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的物观

2020-07-18 15:57王文承
文史杂志 2020年2期
关键词:寓意苏轼

王文承

纪念苏轼,应该研究他的物观。物观是人们对物理、物用、物人关系和物心关系的根本看法和态度。它有高尚与庸俗、先进与落后、正确与错誤之分。苏轼在《上曾丞相书》中写道:

轼不佞,自为学至今,十有五年。以为凡学之难者,难于无私。无私之难者,难于通万物之理。故不通乎万物之理,虽欲无私,不可得也。己好则好之,己恶则恶之,以是自信则惑也。是故幽居默处而观万物之变,尽其自然之理,而断之于中。

《与庞安常书》:

端居静念,思五脏皆止一,而肾独有二,盖万物之所终始,生之所出,死之所入也。……安常博极群书,而善穷物理,当为仆思之。

《送张道士叙》:

身且老矣,家且穷矣,与物日忤,……吾友其可教也。

苏轼通过与朋友讨论,尤其是自己观察思考,即其所谓“幽居独处而观万物之变”,“细思物理坐叹息”(《石鼓》),“无意无我,然后得万物之情”(《徐州莲华漏铭》),逐渐形成了自己颇具特色的物观,也叫物说。笔者将其主要内容梳理归纳为三个“不可”,即: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意于物;游于物之外而不可游于物之内;使用物而不可役于物。贯穿这“三不可”的一根红线,就是明智豁达,忘却营营,初心不改,乐趣天真。

1. 人始终生活在物(包括天然物和人造物)之中。苏轼《宝绘堂记》写道:

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以留意于物。寓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乐,虽尤物不足以为病。留意于物,虽微物足以为病,虽尤物不足以为乐。老子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田猎令人心发狂。”然圣人未尝废此四者,亦聊以寓意焉耳。

所谓聊以寓意和寓意于物,指以我为主,善于欣赏物,从物(包括微物和大物)中寻找乐趣,并借物抒发寄托自己的思想情感。寓意于物,核心在“意”。君子所寓者应该是善良、美好、高雅之意趣。苏轼举稍前的魏国忠献韩公(韩琦)为例,称其年老辞官,“退居十有五年,日与其朋友赋诗饮酒,尽山水园池之乐”,“方其寓形于一醉也,齐得丧,忘祸福,混贵贱,等贤愚,同乎万物,而与造物者游”(《醉白堂记》)。

苏轼认为,韩琦这种寓意于物值得赞许。苏轼又举例说,宋太祖、太宗时,兵部侍郎晋国公王祐曾手植三槐于庭,曰:“吾子孙必有为三公者”,称这也是寓意于物,但其意并不那么高尚——希望借三槐树保佑子孙当大官。苏轼委婉地说:“今夫寓物于人而取之,有得有否。”(《三槐堂铭》)苏轼在《滕县时同年西园》诗中写道:

人皆种榆柳,坐待十亩阴。我独种松柏,守此一寸心。君看闾里间,盛衰日骎骎。种木不种德,聚散如飞禽。……西园手所开,珍木来千岑。养此霜雪根,迟彼鸾凤吟。……我作西园诗,以为里人箴。

苏轼种植松柏。种树又种德,守此一寸心,这是君子风度。他又讲:

以此进道常若渴,以此求进常若惊,以此治财常思予,以此书狱常思生。(《迈砚铭》)

七尺顽躯走世尘,十围便腹贮天真。此中空洞浑无物,何止容君数百人。(《宝山昼睡》)

半园荒草没佳蔬,煮得占禾半是。万事思量都是错,不如还叩仲尼居。(《过黎君郊居》)

堆几盏埃简,攻之如蠹虫。谁知圣人意,不在古书中。(《嘲子由》)

这四首小诗所寓者,乃是哲思道意。

2. “留意于物”有两层意思。其一,把心思精力倾注在某一种物之上,而置其他之物于不顾。这是心胸狭隘,以偏概全。苏轼写道:

居士之在山也,不留于一物,故其神与万物交,其智与百工通。(《书李伯时山庄图后》)

言下之意,只有不留意于一物而留意于万物,才能通识物之理。这个意义上的“留意于物”,本文存而不论。其二是最重要的含义:“留意于物”与“寓意于物”相反,指以物为主,把全部心思滞留束缚于外物之中,对物的贵贱、得失看得过重。为之劳神苦思,殚精竭虑,结果自寻烦恼,增加忧愁,损伤生活乐趣,以致虽尤物不足以为乐。有鉴于此,苏轼提倡“不可留意于物”,也就是对物持恬淡、豁达、超脱态度,而且不抱成见,不预设框框。《与子明兄》信中写道:

吾兄弟俱老矣,当以时自娱。世事万端,皆不足介意。所谓自娱者,亦非世俗之乐,但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内,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

此“胸中廓然无一物”和“万物皆可乐”,是对“君子不可留意于物”的恰当诠释。《前赤壁赋》记载,这位朋友显得多愁善感,过分留意于物。苏轼告诉他: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

他劝告朋友高瞻远瞩,豁达乐观,不可留意于物。苏轼曾花重金购得唐代宫廷在战乱中遗失的吴道子名画,献给喜爱收藏书画的父亲。苏洵去世后,他将此画交给僧人惟简,且问之曰:

此明皇帝之所不能守,而焚于贼者也,而况于余乎!余视天下之蓄此者多矣,有能及三世者乎?其始求之若不及,既得,惟恐失之,而其子孙不易衣食者,鲜矣。余惟自度不能长守此也,是以与子。子将何以守之?简曰:吾以身守之。……又盟于佛,而以鬼守之。

苏轼曰:轼之以是予子者,凡以为先君舍也。且夫不可取者存乎子,取不取者存人。子勉之矣。(《四菩萨阁记》)

此言下之意,物有得有舍,对其去留不必看得过重,也就是不留意于物。

3. “不可留意于物”说劝告人们,对自己钟爱之物保持克制,适可而止,别过于执着,把它绝对化。要懂得微物与大物的区别是相对的,可变动的,承认人生有多种选择,多种爱好,切不可以己之所好而非议他人之所好。苏轼写道:

世人之所共嗜者,美饮食,华衣服,好声色而已。有人焉,自以为高而笑之,弹琴弈棋,蓄古法书图画,客至,出而夸观之,自以为至矣。则又有笑之者曰:古之人所以自表见于后世者,以有言语文章也,是恶足好?而豪杰之士,又相与笑之。以为士当以功名闻于世,若乃施之空言,而不见于行事,此不得已者之所为也。而其所谓功名者,自知效一官,等而上之,至于伊、吕、稷、契之所营,刘、项、汤、武之所争,极矣。而或者犹未免乎笑,曰:是区区者曾何足言,而许由辞之以为难,孔丘知之以为博。由此言之,世之相笑,岂有既乎?士方志于其所欲得,虽小物,有弃躯忘亲而驰之者。(《墨宝堂记》)

苏轼还说:

物之废兴成毁,不可得而知也。……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皆不可知也。……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而况于人事之得丧,忽往而忽来者欤?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则过矣。盖世有足恃者,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凌虚台记》)

既然如此,何必留意(执着贪恋)于物?明智豁达的态度只能是寓意(寄情寻乐)于物。

4.“君子不可留意于物”,还表现为敢于割爱,慷慨解囊,乐善好施,能将自己喜爱之物与人共享或赠与更需要的人。苏轼深有体会地说:

凡物之可喜,足以悦人而不足以移人者,莫若书与画。然至其留意而不释,则其祸有不可胜言者。……始吾少时,尝好此二者,家之所有,惟恐其失之,人之所有,惟恐其不吾予也。既而自笑曰:吾薄富贵而厚于书,轻死生而重画,岂不颠倒错缪失其本心也哉?自是不复好。见可喜者虽时复蓄之,然为人取去,亦不复惜也。譬之烟云之过眼,百鸟之感耳,岂不欣然接之,去而不复念也。于是乎二物者常为吾乐而不能为吾病。(《宝绘堂记》)

苏轼还说:“象犀珠玉怪珍之物,有悦于人之耳目,而不适于用。金石草木丝麻五谷六材,有适于用,而用之则弊,取之则竭。悦于人之耳目而适于用,用之而不弊,取之而不竭,……惟书乎!”朋友李公择,有书九千余,“不藏于家,而藏于其所故居之僧舍”,以供众人和后人阅读,此仁者之心也。(《李氏山房藏书记》)苏轼自己也是如此,《东坡先生墓志铭》称他“平生笃于孝友,轻财好施。”明袁宏道《次苏子瞻先生事》记载:

子瞻时病暑,至昆陵,居顾塘孙氏宅。疾少向,至阳羡。以五百缗买一宅,倾囊仅能偿之。将卜吉移家居矣。夜与人步月,偶至村落,闻哭声甚哀。子瞻徙倚听之,曰:“何悲也!岂有大难割之爱触于心欤?吾将问之。”遂与客推扉而入。一老妪泣自若。问:“何以哀伤至此?”,妪曰:“吾有一居,相传百年,吾子不肖,举以售人。今日别旧居迁来,所以泣也。”子瞻怆然,问其居处,即所买宅。立招其子,取券焚之,不责一钱,复还旧寓。

这个故事说明,苏轼厚仁重义,乐善好施,不留意于物,不肯因喜爱物而失本心和天真。

5. 苏轼“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意于物”之说,是为人处事的重要原则,但并非普遍真理、万能药方。就诗词创作而言,有一个留意于物和寓意于物的关系问题。其中“留意”指关心注意,“寓意”指寄托情意。一般说来,先有留意而后有寓意,不可能只有寓意而无留意。苏轼的诗词大都以物(景物、器物、事物)为对象,大体分为两类:一类是客观地写物,自己作为旁观者,用自然之眼观物,就事论事,不带主观色彩。如: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望湖楼醉书》)

荷尽已无擎雨盖,菊残犹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须记,正是橙黄橘绿时。(《赠刘景文》)

林断山明竹隐墙,乱蝉衰草小池塘。翻空白鸟时时见,照水红蕖细细香。(《鹧鸪天》)

此类诗句,诗人留意于物,观察客观细致精当,基本上不带主观色彩。另一类是以我观物,借物抒情咏怀,述志说理,但有鲜明强烈的主观色彩。诗人不仅留意于物,而且寓意于物,留意与寓意相结合,而以寓意为主。如:

千林扫作一番黄,只有芙蓉独自芳。唤作“拒霜”知未称,细思却是最宜霜。(《和陈述古拒霜花》)

无限青山散不收,云奔浪卷入帘钩。 直将眼力为疆界,何啻人间万户侯。(《俞氏聚远楼》)

山下兰芽短浸溪,松间沙路净无泥,潇潇暮雨子规啼。谁道人生无再少,门前流水尚能西,休将白发唱黄鸡。(《浣溪沙》)

借用王国维的话,前一类诗词是“无我之境”,主要是留意于物;后一类诗词是“有我之境”,通过留意于物而实现寓意于物。在这个意义上,就不能说“君子可以寓意于物而不可留意于物”。

1. 苏轼声称:自己奉令自钱塘移守胶西,对原有之台进行修补,葺而新之,“予弟子由适在济南,闻而赋之,且名其台曰超然。以见余之无所往而不乐者,盖游于物之外也。”于是写《超然台记》。文有曰:

夫求祸而辞福,岂人之情也哉?物有以盖之矣。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物非有大小也,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者也。彼挟其高大以临我,则我常眩乱反复,如隙中之观斗,又焉知胜负之所在?是以美恶横生,而忧乐出焉。可不大哀乎!

这段文字不是写景物,而是借题发挥。《古文观止》编者认定文中所说之物指“富贵利达”,相当中肯。古籍中“游”的含义之一是异地为官,也就是说,离乡背井,入朝为官曰“游”。古代相当一批人,过分看重朝廷中的晋升利达,忧乐系之,一味追求官爵权势、功名富贵,为之煞费苦心,谋划钻营,这就叫“游于物之内”。“自其内而观之,未有不高且大也”,结果,“爱欲系于物”,“物有以盖之矣”,以致“常眩乱反覆”,昏头昏脑,丧失理智,大出洋相丑态,甚至招灾惹祸。为了摆脱这种困境,必须变内为外,即游于物(朝廷官场、富贵利达)之外。

2.仔细分析,所谓“游于物之外”而不可“游于物之内”,有两层含义,一是指告别朝廷官场,去民间山林当隐士。苏轼《和潞公超然台次韵》诗云:

我公厌富贵,常苦勋业寻。相期赤松子,永望白云岑。清风出谈笑,万窍为号吟。吟成超然诗,洗我蓬之心。

其《赵阅道高斋》诗云:

见公奔走谓公劳,闻公隐退云公高。……功名富贵俱逆旅,黄金知系何人袍。超然已了一大事,持冠而去真秋毫。……乃知贤达与愚陋,岂直相去九牛毛。

可见苏轼“游于物之外”的第二层含义,也是主要含义,乃指从政为官不可痴迷于物,而应把“物”即官爵权势、功名利禄、富貴利达视为身外之物,对之当持超脱态度。苏轼写道:

古之君子,……卿相之位,千金之富,有所不屑,将以自广其心,使穷达利害不能为之芥蒂,以全其才,而欲有所为耳。后之君子,盖亦尝有其志矣,得失乱其中,而荣辱夺其外,是以役役至于老死而不暇,亦足悲矣。(《伊尹论》)

苏轼通过古今对比阐明,志在大有作为和全其才德的君子应该对官爵权势、富贵利达持超脱态度,即游于物之外。他还指出,当今不少学者——

始学也既累于仕,其仕也又累于进。得之则乐,失之则忧,是忧乐系于进矣。平旦而起,日与事交,合我则喜,忤我则怒,是喜怒系于事矣。耳悦五声,目悦五色,口悦五味,鼻悦芬臭,是爱欲系于物矣。以眇然之身,而所系如此,行流转徙,日迁月化,则平日之所养,尚能存耶?丧其所存,尚安明在己之是非与夫在物之真伪哉?故君子……物之来也,吾无所增,物之去也,吾无所亏,岂复为之欣喜爱恶而累其真欤?(《江子静字序》)

從历史上看,在朝为官,游于物之内者易而众,游于物之外者难而稀。苏轼便是此类难而稀者。他虽然才华横溢,但仕途坎坷,多灾多难。他坚持正义,敢于谏争,多次冒风险上书批评朝廷缺失,包括指责大权在握并得到皇上支持的王安石所推行的新政新法,因此多次受到排挤打压惩处。他说:

自知渎犯天威,罪在不赦,席藁私室,以待斧钺之诛。(《上神宗皇帝书》)

古人有言曰:“为君难,为臣不易。”臣欲依违苟且,雷同众人,则内愧本心,上负明主。若不改其操,知无不言,则恐怨仇交攻,不死即废。(《乞郡札子》)

夫君子之所重者,名节也。故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可杀不可辱”之语。而爵位利禄,盖古者有志之士所谓鸿毛敝屣也。人臣知此,然后可与事君父,言忠孝矣。(《乞将台谏官章疏降付有司根治札子》)

臣每自惟昆虫草木之微,无以仰报天地生成之德,惟有独立不倚,知无不言,可以少报万一。

柳下惠有言:“直道而事人,焉往而不三黜。”臣若贪得患失,随世俯仰,改其常度,则陛下亦安所用。臣若守其初心,始终不变,则群小侧目,必无安理。虽蒙二圣深知,亦恐终不胜众。所以反复计虑,莫若求去。(《杭州召还乞郡状》)

这些奏章表明,苏轼为官忠心耿耿,直道事人,守其初心,始终不变,独立不倚,知无不言;绝不雷同众人,随世俯仰,放弃原则。这些品德的确难能可贵。有这种素养的人,自然把个人的得失升降荣辱置之度外,视官爵富贵功名利禄如鸿毛敝屣。苏轼不仅口头上讲“游于物之外而不游于物之内”,而且以身作则,身体力行。

苏轼这种视官爵富贵为身外之物和游于物之外因而对遭受打击泰然处之的思想品德,还表现在他的诗词中,如:

无官一身轻,有子万事足。……箪瓢有内乐,轩冕无流瞩。(《贺子由得孙》)

虚飘飘,风寒吹絮浪,春水暖冰桥。……比时富贵犹坚牢。(《虚飘飘》)

知富贵,谁能保。知功业,何时了。算簟瓢金玉,所争多少。一瞬光阴何足道,但思行乐常不早。待春来携酒殢东风,眠芳草。(《满江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定风波》)

悠然独觉午窗明,欲觉犹闻醉鼾声。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独觉》)

苏轼格外喜爱“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这句诗。这是因为它表现了自己的个性:游于物之外而不系于物,使心性不为物所盖;面对挫折而能保持镇定,乐趣天真。

“游于物之外而不可游于物之内”的观点,有其特定用场和适用范围,不能泛化。就游览风景名胜而言,应该说既要游于物之内又要游于物之外,内外结合。苏轼《题西林壁》云: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此诗的主题是不可游于物之内。庐山十分高大雄伟,由众多峰岭组成,对它横看竖看远看近看高看低看,都只能看到某一局部或侧面,要想全面真实地认识庐山,谈何容易。对于长期生活在庐山的人来说,他们熟悉具体情况,较之外人更了解庐山;但司空见惯,不以为奇,甚至漫不经心,熟视无睹,以至身在庐山而不识庐山真面目。如果能走出此山,与之拉开距离,从外面观望,看看外面的世界,把庐山与黄山、井冈山、普陀山等进行比较,将会获得新的认识、感受和发现。对他们而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必要的有益的忠告,提醒他们懂得认识的局限性。但事情还有另一方面:对于从未到过庐山的人来说,要认识庐山,不能光凭道听途说,还必须身临其境,深入此山进行考察,才能获得真知实见。苏轼写道:

庐山自古不到处,得与幽人子细穷。(《和刘道原见寄》)

庐山烟雨浙江潮,未至千般恨不消。到得还来别无事,庐山烟雨浙江潮。(《观潮》)

这两首诗讲的是欲识庐山真面目,必须身入此山中。全面地说,人们为了认识庐山(物),既要钻进去,入其内,又要跳出来,游于其外,内外结合,缺一不可。笔者认为,苏轼此诗不是真地讲如何认识庐山,而是借题发挥,影射朝廷官场。朝廷官场相当复杂,云遮雾绕,矛盾重重,帘幕遮掩严密。仕宦们(臣僚官吏)身在其中,往往不识其真面目,为之所蔽所盖,这是社会地位带来的认识局限性。古人讲:“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草野。”想要识得朝廷官场真面目,仕宦们必须走出去,到民间视察,倾听民众呼声,最好能换位思考,站在老百姓的立场看朝廷官场。果能如此,必然大开眼界。他们应该记住苏轼的名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人们生存发展需要占有物、使用物和享受物,离开物寸步难行。物对人来说,毕竟是手段而非目的,是物为我所用而非我为物用。生命最可贵,物是生命的奴仆而非主宰。明白这个道理,就叫“达物”和“有自知之聪者”。如果把物看得过贵过重,把物当做人生之目的和主寄,为占有物而活着,而钻营,因物质得丧而大悲大喜,手忙脚乱,结果,拥有变成被拥有,占用物变成役于物。古人讲:“仁者以财发身,不仁者以仁发财。”“贪夫殉财,烈士殉名,其殉一也。”以身(身体)发财殉物和以生(生命)发财殉物,也就是役于物,有意无意地使自己异化为物奴,如钱奴、田奴、房奴、车奴、权奴、名奴等。苏轼主张君子达物和使用物,而不蔽于物、盖于物、役于物。他说:

有自达之聪者,乃所以达物。……自达矣,可以无蔽矣,而徇(殉)物则蔽于物。(《与叶进叔书》)

他称赞司马光:

其好学如饥渴之嗜饮食,于财利纷华,如恶恶臭,诚心自然,天下信之。……(晚年)不事生产,买第洛中,仅庇风雨。有田三顷,丧其夫人,质田以葬。恶衣菲食,以终其身。(《司马温公行状》)

他夸奖黄庭坚:

其为人,必轻外物而自重者。……意其超逸绝尘,独立万物之表,驭风骑气,以与造物者游。(《答黄鲁直书》)

苏黄二人的共同特点,是于人生真谛有透彻领悟,对钱财之类的物恬淡豁达,达与物还不蔽于物。苏轼还有这样一些言论:

以船撑船船不行,以鼓打鼓鼓不鸣。子欲察味而辨色,何不坐于淡轩之上,出淡语以问淡叟,则味自味,而色自形。吾然后知澹叟之不淡。(《淡轩铭》)

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临江仙》)

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泥上偶然留指爪,鸿飞那复计东西。(《和子由渑池怀旧》)

不怨天,不尤人,悠哉游哉,聊以卒岁。(《上梅直讲书》)

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用舍由时,行藏在我,袖手何妨闲处看。(《沁园春》)

不用思量今古,俯仰昔人非。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八声甘州》)

这里表达的,还是他那明智、豁达、恬淡、超脱的内心世界,因而能占用物而不役于物。

世俗社会普遍看重和孜孜追求之物形形色色,其中表现为利和名。可以这样讲:天下熙熙攘攘,皆为名利来往。不可否认,君子也讲名利,需要使用物。但君子之所以别与小人者,在于他们不役于物和殉于物,即不为名利所支配,不痴迷于名利,面对名利的诱惑能保持明智清醒、豁达超脱,不受名缰利索之束缚,深知“身被名牵,樊笼鸡鹜;见利忘义,衣冠禽兽”,因而绝不当名奴利奴。对此,苏轼议论颇多,诸如:

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虽抱文章,开口谁亲。且陶陶,乐尽天真。(《行香子》)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满庭芳》)

虚飘飘,画檐蛛结网,银汉鹊成桥,……比浮名利犹坚牢。(《虚飘飘》)

无利无名,无荣无辱,无烦无恼。夜灯前、独歌独酌,独吟独笑。(《满江红》)

名与利两相比较,文士更看重名。名是众多文士心目中的尤物。苏轼对名有深刻见解,一再讲:

己欲求其名,安所逃其患(《晁错论》)

儒者之患,患在于名实之不正(《周公论》)

名重则于实难副(《谢馆职启》)

无其实而窃其名者,无后,……有其实而辞其名者,有后。……名者,古今之达尊也,重于富贵,而窃之,是欺天也(《晁君成诗集叙》)

轼所以得罪,正坐名过实耳。(《答李昭玘书》)

仆细思所以得患祸者,皆由名过其实,造物者所不能堪,与无功而受千钟者,其罪均也。(《答李荐书》)

由此可见苏轼的名利观和物观。他把名视为虚名,浮名即身外之物,把名过其实、名不副实视为不祥之兆,把窃名视为祸害。这是真知灼见。

苏轼写道:

人之所欲无窮,而物之可以足吾欲者有尽。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则可乐者常少,而可悲者常多。是谓求祸而辞福。(《超然台记》)

这里提出了不只是人生而且是人类社会从古至今所面临的一个重大矛盾:人的物欲无穷(物欲甚多,难以满足,此种物欲满足了,新的物欲接踵而至),而世间物(物质生活资料)的供给有限有尽。为此就个人而言,会产生许多苦恼、忧愁、焦虑、痛苦。这就是苏轼讲的“美恶之辨战乎中,而去取之择交乎前”。不仅如此,人们为了满足自己不断膨胀的物欲和贪婪,而明争暗斗,不择手段,甚至掠夺盗窃,从而产生和激化诸多社会矛盾,影响安定团结。如何解决这个矛盾?苏轼提出了三项对策:

“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前赤壁赋》)这是以义待物,廉洁自律。再说,世间之物,有的有主,有的无主,有的供给有限和短缺,有的相当丰富。人们的追求,最好从有主之物转向无主之物,从紧缺之物转向丰富丰裕之物,这样可以避免不少人事纠纷,活得轻松自在。他告诉朋友:“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同上)

“凡物皆有可观。苟有可观,皆有可乐,非必怪奇玮丽者也。哺糟啜醨皆可以醉,果蔬草木皆可以饱。推此类也,吾安往而不乐。”(《超然台记》)“尝食刍豢者难于食菜,尝衣锦者难于衣布,尝为其大者不屑为其小,此天下之通患也。”(《凤鸣驿记》)言下之意,应该对物质生活持简朴态度,安贫乐道,不追求奢侈豪华。其《答毕仲举书》云:

偶读《战国策》,见处士颜蠋之语“晚食以当肉”,欣然而笑。若蠋者,可谓巧于居贫者也。菜羹菽黍,差饥而食,其味与八珍等;而既饱之余,刍豢满前,惟恐其不持去也。美恶在我,何与于物。

……来书云:“处世得安稳无病,粗衣饱饭,不造冤业,乃为至足。”三复斯言,感叹无穷。

苏轼这种生活态度在其他书信文章中也有表达。有的研究者总结出苏轼处穷之法是“七以”,即:安分以养福,宽慰以养气,省费以养财,无事以当贵,早寝以当福,安步以当车,晚食以当肉。尤其难能可贵的是,苏轼本人为官多年,克勤克俭,廉洁奉公,安贫乐道。其《后杞菊赋》写道:

天随生自言常食杞菊。……因作赋以自广。始余尝疑之,以为士不遇,穷约可也,至于饥饿嚼啮草木,则过矣。而余仕宦十有九年,家日益贫,衣食之奉,殆不如昔者。及移守胶西,意且一饱,而斋厨索然,不堪其忧。日与通守刘君廷式,循古城废圃,求杞菊食之,扪腹而笑。然后知天随生之言,可信不缪。作《后杞菊赋》以自嘲,且解之云:“吁嗟先生,谁使汝坐堂上称太守?前宾客之造请,后掾属之趋走。朝衙达午,夕坐过酉。曾杯酒之不设,揽草木以诳口。对案颦蹙,举箸噎呕。……”先生听然而笑曰:“人生一世,如屈伸肘。何者为富?何者为美?何者为陋?……吾方以杞为粮,以菊为糗。春食苗,夏食叶,秋食花实而冬食根,庶几乎西河、南阳之寿。”

自古寒士居家,安贫乐道,受人推崇。苏轼居官署中,箪瓢屡空,安贫乐道,这是何等的胸襟操守!

人有物质生活,也有精神生活;物质生活是基础,精神生活是提高升华。上述物欲无穷与供给有限之间的矛盾,集中在物质生活领域;精神生活则海阔天空,不存在此种矛盾。人生在世,对物质欲望和物质需求应节制,以免为物所累,为人所嫉。相反,精神欲望和需求多多益善。这不仅促进自身人格完善,而且受人尊敬,与世无争。苏轼写道:

平生忍欲今忍贫,闭口逢人不少陈。俸薄身轻赵都事,也能作意向诗人。(《谢都事惠米》)

春来濯濯江边柳,秋后离离湖上花。不羡千金买歌舞,一篇珠玉是生涯。(《绝句》)

此身分付一蒲团,静对萧萧竹数竿。 偶为老僧煎茗粥,自携修绠汲清泉。(《绝句》)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於潜僧绿筠轩》)

苏轼鄙薄“俗士”,因为他们片面追求物质生活享受,缺乏高尚精神气质。精神生活包括心智生活和心灵生活两个方面,重点是心灵生活,即心志、心性、心神修养。苏轼强调人贵有志气和浩气,他说:此气“有以盖天下之人,而出万物之上”“夫气之所加,则己大而物小,于是乎受其至大而不为之惊,纳其至繁而不为之乱,任其至难而不为之忧,享其至乐而不为之荡。”(《上刘侍读书》)

堪笑兰台公子,未解庄生天籁,刚道有雌雄。一点浩然气,千里快哉风。(《水调歌头》)

神以静舍,心以静充,志以静宁,虑以静明。

……故君子学以辨道,道以求性,正则静,静则定,定则虚,虚则明。物之来也,吾无所增,物之去也,吾无所亏,岂复为之欣喜爱恶而累其真欤?(《江子静字序》)

总之,重视精神生活,加强心性修养,具备优良的心智心灵,就可以己大而物小,己重而物轻,占用物而不役于物,游于物之外而不游于物之内,寓意于物而不留意于物。“嗟夫,物固有以安而生变兮,亦有以用危而求安。得吾说而推之兮,亦足以知物理之固然。”(《滟滪堆赋》)

作者:四川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资深馆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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