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飞

2020-01-21 09:39田仁华
南方文学 2020年6期
关键词:哥嫂老鸭星子

哥嫂还是好的,有长兄为父长嫂如母的古风。他感受得到。回来那天,嫂子提个猪食桶,欢喜地说:“啊,星子?仙娘算得真准,说你不久就会回来,真的回来了。”说罢,丢下猪食桶,忙去给他打水洗脸,备衣铺床。大哥挑一担柴火回来,惊喜盈满了脸膛,笨拙地问他:“回来了?回来就好了!”俩兄弟在火塘边寒暄,大哥看着他说:“老想你,有时夜里都睡不着……”弄得他眼眶热热的。几年不见,哥嫂都有些老相了。特别是大哥,瘦得厉害,险些骨头也要瘦掉——幸好精神还不错。可惜,他只回来一个人,叫花子一样,一分钱都没能帮他。侄儿侄女放学回来,对他这个叔叔投来陌生的目光。他走之前,他们还很小,现在,都背着书包上学了。他窘極了。要是他身上有一块钱,他也一个分他们五毛钱。当他们在哥嫂的教导下叫了一声“满满”(叔叔)时,他搓着两手,满心羞愧。

他的落魄样子出乎哥嫂的意料。他完全颠覆了他们记忆里那个爱整洁的小后生模样。那时他爱洗澡洗头换衣服,有一套出门的西装,整个人亮亮的。现在,他的头发又脏又乱,脖子上就像倒扣了一个喜鹊窝。好久没理发了?还是在里面理的吧。几个月了,忘了。和这鸡窝头匹配的衣服是一套灰色夹克套牛仔裤,那上面灰扑扑脏兮兮的。秋凉了,脚上还是一双廉价的凉鞋,露出的部分覆盖着厚厚的泥尘。他是逃荒一样回来的。

他心头笼罩着的雾霭还没褪干净,邻村一个婶婶就来给他说亲了。

这好事就像片阳光一样,让他那张凄惶的圆脸明媚了一会儿,但他很快就重新跌落在沮丧的阴影里。他呆呆地环顾着这个房子。这个在寨子上游被一棵大树覆盖的家,严格来说,是哥哥和嫂子的。不是他的,他根本连栖身的房子也没有。他离家这些年,老屋被一把火烧光,现在这栋大门改了方向的小砖房是哥哥和嫂子俩人起的新屋。这里面没有一丝老屋的气息,没有他的一份贡献。他为哥嫂起了新屋高兴,但他住着不自在。少年时不觉得,现在,他就像个外人一样插进人家的门户。

那婶婶走后,嫂子笑容灿烂地递给他五块钱说:“星子,好事!快去理个发,打扮打扮。”

在嫂子的影响下,他心情好些了,毕竟,他一直害怕打光棍。南坡村有些光棍,都老了,他觉得他们有些异样。具体来说,他觉得他们都是一群“怪人”,孤僻,计较,脏兮兮的,不那么像个人。他不想成为那样的人。现在,命运给了他一次机会。他突然笑起来。自己都觉得突然。他啪嗒啪嗒穿过南坡寨,和人打招呼时,声音和眸子跳跃着光芒。脖子上那苹果一样圆溜的脸使得他此刻像个卡通人儿。

阳光白朗朗地照着大地,是个相亲的好日子。在路上,他们聊着女方,才知做媒的婶婶也不是很清楚,她也是一个熟人托的。那熟人与女方是远房亲戚的关系。大致知道女方的家境了。除嫁出去的大姐二姐,现有四个人,两个老的,一儿一女。让他们惊奇的是,女方虚岁才十八。这么年轻,比他小了近二十岁——这还有戏吗?他七想八想,一点底气嘶嘶地泄。但踏进女方家的门槛,见她们家比南坡村人哪家都寒酸后,他又觉得这一趟也并不是太不靠谱,心中升起一线曙色,坐了下来。

在这一带农村,相亲叫作看人。在媒人的带领下,男方去女方家,两家凭这一看,好或者不好就得做出决定。这一天,外人当然要知趣,不得夹在中间玩耍。而双方主事家长也都在。这是一件很庄重的事,男女双方这一“看”,同意还是不同意,就得做出决定。星子他们进门后,女方母亲慌忙从房里提了几把木椅子出来请他们在堂屋坐下。媒人婶婶路上说的那个熟人先到了,是个能说能笑的精明女人,她把气氛搞得很活。小小的堂屋,挤坐着十余人,两家明着在客气寒暄,暗里都在狠狠打量对方的人。看相貌,看内才,看人品。尽管男方这边实诚地说了没房子,年龄大,没什么文化之类的缺点,女方母亲还是笑着,她只笑眯眯地看着他。他才剪的新寸头,半新干净的西装(哥哥的),结实的身材以及显嫩的圆脸,她都觉得出乎意料地好。因此,她依着自己的爽快性子,当面就对媒人点头示意说“好”。

接着她把自己唯一的要求提出来,要男方“上门”——就是做倒插门女婿。她叹了气说:她大大(哥哥)你们也看见了,不中用,我必须招郎上门。

他才想起,朝那个肥胖男子看去,他正咧着嘴嬉笑着看一屋子人。看起来,是不中用。

最后,那母亲竟说:要是同意,明年开春就结婚吧。

这句话突兀极了,他瘪了的心瞬间被注入一股活血,爆出一股力量把那张圆脸开成一朵向日葵——正是那句俗话,他走桃花运了。

不过,他不踏实,他斟酌着,想把自己的“情况”全说出来。未及开口,嫂子敏捷地答:好得很,开春就结,早结早好。

他不由朝灶膛瞄那个虚岁十八的女孩子。自己作为一个焦点,被这样近距离的相亲阵势摆得正襟危坐,觉得那母亲的目光聚成两支箭射在自己身上,他忐忑着,尽力抑制眼睛的开阖,自然对那坐在挨厨房门边的女孩不敢扭头去好好看。

他们是中午进门的,没一会儿,她母亲就让她去给客人煮面吃。他先前只见她穿着一件红绒衣,皮肤有点黑,寡言少语。他还没看真切她。但众目睽睽,眼睛不好追着人家走。从进门后,大家就各坐各的,都不轻易起来走动。他更是拘谨,一直坐在堂屋左侧的椅子上不动——幸而可以往灶房看。此刻她在灶膛前烧火,灶房的土墙挡住了光线,一团阴影模糊着她。她听见母亲的话,但没有表示出任何意见,一副全凭母亲做主的样子。想不到现在还有这样的妹妹。他有点怜惜。

那母亲瘦高的个子,一张脸焦躁干枯,一看就知道辛劳过度,等不起家里添个男劳力了。

他感谢那母亲。她居然对于他超大的年龄说“年龄大点不要紧,大点晓得疼人”。他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豁然灌进一斤蜜糖。是的,他有的是力气,要是能结为夫妻,他是会好好疼那女孩的。他不免又瞟了过去。这时灶膛的柴火哗地燃了,火光照亮了她的脸。他全看清楚了,那映着火光的脸蛋红红的——也许是害羞了吧。他心里升起太阳初升时的脉脉温情来。他不知道她看不看他,她一直坐在椅子上心无旁骛地烧火,就像那火比他还重要。

这一带农村虽穷,倒也开化,并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歧视入赘女婿。这一点并不需多顾虑。相反,这个要求他太合适了,简直是量身打造的好事。相亲后,他一直都是亢奋的。第二年开春,女方选了一个吉日,两家就忙婚事了。结婚那天,他穿了一套新西装一双新皮鞋。人靠衣装马靠鞍,他骨骼匀称,个子适中,焕然一新的装备让他的形象立即像名字一样星光闪闪起来。他好多年不穿新衣新鞋了,有点儿不自在。作为一个不起眼的早年失去父母的人,他从来没感觉自己重要过,那天人人围着他转,竟使他有点愧疚,好像他不应该享受这些待遇。他秉承了父亲的做人原则,可以吃得丑穿得丑,但人品要闪光。这也是父亲给他取名星子的意思。时辰到了,出門之际,哥嫂嘱咐他“过去好好过日子”,他的鼻子立刻酸楚起来。他是决心要好好过日子的。他跨过火盆,带上雨伞,带上火笼,带上哥嫂送的简单嫁妆,离开南坡寨了。乡亲在门口目送着这个南坡第一个做上门女婿的人渐渐随着送亲队伍在曙色里远去。

他怀着感恩的心进入一个新家。他把自己唯一拥有的力气毫不保留地发挥了出来。像小村的所有男人一样,他早出晚归地劳作,包揽春耕、秋收、坡上、田里的所有重活。育秧、犁田之类的技术活,他是在岳母的指导协助下完成的。一年过去,一样样全学会了。冬天也不放过,跟村里男人扛一把铲子去县城揽苦力活。他们一大早聚集在一个劳力市场旁边等城里的主顾,因了那把靠在胸前的铲子,他们被城里人叫作铲铲队。当城里人有打墙、挑土、抬石头之类的重活就来喊他们。不同的是,其他男人雨天或傍晚聚在火塘边或者晒谷坪泡沫乱飞地谈白,他则在家里修修补补。他的这个家太烂了。岳母说这个老土屋还是清朝时修建的。他觉得它破得实在太不像个样子了。右面土墙倾斜了,靠几根木头撑着。那木头也细细的,不胜墙的压力。他只好扛来一根粗大的木头,把一根地脚腐朽的细木头换掉。灶台的墙壁也剥落了,露出一块一块泥巴稻草胚子,许多裂缝在游走。他便去向起新屋那家讨来一些水泥,和成浆,把那越来越大的缝隙填满咬合好。屋后的土墙因屋檐长年漏雨也淋塌了一个角,他又去挖来泥土,用狼牙棒补好。——他的手像春风一样,凡到过的角落都泛出新意来。但屋顶漏雨的瓦他不会捡。捡瓦是个技术活,得花钱请专业捡瓦师傅。堂屋门也不像样,上下都不关风,就像个菜园门。但这个需要木匠来做,他也奈何不得。他拎着个锤子四周打量后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家是台生锈的机器,样样都快报废了。快点攒钱起一栋砖房的紧迫感在他的心里升起。他不由看向左侧的菜园,那是一块半亩的菜地,是一块起新屋的好地基。可是,这简直像做白日梦。他叹了口气。

大半年后,他熟透了这个家,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娶一个十八岁的女孩子了。

这个家,老弱病残齐聚,危机重重。他的妻舅,也就是那个哥哥,严重痴呆,腰身像一堵墙,一天能吃六大碗饭,有着鲸鱼一样的大胃。那个伯伯,早些年还能帮着干活,现在却是个快要熟透的桃子,一阵风过就可能掉下。撑着这个家的就是他的岳母,六十余岁的人了,面容枯焦,像块行走的腊肉,由于长期体力透支,瘦脆得像根麻秆。伯伯和呆子,相亲那天深深浅浅算是知道点。而岳母的病,相亲时不知道。他现在知道她经常头晕,不确定什么时候,倒下就不省人事,两三个月发作一次。有时倒在家里,有时倒在坡上,有时倒在水田里。而那个十八岁的女孩,他的妻子,不仅仅是寡言少语,她的智力接近于痴呆。——一个糟糕透顶的家!怪不得没有后生进这个门。

哥嫂知道这个情况后,心里过意不去,说:要是当时好好访一下,就不往那火坑跳了。

他觉得自己像条上钩的鱼,有时莫名地烦。可当他想到自己是一个三十六岁有“情况”的人,一个穷得连一片瓦都没有的人,心里那点想法就消失了。他哪有嫌人的资格?除了一身力气,他有什么?况且,还背着个“情况”。半斤对八两,谁也不比谁好。在心里廓清想法后,他顺应了事实,像他的岳母一样,一心期待一个新生命的到来。

他现在倒是常为一些响声担忧。怕那是岳母发病倒下的响声,怕那是虎背熊腰的白痴摔到水田里的声音——他喜欢下到门外水田玩水。他也怕那是老伯伯在这个冬天死去倒在床上的声音——因为结婚,家里背了一些债,再去借钱怕是很难了。他最怕的,是怀孕的妻子生出一个痴呆孩子来。很明显,她家有智障遗传。但运气好的话,也可能正常。

回家来,总有一口热饭吃。晚上睡觉前,岳母总会叫妻子给他打洗脚水。伯伯也总会说:星子,担子不要太重。他在一些温暖和不安里,日子一天一天过了下来。

这个叫岩口的小村,很多人都起楼房了。十来户人家从村子主体中分裂出来,搬到了公路边,有成排的气势了。村子主体,也就是他们家背后那一片屋,虽然还有很多老瓦屋,那都是搬空了的屋。有的干脆搬到了县城。他们家的屋,算是第一破旧了,又在村子最前排,像个伤疤,很显眼。岳母想起一栋砖房,这是她从嫁过来时就有的愿望。他同意岳母的打算。那也是他的打算。想着让一家人住楼房,他的力气就无限地迸发出来。他常做梦,梦里的房子像电视上有钱人家的房子,白白的,住在里面,舒服极了。

没想到,下半年国家就有了政策,像他们这种低保户的危房,可以得到四万块钱改造资金。就这样,这年冬天,一层花了四万块钱的灰色水泥砖房从他们家菜园里长了出来。他们把值钱的东西搬进新屋。其实就是那几千斤稻谷,几个床铺的铺盖棉絮。——他再也不怕刮风下雨了。

那天吃晚饭时,岳母满脸阳光地说:我们家有五千块钱存款了,只要再攒两年,加上一层,就是一栋好楼房。确实,这百来平方米的平房要是放进箩筐、斛桶、撮箕之类的农具,就显得狭窄了。加层是必须的。寨上那几家贫困户都是这样干的。

伯伯耳朵聋,平时只知放牛砍柴,这回却听见了,含着一口饭就说“好”。妻子也抱着孩子走了过来——那是个大胖小子——脸上浮着喜悦。加上那个傻子,五个大人加一个小孩都沐浴在那盏十五瓦灯泡的光辉里笑。

一家人快活地忙碌起来,就像地上那些抬食物的蚂蚁一样齐心和愉快。

事情发生在两年后。

那天,四万块钱凑齐了。他到县城干苦力五十天,天天有事做,一手拿回来一万块钱。这么大一笔钱让他很兴奋。他母亲听说他要起屋——母亲在他外出打工后另嫁了,主动掏出贴心窝的三千块钱,加上家中两年来零星存下的两三万,钱全部凑齐了。他去年和老鸭说好了这个工程,四万块钱。现在起屋不像早些年可以互相帮工了,村里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得请村里的包工头老鸭做。老鸭从七乡八寨组了一个建筑队。那时,老鸭还在起屋那家监工,他要老鸭下来,扬着手里的钱对村里这个最会赚钱的包工头说:老鸭,齐了,明天就开工吧。老鸭有点惊奇,不是老鸭小看他,他们那一家子,算什么人?要不是在这个好社会,早饿死了。星子虽然有力气,但他老实巴交,又是个“眨巴眼”,干苦力也抢不过别人,想不到这回竟提前凑齐了钱。

岳母也很高兴,说,星子,把那锅子移一下,明天好施工。所谓锅子就是收集电视信号的那个像锅子一样的仪器,原来是放在新平房的楼顶。

放到哪里呢?他打量着问。

也没个高点的地方。哦,就放到隔壁那个大门上吧。岳母拿着锅铲顺手一指,做出这个指示后回到灶台炒菜。星子今天一高兴,称回来一个猪腰子,她正爆炒酸辣椒猪腰花,香味在老屋的厨房四处漫溢。

好咧。他吸着菜的香味,微笑着去弄那锅子。他想吃饭之前就搞好,天快黑了。他简直从来没有这么快节奏,一会儿就扛着那“锅子”爬上隔壁家的大门。

“嘭——啊——”

钝沉而又尖锐的响声惊动了村子,把安静的暮色刺出一条缝隙。最先看见这一幕的是一个老者,他那时刚从村外走回家来。他飞快喊来村里那家施工队,四个气力刚强的人每人扛来了一把钢钎聚拢来。不一会儿,出事地点就吸引了密密一堆人。里一层是他的家人。

暮色浓浓,归林的鸟儿叽叽喳喳的,不明白人间发生了什么事。

这一幕真瘆人:那个叫星子的上门女婿被一块摔断成两截的水泥预制板,沉重猛力地夹住了身子。那口“锅子”滚在旁边。地上荒草凌乱。

那老者问:“星子,痛吗?”

卡在石板里的他摇摇头。眼睛鼓鼓的,像被宰杀的牛。他不能说话,也看不见下身的地上已经洇了一摊血。

围观的人都明白,他的下身应该已经断裂了,这会儿也许是麻痹了。必须用钢钎把预制板撬开。但又怕动坏他的身子。人们听从老者的调度。有人打120,有人小心翼翼敲预制板。他伯伯拿着一根楠木棒哆嗦着,而他的岳母,呆呆的,身边掉了一把铁夹。而他的妻子抱着孩子颤抖,那孩子睁大和他一模一样的眼睛看着。那肥胖的傻子见人多,兴奋地呜哇呜哇笑。

人们不免要问他怎么要去爬那个大门。岳母才眼泪翻天地断断续续说清了原委——都怪我啊呜呜呜……

有人说她:“哎,不该呀,嫂子,那个大门哪能去爬呢?”

隔壁这家是个荒院子,那正屋垮塌得差不多了,只剩下摇摇欲坠的大门。也许放一根木棒它都承受不起。也许一阵风都能吹到。大家还想起了,他们家曾有一个人死得丑——十多年前暴毙了一个年轻人——这种地方都凶险,就不应该贸然去找霉运。人家自己都走得远远的,离开村子多年了。你说怎么能背着锅子爬上去呢?也是农村人大意,其实应该早将它推倒。现在,那大门只剩下两边都开裂的砂石砖柱子——横顶的大预制板现在剪刀一样剪着这个上门女婿的身子。

有人说,这么危险,你们怎么都不看见?

有人答,“眨巴眼”准是看不清。

星子在这里有一个外号:“眨巴眼”。眨巴眼是怎么回事呢?就是睫毛往里长,刺着眼球,引起视物模糊。眼睛不舒服,常眨巴眨巴的。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对外界事物的判断和反应力。

一个小时后,县医院的急救车来了。下来的医生问清了是怎么回事就叹:哎呀,真是愚蠢,睫毛倒长,到医院来做个小手术就行了呀……岳母听见这话,忽然捶着胸号啕起来。自己怎么这么蠢呢?怎么就不知道可以去做手术呢?——这个苦命的农村女人,她不懂的地方太多了。

有一个人却不认为是这样的。他有些不安。这是施工队的一个男人,他今天刚来,他是在星子爬上那大门时看清星子的。当时,他喊了他一声。他俩是“朋友”。他们彼此知道自己的“情况”。他们的“情况”,家乡人并不知道,他是因酗酒打人“进去的”,他不在乎。但他知道星子很在乎,知道他心里像埋着一根刺。星子对他说过,为了那被拖欠的半年工资,当包工头强横地说没钱给你咋的时,星子脑子一空就砸了拳头过去。星子不知包头受了多大的伤,但星子进牢里了。星子平生第一次打人。要不是在里面碰见他这个老乡,又一直想不通,估计星子不会告诉任何人。星子说,那老板故意欠他工钱,没有工钱,他连家都回不了。这个理难道就不用讲了吗?星子一肚子怒火地说。星子还说了他哥嫂,说他们省吃俭用在南坡寨出了名,所以,他无论如何也想把拖欠的工资要回来一点去贴补一下那个穷家。南坡人最讲究做人要做个好人。可他做不成了。星子说南坡人凡说到某人坐过牢,就一脸看不起,小孩则满脸恐惧。好像那坐过牢的人凶险得很,随时会危及人的性命。坐过牢的人,谁都不会把女儿嫁给他。星子在牢里很沮丧,觉得以前好歹是个人,这坐了牢,连个人都不是了。

他真后悔自己莽莽撞撞喊了星子一声。

那时星子应该看清他了,嘴巴大张着,还来不及说一句话,就哐当栽下来了。他确定。他看见星子惊异的表情。他是今天才来的,那时他完工了,就随便走到村里来看看的。没想到……

他看着星子。

但星子的一双惊异大眼并不看他,而是呆呆地看着前方。

星子被运到了县医院。

三个小时后,也就是十点左右,回来了。死了。据说盆骨粉碎。医生说,最致命的是后脑勺也遭到重力一击。

年轻而死得丑,这让村里人很怕。装殓之前的洗澡也没有人敢来。于是只有自己人洗。夜里守灵,要是正常老人去世,大家会坐到十一二点,消夜后才散去。而他,村里人只在门口晃一眼,屁股根本没坐下椅子,就风一样飘走了。他们这样的家庭,别人只敷衍一下脸面就算了。风大,夜凉,一盏灯泡扯在院子里,像一只苍白而寒冷的眼。大门口贴着的“当大事”的那些纸幡在风里沙沙飘动。灵堂边,只有请来的几个道士和一个管事亲戚在忙着布置后事。

星子躺在地上等着时辰装进棺材时,岳母捶着胸口号啕。这些年,他改变了她黑暗的生活,替她当牛,给她依靠。平心而论,她也是把他当儿子疼的呀。他的母亲也赶来了,在一旁嘤嘤悲哭。这个曾抛下幼小星子的母亲哭得很伤心。他的妻子没有哭,一直是像个木雕一样呆。她把总是背着的孩子放下来,想让他看看他。那孩子下地后,却笑了,脚步蹒跚——快四岁了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不知是遗传了痴呆基因还是发育迟缓。他的两只眼睛大大的,与躺在地上的爸爸的眼睛一模一样。亲戚们简直不敢看那小孩,看去感觉他就是地上的人复活过来的。夜风拍打着外面刚刚搭起来的塑料棚子。“啪嗒——啪嗒——”,傻子在门口哇啦哇啦笑。村里人在回到家时都说,好吓人哪。

第三天清晨,道士撒着黄色的纸钱引着星子的棺材走向不远的一个山林。太阳从东边青翠的峰峦间升起,把曙色染红大地。山间一切清明翠亮,一群白鹭正从碧绿的禾田里振翅而起,像一绺绺细碎的白云,冉冉飞过葱郁的林梢,不见了。星子也不见了。

天空下了雨,路一点一点地湿起来,星子的哥嫂,改嫁的母亲以及寥寥几个族亲叹着气散了。

半年后,他们家的傻子掉到水田淹死了。

又半年后,在人的撮合下,他的爱人带着孩子嫁给另一个乡一个左手残废的中年男人。

不久,他的岳母发病摔下山崖死了。

那老伯还活着,住进了乡里的敬老院。

岩口村的人有时看着荒草簇拥的那个半新半旧的屋,有时怀疑它曾经住过人,来过一个“眨巴眼”。但星子相亲那天才剪的新寸头,半新干净的西装,结实的身材以及显嫩的圆脸,人们都分明记得——当时大家没注意他的眨巴眼,都说星子这么好的人才,怕是穷坏了,怎么竟愿意做这家人的上门女婿。有的人则记着他剛从女方家里出来喜滋滋的样子,像一朵开放的向日葵。

◇田仁华

湘西凤凰人,毛泽东文学院学员。创作有散文、诗歌、小说多篇,作品在《青年文学家》《中国摄影报》《湖南日报》等发表,散文《天星山:佛的那朵莲》获湘西州举办的大地传奇征文二等奖,诗歌《春天鲜美的唇吻我》获第二届中外散文诗歌邀请赛一等奖。

猜你喜欢
哥嫂老鸭星子
弯弯的月亮
送小星子回家
“老鸭集”餐饮创新商业模式
在多风的夜晚
爱你,也爱我的底线
拜鹅
彼此懂得,足矣
如何面对私生子
丑老鸭
十二星座要考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