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的探寻与反思
——读王安忆《匿名》

2020-01-07 03:54
关键词:现代文明文明小说

张 蓉

(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现代文明的发展令我们的城市和生活日新月异,但这飞速的发展也给我们带来了一系列问题。物质和精神上的压力使得人们迷失在现代文明中,越来越多的人企图寻找另一个空间来释放现代文明带来的不安。在这样的现实下,反思人类文明变得尤为急迫。

作家王安忆在她的长篇小说《匿名》中不再描摹上海市井人生,而是将笔触深入文明的最初和时间的深处,从一个“匿名”的小世界开启文明探索之旅。在小说《匿名》中,城市到处都在搞建设,新的马路,新的站牌名,表面上欣欣向荣,一切都那么新颖时尚。但在城市的深处,却隐藏了很多像南浦大桥底下的“腰子弄”一样的地方,这里是城市的灰色地带,也是现代文明的阴暗面。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逐渐被利益主导,日常交往充满猜忌与顾虑,人的自我认知也变得模糊。这些,都是现代文明社会中出现的典型问题。同时,在现代文明的另一个空间下,作家安排主人公进入文明原初状态的深山,走上寻找自我和重回现代文明之路。小说《匿名》显然是作家思考人类文明进程的一个载体。通过这一载体,我们可以窥见作家对人类生存和文明反思的自觉和焦虑,也能感受作家的人文精神和情怀。

一、探源与寻根——现代文明的“乡愁”

简单来讲,《匿名》写的就是一起阴差阳错的绑架案。小说两条线索同时进行,一条是主人公的家人在其失踪后在现代文明的时空里展开了寻人之路,但却毫无线索,最后不得不注销了主人公的户籍。另一边,则是主人公被绑架后,在惊慌恐吓下失了忆,又被弃置深山老林,由此开始了艰难的荒野求生,因此来到文明最初之处,走上了寻找自我的道路。浸染在现代文明的主人公落入蛮荒之地,在文明的起点思考着“我是谁?”这一蕴涵寻根之意的问题,作者探寻文明的寻根意图也由主人公的自我寻找行为反映出来。

其实早在作者的小说集《众声喧哗》的短篇小说《林窟》中,我们就可以察觉到作者的寻根之意。短篇小说《林窟》讲述的是“我”寻觅林窟的过程。林窟是作者的母亲曾经踏访过的地方,而“我”又在若干年后走进林窟,想象这里当年曾有过的火热沸腾的生活。作者寻找林窟只是个表象,表象之下写的却是经验、记忆,还有思想。同样,《匿名》中主人公的自我寻找之路也只是个表象,深层则是作者对于文明的探寻,其中还透露着人类在文明发展过程中的隐隐乡愁。

1.探寻传统生存方式

失忆的主人公被哑子抛入林窟,在这个地方,现在的退化和曾经的进化掺杂在一起,混合存在。文明的旧物,到现在虽已蒙尘或残缺,但有些仍然可以利用;有些虽已无实用,但却如化石般记录着曾经的努力和智慧。小说通过这个没有名字的人的眼睛,探寻着传统的生存方式,也向读者呈现了过去人类生存的遗迹和文明的遗留。

在这文明废墟里生存的主人公几乎退化成了一个“原始人”,他对这个“新”世界的认知完全是一片空白。这里的屋架子、床、木梯、石砌的平地、由家麦蜕变成的野麦都带着农耕时代的气息,但却没有了人的气息。为了生存,主人公跟着哑子开始储备口粮,几串南瓜纽、一堆形状各异的植物根块、野生的巨大木耳……这些天然生长的食物为主人公能够在蛮荒之地的生存提供了可靠的生活保障。而主人公采集食物的过程更是还原了原始采集方式。“脚踩着山壁上凹坑,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即便没有路,蹚开杂草路便自然在脚下延伸。荒野的环境使得主人公可以用腿脚思考,进食也不仅限于自然植物。他“一口一个虫子”,对着屋檐下的燕巢也会“忍不住垂涎”,甚至还捕食了溪涧中的蛙及休眠中的蛇。进入林窟后,失忆的主人公成为适应荒野环境的全新“物种”。

而柴皮和野骨可以说是作者探寻传统生存方式的延续。一场大火使得主人公走出林窟,来到柴皮。这里居住着一群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大山的老人,最年长的已上百岁。虽然山民已陆续迁出,但他们却依旧守护在这里,维持着山野的烟火,也保持着与外界的联系。至于野骨,依旧是一个只有一户人家的荒野山村。这户人家到处都散发着“柴灶和铁镬的气味”,家养的牲畜和种植的蔬果维持着这个家庭的生计,日子过得也算是舒适。小说中并没有描写主人公是如何在这些地方生存的,只是交代了居住在这里的人家。这些地方仍然保留着最传统最淳朴的生存方式,就连计量单位——“十亩七分八厘三丝二毫一忽”也是沿用古老的计算方法。纵使柴皮的男人闯过外面的世界,可回到山里的家中,头一顿也是不敢乱吃的,否则便会晕过去。

最后主人公来到了山中小镇九丈和新苑福利院。这两个地方已经受到现代文明生存方式的浸染。九丈小镇上的养老院是靠外界救济和化缘得以维系。管事的尼姑偶尔会带着养老院里做好的冰糖葫芦去小镇上义卖,虽然这也是化缘的一种方式,但明显已是现代市场经济影响下的行为方式。新苑福利院里住着的都是社会的弱势群体,他们的生存也必须依靠外界的救济。主人公在这里也接触到了现代文明的网络,感受到了现代信息的飞速传递。

从林窟到新苑福利院,文明的进程持续向前,文明的程度也越来越接近大都市。主人公一路走来,向读者展示了人类生存方式的进化,也体现了作家对传统生存方式的探寻。

2.寻觅“无根”之人的精神家园

小说《匿名》中的人物大多是些“无根”之人。主人公因遭绑架而失去记忆,不知“我是谁”,一直处于寻找自我来处的状态,虽然在书中其他人物的帮助下找到了自己的归属和家人,但终究还是跌落江中,随水而逝,再次成为“无根”的浮萍。而书中的其他主要人物也大多没有根。

小说以林窟为始,再借由林窟牵引出许多人物以及地点。林窟原为逼仄之地,但由于地处三省交界,曾经在计划经济时代下偷偷进行以物易物的古老交易,反倒形成了小规模的市场,各地的商贩都在特定的日期赶来交易,人来人往俨如现代文明下的商场。但随着市场经济的兴起,林窟的火热交易不再,村民的生计也由此陷入窘境,不得不迁出林窟。人烟散去,草木便繁盛,植被茂盛的山林闭合起来,掩埋了林窟过去的繁荣,林窟于是成为了历史进化过程中文明的遗迹。对于这消逝了的故乡,离开的二点和哥哥只有在睡梦中才能重回她的怀抱,在夜里流下无声的眼泪。

而藤了根,则是小说中又一段挥散不去的乡愁。这是哑子成长的地方,在这块破布一样的地方,有着背树的阿公、给他做饭的老婆婆,但这些陪伴着哑子成长的人却早已离去。而藤了根最终也消失在文明的进程中。尽管如此,哑子还是会时常想起阿公的叫喊。后来哑子跟着麻和尚,慢慢走出了藤了根,走出了五尺,过起了四海为家的江湖生活,而藤了根却成了他内心深处永远回不去的记忆。麻和尚的家乡在青莲碗窑,那里有着他纯真的童年记忆。家乡窑业的发展,带动了木刻年画和制瓷业的兴起。但随着机器制造业的发展,这些传统的生产方式逐渐落伍,最终淹没在了不可预知的水底世界,成为时代的缩影。江湖人敦睦的家乡在一个满山满地都是“靛青”的地方,年少的他逃离那里后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少年鹏飞来自一个白化病村庄,这个被外界称为“白窟”的地方是少年不能直面的痛楚。

这些人物只知来路,而不明归处,在他们逐渐消逝的故乡记忆背后都隐藏着各自不可言喻的乡愁。随着文明的发展,他们原有的故乡逐渐被侵蚀,最终消失在他们的视野中。在现代文明的不断推进中,他们的乡愁已无处可置,化为了文明废墟上的青烟。“无根”的乡愁在现代文明的演进下被吹散四方,但又萦绕在内心深处,无法排遣。一种现代人的乡愁情节笼罩全篇。作者在讲述这些人物的来历之地时,重现了这些人物消失了的家园。这些地方,不仅是这些人物的故乡,更是文明发展过程中现代人的精神家园。

二、空间转换——对文明的反思

从现代社会进入蛮荒之地,在无人的深山中慢慢探寻文明的进化过程并逐步回到现代文明社会,不同空间的屡次置换,在文中的描写都是别有深意的。从表层来看,这里的空间转换是一个从“城市”到“荒野”再到“城市”的过程,但其深层的空间转换意义则在于这其中隐含的文明进程及其反思。

1.探寻原始文明的价值

作者将主人公抛入蛮荒原野,由现代文明进入原始文明,探寻原始文明的价值。原始文明的蛮荒与落后,其实不过是世俗的定义。而作者却在这里看到了这种文明下的光辉灿烂。就如作者在书中写到的:“你以为是蛮荒世界,其实这里那里,遗留着文明的碎片,暗示曾经的辉煌灿烂,在某一个巨大变故中崩塌,圮颓,又在某一个契机中重逢。”[1]在这个蛮荒世界里,有着人类原初蓬勃的生机,精灵一般自由的人类存在,同时还隐藏着现代人类不可触及的另一种文明和智慧的存在。

在小说中,主人公先后停留的每一个地点都带出了在这个空间生存的人及曾经有过的历史。第一个地点便是林窟。主人公被哑子带到这个逼仄之地,这里的旧屋成了他的容身之所。这旧屋紧贴崖壁而立,屋内布局促狭但又都充分借助自然条件:屋内的床是倚着树干而搭建,水则是从石缝渗出,流经人工在石壁上刻的浅槽而取得,这些痕迹都暗示着前人的智慧。原始文明虽已湮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但其智慧的光芒却依旧在闪烁。而且,在这样的蛮荒之地,还孕育出了天赋异禀的山野精灵——二点。这个心智还停留在孩童时期的山里人能够察觉出山间云雾中那如针尖大小的一丁点儿异样,寻到林窟,给独处深山的主人公带来了食物与御寒的衣物,并与他建立了超越年龄的默契友谊。对于主人公来说,二点就是生命的救助者。除此之外,作者对“一窍蒙蔽,六窍通透”的哑子也着墨颇多。这个代表原始蛮荒文明的江湖绑匪,本该应了麻和尚的指示结束主人公的性命,但因内心还留存着藤了根不杀生的信仰而将其带至深山,并教授生活技能,带领主人公认识世界万物,让他在大山中得以独自生存。哑子之后还返回深山,带去食物,一直都牵挂着主人公的性命。原始文明的淳朴在哑子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在这里,原始的蛮荒也不再是批判的对象,倒是成了文明的启蒙。随后,主人公来到九丈、新苑福利院等地,在这里遇到了先天性心脏病患儿“小先心”和患有弱视的白化病少年鹏飞。“小先心”给主人公带来了遥远而又熟悉的情感寄托,少年鹏飞则凭借自己的聪敏帮主人公找到了家人。

小说中这些天生带有缺陷的人物,这些来自边缘世界的山里人,都在主人公回归现代文明的路上扮演了必不可少的引领者。这些有着生理“缺陷”的边缘人物,在处于文明边缘的空间里生存着,他们并未因先天的缺陷而无法与世界沟通,相反,他们倒因此具备了某种认识世界的特殊优势。情感上,作者赞赏他们在原始状态下自然生成的天赋。因此,王安忆说“这个世界是为所有人创造的,所谓残缺、边缘,是一种偏见。”[2]除此之外,在林窟、柴皮、九丈等这些边缘之地,人们不善言辞,寡言少语,说出来的都是至关紧要之话,人们的交流也简单真诚,透露出原始文明的淳朴之美。

2.反思现代文明

虽然作者王安忆曾提到“这个故事很容易让人以为我要对现代文明进行什么批判,其实我没有能力去批判它”[3]。但是,小说《匿名》还是留下了她在这个方向的情感态度。

小说中的很多人物,比如哑子、二点、少年鹏飞……这些实实在在存在于当下世界的人物,背后都有自己的独特经历和对于世界的特殊认知,但是他们却都处于一种匿名的状态,甚至被文明世界所遗忘在角落里,这不能不说是对现代文明的极大讽刺。

另外,在作者笔下,上海的人际关系网复杂,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总是带有质疑和猜测。主人公的妻子杨莹瑛在寻人的过程中,多方辗转,才从朋友的朋友处得来真正的“吴宝宝”的消息,而这个诨号也不是本来的姓名,只是当事人行走生意场的一个代号罢了。除此之外,主人公每日忙碌的公司交易,也有部分是为公司老板“吴宝宝”私底下的交易作假、使障眼法。在对文明社会上海的描写中,作者对现代社会人际关系的情感态度可见一斑。

现代化进程确实带来了诸多弊病。但作者并未对原始和现代文明持有非此即彼的偏见。小说中主人公进入林窟后,生存所需的吃、穿、用都与现代文明的发展分不开。在林窟进入冬季,主人公无法依靠外出采摘饱腹后,吃的是二点带过来的麦饼,穿的是二点身上的绒衣绒裤,用的是哑子留下来的打火机,这些都是现代文明的产物。这些现代物品使得主人公得以度过林窟的寒冬。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作者并不否定现代文明。除此之外,小说还借由“小先心”和少年鹏飞来表达了先进的大都市的极大魅力。少年鹏飞带着欣喜的口吻向福利院描述现代文明的上海,地铁是有着明亮方格子的“一条铁龙”,电梯、高架又是几条“铁龙”,在空中飞行。这里人头攒动、交通四通八达却又有着城市的秩序,先进的医学技术也使“小先心”得以回归正常孩子的生活。大都市的一切,使得少年的眼睛“发出无色透明的光”。更重要的是,少年鹏飞借由现代发达的网络技术帮助主人公找回了自己的归属。这些都体现了现代文明温煦的一面。可见,作者对于现代文明并不是一味采取完全否定的态度。作者深知文明进程不可逆转,我们终究回不到过去。但这场原始和现代的时空对话,让我们看到了原始文明的价值所在,也认清现代文明的生存坏境。这些都有利于我们探索自我再生的空间,寻找更适合自己的生存方式。

结语

逃离都市,回到自然,是压力重重的现代都市人的一个美好遐想。王安忆体察现实,安排失忆的上海人从都市进入蛮荒之地,将现代都市人的美好遐想实践在小说中。但王安忆的举动远不止于此,她思考的是在蛮荒社会和文明世界这两个看似截然相反的社会阶段,到底哪一个是退化,哪一个是进化;是先进的现代文明在走到自己的对立面之后,是否还有再生的可能以及我们要如何走向再生。虽然王安忆并没有给出明确的答案,或许作为同样为社会洪流裹挟的现代人,连作家自己都不知道明确的答案,但她展示给我们的问题已足以令人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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