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驶向云外

2020-03-23 13:33秋泥
牡丹 2020年5期
关键词:老谢梁子厂子

秋泥,本名张凤玉,辽宁省作协会员,小说编辑,现居沈阳。在《福建文学》《山东文学》《黄河文学》《鸭绿江》《中国铁路文艺》《海燕》《辽河》等文学期刊发表小说,散文,诗歌,小说评论100余万字。有小说获2014年—2016年度“盛京文学奖”。

那天下午,我和老黄在铁西区卫工河边的烤串店喝酒,老黄是我曾经的同事,当年我们一起下岗的,我喜欢听他讲过去厂子里的人和事儿。喝了两瓶老雪后,老黄突然就提到了长青,老黄说,你还记得长青不?他失踪了。我说长青是我同学,我咋不记得,大鹰钩鼻子,铁路桥梁厂的,他咋失踪了?老黄说,我听他媳妇胡马俪说的。我抬头看看卫工河说,胡马俪我也认识,打小就认识。

胡马俪是我母亲同事马姨的女儿,过去和我母亲都在艳粉街轻工库上班。马姨养了三个姑娘,胡马俪是老大,长得高高大大,脸盘子也大。马姨从小拿她当儿子养,打煤坯,扛面袋子,上房换瓦都是她。结婚后生了儿子,被公婆宠的白白胖胖,有从使唤丫头蹿升至大奶奶的架势。母亲一提这事就眉开眼笑地说,你看,你马姨家大马俪多有福。

老黄说,就前些日子,胡马俪给我打电话说的,他们离婚了,长青也是个不着家的主儿,整天醉生梦死离婚稀奇吗?就我们这熊样的,谁愿意跟我们过呀?不过长青以前在厂子挺牛的,唉,厂子没了,他的精气神儿也散了。梁子,你早先见到长青是啥时候?

我想想说,第一次是三年前,那时铁西的一些大厂子还没搬走,我是在铁路桥梁厂遇见他的。

上学的时候我和长青属于混大帮玩儿,没有单独来往。初中毕业后他去大连獐子岛当兵了,以后就没有了消息。再次见面是二十年后,在铁路桥梁厂。那天我从供应处出来,在厂区路上听到有人喊我:是梁子不?声音来自头上,我抬头一看,道边一房高的钢架子上站着几个人,好像是在修理那个巨大的阀门。一个头戴着黄色安全帽的人向我招手,虽然二十年未见,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那是长青,这得益于他那个硕大的鹰钩鼻子。我向长青摆摆手。长青喊,你等着。

长青从钢架上爬下来,向我走来,这家伙比上学时高了,走路有些左右摇晃。

长青说行啊梁子,二十多年了,你一眼就能认出我。我说,你有特点呀。啥特点呀?铁西刘德华,帅呗。长青笑着说,你净扯淡,你干嘛来了?我说,去供应处找老谢,你在哪个部门?长青说,大修,我是工段长。挺牛呀。长青说,当然,铁路桥梁厂论维修技术有一个算一个。对了,你找哪个……是不是整天戴着俩套袖,耳朵上挂一副老花镜那老谢。是啊。谢老蔫呀,像个傻子似的。我笑了,我是你们厂子供应商,归老谢管。长青说,没事,老谢敢难为你告诉我。我说老谢没难为我, 那人挺好。长青问,你现在做什么呢?我说,开个小公司,做点配套业务。行,长青上下打量着我,能干点啥就行。

老黄笑,长青还真就是这德性,贼能装。

长青说,梁子,你知道我刚才在上边怎么看出来你的不?就你走路那姿势,八字脚,还和上学时一个熊样。说完他就笑起来了。我怼他一拳,也跟着哈哈笑。我问他现在住哪?他说仙女湖那边,咱厂子老宿舍。我知道他说的那地方,是一片老旧弃管小区。我说离厂子有点远吧?长青说,不远,我骑摩托车,十来分钟就到。

其实那天我是去请老谢吃饭,我已经邀请老谢好几次了,老谢那天才答应我。像我这样的供应商,老谢管着二十几家,能答应和你吃饭就是给你面子。我问老谢想吃点什么,老谢说什么都不想吃,没胃口。老谢说你知道我天天晚上和你嫂子吃什么吗?把大萝卜切成片,用水煮熟,蘸葱花鸡蛋酱吃,再熬点白米粥,好吃得不得了。我说,听着就好吃呀,我妈活着的时候也经常这样吃。老谢笑了,是吧,想吃哪天去我家,让你嫂子给你做一顿。我说那太谢谢了。其实我请老谢吃饭也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们合作有好多年了,各个环节都顺畅通透,就是常态性的维护关系,老不坐坐,怕生分了。最后老谢说我们就去喝点粥吧,老谢说,你找我出来,不吃一点你也过意不去。我们驱车去了南京路上的中华炖品,要了两碗燕窝粥,一罐四人份的鲍鱼。

等餐的时候我想起了长青,我说,今天在你们厂子看见一个熟人,叫长青。老谢笑眯眯地看着我说,认识。我说,是中学同学,二十多年没见了。老谢点点头说,我以前和他们家是邻居,长青技术不错。我说老黄你听出点意思来没?老黄说听出来了,住着破房子,开着肉包铁,还说人家是傻子。

第二次见到长青,是在北三路那家清风泉浴池。清风泉不是高档浴池,但比一般大众浴池要好一些。我本来是在自己家楼下的浴池洗,但最近他家停业装修,我不得不穿过一个街区,去北三路。在泡热池的时候,我突然发现了长青,他正靠着池边闭目养神。我往他脸上撩水,他一下子就跳了起来,喊:谁呀,谁呀!看清我后也笑了,说梁子你怎么跑这来了?我说,我家楼下那家停業了。我问,还在厂子上班呢?长青说,厂子没了,我下岗了,也和人弄个五金公司。你后来怎么不去我们厂子了?

我说,不做了,有关系的领导走了,业务虽说可以延续,但要钱费劲,就撤了。长青说,撤了就对了,其实厂子早就不行了,对了,那老谢也早就退休了。我说,我知道,老谢全家移民澳大利亚了。长青有些惊讶,是吗?老头挺有底子呀,真是人不可貌相。

我问,你们都做点啥?长青说,五金化工、电缆电线、机床附件配件什么的都做。以前是厂子多经办开的,后来包给个人了,经理和我挺熟,把我要了过去。我问,生意怎么样?长青说,生意怎么样和我有个鸡毛关系?我就负责开车送货,这么大个维修大把在他那都亏死我了。

洗完澡,穿衣服的时候,长青问我,梁子你说,咱们同学怎么没人张罗聚会呢?一次都没有,有意思不。我说,那你就张罗张罗呗。长青摇摇头说,我老梦到咱们学校,真的,撒谎是儿子。

第三次是在我家楼下,上午十点半。长青给我打电话:下楼吧梁子,我给你带好东西了。出了小区后门,就看见长青站在路旁向我招手,然后走向我,风鼓荡起他米色的夹克衫让他走的踉踉跄跄。我愣住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问,你怎么瘦成这样?长青笑着,挤出一脸细细的褶子,梁子,我现在剩下七十斤了。我们路过教堂,向河边走去,长青浑身散发着酒气。我的意思是,咱哥俩儿找个地方喝点,边喝边聊。我说,还喝,你不是喝过了吗?那哪算喝酒,长青比比划划地说,其实我早就来了,不想太早打扰你,大礼拜天的,就去小卖店拎了一提溜老雪——六瓶,边喝边等你,酒喝没了,你就来了。

我说,你成酒仙了。

老黄说,长青有时在“穷鬼乐园”一喝就是一天,我都喝不过他。

我跟长青说,我戒酒了,医生不让喝了,对了,你到底怎么了?长青说我究竟得了哪些病,我自己都说不清,我大概记得有脑血栓、糖尿病、胰腺炎、甲亢什么的,长青把脸凑过来,你仔细看,我的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我望着他凸出的眼睛说,那你还喝,快成金鱼了。长青笑嘻嘻地说,我不是不要脸嘛。有句话叫“万丈红尘三杯酒”,今天我懂了,也晚了,走吧,找个串店,撸一会儿。

我认真地说,不去,我说了,我不喝酒。

长青说不喝就不喝吧,谁像我整天醉生梦死的。我们在河边的石凳上坐下来,卫工河水缓缓向南流去,远处的河面波光粼粼。风有点大,刮得银杏树“哗哗”作响,黄黄的叶子掉了一地,顺着河岸扑噜噜翻滚。

长青,你不是跟人开公司吗?早不干了,长青点上了一支烟,经理把店关了,我就失业了。我笑,所以你自暴自弃了。长青摇摇头说,实践证明我真的不是做生意的料,我试着做了许多事情,都没做成,还把家里积蓄败光了。老婆嫌我喝大酒,想跟我离婚,我一直拖着,想等儿子将来结完婚再说。梁子,我求你个事儿呗?帮我找个事儿干,你那么多做生意的朋友,问问谁缺司机。长青说,如果给人开上车,我就把酒戒了,踏踏实实地过日子。我说,我给你问问吧。嘴上这样说心里却犯嘀咕,长青的眼珠子要是掉下来咋整?那不把朋友坑了吗。长青高兴了,说,梁子,你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说着从兜里掏出一个信封,又从信封里倒出一张小照片,那照片是黑白的,有火材盒大小,是那种老式135相机拍的。我接过来一看,照片上有俩小孩儿模模糊糊的,有一个有点像长青,另一个看不清。

我问,这是谁呀?长青说,咱俩呀,初一那年放暑假你去我家玩儿,我老叔给咱俩儿照的,一直夹在新华字典里,前些日子我无意中看到的。珍贵不,你说珍贵不?我就笑,是我吗?我一点也看不出来。百分之百是你,你不记得,我记得呀。长青把照片装进信封,递给我,做个纪念,告诉你,这你花钱都买不到。

我接过信封,压在腿下说,长青,你刚才说那句话“万丈红尘三杯酒”,它还有个下句,叫“千秋大业一壶茶”,意思是,凡事都得一步一步来,都得先苦而后甜。长青眼里亮亮的,拍拍我肩膀说,明白,我明白梁子,我親爱的青春伙伴。

老黄吃吃笑,还来个亲爱的,这货煽情呢。

老黄说,后来他也托我给他找工作,我感觉那时他确实不想再破罐子破摔了。

有一天他说请喝酒,在铁西德工街的“二嫂烧烤店”, 我去的时候,长青已经等在那里了。一张小方桌,两个小板凳,长青笑出满脸细褶子说,菜我都点好了:一盘肉串、一盘酱鸡架、一盘炝拌干豆腐、一盘水煮花生,还有一条铁板烧鳕鱼。我坐下问他点这么多菜干嘛?我们这些人喝的是酒,你坏规矩了。长青说,请你客吗,就要比平常正式点,好看点,还是喝老雪呗?我说,喝老雪,不喝老雪还能喝啥,长青,咱们在一起几年了,你说咱们几年了?咱们是哥们儿,还用客气吗。长青对服务员说,先上二十瓶老雪,黄哥,老规矩,一人先来十瓶。我说,长青,我有些日子没见你了,怎么听说你打算戒酒,是真的吗?

黄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老这么着不是个事,我想给人去开车,我想攒俩钱儿,给儿子娶媳妇。

我就笑,酒仙还俗了?以前没听你说起过老婆孩子呀。长青说,黄哥,我前些日子住院了,早起一脑袋栽地上了,我给我徒弟打电话,他把我送医院去的。我说,是吗,咋没告诉我一声?长青说,我谁都没告诉,咱们这些人哪个不是一身毛病,不奇怪,我这回是多发脑梗,还好,看的及时没栓住。医生说,不能再喝酒了。我说,长青你信不,就咱们这些人,早晚都得死在酒上这话不假,但我把话撂这,你要是咔吧一下戒了酒,马上就得玩完你信不?我是不打算戒了,这辈子就这样了。

长青说,黄哥,我也不完全是身体原因。这次住院碰上一件事儿,对我触动挺大。

老黄问,你老婆孩子去看你了?

没有,长青说,她们不知道,我都快一年多没回家了,是一个病友给我讲了一件事儿。我问,那人给你讲了啥事儿呀,竟然让你动了凡心。

这次住院我挺灰心的,一个人孤零零在那一躺,觉得活着怪没意思的。

病友问我,儿子结婚没?我说不知道,可能没结婚。他就笑了,说你这爹当的。他还说兄弟你别灰心,你还有一乐没享受到。我问他,什么乐?我说我这辈子啥没经受过。他说,天伦之乐。他说他有个孙女,两岁了,他稀罕的没法没法的,一天看不着就抓心挠肝的,像丢了魂一样。他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听话地配合治疗吗?还戒掉了烟酒?就是想多活几年,多陪我的宝贝孙女几年。说着他还给我看他手机里的照片,哎呦,那小姑娘确实可爱呀,俩大眼睛毛嘟嘟的。还有视频,小姑娘轻声细语地说,我和爷爷好,我和爷爷第一好,哎呦,那小声儿,瞬间就把我融化了。晚上一宿没睡着,老是想,我长青的孙女会长啥样呢?那可是我们家的骨血呀,我得在有生之年看上一眼。黄哥,我这样想着吧,心里突然就有亮儿了,觉得活着有盼头了。

我说,也是,听你这么一说,我都动心了,那确实是天伦之乐。

所以我托大伙帮我找事儿做,我本来是有技术的,我在工厂是维修大把,工段长,但厂子没了,我就英雄无用武之地了。但我会开车,就寻思着给谁当个司机。我问,找到主儿了吗?长青摇头,求了好多人,都没准信儿。我笑,这不意外,谁愿意找个酒蒙子当司机呢。长青指着天说,我发誓,我如果给人当了司机,我立马戒酒。我说,你不用戒酒,你不就是想挣钱吗?要是不挑三拣四,我帮你找个事儿干。长青说,我不挑三拣四,黄哥,我都这熊样了,我还有资格挑吗?我说做清洁工行吗?长青说,也行,但是挣得少点吧?以前我问过小区物业什么的,都是1000多块钱儿。

我说,在浴池做清洁工,一个月2500元,供吃供住行不?

长青说,一个月2500元,还供吃供住,行,真没少给。

我说你先别答应的太快,地方有点特殊,我表弟开的,专为男性服务,不让女的进。长青说,还有这地儿?我说,GAY明白不?就是这些人的活动场所。长青说,知道一点,犯法不?我说应该不犯法,但也谈不上合法。法律边缘吧,所以都是晚上开。你可以白天喝酒、睡觉,晚上一边干活,一边看西洋景。长青不以为然,一帮老爷们有啥看头。

我说,你自己拿主意。

长青扯了一张餐巾纸擦汗,黄哥,第一天你陪我呆一阵子,让我适应适应。

第二天傍晚,我领着长青去了浴池,浴池在八一公园附近的巷子里,没挂牌,老有人出来进去。我把他领到办公室对表弟说,打扫卫生的人给你找来了。表弟说,哥,踏踏实实做自己的事儿,别出去乱说,懂不?长青看着我表弟那俩花胳膊说,懂懂,我嘴巴严得很。表弟说,你带他去熟悉下环境。

其实和其他浴池没什么区别,有淋浴室,有休闲大厅,有个小舞台,还有许多写着按摩室的单间。我说,晚上十点以后有歌舞表演,咱俩去把衣服换了吧。陆续有人走进更衣间,有年轻人,有中年人,也有头发花白的老头。大多数人看着没什么不一样的,但也有一眼就能看出来有点娘的,走路拧着。长青说,他们不结婚,不养孩子,到老了可咋整。我笑,各有各的活法,你操那份心干嘛。更衣室里进来俩姑娘,身材修长,长发飘飘,长青吓坏了,脱一半的裤子拎在手里。我说,也是男的,来表演的。

长青换上休闲服,我陪着他到处转,告诉他哪些犄角旮旯里扔着脏东西,我递给长青一个口罩,长青把自己藏在了口罩里,感觉好了点。但他不敢看人,躲躲闪闪的。我笑着说,他们都是出来找乐子的,只找同类搭讪,聊好晚上就行动了。晚上九点半,表演开始了,先是一个反串唱了几首李玉刚的歌,接下来是时装走秀。在更衣间里看到那俩长发“姑娘”,迈着大长腿在台上走猫步。再后来出来一个主持人,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白胖男人,说话特别搞笑,都是令人听了脸红心跳的黄段子,把整个大厅的气氛搅得热了起来。十点一刻,大厅突然关灯,只有墙边的消防灯亮着幽幽的绿光。大厅里瞬间骚动起来,各种声响,在黑暗中此起彼伏。长青尽管心里有准备,还是被吓得不轻。他拉着我躲进了休息间。我出去拎回一提溜罐装老雪,“砰”地起开一个,递给长青。长青一口气喝干了。

这时一阵特殊的叫喊声传了过来,老黄笑了,是小桃红。长青问,谁是小桃红?老黄说,咱本地的一个男孩儿,长得很帅,咱们看看去。声音是从小舞台上传过来的,那里围着一圈光着身子的男人,一束追光打到舞台上,小桃红声嘶力竭地叫喊着……

長青一怔,对我说,声音怎么这么熟,他拨开前面的人,借着那束光亮,看清了那男孩儿的脸——一个硕大的鹰钩鼻子。长青腿一软,遭雷击了一般。

长青摇摇晃晃穿好衣服走出浴池,站在道旁打车。我追了出去,问他干什么去,他已经说不出话了,他指指自己的心口窝,就上车走了。

母亲生前曾跟我说,我要是没了,有时间去看看马姨。

母亲晚年瘫痪在床,只有马姨时不时地来看看她,每次都会买一些水果。老姐俩似乎有说不完的话。马姨现在还健在,已经八十多了。周日我买了个西瓜,去看马姨,马姨还住在启工街的老房子,看见我很高兴,来就来呗,别买东西。我说,顺手。看见马姨我想起了母亲,鼻子有点堵,马姨问我,单位给你妈多少丧葬费?我说一万零点。马姨说,起早贪黑干了一辈子,就给这么点?唉,谁让我们是大集体的呢,后妈养的。和马姨说了会儿话,胡马俪抱着个西瓜进来了,马姨说,你三哥给我拿来一个西瓜,你这又来一个。胡马俪说,三哥来了。说完就去厨房切西瓜。我说我得走了,坐半天了。马姨说,吃块西瓜再走。我说不啦,出来前吃过了。马姨喊,马俪呀,去送送你三哥。

下楼的时候我说,老黄和我说了你和长青的事,咋还离了呢?胡马俪说,一言难尽三哥。我们在房山花池子旁坐下来,胡马俪目光暗淡,面容憔悴。法律规定夫妻分居半年以上就可以离婚吧,长青经常不回家,有时一走就是一年多,你说这日子还能过?儿子可能是看见家不像个家样,也走了,不知道去哪了。胡马俪说着开始抹眼泪。

我递给她两张纸巾,你们以前不是挺好的吗?

其实我无意打听他们的事情,看胡马俪挺憋屈的,就想陪她说说话,听她倒倒苦水。

我们刚结婚时过得挺好,他父母对我也好,就是我俩下岗后日子过得一天不如一天。长青折腾来折腾去也没挣到钱,儿子上学,我们要交养老金、医保,基本上就是靠公公婆婆的退休金过日子。后来公公婆婆没了,三口人都靠我出去当保洁那点工资,哪够花呀。最可气的是,长青把老人的丧葬费都买了彩票,说是要搏一把……

别哭马俪,咱铁西区有很多人都在苦水里挣扎,不光你们。前两天你三嫂告诉我,说没钱交保险了,唉。你最后看见长青是什么时候?

俩月前,我们办离婚手续的时候。你都没看到,他瘦成啥样了,整天喝酒,把身子喝垮了,也挺可怜的。可是我还是烦他喝大酒,能解决问题吗?一见面说的都是酒话,他说:马俪,生活不止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你听听三哥,都把我气乐了,这话从一个酒鬼嘴里冒出来的,滑稽不?他糟蹋了那句话。自从长青回来后,我家就满屋子酒气。他像多动症一样在屋里走来走去,嘟嘟囔囔说,还真是一间破房子,空荡荡的,马俪,我们家是八五年搬来的吧,那时奶奶还活着,那时候房子可真新,屋子里散发着大白和油漆的味道。现在却破成了这样。见我不理他,他就给自己倒了一缸子水,吸吸溜溜地喝。

我马上就走,我喝点水。见我不看他又开始自言自语,咱们结婚的时候房子挺新的,那是哪一年来的,对了,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那一年,满大街都放艾敬的歌《我的一九九七》,就是铁西艳粉街的艾敬,没想到那个破地方还能出一个歌星。那酒柜、写字台,三开门儿立柜,记得是同事帮我打的。门上那些风景是小张帮我画的,是用电烙铁画的,那小子可真有才,不服不行。前些日子还看到小张了,我们一起喝酒叙旧,到最后却不欢而散,可能是他嫌我说话太臭吧。说着就自己在那笑,过去的同事……好多年没看到他们了,他们像是和工厂一起消失了。

我知道你不愿听我磨叨,你认为都是酒话,但就算是酒话,也是最后一次说了,你就忍着点吧。你吧,好像是跟我受了多大委屈,但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生活吗,开得起宝马,住得起大别墅的人,不是少数吗?说是不好,也是近些年的事。我妈我爸对你还是挺好的,比对我都好。我说,怨誰?不是你自己作的吗,你要是有点出息,他们能走这么早吗?想起前两年先后病逝的公公婆婆,我就哭了。

马俪,凭良心说,能都怨我吗?厂子黄了,下岗了,也怨我吗?我说,那别人怎么都能生活得挺好呢,唯独你干啥啥不行,还整天喝大酒。

长青说,是呢,我什么时候开始喝酒的,我以前不喝酒啊,逢年过节都不喝,我是最讨厌酒精味道的。下岗后,我不也尝试着做了许多事情吗?想开个理发店,自己过去会剪头,在厂子就替工友剪头。可是占道许可却批不下来,花几千块钱做的铁皮亭子也当废铁卖了。后来自己跟马壮市场那帮人去上水果,夏天卖西瓜,冬天卖橘子香蕉,也没挣着钱,还让人撵的到处跑,今天没收秤,明天没收货。再后来去东湖出床子,卖儿童服装,卖裤子。几年的功夫,把家里的积蓄折腾光了,还欠了一屁股债。没钱上货了我就窝在家里睡觉,白天睡多了,晚上就睡不着了,瞪俩眼睛坐到天明。

马俪你说,这世上有不用钱也能活着的地方吗?

其实他说的那些事我都记得,有一回半夜起夜,我看见长青坐在床头流泪,他说,马俪,我想我妈了。又说,我可能真的不行,真不是做买卖的料。赶明天把货抖搂抖搂,把债还了,不干了。他就是打那以后才开始喝酒的,没钱了就到处借。开始的时候跟人能借个三百两百的,后来连十块二十块都借不到了。自己还腆着脸说,人落魄了,人情也就薄了。

我们吵过,闹过,长青指天画地的发誓,但是那帮酒鬼朋友一勾他,他就又忘了。他已经沦落到没皮没脸的地步了,嫌我嘟囔他就经常不回家,也不知道在哪鬼混。

儿子离开家后我的心彻底凉了,仅存的幻想破灭了,我要改变这样的生活。可长青一直躲着我,打电话不接,发短信也不回。谁知那天长青突然给我打电话,说是同意离婚,他要自己净身出户。我们约好在民政局见面,见了面把我吓一跳,长青瘦成了骷髅。他仍然满身酒气,走起路来飘飘忽忽的,他笑嘻嘻地说,马俪,我现在剩七十斤了。因为没有争议,离婚的费用也是我出的,所以特别顺利。临分手长青说,我明天回家去看看。我寻思他要回去收拾下自己的东西。

回家的路上我哭了一道,婆婆临终前拉着我的手说,长青打小挺好的,一身毛病都是后来添的,怪我和他爸没教育好他,你是好媳妇,能帮你就帮帮他,别让他自暴自弃。

第二天上午,长青回家的时候,还是满身酒气,三哥你说,哪有大早上起来就喝酒的?他好像是洗过澡,理了发,还换了一身新衣服。但长青没想拿走自己的东西,什么都没拿。他说我就是回来看一看,就是看一看,一切都结束了。这是命,马俪,真是糟糕透了。最后长青站起身说,我不想向你道歉马俪,因为道歉太轻了。我的东西你都扔了吧,都是垃圾,和我一样。他靠着门框想了半天说,再见,马俪。说完他就飘飘忽忽地走了出去。

我觉得心里堵得慌,想打开窗户透透气,我推开窗户的时候,一下子愣了。三哥你知道我们家是一楼,我看见长青穿过窗前的小道,向小区大门走去,他一边走一边扔东西,我看的真真的,扔的是身份证,医保卡,门钥匙,最后是钱,有零钱也有几张百元的红票子,那些钱一落地就让风呼啦下吹走了……

三哥,你说这世上有不用钱也能活着的地方吗?

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像卫工河一样起起伏伏。儿子打来电话说他和妈妈去姥姥家了,饭菜已做好,你自己吃一口吧。儿子大学刚毕业,正在求职,儿子做了100份履历到处投递,儿子说我就要马不停蹄地去面试了,爸爸妈妈祝福我吧。我喜欢听到年轻的声音,一代人终将老去,总有美好的人生正在开始。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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