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打喷嚏的鳖

2020-03-23 13:33胡新春
牡丹 2020年5期
关键词:颍河劳教河湾

胡新春,河南省作协会员,《陈州文学》编辑。作品见《意林》《短篇小说》《小小说月刊》《佛山文艺》《河南日报》等。曾获周口市第三届、第六届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

老改坐在河闸上,望着河湾里浑浊的水发呆。一只灰喜鹊拖着尾巴从他头上飞过,像呼隆隆滚过一道黑烟,朝着北边的劳教农场去了。

老改知道,那只老鳖就在水底一片烂泥里趴着,或者藏身在河岸拉拉秧里曬太阳。秋日的阳光明晃晃的,晒着它硕大的鳖盖。老改一共见过两次老鳖,一次是春天,湿淋淋地下着雨,老鳖走着头浮在水花万点的河面上。老改远远望见鳖头,就断定它的年龄在十岁以上。还有一次,老鳖正趴在对岸一片泥地上,泥地上稀稀疏疏长着节节草,老鳖磨盘一样的鳖盖在草丛里若隐若现,等老改拖着病腿从河闸上拖拖拉拉跑过,老鳖趴过的地方只剩下泥水和歪歪斜斜的草茎了。

这条徒有其名的运河从劳教农场穿过,一到干旱缺水的季节,就得合住水闸,保证上游的水量,以便劳教犯从河里取水灌溉。被劳教的第四年春天,老改被派来看护水闸,工分虽少,却落个自在。最令他满意的,是闸下河湾里有鳖。

老改被劳教前,在家乡就是捉鳖的好手。在那个叫颍河镇的地方,人们常常看见老改一个人低头走在颍河边,手里掂了一根长竹竿。竹竿一头拴着线,线头系着挂了猪肝条的大号缝衣针。如今在运河里捉鳖,老改惯用的办法是下到河湾里蹚水,有时把一只脸盆倒扣在水面上,拿棍子在脸盆上敲。鳖在水底乱爬,老改一脚踩住鳖盖,再弯腰一把抓上来,动作干净利索。

老改住的水泥小屋没有窗户,屋子顶上铺满了鳖盖,外墙上挂满了鳖盖,床下也堆了一摞摞鳖盖。夜晚老改睡在鳖盖里,鳖盖变成他身上坚硬的鳞片,这让他的心里像外面的夜空一样安宁。

两次捕捉老鳖失败,让老改感觉受到了羞辱,他就更加努力地下河捉鳖。在老改看来,这些或大或小的鳖,都是老鳖的子孙,起码是它的远房亲戚。

老改把鳖捉上来,四脚朝天撂在河岸草地上,趁这畜生伸头蹬爪,一刀剁去头,再一刀掀掉鳖盖。开膛破肚后,扔进一个从河湾里捞上来的锈迹斑斑的钢盔里。点燃干草后,不一会儿,钢盔里的水开始冒汽起泡,紧接着,飘出了略带腥气的肉香。煮汤用的河水从水草生得最旺盛的地方取来,还是免不了混杂了泥土草屑。老改也不在意,活到这个份上,能让老改在意的恐怕只剩下活着了。

刚来河闸那阵子,老改在河边煮鳖,常常被路过的人围观。鳖肉煮熟后,老改抬起浑浊的眼睛,嘴里“嗯嗯”着,客气地请他们吃,那些人总是笑笑走开。他们嫌弃老改煮的东西不干净,事实上他们还嫌弃这条河,认为河水从劳教农场流出来,携带了劳教犯身上的肮脏和罪恶。他们自己不吃老改煮的鳖,也严禁他们的孩子靠近老改。所以后来再有人围观,老改变得旁若无人,只顾低头慢腾腾地吃肉喝汤,偶尔望一望浑浊的河湾,寻找下一次捉鳖的地方。

老改原本可以不急着捕捉那只老鳖,反正老鳖就在河湾里,还能跑到哪儿去呢?让老改为捉老鳖着急上火的,是秀英。

二十五岁的秀英,在乡下算是老姑娘了,她是附近几个村子第一个也是唯一吃老改煮鳖肉的人。

秀英家养了几十只兔子,每过一段时间,秀英就要骑车驮上剪下的兔毛去乡集上卖掉。去集市要经过河闸,那天她看见老改在河坡上煮鳖,把自行车往河堤上一扎,像鹅一样张开两条瘦长的胳膊,顺着河坡跑下去。

秀英伸头看了一会儿,对老改说,这东西一定很香吧?

那时老改已习惯了不跟人交流,所以听到秀英的声音,他一时不太适应。老改没有搭腔,又往破钢盔下添一把干草。秀英干脆坐到老改身旁的草地上,看老改煮鳖。

四溢的浓香让秀英忍不住直吸溜鼻子。老改惊慌地抬起头,看见一张光洁的脸。如果不是因为鼻子上有明显的疤痕,这该是一张多么完美的脸啊,老改想。

秀英笑着说,你在看我的鼻子吗?你让我吃点你煮的肉,我就告诉你这伤是怎么来的,我还从来没吃过鳖肉呢。

姑娘的话让老改身体变得僵硬,他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有人愿吃他的东西,已经让他喜出望外了,哪里还要什么条件呢!

待钢盔里的鳖肉熟透后,老改摘来一片荷叶,又折了两段细苇杆,把整只鳖捞上来放到荷叶上,示意秀英吃。秀英笑起来,你太大方了,我咋能吃得了这么多!你说,鳖身上哪个地方最好吃?

老改就把鳖裙扯下,留在荷叶上,伸手抓起剩余部分吃起来。秀英一手托起荷叶,一手拿苇杆夹上面的肉,送到嘴里细细地嚼,随即瞪圆了眼,不住口地夸赞。

秀英是一个心直口快的人,吃完鳖裙,对老改说,我鼻子上的伤,是老鼠咬的。

见老改不信,秀英接着说,我妈生下我就死了,是我爸把我养大的。在我几个月大时,一天晚上我爸喝了酒,睡得沉,后来他被我的哭声吵醒,拉灯一看,我小脸上都是血,再一看半边鼻子没有了,才知道是被老鼠啃了。

老改手里还拿着残余的鳖肉,已经停下来不吃了,瞪眼看着秀英。

为这事,从此我爸没再喝一滴酒,他也不给我找后娘,怕我受委屈。秀英说,看上去有些伤感。

秀英抱着膝盖,她的手指头长得好看,让老改想起了水里细嫩的蒲根。秀英问老改,你咋不说话呢?老改又勾头看一眼秀英的手。秀英有点调皮地笑了,她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

村里跟我一般大的女孩子,下了学不是嫁人,就是出去打工了。我爸舍不得我出去,我也不想出去,我出去了,谁来陪他呢?因为我的鼻子,迟迟找不到婆家,也不是没有提亲的,可是介绍给我的不是有残疾,就是年龄太大。年龄大的,都有问题,不然为啥老大不小了还娶不上媳妇呢?你说是吧?我爸养了一群兔子,兔笼子一摞一摞的,都摆在我家堂屋西山墙外,兔子毛比地里的麦苗子长得都快,我爸一茬茬地割,永远也割不完。我爸说,要用兔毛为我置办出全村最好的嫁妆,把我风风光光地嫁出去。

秀英眯着眼,一脸的幸福。我说的这些,你一定听得懂,是吧?秀英歪着头问老改。老改的脸僵硬得像一张鳖盖,这张鳖盖上没有一点动静。

秀英站起来,拍拍裤子上的草屑,说,我该回家给我爸做饭了,对了,我叫秀英,你叫啥?村里人都叫你老改,你一定有真名字吧?——算了,你能听我说话,我就已经很高兴了,我在村里,都找不到能说话的。

说完,秀英弯腰爬上河坡,骑上车走了。她的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两只绿色的编织袋,老改担心耷拉下来的袋口会缠住轮轴,担心这姑娘从车上摔下来,还没等他提醒,秀英已经远去了,她端坐在自行车上,背影看上去有些单薄。

老改当然有名字,只是这个名字留在了颍河镇,早被颍河上的风吹跑了。只有秀英这个名字,被他带到现在这个地方,像针一样,时不时往他心上扎一下。

秀英也是老改妻子的名字,那个叫秀英的女人,长得也好看,是个大号美人。那时老改是小学校里的“群师”,村里给他发有工资,他家里有八亩地,还会在颍河里捕鱼捉鳖,拿到颍河街上卖钱。

秀英嫁给老改后,才发现嫁了个老实头子。两个儿子都上学后,秀英利用理发刮脸的手艺,在颍河街上开了一家理发店。去她那里理发的,多是一些上岁数的男人。秀英先把他们头上的毛剃光刮净,再把他们脸上的毛剃光刮净。一些人的头发才刚长出一点,短得像地里的麦茬子,又急着来找秀英剃头了。秀英有永远割不完的麦茬子,理发店的生意一直不错。

当老改发现老头们频频光顾妻子理发店的真正原因时,劝她把理发店关了。秀英把老改臭骂了一顿,说俩儿子吃穿都比別家的孩子强,难道是靠你挣的那三毛五毛?我辛辛苦苦挣钱,不全是为了这个家!你要是再随着一些人胡扯八道,看我不撕岔你的嘴!说完上去拧老改的脸。老改拔腿就跑,他知道秀英恼起来,下手没个轻重。

老改跑到颍河里,又去捉他的鳖了。至于那些老头趁秀英俯下身子给他们刮脸时,在她大腿上拧一把,在屁股上摸一下,拧就拧吧,摸就摸吧,反正他们也赚不了大便宜,秀英也吃不了大亏。

直到村支书张新民也找秀英剃头刮脸,老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颍河街上除了秀英的理发店,另外还有两家,讲究些的人都去会理新潮发型的那两家。张新民是村支书,是个体面人,偏偏也喜欢去秀英的理发店。

那天老改路过理发店,发现门关着,门上却没上锁,用手推推,在里面杠着。老改喊秀英的名字,门开了一条缝,露出秀英红扑扑的脸。秀英生气地说,你嚷嚷啥,我有些不舒服,关上门睡会儿觉。

老改扭头就走,又一转身把门推开,看见张新民在竹躺椅上坐着,裤子是提上了,只是裤裆里鼓鼓囊囊。老改吼道,大白天哩,你俩这是干啥哩!张新民站起来,一句话也不说,掂起外套走出门去。

老改不听秀英漏洞百出的辩解,一把扯掉布帘子,又卷起理发布,放了一把火。秀英端起一桶水浇上去,扔掉桶,反手打老改一巴掌。

颍河镇上的人都传着老改烧了自己老婆的理发店,说老实头子发起疯来可不得了。只有老改清楚他这一把火放得有多憋屈。这把火什么作用都没有起到,秀英的理发店照常开,张新民照常来。

张新民下定决心利用派出所的关系送老改去劳教,是因为老改威胁他,要是张新民再去秀英的理发店,他就举报张新民,把张新民在村部一间屋子里裹假烟的事捅出去。

老改被劳教的罪名是多次纵火,并且屡教不改。老改被送到一百里外的劳教农场,本来被劳教一年,但一再延期,直到现在。

鳖汤已经凉了,上面飘着一层白色的油沫。老改顺手把汤倒掉,嘴里轻轻嘟囔,张新民这个鳖孙,秀英这个鳖孙。他的骂声被河上的风吹得支离破碎。老改发现自己已经失去了恨人的力气,这是他能在鳖盖的包围里睡得安稳踏实的原因。这样挺好,老改想。

后来,秀英——当然是鼻子被老鼠啃掉一块的秀英,每次路过河闸,都会找老改说会儿话,如果适逢老改煮鳖,她就不客气地蹭两口。渐渐的,老改又活出来一点人的感觉了。

在河里蹚水摸鳖时,老改的腰越来越弯,背越来越硬,他知道他的背上正在长出鳖盖。老改杀鳖,用刀掀鳖盖时,常常不太顺利,鳖盖与软体之间筋肉相连,刀走到这里就变得钝了。老改瘦弱的身体与背上的鳖盖之间同样筋肉相连。是秀英,让老改的鳖盖和鳖盖下的筋肉暂缓了生长。

秋天的雨说来就来,老改缩在河闸突出的一块水泥板下,看雨落在河面上。河湾几丛稀稀落落的芦苇和菖蒲在风里摇摆,芦苇的穗头呈褐色,看上去沉甸甸的,几点蒲棒的黑影在刀叶间影影绰绰,要盯着看上半天才能寻见。河上水汽蒙蒙,窄窄的河道拖着一带水,渐渐隐入一片迷蒙。

老改有关节炎,阴雨天疼得几乎走不了路。老改拖着病腿,走进小屋。发现屋子里早已涌进来一片湿气。这里除了一张坏掉一只腿的木床,几乎没什么东西,这片湿气就趁机占据了所有的空间。

三天前,劳教农场负责管教老改的干警老曹来过一次,把老改收集的鳖盖用麻袋装着带走了。老曹说,晒干的鳖盖能入药,他拿去卖钱,算老改的工分。当天夜里,失去鳖盖的老改迟迟不能入睡。后来他梦到了家乡的颍河,河道里布满渔网,一条条渔船像蜘蛛一样,把渔网织得越来越密,越来越紧,直到看不见了水波,最后颍河变成一条长到没有尽头的虫茧。

现在,被湿气越裹越紧的老改坐到破床上,弯腰抱头,嘴里漏出一声声呻吟。

发现屋子里光线暗下来后,老改抬起头,见门口被堵住了,一个人裹了一件墨绿色的雨衣,湿淋淋地站在那里。

老改不想让秀英进屋,咋能让这么干净漂亮的姑娘进来呢!老改走出来,带秀英来到他刚才站的地方。秀英掀掉雨衣帽子,额前刘海上沾着水珠子,眼睫毛上也是,一向爱笑的她,脸上正阴雨绵绵。

秀英没说话,老改更不会说话。后来,秀英抹了一把脸,不知抹去的是雨水还是泪水。

秀英说二虎是邻村人,是她小学同学,上到初二就下学了,这些年一直在外面漂着。年后突然回来,二虎就没再出去,在家里闲逛。一次在河堤上碰见赶集回来的秀英,两个人在一起拉话。乡下的年轻人都到外面去了,逢年过节才陆陆续续回来,秀英和二虎就像摘过瓜的旱地里遗落的瓜纽子,彼此之间有一种自然的亲切感。

二虎陪着秀英去赶集,还到秀英家帮着干活。二虎有力气,手脚也麻利,只需一会儿,兔舍就被他打扫得干干净净。秀英爸默认了二人的关系后,秀英与二虎走得更近了。

那天秀英和二虎一路说着话从集上回来,半道上停下来,在河坡上待到太阳落下。田野上沉重的暮色让这对年轻人再也把持不住,他们紧紧抱在一起。

当二虎抖抖索索把手伸进秀英衬衣里时,秀英没有拒绝。再后来,运河水从河道里涨上来,波浪漫卷,淹没了他们,他们变成水里两条光溜溜的鱼,不住纠缠。

秀英是不会跟老改讲这些细节的。当听到秀英说她怀孕了,老改的脑子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两只叠压在一起的鳖,趴在上面的公鳖四脚八叉,鳖头绷直了朝上伸,嘴巴张开,像吐着信子准备攻击老鼠的蛇头。

二虎被抓的消息像风一样在附近村子里刮,刮到秀英耳朵里时,秀英打了一个冷颤。

秀英对老改说,二虎这些年在外面干的是走私生意,他这一进去,八成是出不来了。秀英是在二虎被抓后,才发现自己怀孕的。

秀英把雨衣帽子戴上,靠墙蹲下来,她的头埋在大腿上,过了一会儿,嘴巴在大腿上挤出哭腔。秀英说,你说,我可咋活人啊!

老改低头看着雨衣帽子,这让他想起鳖盖上蒙着的一层墨绿色的肉膜。煮鳖前,必须揭下这层肉膜,不然煮出来的肉汤又腥又苦。老改最怕揭肉膜了,太麻烦,又耗时间,尽管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老改像是喝下一钢盔又腥又苦的鳖汤,他难过极了。

老改的结巴是劳教后出现的,有时一个字在嗓子里堵上半天,才艰难滞涩地吐出来。老改对秀英说,鳖,大寒,你过几天来,我准备着,吃了……滑胎,就没事了。

秀英仰起湿淋淋的脸,看定老改,秀气的眼睛扑闪一下,又滚下几滴水来。老改望着河湾里的水雾,僵硬的脸上热气腾腾,这种感觉让他感到十分新奇。

老改下定决心要把那只老鳖捉上来,豁上命也要捉上来,哪怕一头栽死在这道河湾里。他的命本来就不值钱,老鳖的命也是,哪能跟人家秀英比。他必须把老鳖捉上来。

老改用芦苇和菖蒲的刀叶,一口气扎了八只捉鳖的笼子,在里面放了死掉的小鱼小虾,散布在河湾里。要论捉鳖用的诱饵,蝌蚪最好,可现在是秋天,哪里去找蝌蚪?

老改又在河道里捡来一根钢条,截成几段,分别在石头上将两头磨尖,用来做成三支钓鳖竿。老改在钢条上穿上大蚯蚓,将钓鳖竿围着河湾布好。

雨是在夜里停的。第二天一早,阳光洒在河道里,洒在秋日的田野里,老改披着一身阳光去看钓鳖竿,蚯蚓都完好地在钢条上,只是被水泡得苍白臃肿。他又去检查鳖笼,捉上来五只,但都不是老鳖。

老改脱掉裤子,下到河湾里,在水里犁地一样来来回回地蹚。晌午过后,他把整个河湾都蹚遍了,别说老鳖,连别的鳖也不见了踪影。鳖一定钻进泥沙里了,也可能跑到下游去了,这样想着,老改心里一阵慌乱。

一连几天,老改一无所获。秀英来过一次,从老改捉的五只鳖中拣俩大的带走了。老改心里清楚,恐怕只有吃那只十岁以上的老鳖,才能见效,他让秀英改天再来。

老改整天泡在水里,每到一处,就用脚使劲地扣,脚脖子深陷进泥沙里,他心里盼着能触碰到那熟悉的黏滑冰凉。他的脚上和腿上被河里的砂礓划出一道道口子,膝盖疼得让他发疯。

河湾似乎被清空了,连一只鳖的影子都没有。老改的慌乱渐渐变成惊恐,又由惊恐变成了绝望。

老鳖的出现,跟这道河湾里突然没了鳖一样诡异。

那天黄昏,老改站在闸门上方,下面是阴深深的河水,河水并不深,但是显得阴深深的。阴深深的水面上飘着草叶和树枝,还有肮脏发黄的水藻,尽管底层的河水还在犹犹豫豫地流,飘在上面的东西却静止不动。

老鳖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它把头搭在一根腐烂的杨树枝上,老改第一眼看去,还以为是一块发黑的塑料泡沫。当明白过来后,老改从近三米高的闸上一头栽进水里。

老改死死抱住老鳖,老鳖狂扭着脖子,发现够不到老改的身体后,将头缩进了鳖盖里。老鱉缩头的动作真快,闪电一样。不见了头和四肢的老鳖变成一扇磨盘,老改抱着这扇磨盘,有些恍惚。因为激动,他的嗓子眼变成一座烟囱,干涩焦灼,正呼呼往外冒烟。

老改把老鳖拖进屋里,从里面拴死门,栽倒在床上,他的身体成了一段在太阳下晒得暴裂的木头。从闸上栽落到老鳖身上时,老改摔伤了腰腿,现在他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

老改是被打喷嚏的声音惊醒的。老改知道,鳖叫起来像打喷嚏,可是这回钻进他耳朵里的声音跟以往不太一样。

老改强撑着翻过身,屋子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喷嚏声还在响,里面的清脆响亮,门外的此起彼伏,这让老改想起老家村部院里开会的情形:一人打喷嚏,好像会传染一样,一群人接二连三地跟着打。

门在外面正被什么东西抓挠拍打,老改扶墙坐了起来,赤脚下到地上。摸到门边时,踩到一个东西上,老改知道这是老鳖的盖。他拉开门,顺势用门扇把老鳖推到后面。

月光从门洞里泻进来,老改借着月光朝外一看,张大了嘴。

鳖,数不清的鳖,赶着趟子往前爬,从门口铺到堤上,又从堤上搭下河坡,一直伸进河湾里。大大小小的鳖盖,叠压着,挤搡着,拼成一道黑色的洪流,洪流从堤岸跌落,又变成了一条黑色的瀑布。

老改小腿肚上一阵撕裂般的疼,他颤抖着一下一下蹬腿,总算挣脱了老鳖的嘴,连同老鳖嘴一起挣脱的,还有他腿上的一块皮肉。

门外的鳖已涌进来,一个个高举着脖子,像高举着一把把匕首,往老改身上乱戳,戳中后再也不丢了。老改的脚和小腿,像被锅里飞溅的滚油浇淋,他抽搐着倒在地上。

群鳖簇拥着老鳖,开始往河堤上爬。当老改意识到老鳖要逃跑时,拼命挪动身体,四肢撑地往前爬。老改爬行的样子像极了老鳖,只是比老鳖爬得还要快一些。老鳖爬出去不到两米,就被老改追上了。

老改用尽最后的力气,纵身扑到老鳖身上。正在撤退的群鳖纷纷调转身体,也扑到老改身上。这一次,老改感觉是整个人掉进了油锅里。

老改双手紧紧箍住老鳖的脖子,把嘴凑到老鳖脖颈上,鳖的动脉血管就在这里。老改一口咬下去,腥血渗到他的嘴里,又流进喉咙里。鳖血让老改的精神为之一阵,他发了疯一样继续在老鳖脖颈上咬。老鳖喷怒地打着喷嚏,群鳖在周围随声应和,掺杂了老鳖脖颈上的颈椎筋肉撕扯断裂的声音。

老鳖在老改身下抖了抖,终于不动了。这时,周围的喷嚏声一阵爆响。

过了一会儿,群鳖才慢慢向河湾退去。老改将头侧放在鳖盖上,望见远处河面上水波流光,无数黑点散落在光影里,向下游缓缓漂移。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死在鳖盖上。

秀英来时,老改已经躺到了床上。他梦见自己背上终于长出了鳖盖,他随着鳖群在水里吃力地游,身后的鳖嫌他游得慢,时不时推他一下。游啊游,穿过一层层波,转过一道道弯,最后游进一条大河。老改抬头向四周望了望,发现自己来到了老家的颍河里。

秀英握着老改的手,看着老改身上的龇牙咧嘴的伤口,嘤嘤地哭起来。

老改说,鳖已经死了,可不敢长时间放,你快带回去。记着吃了鳖肉,再把鳖盖晒干,研成粉末,用水冲服了。你放心,这是只老鳖,灵着呢,你会没事的。老改说这一番话时,尽管气息奄奄,却没有再结巴。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已经是春天了,秀英穿了一件纯白的羊毛衫走在河堤上,她的脚步越来越快,有一阵子甚至跑起来,胸前的两只白兔也跟着腾挪跳跃。

天上有月亮,是下弦月,月光正迷迷糊糊地睡在河道里。秀英裤兜里揣着一个东西,这是她从货郎摊上买的。她跟货郎说是买来给她的小侄子玩的。乡下孩子把这东西当气球吹,吹起来后,用棉线扎紧口,扔到半空里拍打着玩。

秀英知道,老改还在那里。老改已经被劳教六年了。他才四十出头吧,看上去却像个小老头。自从捉了老鳖,老改就不再捉鳖了,再说河湾里也没有了鳖。不捉鳖的老改老得更快了。

我啥忙也帮不上,啥也给不了他,干脆就提醒提醒他吧,秀英想。我要提醒老改,让他明白他依然是个男人,不然的话,他怕是要老死在那道河湾里了。

责任编辑    婧   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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