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光

2020-03-23 13:33赵长春
牡丹 2020年5期
关键词:天德马五队长

赵长春,新乡市作家协会副主席。出版作品有《我的袁店河》《我的袁店河传奇》《我的袁店河故事》《我的望窗季节》《我的花花诗界》。

日头落,狼下坡,放羊娃儿跑不脱。先吃头,后吃脚(家乡方言为juo),留下骨头搭个窝……这是我们罗汉山流传已久的儿歌。

日落的时候,我们也急着回家,虽然我们不在罗汉山上放牛。

我们是在袁店河畔放羊的,光才和我。

其实,不用我们着急,羊们也会在日头落山时准备回家,哪怕是阴雨天。哑巴牲口能着呢。

这个时候,光才总是高兴地看着羊们,目光十分温情,如水抚过,甚至有些缠绵。

母羊生羔羊,羔羊长大再生羔羊,生生不息,和人一样。光才说。

光才,姓马名才,头早早地秃了,甚至眉毛,小村人就呼其光子,另加其名,曰光子才。久而久之,袁店河上下,人人皆呼其光子才!叫快了,吃音,于是,简化成“光才”。大名鼎鼎。

光才出名还因着他和羊结婚,这件事是放牛的天德说出来的。

天德是瘸子,给队里在罗汉山上放牛。那天,天德图省事,不想上山了,跟着光才下了袁店河。俩人一瘸一光,放羊放牛。河边有一姑娘洗衣,白胳膊嫩腿招眼惹目。天德就走上前去,言语间有些嬉闹。光才把天德拉过来,用了刚才姑娘骂天德的话:你真臭不要脸!

天德就恼了,牵牛上山,一路逢人就讲:光才和一只母羊办事,在那草深处……等把牛赶上山,天德根据自己的光棍感觉所发挥和挖掘的丰富想象潜力,把光才与母羊的婚事编排得圆圆满满、滴水不漏、有声有色、合情合理。

小村人都深信不疑:急啊!

河邊洗衣的姑娘叫菁。

菁是老姑娘了,至少在当时的小村,23岁的姑娘还没有出嫁,的确是老姑娘了。

菁迟迟没有出嫁是因为读书,连考四年大学都没有考上,于是菁就疯了傻了。

菁疯傻时最典型的表现是:大白天会突然脱了衣服唱歌,唱“日出嵩山坳,晨钟惊飞鸟……” “有一个美丽的传说,精美的石头会唱歌”。最喜欢唱的是“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菁唱得有板有眼、凄楚哀婉,汪着泪水。

唱过了,人方能平复下来,忽然知道了羞耻,回到了正常,只是对刚才的言行毫无记忆,一片茫然。

光才看菁洗衣时,总是远远地。久了,一声长叹,多好的人啊!不该谈什么恋爱。

天德也说过,菁高中时和一个男孩谈恋爱,后来人家考上大学了,菁一个劲地复习;再后来,人家又谈恋爱了,再后来上班了结婚了,菁就疯了傻了……

疯了傻了的菁闲着没事,就洗衣服放羊。

我也放羊。

说说我吧。

我放羊的原因是因为小,11岁,还挣不了工分;还因为长年有病在床的爷缺乏营养,城里的医生说,每天喝碗羊奶最好。

于是我就放羊。

我放的是一只母羊,羊奶很旺,每天早晨一大碗。

所以,挤奶的活儿我也干。

刚开始,我挤不好,更有些害羞,特别是菁隔着院墙看我的时候。后来,越挤越有经验,简直是家常便饭。菁再看我,我问,你的挤过了?菁点头,缩回身子。

天德说过我,光才也说过我——你小子,小小孩儿家天天挤奶。

他们刚说我的时候,我只是觉得他们的话有些怪;再后来,我突然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再后来的实质是那个夏天的六月十五夜,圆月白亮亮的,如水地泼溅着消夏的人们。一直不习惯在外面睡的我睡到了院子里,而大人们都早早地睡到村口的打麦场里,甚至爷也被爹和叔他们连小木床一起抬到了麦场。院子里很静,我突然听到了一阵歌声,很轻,从一墙之隔的菁家传来“花儿为什么这么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

我就凑近院墙豁口:月光下,菁白亮亮地跳舞,黑发更显其白,尤其是胸前,比光才说的最好看的母羊的都好看,好看至极!我心里惊叫一声,浑身战栗。

第二天,我不敢再喊菁一块儿去放羊,坚决跟光才一起下河。菁的妈跟过来,春娃儿,照看好你菁姐啊……

至此,我必须向大家说一声,我叫菁为“姐”。墙隔墙的邻居,多份亲切。

但也就是因为她,我爹没有让我好好上学,上学有啥用?!读疯了咋办?

我特别佩服菁姐,她长得漂亮,会唱歌,学习好得很,差点是小村的第一个大学生!

可惜了菁姐。

菁姐平时放羊洗衣。不发病的时候,干干净净地坐在河边柳树下读书,麻花辫子一前一后,拂到胸前和腰身。

菁的妈常会在某个时候来看看菁。她的目光里更有一种疼爱、关爱,甚至是对她成长的不放心。

这时,光才就会迎上去,嫂子,忙你的去吧,小菁没事儿。说着,再看看不远处的菁。

菁见了母亲,就走远些,有些不耐烦。

菁的妈就对光才说,你是她叔哩,照看着她些——语气很重;然后又对我说,春娃儿,别让你姐走远。她的目光中有一种无奈的交付和叮嘱。

菁的妈叫了我的大名,又叮嘱我,别让你菁姐跑远。她的目光放得远远的,望着柳树林子后面。

有一股轻烟在那里的天空上飘。

轻烟飘飘的天空下面,是一孔砖窑,就在柳林子后面。

那实在是一处偏僻的所在,尤其是烧窑的时候,几乎就马五一个人。

马五会烧窑,烧一手好窑。

马五似乎就是专为烧窑而生的。在此之前,他在小村游荡了二三十年,老婆也没娶上。有年冬天,又是一窑货到了关键时刻,马五窑上窑下在风雪中走。再回窑洞口,铺盖上蜷一人,拿着烤红薯狂吃。马五也没在意,那时候总是闹饥荒,尤其是冬天,要饭的钻窑洞取暖是常有的事儿——可是那人吃完了,又往铺盖里钻。马五急了,那人捋了蓬头的发,回首,脸盘儿耐看,目光中无限温柔……马五付出了烧坏一窑货的代价,但也第一次体味了人间快意事的甜美!

三天后的早晨,女人悄无声息地走了,背走了马五头天晚上向队里要的一冬的口粮:半袋红薯、半袋黄豆。马五觉得值,谁正眼看过自己这个烧窑汉?

谁也想不到,第二年冬天,一个姑娘背着马五的那条口袋进了窑洞……俺妈叫我来找你的,你不认人,认得这条口袋;我妈叫我跟你过,你大我八岁,我不嫌;我妈死了,家里没人了,跟着你有吃有喝就行了……

跟了马五,有吃有喝,姑娘就水灵起来了,过了春节就显了怀,入罢秋,生了个胖小子,名叫秋。

后来,秋的名儿没有叫响,被喊成了“鳖弄”。今天,你去袁店河打听,都知道鳖弄,十八门轮窑的窑主,马老板,大名鼎鼎叫鳖弄。

还是说我们放羊:光才、我、菁。

起初,光才对我跟他放羊很是不高兴。后来,菁放羊了,光才对我的排斥没有了,反而喜欢让我跟他一块儿。悄没声地从挎包里拿出一把熟花生或煮玉米,让我吃,让我拿给远处或不远处的菁吃。菁吃或者不吃,但都要对我一笑,冲光才招招手,嘴半抿不抿,像《小花》中的陈冲。

光才就高兴地笑,脸色还有些红。

那天又下河,光才和我走在前面。菁牵着两只羊走在后面,保持一二十步的距离。村口,鳖弄急走过来,揪着我的耳朵说,光才摸菁姐了!他的声音小小的,但真切,一股合着大蒜的热气冲着我的耳朵,很痒很痒。

说完,急退到路边,按紧一走一拍屁股的书包,鳖弄跑了。

一切都是瞬间,我还在反应中。光才觉得有些怪异,走近我——鳖弄给你说啥了?这个鳖弄的东西。

我站定,盯着光才的眼睛,你摸菁姐了?

光才忙弯下腰,按紧我的肩膀,回望一下菁,再立起身,一甩響鞭,羊们加快了出村的速度。到村口,路分为二,一条下袁店河,一条上罗汉山。我们就跟着羊群往袁店河的方向走。另一条路上,天德一瘸一拐,牵着三头牛。细看,牛也好像一瘸一拐地跟他仄歪。

村口。菁牵着她的两只羊走出来了。她妈跟在她后面,冲她摆摆手。

又一天的放羊开始了。

鳖弄的话在我们幸福的放羊生活中投下了一片阴影。

一片影子投过来常是一大片云朵挡住了太阳的光线。太阳,在我们小村的方言中叫“日头”。所以我们流行的一首儿歌是“日头落,狼下坡,放羊娃儿跑不脱……”

鳖弄的话提醒了我。有好几回,我看书入迷了,不见了光才,还有菁,只有狗尾草在微风中向我点头打招呼。又过了一会儿,光才从柳林子里出来,急急跑过来:我去尿一泡。再过一会儿,菁也从柳林子里出来,拿一朵花,高兴地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花是六月菊,能开到深秋。

——大河滩光天撂地,想咋尿就咋尿,跑到树林子里头尿?

——你这娃子,不是有你菁姐在这儿吗?

我就看一旁的菁。她专心地看手中的那朵花,脸儿红红地,高兴地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哎,红得好像,红得好像……”如果只是静静地坐着,她是多么文静的姑娘啊。可是一说话一笑,菁就露了些傻气——我长得好看不?

好看。

那他咋不要我了呢?

他配不上。

人家是大学生啊!

狗屁。在城里给人家刷盘子,哄你哩。

……

每天,这样的对话得好几遍。以前,我按照菁的妈教的与菁一问一答,消解菁心头的怨恨,菁就慢慢地恢复常态。

现在,光才成了与菁对话的主角。比较而言,我是例行公事的敷衍,光才是琢磨着菁的心思,十分投入,有感情地进入角色,对菁的柔顺和对那人的评说十分到位——也不敢太说那人不好,那样,菁也会发病。

我看看光才,看看菁,想着憋弄的话:光才摸了菁!秃子又没眉毛的光才,他竟然摸了菁!比菁大十多岁的光才竟然摸了菁!

风在我们之间局促不安地游走,步幅有些慌乱。羊们也四散开来,草吃得小心翼翼。菁在一块河石上,背对日头梳头,牙咬着梳子,左右手齐动,盘弄又粗又长的辫子。石前有坑静水,脸盆大小,恰好做了她的镜子——这也是光才给她挖的呀!

光才,你摸了菁!

中啊!

前一句是我突然撂下课本,对光才的质问。后一句是菁的嫣然回笑,顾盼流俏,对光才的鼓励和一种渴盼。这一次我没有把握好声音的高度,而菁的回应简直是绝妙的答案。

光才低了头,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巴掌!

菁忙跑过来,捧了他的脸,表现出急切的心疼。

或者是离我太近,或者是衣薄,或者是我的眼睛尖,或者是刚才的话的影响,我觉得菁的胸又高又大,逼眼。

该说秋了,就是后来和现在的鳖弄。

秋的降生让马五狂喜了两年,只两年。又是一窑好货出来后,队长掂了瓶“博望坡”,拿了半盒“白河桥”,来到窑上,和马五,还有几个砖工、瓦工喝酒。毕竟是高兴事儿,小村的窑货烧得好,砖是晴蓝,瓦是天蓝,供不应求,袁店河上下的另几口窑场都站不住脚。

喝高兴了,人们就乱说开了,开马五的玩笑。问他一边烧窑,一边又烧了几个女人的“窑”。迷瞪中,队长来了一句,马五,你家的秋不像你的种,袁店河的老鳖精弄的吧?

哈哈,鳖弄的,鳖弄的。队长的话博得大家一片附和,顺便就把对马五的眼红笑骂了,漾起一片得意和邪意的哄笑。

马五的心里却咯噔一声响!

马五恨队长就是因为他是队长,有权,没少从窑上多吃多占,但大多又由马五背了虚名。他恨队长还有一层抹不开脸的原因,有一天天擦黑,他从窑上回家拿烟吸,眼瞅着队长进了他家院子和自己女人说笑。女人也脸红皮燥,不恼不撵,有些轻俏。

——酒喝到这一层,话说到这份上,马五脸上挂了霜,谁知道是那个骚鳖弄的,日他个娘,只要不叫老子逮住,不然,我烧了他!

众人不欢而散。队长走时,怯怯地回头,五啊,大家伙跟你闹着玩儿,看这酒喝的,没劲儿……回村后,队长又踅摸进马五家。女人问,醉没有?队长说,他醉是醉了,也不敢胡弄,回头吧。摸了一把女人,急急地走了。

就这一场酒,秋被大家叫成了“鳖弄”。女人不愿意,这是糟践咱呢!马五嘴一撇,你以为你老主贵?你妈就是个贱货!女人嗷一声,扑向马五,被马五一脚踹倒!秋撇嘴要哭,被马五瞪憋了回去,小嘴一撇一撇的。

看着就像个鳖弄的!

马五说得咬牙切齿。

鳖弄,给我倒碗茶去。

鳖弄,过来,吃红薯。

鳖弄,我日,这窑头上你也敢尿?

3岁时,鳖弄添了个妹子。4岁时,“鳖弄”完全取代了秋。5岁时,鳖弄又添了个弟弟。7岁那年冬天,鳖弄的妈忽然失踪了。马五说,下江蛮子要不得,说是回娘家看看,再也没有信了。马六看孩们可怜,就过继了鳖弄做儿子,供他上学,马五带一双儿女,仍做窑头。

鳖弄就是在这样的一种环境中长大的。我俩同岁,或者我们出生那一年,小村所添人口的男孩中,只有我俩。所以,鳖弄肯找我玩,一放学就找我,在村口等我,和我一起从羊群中牵出我家的那只母羊,一起回我家,然后帮我给爷打扇子,倒屎尿罐子。

爷很喜欢鳖弄,一直叫他的大名:秋,啥事情都慢慢来,好好上学就中。

此时的鳖弄因被爷唤作秋而多份自尊,站在爷的床前很端正,个头似乎也高了些,紧拉爷的手,爷啊!泪就出来,但并不出声。

鳖弄有一天给我说,我恨马五!

他看着我瞪大的眼,恨死了!

我们是在老柳树上说的。我们骑在老柳树上,眼观着小村的动静。树下没人,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话。只有风在刮。大风吹过,就刮跑了我们的话。

他是你爹呀!

他不是我爹,我恨他!

鳖弄这样说话时的咬牙切齿,很有了马五的神态,特别是眉眼。

可是马五咋总说秋是老鳖精日弄出来的野种呢?

马六十分认可秋,这是我亲侄,是我老马家的骨血,现在又跟了我,是我亲娃儿——谁他妈再嚼舌头,我剁了他鳖孙儿。

在小村,人们骂人最狠毒的话就是鳖弄的鳖孙儿。

还是说我们放羊吧。

我们放羊就不自然了,因着光才摸了菁的事。更多的是我的想象让我无法平静。

我决定跟天德去罗汉山上放羊。

于是那个露气很重的早晨,在鳖弄的帮助下,我强行将要随羊群下河的我家的那只母羊拽出来,牵打着走向了罗汉山。光才涨赤着脸,依旧前行。十几步远,就是牵着两只羊的菁。她左看看右看看,把羊拴在树上,朝我跑过来。我说,我不去河了,你去吧。

菁的妈也跑过来,陪着你姐去放羊。

我说,我想上山,跟天德哥一块儿。

犹豫中,天德赶着牛过来,我们就走了。

菁的妈疑惑地看着我,和菁一起牵了羊,顺着去袁店河的路走了。

一会儿路口就空了。

我的心里也空空的。

去罗汉山的路上,天德和我一样沉默。沉默就显得时间紧促,显得牛的步幅很宽大。很快,我们很快就到了山上。

说是山上,其实是罗汉山的半坡。悠然望去,袁店河一览无余。

甚至能看见放羊的光才和菁他们。

我顿时明白天德说他的心是空落落的、憋闷闷的意思了,我也明白鳖弄说是天德告诉他的:光才摸菁了,在柳林子里。

因为从我们现在的角度看过去,光才正向菁靠近,菁也向光才招手,一前一后俩人进了柳林,任羊们撒欢、吃草、调情。

光才给我说过,菁是“花痴”,需要一场恋爱或者一场婚姻来拯救,否则病情会更加严重,最后真会成了傻子疯子。

光才与我相约过,保护好菁。她是个好女子啊,袁店河边的女子命都太苦了。菁本该有个好命,可是考不上大学,就差那么一两分,走委培又拿不出那几千块钱,唉!

光才说,我要是不比菁大十来岁,我就要她了,不论她疯和傻,我一定对她好,她也就不会疯和傻了。

不过,菁要是好好的,还会在咱这袁店河边的小村呆么?

这话是我质问和求证光才是否摸菁时,光才鼻涕一把泪一把给我说的,就在羊圈屋的棚顶上。光才住羊圈,下面住羊,上面是棚,旁有一竖梯,梯而上之,弯腰入内,即为其床。羊皮褥子棉花被,冬天不冷,夏天味道呛人。

光才说,春娃儿,这事儿别给外人说。不然会害了菁。你不觉得咱们一起放羊后,她犯病次数越来越少了,人也越来越水灵了?

还不是你摸的。我说了一句与年龄很不相称的话,她的那里越来越大了。

我抱过她没有摸过,只是抱抱。光才羞涩极了,她也想叫我摸,我不敢,我不配啊!

我相信光才的话。

可我不相信天德的话。

尤其天德说的更深层次的话。他说光才把菁摸美了摸舒服了就压倒在草地上,那草厚实暄腾软和……天德说这些的时候,一片陶醉。

闭上你的嘴巴!我站在雷劈石上,见菁和光才很快从柳林子里出来,一前一后,分散在羊群的两边。

然后,光才挥挥鞭子,冲着我们的方向。

柳林子另一边,一股黑烟冲天而起:又一窑货开始点火了。

每当一次窑烟腾起的时候,队长的牙根就有些痒。

队长甚至想要是窑崩塌了才好呢,埋了马五。

当然,这些想法是马五的女人还没有离开袁店河的时候产生在队长的头脑中的。

有一次事毕,就在马五的床上,队长说了窑塌埋马五的话。女人慌慌地捂了队长的嘴,他伯,咱俩好归好,你可别害人哪!

我害人?队长一边穿裤子一邊说,要不是让他当窑头,你一家咋过恁滋润?还有你,咋这么滋润?

队长说着,就又有了坏意和坏笑。

女人笑不起来。她总觉得马五发现了他们之间的这种事,心慌得很。虽然队长说,你害怕个啥,我是谁?

女人仍是怕。鳖弄曾经堵见过他俩的事情。队长不下身,从团在女人头边的大裤衩里掏出五毛钱,你个鳖娃儿,出去买糖吃吧。后来,女人问鳖弄,秋啊,糖甜不?甜。那你可别出去胡乱说啊。嗯……

后来,在我专程回故乡整理这个故事时,鳖弄陪我喝酒,说了上面的这个情景,面红耳赤,吭吭哧哧,吞吞吐吐,迟迟缓缓。

而下面的情景,是从有关卷宗上得到的。为了叙述方便,我用了当事者的原话——

我气啊,气不过。我没明没夜地烧窑,她在家里招男人……她就不是个好东西,她妈也是。一路走来,背着我那条口袋,谁给她吃就跟谁睡——那娃子绝对是谁胡日弄出来的,绝对不是我的种!队长也太欺负人,日了東家日西家。我们还是一家子兄弟哩,日到我的床上……我早就想杀了她!有了我自己的闺女、娃子后,我更想杀了她!那一黑上大雪,我嫌冷,叫她来陪我;她说窑里冷,我说就是窑里冷才叫你来一块儿睡,放心吧,窑口子暖和得很。她来了,不情愿,我心里更恼,狠命地日她……我不能想队长日她的浪样子,一急,掐着了她的脖子!她狠踢蹬了我一下子……我把她扔进了窑门子。五更鼓扔进去的,硬是烧了两三个钟头,才烧透……我早就在村里说过,说她春节要回老家看看她爹妈,她回老家了……

是的,我,还杀过一个人!也是这样杀的……我恨,恨她妈!她妈害我大半辈子!

——大家能够明白我说的故事的结局了吧?

马五是小村史上第一个因此被处以极刑的人,时在1983年6月,当年“严打”。

就是不严打,也该枪毙他个十回八回!

菁的妈很少提及马五。当我向她求证这个故事的某一细节而不得不提起马五时,她头一句就这么说——枪毙他个十回八回也不解恨!

从菁的妈的身上回望,依然能看到当年菁的秀美、甜美、憨美。

现在,我必须说一下菁的妈。因为无论如何建构和讲述这个故事,都绕不开菁的妈:袁芹。

当年,袁芹是袁店河畔一枝响当当的花。

一家有女百家齐来求,一花庭院墙外万人瞅,与袁芹同岁的马五就穷追不舍。

但是剃头挑子一头热。袁芹是工宣队的台柱子,公社书记早为儿子看上了,只等过两年够了法定年龄就结秦晋之好。

可是马五迷上了头,就犯了流氓罪。

那时候的演出常在大田里,红旗招展,锣鼓喧天,一派热火朝天。为了多快好省赶英超美,工宣队进驻大会战现场演出,类如长征途中的工宣队,为大家鼓劲加油。为了演职人员方便,舞台不远处临时搭厕所,就用高粱秆子竖起一圈,糊上泥巴。泥巴一干,纷纷下落。人们也不在乎,因为高粱秆子圈定的范围就是厕所,就男女有别了,即便站起身来提裤子互相看见对方,厕所就是厕所。偏马五看了袁芹的小常宝李铁梅,更加上头,就眼不离袁芹。袁芹上厕所,马五便尾随偷看。袁芹要喊,马五跪求不得;袁芹一声喊,马五就被逮了。

按照公社革委书记的要求,要定马五为破坏大革命生产罪,那就成了“现行反革命”了。也多亏马家人旺族大,上下活动,轻判为“偷看少女青春”,流氓罪……一下子住了十年。再出来,袁芹也早已从城里回来了,因为公公是造反派起家,丈夫在武斗中阵亡,只好带了闺女菁回到袁店河畔的娘家……

同住小村,抬头不见低头见,甚至有人想介绍二人合为一家,特别是我尚未卧病在床的爷。他说,冤家宜解不宜结。袁芹倒有些心动,马五头一仰,对我爷说,我不爱吃剩菜烂馒头,鲜桃烂虾云云。

我爷说,怕是结仇了。

我们放羊。

现在的我们是我和菁。我放一只羊,菁放两只羊。

是袁芹要求我和菁放羊的——照顾好你姐。

袁芹还拍拍我的头,哎,你这娃儿,再大几岁多好啊!

我不知道袁芹的意思,给光才说了。光才说,明摆着,你要是大几岁,袁芹就招你为女婿了。

我脸一红。你要是娶菁姐最好了……我安慰光才。

——袁芹让我跟菁一起放羊,等光才下了河,天德上了坡,我们俩再出村,三只羊,两个人,也能照看着。

我主要的任务是照看菁姐,不让她和别人在一起,比如光才,比如天德。袁芹说。

还有一个人,马五。

袁芹说,一定不要你菁姐往窑场去,马五坏着哩。

在袁芹眼里,马五的坏是他不该托队长向袁芹说媒:自家小孩没娘多年了,可怜;菁是花痴病,一结婚一冲喜,成了一家,凑合着过;另外,我有的是钱,聘礼尽管提,菁过门后,花钱看病不是事儿。

菁的后爹倒动了心,五百块钱就中。袁芹让队长回了马五的一句话:以前还好说,现在我熬过来了,算了。

于是,我和菁一起放羊,一起看书。

菁安静的时候,我们一起看书。她烦躁的时候,我就按照光才教的,顺着她,甚至有意让她去接近光才,这样,她才能安静几天。

有好几次,她在河滩上写字,我的名字,光才的名字,专注的神态叫人现在心还疼。

有一个晌午头,马五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手里晃着一张红红的纸,冲正在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的菁说,去上大学吧,我把通知书给你带回来了!

菁一愣,喜怒哀乐的转瞬交替中,冲向了马五——我的通知书,我的通知书!

菁又疯傻了!

光才不知道从哪里跑过来,一鞭将马五抽倒!马五,你这样耍笑一个病姑娘,你还是个人不是个东西不?

马五爬起来,一字一顿,你个秃子癞蛤蟆,咱走着瞧!狠盯了几眼菁,进了柳林子。

菁又病了好几天后,慢慢地好转,我们就又一起读书。

我们还又一起放牛、放羊。

现在的我们,是四个人,光才、天德、我、菁。我们不再去袁店河,我们一起上罗汉山。出村的时候,一字排开牛羊阵,人欢牛叫羊咩咩,杂着光才的响鞭天德的吆喝菁的山歌。

我常断后,带着几本书。

如此的队伍,只有一个目的,保护菁。她是个好姑娘,光才天德都这样对我说,袁店河的女子太不幸了,从她们出生直到病老,每一步都潜藏着危险和不幸。不信的话,你去看看老妮儿坟,十几个坟头,都是姑娘家。

那一段简短的日子里,菁的歌声很美,天德的拐步很欢实,光才总是无声地笑。

不过,鳖弄给我说过一句悄悄话:马五要杀光才! 我嘴一撇,谅他也不敢!

他杀过人!鳖弄说。

我晚上给爷悄悄说了,爷的眼睛一睁一闭:人算不如天算!

天德听了我的话,吓一跳,得防着!

关于天德,也是袁店河畔的一个真实人物,我曾在《天德说鲁迅一定放过牛》中讲述過我们放牛的故事。

在本文中,我不想过多地描述天德,我想把光才作为主要人物来定位。

但是天德给我讲述的老妮儿坟的故事,很有必要在这里补记一笔。

老妮儿坟,位于袁店河畔一处荒僻的沙土地,埋葬的全是夭折的、未成年的、暴病的或者因为其他不可抵抗因素而死的姑娘,当然他们终身未嫁。袁店河的风俗,对此类人等均称为老妮儿,不能入祖坟、族谱,她们的坟地为老妮儿坟。

大大小小十几个坟包,每一个都是凄惨的故事。

A,娩出时上有姐姐三个,其父便针扎烟烫之。其母不忍,一下子丢进尿桶溺毙。其大姐怜之,用布片包裹埋之,后其家又连生二女后,终得一男,其母生育活动乃止。

B,初中时暗恋一男生,不得其志,抑郁厌世,饮3911数口,未至医院,途中即亡。男家被迫披麻戴孝送葬。

C,某年袁店镇年集,见一布衣摊位前一块花布,心甚喜,窃之被抓。人生喧嚷指点为贼,女羞愧投河。其母大恸曰,女未曾穿过新衣。三日后下游十里捞尸出河,一裤一褂而已。二十大几,尚无小衣裹青春。

D,小学五年级,被不良体育老师诱骗致孕,父母皆以为发胖,未在意。师惊,携其去城,在一小诊所大出血而亡。

E,家贫偷秋,棉花地里被队长捉,胁奸之,复三年,不让其嫁。女乃藏剪,棉花地里大伤队长肚腹及要害处,后自剪喉管,气绝。

F,棉花打药组组员,与一男组员自由恋爱,父母不允,抗争未果,饮呋喃丹小口,医院七日目方闭。

G,南方打工,与人有染,做小二,携人民币数万返家,终遭唾贱,父母更嫌,自触电门。

H,灾年,大饿,爬至牲口院,偷吃料豆,渴,暴饮,涨肚而死,9岁。

……

天德说,有的老妮儿坟已空,被起走尸骨配了阴亲,配给家有男丁而暴亡、早夭、喝药、上吊者,以免地下孤单。配阴亲,无非男方给女方出三五百元一两千元不等,在世人依然按辈分走亲戚。

放牛、放羊的时候,我们谈及这些。光才一个劲儿地拽草,咱袁店河女子们的命咋恁苦啊?!

天德说,沿河上下,都有这样的女子……

“你们说这干啥呀?”

我望望不远处的菁。

菁到底出事了。

那是个根本没有预感的秋老虎天。入秋已久,凉意颇浓。忽然是个响晴天。经过一秋,羊们长了寸把膘。队长头天晚上叫我跟光才去镇上把羊羔卖掉——这是队上的规矩:各家各户的羊羔归队上所有,统一处理作为队上的提留。我们就交代天德、叮嘱菁,明天他们一起去山上放牛羊,袁芹也同意。

可是,出村的时候,袁芹突然跟上了菁,和菁一起牵羊去了袁店河。

她对天德说,你上山吧,今儿个我跟菁一起放羊,半天工分不要了。

走过玉米地的时候,袁芹听见玉米叶子唰唰响,一回头,看见了冲她摆手的队长。袁芹心里跳跳的,急慌慌在河边安顿好了菁和羊,反复叮嘱别乱跑,妈一会儿就回来。菁点着头,拿出一本书。袁芹就又急急返回,钻进了玉米地——刚从城里带着菁回来时,日子难过,没少得到队长的“照应”。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是从袁店镇急急卖羊回来的光才发现的。我们卖羊回来,他叫我去羊圈赶羊下河,自己直接去了袁店河。

羊在人不在!天德也不在!光才心一紧,急往窑上跑……砖垛间,菁白光光的,拿着一片红纸高兴地舞:通知书通知书通知书!

光才忙去给菁穿衣服,窑顶上马五大声吆喝起来,来人哪!光才耍流氓!连喊几声后,马五蹲下身子,冲光才晃手头的一片白布:秃子你真傻啊!黄花大闺女呀,哈哈!然后再大声向着村子的方向、袁店河的方向吆喝:来人哪!光才耍流氓!

最先跑来的是队长,接着是袁芹,他们的身上还沾着玉米缨子。

天德跑得慢,后来给派出所的人说,不是光才,我在山上看得清楚清楚,我跑不快啊!

最终成为马五强奸铁证的是鳖弄!他从另外一堆砖垛后跑出来,指着马五,是他耍流氓了是他耍流氓了!

可是,直到半月后,当这一切真相大白的时候,马五犯了一个更加不可饶恕的罪行!

那时候的公检法尚在恢复中,效率特别迟缓。

就在各种各样的调查取证中,袁菁恢复了正常,她发现紧握手中数天的红纸不是通知书!

她就还去找马五……仍是个老鳖晒盖的中午,菁躲过在堂屋睡着了的袁芹——连守几天,也确实太累了——翻墙出了院子,沿着河沟、树林,悄悄来到了窑场。昏沉欲睡的马五就又拉着了菁……菁索要通知书的声音越来越低后,马五瘫坐在窑门前!此时,真正的恐惧袭上了身,他打开了本应停火的窑门,又加足了煤!

那一天,我们在河滩上放牛羊,天德和我。我们总是听见有隐隐约约的歌唱:花儿为什么这样好,哎,红得好像……

那一天,光才在县城看守所里一个劲地撞铁门,想一步回到袁店河。他忽然觉得浑身燥热,难受得慌,明明白白地听见菁一个劲儿地唱:“花儿为什么这样好,哎,红得好像……”

那一天,爷突然坐起来,摇头叹息,闭目双泪流。在一旁陪他的鳖弄说,真的,爷,我妈就是被他杀的!

那一天,是处暑后的两天,夏天在节气或者季节上已经过去,但暑气未消。

那一天,袁芹狠狠地咬了队长的某一个地方,就在自己家的堂屋中:你不得好死!

队长果然不得好死,这是后话。小村人都说是袁芹的嘴毒,咒的。

在“光才窑场耍流氓”的事件中,从玉米地里跑来的队长,看到马五冲自己的得意一笑时,顿悟马五的聪明与阴毒——是马五让他指派光才带上我去镇上卖羊的!

是马五告诉队长,袁芹的男人出去要砖瓦账了,一两天才能回来;去玩玩袁芹吧,女人急着呢!

所以,一早队长就对袁芹说,玉米地里等你,补半天工分。

可是,这些,队长又说不出来,任凭马五的笑。

所以,在“光才窑场耍流氓”的调查取证中,队长也是反复和犹豫,他对当事者评价的话,因为他的身份,有着很重的分量。在那半月中,队长城里来、公社去,或主动或被动,十分地疲累,虽然出入袁芹家不需要理由,可是袁芹没有给他机会。于是,那一天,从公社回来的他,又直接去了袁芹家——路过东岗时,队上的男劳力在割谷子,袁芹的男人也在——队长就有了底。果然,袁芹在家,在堂屋内熟睡……可是,袁芹咬了他!袁芹在说了“你不得好死”后,马上想到了里间的菁!

而此时,菁正在窑洞中被马五掐紧了脖子!

菁也埋在袁店河畔的老妮儿坟中。

于是袁店河畔的老妮儿坟中又多了一个坟头。里面埋的是一堆发白的煤渣和煤灰,还有菁的一堆书。

当年,我坚持要求放进菁的一堆书,语文、历史、地理、代数、几何、英语、动物学、植物学、生理卫生、物理、化学,还有她的几本作业。

老妮儿坟中很少有人去,阴气太重,人们都这样说,传来传去,添油加醋,就成了真,都害怕得很。

我去过。每年的清明,我回去给爷奶上坟后,一种力量驱使我去看看菁。

与其他的老妮儿坟有别,她的坟前总开一种红红的花,不大,通体娇弱,令人怜爱。

天德说,菁被投进窑洞时,戴着红肚兜儿,是光才从县上给她买的……

我想,是因为菁爱唱一首歌。

那年的清明,菁的坟头出现了一束花,玫瑰,不知是谁放的,我打听过了,不是光才,不是天德,他们都不会那么浪漫。

谁放的呢?

这是我试着讲述这个故事的一个动力。

更大的动力是:我摸过菁。

我走進她的屋子要课本读时,她正在窗前抹雪花膏,白白的,很香。她穿了小褂,艳红,更好看。她一笑,拉了我的手,你是不是也想摸我?你趴墙头上看我。我好看不?

我吓一跳,被她牵着手……我的手掌在欢笑,为它最初的奇异的经历。虽然我闭着眼,但我能感知。我觉得我的指头萌动了敏感的细胞,在发芽在尖叫在跳舞在流淌着春天来的时候河水解冻的声音!

菁的呼吸粗粗地,鼓励我,好看不,你也吃吃吧?

我没有,逃跑一样地出屋。

院子内,蝉声一片,阳光白花花地晃眼。

袁芹从厨房探出头,冲我一笑,这娃子,不会陪你姐好好玩一会儿……

那个夏天,我十一岁,阳光真白。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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