复杂、更深入、指涉性更混杂的风格。思得更深,指涉也更宽泛。语言自身所带来的轻逸,需经过骆驼-狮子的历练,否则它就很难精确传达人类复杂的当代境况。

就个体写作而言,也存在着如何自我定位的问题。将自己置于整个人类命运共同体内,在一种当代景观和普世价值的光照下,思量自己的写作行为——这种行为不仅仅是作为一种职业,而是献祭,是以一颗使徒般的心,求得一种救赎的福音。如果没有这样一种自我要求,诗当然写成什么样子都可以,都可以获得奖赏。

黍:一年生草木,从禾从雨。这种植物种植于北方,俗称黄米,“愈贫瘠愈生长,是/不被广泛种植的一种”。这是黍不语重新为自己命名的一个鲜明的喻体。这种小杂粮生长环境恶劣,因此生命力顽强,恶劣的年景还可以救命。不语,不是维特根斯坦意义上的不语,是天性如此,“如你所见,我胆小,懦弱/不善言辞/不擅喝酒,写诗/吃虾和朗诵/我甚至不会表达/友爱,与欢喜。”这样很好,我偏执地认为,一个话语滔滔不绝的人很难写好诗。她在生活中不语,但诗是她另一张嘴,她通常表达得充分又自如。当然,她在诗中也会表达一种“不语”的状态,比如:“我和一个人在雪地上走着/没有说话。/茫茫的雪覆盖我们的头,我们的肩,/随后覆盖我们的脚印。/我们一直走。一直走。/因为雪下着雪一直下着雪地上空空如也。”一种“不语”的境界。当然有些“不语”是因为出于观念、性格或道德原因而不敢说,不便说,或不能说。比如这首《美丽之物》,“她”有一张美丽的脸,腰肢纤细,庄重、宁静而礼貌,“而当她在我面前,毫无顾忌地,若无其事地/脱去上衣,裙子。接着是胸罩,内裤,/然后依次换上新的”,她说“那一刻我听见有什么东西/无可挽回地破碎了。/那美的陌生,友好,羞涩,神秘。/那美的胴体——/除了她,和她爱的人,/不应该再被任何一双眼睛/看见,/任何一颗心,形容。”我能够理解诗人在这里要表达的意思,“美”来自合适的距离、适当的遮掩,美有其“动人的秘密”。这种观念的传达无所谓对错,因为也有人认为美就要裸露,美就要表达,美就要张扬。关键是这首诗所透露出的心灵状态,是一种开放的还是封闭的状态。我认为诗应是一种开放的心灵状态,不仅朝向美,而且朝向恶开放;不仅朝向高处,而且朝向人性黑暗的底部;不仅朝向阿波罗,而且朝向狄俄尼索斯。

我们封闭的心灵自何而来?来自我们的经验与贫乏,来自我们的出身、我们的童年生活和我们所受的教育。“在十三岁的田野/第一次/看到了我们将为之度过的一生”。这是一句谶语,十三岁,那个站在田野上看云的女孩,几乎看到了自己的一生。这可能是祖父的一生,也可能是母亲的一生,但不应再是我们的一生。我说,我写诗,一生都在为反对一个胎记。我们必须为反对这一切而努力,否则,我们都只能永远活在自己的十三岁,活在被侮辱与被损害的小农社会。当我读到黍不语那首写给母亲的诗《现在我安静下来了,妈妈》,我突然就想到了我写给母亲的那首诗《妈妈,您别难过》。相似的语调,相似的情感,相似的求救方式。这种情感的宣泄,是诗馈赠给我们的礼物,当然更大的馈赠来自于母爱。这种情感就是我们的胎记,它既是最珍贵的礼物,也是最危险的礼物,你需要虔诚地接受下来,然后用一生去反对它。这种反对并不是没心没肺,而是一种诗的反对——生活曾想让诗听命于它,诗总是高傲地拒绝。拒绝的理由来自诗的自治,也来自我们对经验与贫乏的反思,以及对开放心灵的渴望。

因为不如此,我们就是不完整的人,在写不完整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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