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下的爆炸声

2020-03-23 13:33李为民
牡丹 2020年5期

李为民,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出生,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发表于《人民文学》《当代》《山花》《江南》《长江文艺》等期刊,作品被《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中华文学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刊》等期刊转载,出版小说集《从明天起》《每个人都有秘密》等。

1

陶平和吴燕吵了一架。

那晚他俩坐在防洪堤的旧石阶上,斜对面老海关的机械钟整整敲了12下。吴燕拎起酒瓶又灌了一口,伴着剧烈地咳嗽说,我决定给自己搞一个非同寻常的葬礼,躺在礼花上,随着冲天的光柱向天空飞舞,没有痛苦,享受瞬间飞天的快乐。她有些自得,刚才张菊芳被她气跑了。

陶平夺过酒瓶,盯着吴燕说,张菊芳可怜我从福利院长大,没日没夜地陪我复习,结果我考进了中文系,她落榜了,这次她考了第一名,我約她出来庆贺一下,有什么不对?石阶的冷意从臀部传递到全身,吴燕打着轻微的哆嗦,将那张瓜子脸埋进两膝之间,嘴里含混不清地反驳着他。

本来就没事! 陶平加重语气。

那得多大事才算事呢?你拿我当傻子!你这样对得起我、对得起我爸吗?她语气专横,陶平的心悸动了一下,她爸是历史系教授,他希望陶平毕业后考他的研究生。陶平和吴燕来往的缘由也是喜欢历史。

不过他俩还是讲和了,陶平向吴燕保证再也不和张菊芳来往了。他俩沿着海关钟楼散步,史载这里曾是英国税务司100多年前盖的楼,刚被列为省级文物保护单位。附近的居民房已经拆迁得差不多了,人烟稀少。

天朦朦胧胧露出鱼肚白色,一丛丛的小香椿树冒出清香,陶平拽着吴燕的手爬进废弃钟楼的院里。韭菜一茬一茬地疯长,陶平指着左边的梨树,心跳加快,说春天花开如雪,蜂蝶飞穿,秋天拳头大的黄梨挂满枝头,葡萄架上酱紫色的葡萄,一嘟噜一嘟噜挂着。他做了铺垫,暗示这里安全。吴燕孤零零站在梨树下,神色疲惫,眼角泛着泪光。陶平顺势从后背抱住了她,她没有挣扎。他犹如一头犟驴,终于释放掉了体内积蓄的能量。

后来张菊芳的哥哥张贯迎踹了陶平一脚。理由很简单,忘恩负义。陶平认了,他们从小都在吉和街长大,知根知底。有一次,陶平发现了个瓷瓶。那天在离海关钟楼不远的外贸码头施工现场,推土机轰轰隆隆响,运土车嘶鸣,铁锤的敲击声刺耳碎心。

张贯迎铁青着脸,冲他喊,你他妈刨什么啊?陶平挥锹喘息,这下面有英国人的地窖,肯定有好东西,能卖大价钱。张贯迎踹了陶平一脚,陶平脑袋有点发蒙,趴在湿漉漉的土堆里。张贯迎质问他,你到底喜欢教授的女儿还是我妹妹?

她俩都是我哥们,陶平说。

那你还忘不了韩敏?他又要抬脚,陶平喃喃道:她是个病人啊。陶平双手狼狈地撑住松软的湿泥地,左手巴掌不经意触碰到一个凉滑的硬物。他的手没敢挪动,以为是酒瓶。

陶平找了睡他下铺的王炎,联系到熟人,鉴定结果出来:那件瓷器是明代景德镇单色釉瓷瓶,里面插着的铜管盒,打开后竟然是一幅卷好的油画,缓缓地展开,先是脚,足踝,小腿,无疑是一个成熟少女的,完好的弧线,凝脂似的肌肤,然后是平展的小腹,纤细的腰和丰满挺拔的胸,落款是1950年的暮春于巴黎。画者叫玉良,原是青楼女子,后来被海关一个总督救出,蹊跷的是画的背面模糊不清地写着“赠墨伯”。可能是画面里的少女赠给那个叫墨伯的人,表达某种感时伤怀和爱情。

东西出在吴家地下,应该属于吴家。陶平的心像被钝器击了一下,感到纠结。因为他不能物归原主,他缺钱,他要卖掉这两件宝物,他要和韩敏好,还有好多事要干。陶平让王炎替他守住这个小秘密。王炎点头,不过明确表态他要追求吴燕。陶平愣了一下,痛快地点头。

那天他俩喝了不少酒,王炎有点伤感,告诉陶平他的过去。恢复高考前,他是空军学校的学员。一次执行训练任务,教练机忽然着火,栽向一片桦树林,大火烧毁了树木和零散的农舍,死了人和牲畜。那个年代他和师兄如果活着,必须上军事法庭。他俩顺利跳伞逃生,吭哧吭哧在山洼的盐碱地里拼命跑,结果钻进一所学校,后来一打听是化工学院。凑巧王炎父母一个老部下的女儿在学院当教师,安顿了他俩。平安地住了些日子后,女教师不知为何举报了他们,他师兄是排级干部,身上配了枪,空军学校保卫处来人前,师兄朝女教师和自己分别开了一枪。剩下王炎逃回家,凭着父母的关系,改头换面考进了中文系。除了研究诗词,他还喜欢古董古籍,自然和陶平睡了上下铺,陶平喜好古物和历史,纯粹为了倒腾点玩意赚钱,也是他接近吴燕的主要缘由。

记得初次在吴燕家书房里,她父亲吴国安有些不屑地提醒陶平别乱翻他的书,意思他看不懂,也不会感兴趣。陶平有意显摆,说马王堆汉墓很伟大,一、二、三号汉墓出土文物共3000多件,可惜不在长江中下游流域,一号墓出土的女尸距今2100多年,挖掘出来时臀部还有弹性。吴教授摘下老花镜,有些吃惊地望着他,陶平真诚地说,吴教授,我喜欢吴燕,也喜欢考古,我一直在查资料,沿河路和垄坊路下面可能有古代的遗存。

不谈这个,省课题小组有专门论证,吴教授目光转移,望着女儿,你们今后怎么打算?

我不愿强人所难,就像选择一棵树种和大树一样,如果树种不埋进土壤里,我怎么能见到那棵大树呢?陶平瞥了一眼吴燕,她低下头。

吴教授端起酒杯,我希望你们珍惜眼前,我们研究历史的人都清楚,人的一生回头一望,都是电光火石。他其实内心还在排斥陶平。

王炎也喝了不少,陶平涨红着脸说,我这人动不动会得罪身边的人,你别在意啊。陶平敬了王炎一杯,含蓄表达了自己和吴燕模糊的关系,主要还想通过他折腾掉手里的物件。王炎说话也干脆,人有的时候就得下手狠些,要不然自己难受,你在乎的人更难受。一辈子就这样,想做的没做,想干的没干成,表面洒脱,实则虚度。陶平点头。

喝完酒,王炎领着陶平去了一趟沿河路边又一处居民区,七拐八拐跨进一个开阔的庭院,墙颓了,但树和草十分茂盛。院子中间摆放着两个硕大的石制太平缸,盛满雨水的缸口落满了树叶,几乎看不见水。再往里走,便是一溜厢房。王炎掏出一串钥匙递给陶平,我得去南方住些日子,系里我都打点好了,这儿你可以住下,随便折腾,没事的时候,可以琢磨一下,地底下的事儿谁说得清楚?陶平抖着声音答应了,还冲动地承诺以后要感谢他。

剩下的事情,陶平得和吴燕摊牌,然后将韩敏弄到王炎丢给他的大庭院安顿下来。韩敏从小和陶平在福利院一起长大,她长得像日本影星栗原小卷。她患有轻度的抑郁症,那个年代没有心理专科门诊,只好住进精神病医院,陶平不以为然,总以为她没病,一有机会就把她从医院偷偷弄出来,参加师大的社团活动。

那天师大搞迎新年晚会,地点在雨耕山小广场,翻过山,便是海关钟楼。小广场沸腾,韩敏被学生裹挟着站在舞台中央,灯光太强烈了,伴随着声浪和荷尔蒙的袭击,男同学们往舞台上挤。韩敏忽然脸色恐惧,直冒冷汗,快要昏倒,陶平意识到她可能要犯病。韩敏迟疑了片刻,毫不犹豫地扑向陶平。陶平没料到,那晚王炎和张菊芳居然坐在一起看演出,俩人都看到这一幕,王炎吸了一口烟,对身边的张菊芳说,看不出来,陶平還有这么般配的美眷,你不会吃醋吧?

你们诗人都这么浅薄吗?

王炎瞥了张菊芳一眼,随口戏谑,我的好姑娘啊,山上的花开了,让我们穿过小溪和枣树林,在青草坡上打滚,——跟我去广州吧。张菊芳瞪了王炎一眼。你太犀利了,王炎叹口气,跳下石台阶要走,张菊芳拽住她的胳膊,我问你,她漂亮吗?

不是漂亮,是美好。张菊芳叹口气,被王炎搂进怀里,等陶平背着韩敏回到大庭院时,他俩已经喘息着躺在了一起。

这件事给陶平带来的震荡,不是他和王炎之间的信任问题,而是突然破坏了陶平和张菊芳之间的关系。她是个敏感的女孩。王炎扔给陶平一根烟,自己点燃吸了一口。陶平难堪,拽着韩敏走进另一间厢房,拉上窗帘时,陶平看见窗外树干的影子渐渐拉长,直到一切都浸在黑暗中。

王炎去南方了,陶平到系里上课,在大庭院里,张菊芳单独找韩敏聊了几句。张菊芳显得很真诚,大概意思是她很怀念以前的日子,那时候那么穷,也没钱,连顿像样的饭都吃不上,可心里面都干干净净的,大家左右邻居的,多好。韩敏面容惆怅中带着点不耐烦,她问你不想和陶平好啦?如果真这样,那倒是件好事,天天把你放在火上烤,你受得了吗?张菊芳说,哪有你说得那么简单呢。韩敏眼珠向上转动,露出怜悯的表情,哎,要不我替你告诉陶平?张菊芳望着眼前比自己小的病人,叹了口气,赶紧结束了这段令人焦躁又荒唐的谈话。后来,韩敏真的将那些半疯半醒的话告诉了陶平,陶平没在意,老话讲,事情最终能过去,唯独人过不去。

那阵子陶平特别忙,一直为王炎打工,确切地说是穿梭在王炎和张贯迎之间。王炎在广州电话遥控陶平,一定要想办法阻止大庭院至海关钟楼左侧半公里的居民拆迁工程,前段时间他广州的朋友来过那里,用仪器测量到那一片地下确实有东西。陶平拒绝他,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要不你回来吧。王炎说找张贯迎肯定没错。陶平问为什么,王炎说张菊芳还惦记我,然后把电话挂了。

正好摊牌,陶平找了个周末,约了吴燕又来到海关钟楼边散步。这里很美,弯弯曲曲的小径,四周散落着十几家徽式居民楼,参差不齐的杨树林边是一块黄灿灿的水稻田,空气里能嗅到稻子的清香。吴燕有些束手无策,陶平替她扒开小径旁荆棘丛生的灌木,走了进去。云雀在稻田上空低低地飞翔,发出婉转动听的鸣唱,吴燕穿着王炎从广州寄过来的牛仔服,一绺乌发飘拂额角,眼神楚楚动人。陶平嗓子有点发干,欲言又止。倒是吴燕从挎包里拿出她父亲在省博物馆召开的会议纪要复印件递给他,冷冷地说,以后别来纠缠我了。她身体像一株被风吹弯的小树扭曲着,忽然转过身,你给王炎转手倒卖的那幅油画还是还给我吧。

王炎没给你吗?陶平反问。张菊芳不知何时出现了,她指着吴燕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善解人意的女孩,特别懂事,可我发现不是这么回事,陶平干过什么事儿你不是不清楚,不管他为什么找你,你也太不地道了。

这事和吴燕没关系,陶平打断张菊芳,可又不能冲她撒气。前两天张贯迎找了陶平,张贯迎竞标的沿河路改造工程项目,马上就要启动,陶平也快毕业了,他希望转包给陶平一个项目。具体什么项目张贯迎没有透露,陶平僵住了,隐约意识到可能就是王炎指的那块地。张贯迎的地产公司和市计委、经贸委交涉多次未果,立项报告和改造方案最后拿到市委办公会议上讨论,几个领导都表态,不能因为盲目搞地产开发而破坏古城的修缮改造,老祖宗留下的遗产要慎重对待。陶平分析,肯定王炎私下找了张贯迎,张也无能为力,但也让张意识到那块地下面有东西,他了解陶平和吴燕以前的关系,希望在陶平那里打开突破口。

2

陶平脑子里蓦地浮现吴燕那天被张菊芳奚落是神情,她捂着嘴巴,孩子似的无声流泪,浑身颤抖,阳光都好像黯淡下来。事后陶平找吴燕解释,她说,我清楚你想利用我摆脱张菊芳对吧?那天你俩是不是串通好了?陶平讪讪地一笑,也是也不是,不过我得让张菊芳死心,她脸薄,心也善,是我造成的,本来我就欠她的。

你为什么不挑明我俩断了?张菊芳会恨你的,吴燕反驳陶平。

恨一个人总比抱着希望却什么也得不到要好得多。

那你把我放在什么位置?好像我真的成了第三者了。吴燕默默无语。那天他俩坐在青弋江上的乌篷船里,潮气很重,直往骨头缝里钻,但毕竟早已过了立春,苇丛里响起低低的鱼跃声,芦苇跟着摆动,几只水鸟被惊动,咝咝鸣叫,陶平轻声问,你怀孕了吗?吴燕一直望着水鸟不吱声。

王炎出乎意料地赶回来找陶平,很神秘的样子,陶平只好将韩敏支出去。王炎打开旅行帆布包,小心翼翼地摸出一个八音盒似的东西放在桌上,拉着陶平的胳膊远远地站在西厢房的门口说,这枚炸弹是我从广州的黑市弄来的,雷管从德国进口,引爆后和夏天雷声差不多。

你想要表达什么呢?陶平问得有些突兀,王炎嘿嘿两声,仔细检查了西厢房的门窗,锁好门,拉住陶平的手,轻轻将钥匙和遥控器的外包装盒放在他的手掌心里,说,这个世界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简单,有的事儿花钱就可以把事情办了,比如你那个青花瓷瓶,我找了海关边检的朋友,顺利过关到了香港,可有些事情光花钱不行,老弟,我费尽周折把这玩意带回来,你要相信我的诚意,以后对你会有用的。王炎意味深长地望着陶平,千万保护好,知之为不知,不知更非知。陶平闷头不语。

王炎临走还丢给陶平一张爆破图,位置处于狮子山脚,可以阻断部分声波的扩散。他把吴燕也带走了。吴燕临别到精神病院找了韩敏,这让陶平疑惑不解。韩敏在医院里前言不搭后语,向陶平透露了吴燕的意思:让韩敏转告对张菊芳的歉意。吴燕说其实她和张菊芳彼此心里都挂念着陶平,她俩只是同情韩敏有病,把她当小妹妹对待。吴燕的话激怒了韩敏,她心绪就飘了,像落叶一样虚得漫无边际。吴燕没有察觉,继续说其实陶平不是韩敏想象的那样爱她。韩敏低头喃喃地说,你说对了,陶平确实像大哥哥一样对待我。

韩敏后来又偷跑到街上,让精神病院的医生逮到,又送回到医院里。陶平暂时顾不上韩敏,思量良久,终于咬牙决定,找了以前的发小俞国庆。这家伙以前在吉和街卖南京板鸭,后来那一带拆迁,城管断了他生计,他是张贯迎的外甥,正好给他舅拎包。

集装箱码头施工典礼仪式在废弃的狮子山小学边的滨江公园,俞国庆也在。假山、瀑布、喷泉,一如既往,彩灯刺破黑夜,一片安宁祥和。张贯迎肥臃胖硕,端着酒杯走近陶平,亲切地拍拍他肩膀,那块黄金地工程已经招标,有兴趣吗?陶平摇头,张总,实习期间,我倒腾过钢材,卖过医疗器械,折腾过房地产,全赔。我只适合弄点字画、寿山石、文房四宝什么的。张贯迎笑笑说,你不老实,这块地和你有缘。

俞国庆和陶平擦肩而过,陶平一把薅住他胳膊,俞国庆显得拘谨尴尬,不过,还是给陶平一个热情的拥抱,他俩酒杯碰了一下。陶平就汤下面,恭维他路子广,让他帮忙将韩敏从精神病院弄回来,他答应了。

张菊芳也在,陶平见到她心脏被一股燃烧起来的火焰灼烧,她们信步走出来,快到狮子山脚下时,张菊芳说,在知青点我们吃过苦,也有过欢乐,可是为什么突然你就变了?

你到底和王炎是什么关系?我不能面对一个虚伪的女人,我更不能面对韩敏可怜的眼神,她还是个病人,好啦,你找王炎去吧,我俩扯平了,陶平平静地摆摆手。

张菊芳深吸一口气,惊慌失措地四处张望,陶平刚要抬腿,头顶重重挨了一下,眼前金星四射。后来张菊芳告诉陶平,那一棒是韩敏抡过来的。

为了那块地,确切地说是为了地下的玩意,陶平摁响了吴教授家的门铃。开门的竟然是张贯迎,身后是俞国庆。吴教授拿着红酒瓶绕过餐桌,示意陶平进来。张菊芳居然也在厨房做沙拉。她倒草莓酱时冲他诡异地笑了一下。

几个人按照顺序坐了下来。寒暄了一番,吴教授端起红酒杯,环视了他们三人,平静地说干了,为我们的合作。教授的眼睛永远是那么温和深邃,隐藏着探索不尽的东西。张菊芳坦然地将盘子旁边的刀叉从餐巾里拿了出来,把餐巾搭在腿上。

她好像对这一切漠不关心,显得安详,就像暴风雨之中深沉的静。陶平问她那天给我一闷棍的应该不是韩敏,她一直住院。因为陶平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地上,背后袭击他的人就在眼前蹲着,穿的是比夜晚更黑的黑衣,一张看上去很邋遢的脸,刀就握在他左手里,刀尖对准他的胸口。

不要叫,不然我会捅了你。那人一把揪住张菊芳的头发,对着她的脸低声吼道,我问你,你真的去银行的储物柜取王炎留给俞国庆的遥控器了吗?张菊芳哭着说,可里面什么也没有。好的,我相信你,这一切都像是一场赌局,筹码是你的命,而我是你的入场券,黑衣人冷笑着举起刀。不要啊,张菊芳一脸凄然。

好啦陶平,不要再渲染了,最好的伪装,就是不伪装,你只要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无论作何反应,都是恰当的,吴教授打断他和张菊芳的对话。

张贯迎仿佛坠入了永恒的沉默中,他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燃吸了一口,四周安静得像个巨大的坟场。他叹了口气,这些年我一直想让我的公司合法化,我做到了。可公司还要腾飞,要国际化,古玩市场的资本原始积累完成了,我需要安全地把资金进入任何一个有资本流通的国家,集装箱码头我有80%的股份,建成后会有来自国外的直航船舶停靠在码头泊位上。这意味着我的货物会在24小时之内随时经过海关、边防的卡口和摄像头运送到外籍轮上,集装箱只要吊入舱位,就等于到了境外。世界会变得如此之小,我不敢想象,张贯迎望着陶平,然后望着吴教授,墨伯老先生,王炎告诉我,地下的事儿,您整得明明白白,可地面上的事您不清楚,那幅油画终于落到我的手里。小的时候张菊芳的外祖母就告诉我,我的胞妹送给了一个军人家,我是福利院抱到张家的。张菊芳试图堵住他的嘴,他猛然转身,强硬地掰开张菊芳的手腕,她发出骇人的尖叫,张贯迎一把提扭起她的身子,连推带掷,双方都疯狂了,陶平冲上前,被俞国庆抱住。客厅墙壁上的书架哗啦倒了,张菊芳被晕倒了。

事后在大庭院回忆,陶平问张菊芳还痛吗?她摇头,我的身体不记痛,其实所有的痛都来自于屈辱。

还是要承认你哥爱你。

这个爱给你,你要吗?她流泪了,抱住陶平,陶平用力推开她。陶平不愿深究他们兄妹之间的隐私,他只在乎韩敏。陶平问,吴燕临走时找过你吗?你到底和吴燕还是和韩敏好?

我和她们都好,只是她们都不可能嫁給我,因为她们各自都有男朋友。

谢谢你的坦诚。其实那幅油画里的少女是吴教授的母亲,当年他母亲和潘玉良同在法国游学,我外祖母和他母亲解放后回到家乡,按着潘玉良的嘱托,重新捐资修缮了钟楼,又建了福利院。后来我的外祖母当了福利院院长,吴教授的母亲文革期间自杀了。

那晚下了场暴雨,他俩背靠背和衣而睡。清晨,张菊芳主动提出要去海关钟楼那儿转转。陶平没有拒绝,和她翻进钟楼的矮墙里。茑萝竞放,它们完全忘记暴雨的肆虐,开得欢欣自在,像传播什么小秘密一样,在风里轮流点头抖动。张菊芳轻轻抚过茑萝花,她喃喃自语,炸弹可以埋在这里,王炎临走交代俞国庆,就这下面有货,万一哪天你反悔,俞国庆可以站在狮子山顶按动遥控器,当然,王炎希望你来做,毕竟俞国庆是我哥的人。陶平问,还有一个遥控器?

张菊芳未置可否。沉默许久,她淡淡地说,吴燕在广州生下个女儿。

陶平没有心思听这个,他关心的是那块地下面究竟有何物,上次在教授家没有攫取到任何信息,陶平只好再去取经。吴教授意味深长地盯着他,一切生于有,而有生于无,无有之有,有之没有,你说有没有?孩子啊,有些事要适可而止。陶平脑袋被绕晕了,陶平意识到老人不希望他蹚这汪浑水,可是老人犹豫片刻,又给了他另外一张大庭院周边的地貌图。陶平开始兴奋了,那种兴奋是莫名的,像一条看不见的小河在血管里奔腾,默无声息,却又汩汩滔滔。

大半年后,集装箱码头初见规模。陶平已经毕业,进了张贯迎鼎盛地产公司的销售部,一期竣工的投资洽谈会依然在离老海关钟楼的狮子山脚下举办。让陶平意想不到的是港方的合资人竟然是王炎。王炎沉稳地表态,全部资产的转让价格是1亿美金,其中的7千万用于收购码头的基础设施,剩下的3千万转让给地产公司作为利润,按合同规定,半个月内汇入鼎盛公司在香港的汇丰银行账号里。

夜的幕布落下,街灯全都亮了。陶平端起酒杯,转过身问,老同学,关键是那笔钱怎么从汇丰银行再汇到张总国内的账号上。王炎敬佩地望了陶平一眼,最后的交割日,是我们双方信用兑现的日子,一旦码头交付使用,你们的现金流就激活了。我自己就是一家银行,可以确保你的资金安全的进出。

那大概是多少手续费呢?王总,我记得你们在期货盈利最大的关口和我们实体公司联姻,不过是一心撤离期货,况且智利的铜矿价格目前一路下滑,王总即便平掉我们鼎盛公司99%的盘子,我们也会留下1%,股权不过是一纸空文,在码头竣工前,不具备法律效用。王炎有些吃惊,微微颌首,好吧,在商言商,手续费我再让2个点。兄弟有胆识,不过我要提醒你,尼采有句话,你应该舍弃自己,成为牺牲品。

张贯迎亲切地拍拍陶平的肩膀,王总,你什么时候夸人,这个人离倒霉就不远了,换个话题,我们想在年底码头竣工后出一个20呎的柜子。这批淘来的坛坛罐罐里,有国家管制的物品,据说陕西、湖南一些敏感的地方已经被禁止挖掘,一旦被禁止就会增值,这是铁律。

王炎手指敲着红酒玻璃杯,每件物品的海关HS税则编码修改必须精确到纳米程度,才有可能顺利通关,王炎目光锋利地盯着陶平。张贯迎慌忙点头,海关的10位编码在没正式录入报关单申报之前,数字犹如一盘散沙,只有陶平心里装着一本账。

3

陶平猜王炎会私下找他聚一下,可他却先找了张菊芳,而且是警告她,一旦中了陶平的飞镖,就会从凤凰变成乌鸡了。张菊芳故意问为什么,王炎轻声一笑,我和陶平这些人,就像下午两三点钟的太阳,看上去暖洋洋的,可实际上是深水区的水雷,一旦触碰,就会被炸得沉底。

有这么恐怖吗?张菊芳不露声色。你还别不信,陶平熬出头了,对你而言就是杀手。王炎走后,在大庭院的东厢房里,张菊芳久久站在窗外。那一夜,窗外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雨点打在丁香花叶上,发出沙沙声。第二天张菊芳失踪了,临走在桌上丢下一个纸条,写着,笑看花开,宁静喜悦,静赏花落,随缘自在。

半个月后俞国庆才告诉陶平,张菊芳不见了,正在外地出差的张贯迎撂下的话,找不到她妹妹,陶平也别干了。俞国庆还说王炎没走,在医院里。一连串的意外,陶平有些慌乱,只好摸进病房,王炎果然像只大虾躺在病床上,喘粗气。陶平问他怎么了,他支走给他打点滴的护士,说毒瘾犯了,陶平心一沉,问他张菊芳哪儿去了,他摇头。

那次你和张菊芳睡在一张床上,这种虚幻的感觉你觉得真实吗?能抓得住吗?

不虚幻,和吴燕没关系,王炎剧烈咳嗽一声,我该怎么办?

陶平皱着眉头反问,当初你带吴燕去广州前,信誓旦旦向我说,爱情神圣不可侵犯,你忘了?

这话是我说的?

你忘了,你已经忘乎所以了,所以你和张菊芳会睡在一起。

为什么会忘呢?他竟然傻乎乎地问。因为世界不是你一个人的,是所有人的。陶平起身要走,王炎若有所思地点头,我是忘了,吴燕给你生了个女儿,我替你养着,这算什么事?陶平差点一屁股坐到地上。王炎补充了一句,张菊芳应该是气跑了,去哪儿我不清楚,吴燕呢,生完孩子体检,发现得了乳腺癌。我已经联系了北京最好的医院,准备动手术,不过前提是你要兑现当初的诺言。

应该是两个诺言:炸开那块地,海关HS编码归类报关出口。

陶平打电话告诉还在外地的张贯迎,汇报了王炎也不清楚张菊芳的下落,不过点明了王炎吸毒和他让他炸地探宝的事。张贯迎半天才叹口气,说这个世界最值钱的其实是犯错误后得到的教训,他让陶平记住谁也不能相信,除了自己。

陶平疑惑不解地问那我也可以不相信你?他说我们有共同利益时可以暂时信任。陶平又问,我们有什么共同利益?他说找到地下的东西,柜子顺利报关出口到西班牙,陶平不光能拿到2%的干股,张贯迎一定会将那尊青花瓷瓶和那幅画弄回来,陶平不解地问怎么又回来了?张贯迎说,你就别问了,帮我看着点俞国庆,我有些不放心,电话挂了。

果然出事了,码头施工用了部分不合格的螺纹钢,被安监局查获。俞国庆带着一帮手下骂着街,朝一帮戴大檐帽的人群冲去,他抬腿就是一脚,奇怪的是,腿抬起来的过程中,自己身体突然悬在半空中,眼前的人变成了头顶上的蓝天,反应过来时,已经狠狠地摔在地上。

陶平处理完善后的事,王炎给他打电话,他已经出院准备回广州了,另外那个揍俞国庆的人正是他以前和他跳伞的战友,叫曾明辉,子弹擦破头皮,他躲了起来。他家境和王炎差不多,他有个外甥女叫韩敏。

陶平心一沉,这天下事怎么那么巧?他眼前忽然闪现出那晚的黑衣人,用刀尖逼着他。陶平感受到危险。他跑到医院骨科病房,心平气和地对俞国庆说,不要再干冒险的事,你在往火坑里跳。俞国庆不屑地撇了下嘴角。工期一定要按期完成,这是你舅舅交代的。陶平转身往门外走,俞国庆背后戏谑他,我也有遥控器,到时候你吃肉我喝汤啊。

陶平像赶场子似的赶到精神病院,正是晚餐时间,韩敏先将一盒甜品冰激凌放入陶平的餐盘,说,我今天胃不舒服,你代劳吧,又夹了两只大对虾给他。她目光和陶平对视,给陶平一个甜甜的微笑,亲昵地让陶平趁热吃,陶平觉得她精神状态不错,便拐弯抹角地问你是不是有个远方舅舅,以前当过空军飞行员?韩敏坦然地点点头,一脸茫然,怎么啦?我们好多年没联系了,哦,对了,前兩天他还来过,给我带了一摞书,让我交给你。

他怎么知道我?陶平问。王炎告诉他的。她递给他一杯茶,望着窗外,柳絮拂动,夕阳如胭。她说,你怎么能这样呢?也不来看我,陶平说,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吴燕得了癌症,张菊芳失踪了,我觉得我们之间也该结束了,韩敏嗤嗤笑了,什么结束?我们之间有过开始吗?

陶平像迎头被泼了一桶冰水,他无奈地叹口气,拿起那几本书就走。

他抱起书起身要走,韩敏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女士表递给他,你说过手表像手铐,可我要锁住你的心,这块表是我舅舅送给我的,哼,他不懂女人的心,其实时间分分秒秒过去,女人比男人更难直面这个问题。陶平哭笑不得地带上表,韩敏正经地叮嘱他,好好研究史料,她挽着他,走出病区,跨出医院的大门,她的手温润柔软,她带着陶平进入路边一条深巷。陶平一转身,韩敏不见了,他忽然感到上半身硬挺挺的,脖子好像被浇铸了,失去了转动的功能,眼前一黑,什么也看不见了。

陶平是两天后醒来的,睁开眼,看到自己和张菊芳住在一个病房。医生告诉他,试管婴儿已经是非常成熟的技术,几乎任何一家上档次的医院都能做。他眼冒金星,脑袋蒙了。很快,受精卵从试管里取出来,移植进张菊芳的子宫里,顺利着床以后,张贯迎租了一小套公寓给妹妹。三个月后,在俞国庆和他手下悉心关照下,肚里胎儿像吸足了阳光和水分的秧苗一样,每一天都茁壮成长,一切都看上去好端端的,井然有序。

陶平问张菊芳,为什么要这么干?张菊芳闭了眼睛躺在床上,偶尔睁开时,眼神显得空洞而茫然,望着天花板,表情平静,她回答,地藏菩萨在地狱里说,南阎浮提众生有个特点,叫性识无定,他们的性格特点老在变,所以遭受的痛苦也变幻无常,我也在变,可我每天很快乐。桌上小闹钟的秒针在“咔嚓”地响着,这些天以来,这“咔嚓”声成了陶平耳朵所能捕捉到的唯一声音,他听起来如雷贯耳、惊心动魄,俞国庆转达张贯迎的话,必须在近两天内搞清楚那块地下面埋着的东西,否则自己看着办。

陶平翻了韩敏给他的书,《本埠贸易论略》《地方榷志》中记载:1910年后,中英政府签订鸦片禁止进口协定后,海关监督李振标、潘赞化等联合徽州同乡会除了禁止印度鸦片之进口外,将所征之税钞汇缴同盟会,另海关审榷科在上报验估子口税和船钞账册时,发现关平银(关税)少缴纳七万多两,海关钟楼内查禁的玉器、字画等私货遭窃,据传被一澳葡职员席卷而逃,可之后该税务司职员在沪患疟疾病故。私货和银两究竟埋在哪儿成了谜团。

闭上眼睛,陶平望着窗外,故意喃喃自语,这茑萝花开得可比海关钟楼里的花茂盛。陶平实际上是在向张菊芳描述海关钟楼边那块地的景象,暗示他俩那个晚上在大庭院的每个细节,张菊芳果然睁开眼望着他,他说,那天夜里我从梦里醒来,好像又回到梦里。

张菊芳踌躇片刻,说你走吧。

陶平小心翼翼拉开门,坐在公寓客厅里的几个随从立刻围住他,张菊芳咳嗽了一声,随从狐狸一样转动的眼珠把他上下挨个看了一遍,慢慢让开道。

王炎临走之前,和张贯迎散步。码头施工现场,机器轰鸣,热火朝天。王炎抬头望天边,夕阳金灿灿,像水洗过的黄绸缎。他往前多走了几步,回头说,3千万已经出境汇到你的账号上了,即便警方怀疑,锁定目标也只是境外游资和黑社会组织洗钱,查不出来了。张贯迎谦卑地问,既然老兄要走,最好忘掉这里所有的一切。王炎问,什么意思?俩人来到偏僻处,那里是刚浇筑不久的码头引桥的水泥桥墩,王炎朝桥下看了看,只见水面一圈圈波纹渐息。张贯迎表情有几分狰狞,本来你可以成为我生意上很好的伙伴,你可以摆平很多事情,可在感情上你却出现了如此大的偏差。

王炎摊开手,显得很无奈。

曾明辉的账怎么算?他枪杀的女教师,那可是我亲胞妹,所以,你得替他还账。一条运载黄沙的水泥船突突驶过来,溅起巨大浪花。怎么还呢?我知道阻止不了曾明辉,他也知道我不会阻止,他也不会因为有了我的阻止而停下。王炎语气不屑,点燃一支烟,深吸了一口。

为什么呢?张贯迎问。

因为你妹妹是化工学院的博士,她干了一些不合法的事情。

王炎掏出一枚和田玉生肖龙递给张贯迎,你妹妹尉迟静的,他指指不远处,这是为我准备的船吗?张贯迎点头,他食指戳进嘴里,用力吹了一声口哨,俞国庆从船舱探头挥挥手。我要把你的遗体运到江北的墓地重葬,你是我的贵人。王炎打断他,千万不要把我埋进淤泥里,我有洁癖,还有,尉迟静照顾我和曾明辉的日子里,我俩同时爱上了她,她最终选择了我,举报了曾明辉,好啦,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

听着有点儿像人话,不过所有解释都晚了。张贯迎微笑地掏枪对准王炎的脑袋。王炎重重地跌向迎面而来的黄沙船。

4

夜色降临,西垂的一轮明月下,苍茫远山垫在树林剪影的后面,河面上飘摇着一道闪闪烁烁的光斑,吴燕蹲坐在青弋江边一直哭到深夜,更多的居民聚集在河边交头接耳。警察领着一些人顺着河边搜寻,一些手电筒、灯笼以及火把闪烁不定,沿着下游摇曳而去,吴国安是知名考古教授,警方几乎动用了所有警力。三天后尸体才浮出水面,教授全身浮肿,肚子胀大如鼓,脖颈有淤伤,显然是被绳子勒紧窒息而亡,怀里还抱着一个瓷瓶,吴燕哀嚎一声,昏死过去。

张贯迎配合警察找来文物局专家,一位谢顶的老头拿着放大镜仔细辨认了半天,摇摇头,这个物件以前有个叫陶平的大学生托朋友找他辨认过,瓶底有行字,字没了,应该是仿的。

狸猫换太子,青花瓷瓶被王炎调包,只剩下那幅画。王炎这次回来前,张贯迎费了一番心思:派专人给王炎送去1千万的支票,买下两个物件,青花瓷瓶给陶平,让他抢占先机,无论如何炸掉海关钟楼边的那块地,然后等码头竣工后,跟随第一艘外籍轮——俄罗斯的亚历山大号出境到西班牙避风头。那幅画既然属于吴教授的,自然要物归原主,不过前提是陶平必须从他口中弄清楚地下的事情,另外张菊芳既然深爱陶平,只能采取体试管婴儿的办法。

等一切按计划启动后,俞国庆开着货车将陶平接回市区,路上把假的青花瓷瓶还给了他,前提是马上干活。陶平犹豫了片刻,答应了。俩人来到獅子山边的寺庙里,香烛气息和钟鼓声响不时飘来,流散在檐角。俩人烧了香,接下来回到大庭院,从呆板的厢房门洞走进去,八音盒的雷管还在。俞国庆忽然说,不用带它了,我早就埋好了,走吧。陶平有些意外,只好跟在俞国庆后面,脚步迈得轻快又急切,俩人走进海关钟楼边的洼地里,茑萝花不规则的这里一片那里一片,连菜畦子里也长了不少。

陶平忽然一屁股住在天井边,苦笑说,我歇会儿,你在狮子山顶等着,观察四周动静就行了,待会儿收拾停当了,我打你手机,一切我来料理。俞国庆有些意外,从怀里掏出另一只遥控器递给陶平,口气不容置疑,换一个。陶平见他眼露凶光,只好照办。俞国庆走远了,陶平将八音盒埋在枣树边的竹子下面。这是吴教授告诉陶平最准确的位置。陶平曾经抱着青花瓷瓶去过教授家,他要报答自己的谢意。另外他要带吴燕远走高飞,这是教授叮嘱他的。

家里没人,陶平有些蹊跷,围着客厅,走到窗前,透过窗前挂着的几条青藤枝蔓,外面是狮子山,俞国庆站在山顶,东张西望,像条乱窜的狗。陶平犹豫不决,转回身,吴燕站在他身后,如幽灵一般,我爸给张贯迎请走鉴定字画去了,吴燕冷冷望着陶平。陶平顺势把她拉近窗边,她淡淡地说,我觉得你其实挺可怜的,没朋友,没人可以和你交心,你不敢把任何心思告诉任何人,你觉得我是透明的,一眼能看见我的心在唱歌跳舞,可没人知道你为什么和张菊芳分开,为什么不和韩敏相爱,为什么大学毕业非要进张贯迎的公司,你看起来什么都不在乎却什么都放不下。陶平轻轻拥住了她,吴燕依然絮叨,不知道你害怕什么,躲避什么,你就像一只孤独奔跑的豹子,看上去没那么强大却勇往直前,表面上很聪明,其实在我眼里就是个孩子,缺乏安全感,缺乏自信,怯弱的孩子,而你自以为很聪明,做事滴水不漏,其实你最傻,最可怜,最脆弱,我们三个女人都想从你身上得到自己想要的,想做你情人,想永远和你在一起,可没人知道你想要什么,或者什么都不想要。陶平半开玩笑,精辟,以后在我的墓碑上你写上这段话吧。吴燕静静依偎在陶平的怀里,她能感受到陶平有力的心跳,她那温热而有些急促的呼吸,一阵阵的,像夏日的熏风吹拂着她的额头,恍惚间,她竟有些晕了。

陶平问,孩子叫什么?

陶安,希望父子俩平安,你会喜欢他吗?

当然。

吴燕拉着陶平,走到紫檀木桌边,默默拿起一摞信笺递给他,上面零散地写了一段话,陶平道:燕燕,看到这封信,爸爸可能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连爸爸也不清楚,在离开这个世界后,会以怎样的方式存在于什么样的世界里。我当然也愿意相信关于那些灵魂是真实存在的说法,至少这样我可以依然存在于你的身边,守着我可爱的女儿。反倒没了世俗的约束,不用工作,全心全意地陪伴你,看着你,听着你,那该是我毕生的渴望,却没有能够做到。

燕燕,每当我面对死亡的时候,我总一遍遍设想着你惊恐而又无助的样子,我甚至可以清晰地听见我离去后你哭泣的声音,这亦是最令我心碎的情景,所以,你不要让我失望,对于悲伤的宣泄要适可而止,不然会伤害自己的身心,那是爸爸绝对不能原谅你的。燕燕,我走之后,你一定会遇到一些不顺心的人和事情,生活上,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这都是最正常不过的,并非只有你一个人的遭遇,你要学会面对,要相信自己,只要人在,一切都在。吴燕让眼泪在脸上平静地流淌着,风从窗口吹进来,像烟似的散开来。

亲爱的爸爸,我以前不是没有离开过你,现在我看着窗外,才知道是谁为我挡住了黑夜,吴燕有些哽咽。

陶平有点心不在焉,他拽着吴燕去爬狮子山,曲曲弯弯往上爬的时候,陶平的脊柱深处一阵发麻,一种深刻的绝望让他心跳加快。路边的刺蓬弯垂缠结,他闭上眼睛,想象着靠窗的位置边那张紫檀木桌上放着的电脑、电话和传真机,还有桌下的一排抽屉。他轻轻摩挲口袋里的遥控器。狮子山脚下异常安静,唯独吴燕家联排别墅的客厅里轰的一声,应该是抽屉里有东西,陶平判断。吴燕惊叫起来,她下意识抱住了陶平。

陶平总算冷静下来。俩人重新回到家,客廳被炸得破败不堪,风铃在屋檐下发出清脆寂寥的声响,吴燕拽着陶平,沿着爬满常春藤的回廊,踩着落叶来到庭院深处一间昏暗的储藏室门边。她利落地取出钥匙,领着陶平跨进门,窗帘低垂,光线昏暗,弥漫着浓重的火药气息,一个高大的黑影步履轻快、无声无息的猫一样的姿态闪现在陶平面前,他隐约听到抽动扳机和上子弹的声音,陶平心砰砰乱跳,好久平静不下来。低下头!这些货物都做过海关HS编码归类了吗?陶平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举起双手,低头往下看,昏暗的光影里,地上一排排红色锦缎包着的盒子整齐地码放在一起,有小山那么高。他回转身,吴燕拉亮白炽灯,像换了个人,语调轻松,平静,陶平,你和张贯迎费尽心思要找的东西全在这儿了,可惜我爸被他们害死了,不然他老人家会阻止我,哦,是我们,给你介绍一下,曾明辉。

陶平望着眼睛充血、汗水淋漓的黑衣人,身心放松下来,吴燕,既然我们有了孩子,应该算是一家人了吧,那我就听你们的,走吧,先回大庭院,那儿还有海关HS编码归类清单和申报单,不然这些货不申报,会被海关扣押,另外竹子下面还埋着炸药,会伤及无辜。

炸药我知道你会埋在那儿,吴燕怪怪望着他。陶平张着嘴,灵光一闪,一定是从她父亲口中得到的信息,曾明辉先下了手,他俩是一伙还是吴燕被逼?

曾明辉还算通情达理,处理完俞国庆的尸体,陶平雇了辆电动三轮车,将锦缎包着的盒子小心翼翼地搬上车。为避人耳目,车将货拉到青弋江小码头,上了一条乌篷船。一个瘦子船夫从后舱爬起来,像一个杂技高手踩过狭窄的船边,走过中舱、夹舱,一直走到前舱的顶端,脚下一用劲,船剧烈摇晃起来,船身发出一阵震颤。吴燕吓了一跳,一骨碌从凉席上爬起来,下意识地钻进陶平怀里。曾明辉冷不防重重地歪倒在船舱里,他猛地爬起来,阴冷的目光和陶平的目光碰撞在一起,别耍小聪明。陶平护住吴燕,慌不迭地点头,咬牙切齿地诅咒了几句船的船夫,马达突突响起来,船身终于颠簸起来,驶离小码头。

曾明辉捏紧拳头,盯住陶平,还有件事,潘玉良的画作已经被列为国家文物,潘家的嫡孙后代都弄不到手,在香港和法国是天价,那幅画你看着办吧,曾明辉终于图穷匕见,暴露了真实意图。陶平极度的焦虑和恐慌稍稍平静下来,曾先生,弄古玩这一行也有规矩,认熟不认生,画在他那儿,要不我来当托家,待会儿你和张贯迎面谈,怎么样?

王炎告诉我,你们从小一个院子里长大,况且他杀了我兄弟王炎,欠了我一条命,我们是冤家路窄,能合作得了吗?曾明辉平静地盯着船舱里堆着的锦缎包着的盒子,除了字画和石头,这里面还有其它的货,我给你三成,够你一辈子的花销。

吴燕一脸茫然和惊讶,可靠吗?

曾明辉没有理睬她,依然盯着陶平。陶平颓丧地垂下头,干搓了一把脸,抬头小心地岔开话题,曾先生,我能问一下为什么当年要冲尉迟静开枪吗?曾明辉愣怔一下,古怪而诡异地笑了一下,你很聪明,可我得纠正你,我们曾经是合作伙伴,不过后来她良心发现,拒绝向我透露化学品的提纯方法和分子结构。她比喻犯罪好比毒品,如果你尝到了它的味道,你这辈子都戒不掉。所以我开了枪。后来我钻到云南大山里,改头换面躲过了那一劫,再次露面后,我就开始金盆洗手,在社会上混了一些阵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到后来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是人是鬼,太没意思。

那你是人还是鬼?吴燕小心地问。

说我是人,我比谁都鬼,说我是鬼,我装得比谁都像个人,所以我能活到现在。好啦,吴燕女士,你能不能活下去,取决于那幅油画。吴燕垂头,双手捂住脸。陶平一哆嗦,差点一屁股仰倒在凉席上,他赶忙紧了一下裤腰带,把露出的汗衫胡乱塞进后腰带里,脸上尴尬地露出一丝笑容。

天已漆黑,乌蓬船悄悄停靠在集装箱码头的引桥桥墩边,陶平掏出一叠钞票塞进瘦子船夫手里,重重握了一下他粗糙的手掌,腔调严厉,好好守着船上的货!不然老子对不起你!瘦子船夫沉着地点点头,拱手作揖。陶平提议先弄点吃的,放松一下,乌篷船要到下半夜才能靠上俄罗斯的亚历山大号。他乞求的目光望着曾明辉,脑子电光石火一般,他要尽快寻思一个办法,让吴燕逃走。

曾明辉面色阴郁,嘟囔了一句,好吧,顺手握住吴燕的手腕。吴燕满脸疲惫,低垂着头,像只木偶,被曾明辉拽着。陶平带路,三人顺着沿河路,进了海关钟楼边的一家土菜馆。陶平吆三喝四了一番,老板娘很快将酒菜端上餐桌,曾明辉紧挨着吴燕,眼神深处潜藏着一丝微笑,流露出得逞后的放松和惬意。陶平端起大玻璃杯,62度的烈酒灌进咽喉,一股热辣的火焰从心底升腾,他连着敬了曾明辉三杯酒,那股火焰让他浑身发凉,有种万念俱灰的感觉。曾明辉也不含糊,连干了三大杯,面孔始终安详微笑。吴燕领略到陶平的用意,将红酒杯举得高高的,一副风淡云轻的姿态,一口下去,半瓶红酒没了,曾明辉只能接招。喝到第三瓶时,酒精的策动下,陶平血液四面八方地往脑袋上冲,吴燕依然显得优雅,端着酒杯在品味。曾明辉端起杯子,上下完整地打量吴燕,放松地说,所有干邑白兰地系列里,这是我喜欢的一种,外表简单,内涵就不一样,能闻出什么吗?

有股紫罗兰的味道,吴燕掩饰着心中的无奈、失望甚至是绝望,面含微笑。

因为其中一部分葡萄长在多植物地带,另外还有股烟熏的香味,酒瓶塞取材于一种叫莱蒙赞的橡树,劈成木板要露天放三年,然后烘烤而成。世间万物都一样,表面简单,背后复杂,就像我曾经是个飞行员,长相外表和你们无异样,可内脏系统更像一台强壮的发动机,要知道国家培养一个飞行员要花多少钱吗?你们可以在百科全书里找到,所以嘛,这点酒对我只能算是饮料,对了,你们没事吧?曾明辉依然微笑,保持着骑士般的风度。

陶平脑子里轰响了半天,长叹一声,问,曾先生,我们怎么才能满足你呢?

按程序办,就像你们品酒,用眼睛、鼻子和嘴,然后把这些参数综合到一起,用脑子去分析比对,对于聪明人来说,要会破釜沉舟,而不是婆婆妈妈,儿女情长,曾明辉举杯象征性地敬了一下吴燕。

5

先前陶平趁着曾明辉向吴燕品酒论道之时,佯称去前台买单,顺便给张贯迎打了个电话,问人货都到了,下一步怎么办。张贯迎意味深长地说,犹豫只会造成更大的损失,既然他举枪指着你的脑袋,就已经做好随时开枪的准备。陶平打着酒嗝,一步三摇,带着破罐子破摔的心理,领着曾明辉和吴燕跨进大庭院的门槛,看到张贯迎身边站着几个随从,惨白的灯光下,他的心脏快从嘴里蹦出来,因为,现场还有挺着大肚子的张菊芳。她步履蹒跚,双手叉腰,围着两只硕大水缸转悠,瞥了一眼陶平,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不管是坐山观虎斗还是鱼死网破,他今天都逃脱不了。

陶平强自镇定了一下,深吸了口气,打量着张贯迎。毕竟是见惯风浪的人,像警匪片里的场景一样,张贯迎主动拱手和曾明辉客气寒暄了一番,指着甩手闲逛的张菊芳,一语双关地说,曾老兄,你犯了个错误,根本就不能用陶平这样的人,因为我用过他,他有案底,已经被警察盯上了,唯有我妹妹这样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才敢铤而走险地跟着我们上外籍轮,当然,她不是我妹妹,我妹妹已经死了。曾明辉眼含神秘,微笑地回应,我会补偿的,张总。

张菊芳并不搭腔,冷眼上下打量着吴燕,刺绣双面夹克套装,宽松,休闲,她说,麻雀飞得再高,也成不了凤凰,吴燕,你和陶平有儿子了,他就是白眼狼,人活着,有时候就是为了赌口气,我也怀孕了,我不能便宜陶平,如果我放弃的话,我会后悔一辈子。

你别那么生拉硬扯的好不好?到此为止吧,陶平仗着酒胆,脸无愧色。

难道你们男人都有这种放不下的自尊?如果真是如此,我他媽干吗念这四年书?我马上就和你上船!张菊芳嘴唇哆嗦。

曾明辉嘴角上翘,隐含笑意,陶平,要会破釜沉舟,而不是婆婆妈妈,把那幅油画拿出来吧,我马上就走。陶平望着张贯迎,张菊芳开口了,陶平,我来就是因为你,不愿看到别人难为你。张菊芳从袖口抽出一卷画。

曾明辉的眼神混沌着焦躁与狰狞,蓦然和张菊芳对视了两秒,他笑了,女士,请专注一件事,阻断交感神经,你就不会冲动了,他抬起黑风衣的胳膊,黑洞洞的枪管射出一道闪电,张菊芳变无表情跪倒在地上,张贯迎一把抱住妹妹,大吼,送医院!身边的几个人,抬着她隆起的身体,她的面孔呈紫蓝色,很光洁,双目微合,表情安详,嘴边各是一滩乌血。

陶平心里忍不住心里一阵发酸,跪在地上,菊芳,为什么我们近在咫尺,情分却变远了呢?你有没有认真想过,有时候陷得太深,会分不清真假的,我已经往另外的一个方向走得太远了,放弃吧,你太累了。张贯迎一声不吭,攒足了劲,接过手下递过来的铁锤朝陶平挥了过来。陶平本能地一闪,又本能地用手抓那只铁锤,拼尽全力,夺到那只铁锤,顺势就挥了过去。曾明辉一把挡住,踹了陶平一脚,张贯迎气喘如牛,问得突兀,妈的,我一直怀疑你,我和政府官员、公检法打交道,从来没见过像你这号的警察。

陶平半躺在地上,塌着肩膀,手指着鼻尖,瞟了他一眼,什么?我是警察,你头脑不发烧吧?曾明辉俯身捡起画,嘘——,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生意人头脑简单,上半夜为自己考虑,下半夜为别人考虑,不要送医院,子弹有毒,没救了,最重要不能暴露自己,因为我们都是一条船上的人,张总,陶平,和你们做生意,就一个字,爽,好了,我先上船,吴燕女士,我顺道送你回家,没别的意思,两个字,安全。曾明辉精神抖擞地竖起大拇指。

谢谢你,曾先生,不过,我来了就没打算走。一切都像慢镜头动作,陶平有种缺氧的感觉,他缓缓抬头,看见吴燕平静地撕开了双面夹克套装的纽扣,腰际捆绑着两根小巧的雷管,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塑料电线,闪着寒光。

陶平,你去我们家的时候,我偷偷藏在大庭院里,王炎曾经告诉过我,八音盒不能沾上液体和触碰其它金属,我只留下两根雷管,够了,让我走吧,我怕我即便活着,也不能够快乐地面对你,我曾经执着地追求完美的人生,注定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我完全混淆了梦与现实,我明白,我懂得,但是我仍然沉湎不能自拔,陶平,这就是我,我也回不去了,带好我们的孩子,这是我唯一可以轻松离开的理由,开枪!

枪声响了,曾明辉半跪在地上,陶平猛地回头,五脏六腑都在战栗,韩敏一身警服,面色冷峻的瘦船夫也是一身警服,站在她身后。呃,陶平又打了个酒嗝,半蹲瞅着韩敏,你这套行头从哪儿来的?你不好好在医院里待着瞎跑什么啊?把枪收起来!

我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韩敏双手握枪,黑洞洞的枪管依然对准曾明辉。

曾明辉冷不防抬起左臂,砰砰两声,韩敏扑通一下栽倒在盛满水的石水缸里,别忘了,我是左撇子,曾明辉嘿嘿冷笑两声。庭院里呼啦啦闯进一群头戴钢盔的防爆警察,后面还跟着开乌篷船的瘦子船夫,他正悄悄挪向陶平。

都别动手!吴燕尖利地笑了,声音像是锉刀划在玻璃上,又尖又高,灯光下的吴燕,眼珠喷火一样。

陶平声嘶力竭,吴燕,别忘了,你不是警察,是彻头彻尾的罪犯!

正因为你是警察,虽然不是好警察。吴燕无限怀念又空茫无助望着陶平,猛地拉动引信,地面一阵剧烈颤动,旋风般的热浪掀翻了所有的一切,四周死一般寂静。

责任编辑   王小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