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克:章草中兴的高峰

2020-07-20 16:22朱天曙
中华书画家 2020年1期
关键词:章草书风赵孟頫

元末明初章草书家宋克(1327-1387)在章草体书风的发展过程中有着重要的意义,堪称“章草中兴的高峰”。他的书风在元代章草复苏风气中是如何发展的?宋克所写《急就章》有何特点?其草书中又是如何体现“章草意识”的?与明中后期的浪漫书风有何关联?本文将作初步讨论。

一、章草体和元代的章草复苏

汉代通行的书体中,草书的崛起对后世书法艺术发展有重要影响。大约从东晋时代开始,为了跟当时的新体草书相区别,称汉代的草书为章草,新体草书相对而言称今草①。章草约在汉隶(即指八分)成熟的西汉中晚期形成,并渐趋成熟,至东汉蔚然成风。它的用笔,是沿着隶书笔法发展的,在解散结构严整的隶书体同时,主要特征却仍旧在每字结束时采用了波挑法,并且字与字之间多不连属,如张怀璀《书断》中所说“隶之规矩,纵任奔逸,赴连急就”,正是在这种“损隶”大大丰富了书法中的笔法。

关于“章草”的名称,历来有多种说法。一为史游作《急就章》,章草之“章”系从《急就章》中来。唐张怀璀《书断》上引南朝宋代王愔的话说:“汉元帝时史游作《急就章》,解散隶书草书之,汉俗简惰,渐以行之。”②把章草出现与急就章联系起来,此不可信,此处的“急就章”是史游所编字书《急就篇》的通称,《急就》加“篇”字始于《汉志》,魏以后又改((急就篇》为《急就章》,在汉代“急就章”之名尚未出现。《急就势为汉初儿童识字课本,理当用通行字体,史游作《急就篇》决不会“造一种新字体来写一本新字书的”③。考古发现的敦煌汉简和居延汉简中的《急就篇》抄本,也为隶书书写。又一说法为汉章帝好杜操草书,因章帝而得名。唐蔡希综《法书论》称“章草兴于汉章帝”,韦续《纂五十六种书》称“章草者,汉齐相杜伯度援稿所作,因章帝所好名焉”。此论在徐浩《古迹记》中也有记载,而章帝前的明帝亦善草书,前人多有否定。还有一说法为杜操用草书写章奏,故名为“章草”。张怀璀《书断》上云:“杜度善草,见称于章帝。上贵其迹,诏使草书上事。魏文帝亦令刘广通草书上事。盖因章奏,后世谓之章草。”凡此种种,或时间不符合章草形成的年代,或理由不充分,难以令人相信。但必须指出:汉人著作中并无“章草”一词,而只有“草书”之称。“章草”的名称是魏晋以后出现的,“章”字指有条理,有法则,汉代旧草书形体有条理,法则严格,近人多以为章草由于书法比今草规矩而得名,这大概是正确的④。

汉代草书的产生,最早萌芽于篆书草写的草篆之中,随着草篆嬗变为古隶,草书又继续在古隶的快写中发展。汉代的章草正是在古隶的俗体中衍变而出,在长期的书学实践中,这种原为简易、急速的写法,逐渐约定俗成,形成有法度的草书。再经文人书家的加工美化,章草由实用走向艺术化。“章草”一体,汉代张芝学杜操、崔瑗,在保留了杜操“瘦硬”特征的同时,使章草更为精美,如宋克所论:“张芝书,如老松独倚岩壑,错落盘屈,时飘飘风韵。”⑤魏晋时期的皇象和索靖传递张芝之章章,使这一书体得以继承并光大。唐宋时期,楷行两体的盛行,章草一体罕有人作。唐欧阳询叹“章草几将绝矣”,北宋黄伯思亦说“(章草)至唐绝罕为之,近世遂窈然无闻”。元代赵孟頫的出现,使元代书风发生巨大转折,复古潮流占据朝野。赵孟頫全面回归古典书风中,注意到了“章草”一体,多次临寫皇象《急就章》,在赵孟頫影响下,元代邓文原、康里子山、俞和、饶介等均擅章草,在元代出现了“章草”体的复苏景象。

赵孟頫临写皇象《急就章》,他所书章草所用为刻本,但他以二王之法临写章草,除去刻帖中的枣本之味,而参以灵动劲健的笔法,有别于古拙之法。原藏于重华宫的赵氏大德七年(1303)所书《急就章》是赵孟頫临写《急就章》之代表,《石渠宝笈初编》曾有著录,此册章草行笔轻盈而利落,捺笔粗而爽,与汉简章草中的朴拙笔法明显不同,赵孟頫章草从文人书法角度视之,除去了刻帖中的呆板和僵化,变朴拙为灵动,而赋予“雅化”之用笔,更显文雅生动。

康里子山的书法曾得赵孟頫的指授,来复《蒲庵集》卷二中云其“洒翰亲从魏国游,题遍宣麻数干幅”。赵孟頫善章草之法,在康里氏的作品中得到继承,解缙《春雨杂述》称“子山得其奇伟”,他的代表作《渔父辞册》《谪龙说卷》《李白诗卷》等章草挑法十分明显,用笔果断,在圆转流畅的行草书中增加了刚质劲健的笔法,奇崛独出。文徵明跋康里子山书《李白诗卷》云:“此书出入规矩,笔笔章草,张句曲(雨)谓与皇象而下相比肩,信哉。一时人但知其纵迈超脱,不规摹前人,而不知其实未尝无所师法,观于帖可考见已。”⑥康里氏之章草远绍皇象,近学子昂,而形成自己“纵迈超脱”的面目,是元代复兴章草潮流中的重要书家。

因康里氏天历和至顺年间(1328-1333)曾分别任江南行台治书侍御史和浙西廉访使,在杭州文化圈中,沾溉赵孟頫书风,同时其以章草为特色的书风亦深深影响了元代后期书家,其中以饶介和危素为代表。饶介的传世作品不多,今存的《五言古诗卷》《七绝诗帖》《赠僧幻住诗卷》等以章草笔意书之,与康里子山一脉相承,但不如康里氏章草之神骏锐利,而更多地显示清雅俊朗之风。饶介在苏州时,为苏州文化圈之核心人物,明初解缙云:

子山在南台时,临川危太朴、饶介之得其传授,而太朴以教宋璲仲衍、杜环叔循、詹希元孟举。孟举少,亲受业子山之门。介之以教宋克仲温。⑦

饶介晚年与宋克多有交往,宋克正是通过饶介继承了康里子山的笔法,并参以己意和古趣,形成新的风格。元代的章草复苏中,邓文原、俞和等人亦善章草,邓文原临皇象《急就章》,饶有楷行笔意,袁华称其“若神蜩出海,飞翔自如”,俞和则直接师法赵孟頫所作《急就章》,甚至为传世赵孟頫所书《六体千字文》代笔⑧,其中即有章草,今台北故宫博物院还藏有其《临张芝八月帖》,可见其对章草的喜爱。

宋克章草书风延续着元代复兴章草的潮流,并在明初发展到高峰。他的章草师法皇象((急就章》和索靖章草,吴宽在宋克书《索靖草书势》后跋称“盖得其妙,而无愧于靖者也⑨”。从赵孟頫到宋克的章草发展脉络表明:有元一代,章草体的兴盛,其书风也在其中发生着微妙的变化,不同书家在创作中对章草体吸收、演绎,从而丰富了章草的表现力。

二、宋克和《急就章》

《急就篇))在魏晋时代多被书家用章草书写,但流传下来的仅有皇象所作。北宋时,叶梦得曾将此本刻石于颍昌(今河南省许昌),后在明正统年间刻石于松江,就是一般所说的松江本((急就章》。王国维《校松江本急就篇序》曾对《急就篇》作详细考证:

……宋代所存者,仅锺(繇)、皇(象)、索靖三本。宋末王深宁所见,则惟 皇象碑本而已。明正统初,吉水杨政得叶石林(梦得)所摹皇象章草本,刊石于松江,又以宋仲温所摹者,补其阙字。⑩

杨政正是根据已有残缺的叶刻拓本重刻石于松江,而拓本的残缺处以宋克写本补足,此本是我们现在所能看到的内容最丰富、最有系统的一份章草资料。王世贞称:“偶取叶少蕴刻皇象石本阅之,大小行模及前后缺处若一,惟波撇小异耳。”(11)难怪其称宋克是继南朝萧子云之后八百年中唯一继承古法者。宋克生活的时间距正统年间有半个世纪以上,以宋克写《急就章》本补叶刻拓本,足见宋克书写《急就章》之影响。

宋克临写《急就章》之墨迹本,现存有三本:(1)故宫博物院藏本,宽20.3厘米,长342.5厘米,为洪武三年(1370)所作,时宋克44岁,篇首“急就章”标题后署“吴郡宋克书”,篇末有其小楷跋:“庚戌七月十八日偶阅此纸,爱其光莹……东吴宋克仲温父识。”通篇均为章草,作品上钤有“项子京家珍藏”“墨林秘玩”等收藏印数方。卷后有周鼎、孙廷蕙、宋荦等人题跋。(2)天津博物馆藏本,宽13.8厘米,长232.7厘米,为洪武二十年(1387)年所作,时宋克61岁,此年宋克卒。篇末有其小楷跋:“洪武丁卯六月十日临于静学斋。”有朱文“仲温”印。(3)北京市文物局藏本,宽38厘米,长44.8厘米,书写时间不详。此本为册,书写《急就章))之前面部分。此册篇首三字为小楷“急就章”三字。

从传世的宋克书《急就章》来看,宋克对《急就章》的临写,表现出不同的风格特征。故宫博物院藏本后有明成化年间周鼎所跋:

仲温《急就章》,有临与不临之分。临者全,不临者或前后段各半而止,或起中段随意所至,多不全,若临摹则不能不自书全。予所见盖不可指计矣,独此卷全好可爱,第对临,欲规矩不失,故不有纵意处耳。最后,张芝、皇象二帖,则不临而自写也。

周鼎跋中所称的“临”与“不临”之分,在宋克的《急就章》书写中得到呈现,他临写或依次对临中求规矩,或前后段在临写中夹杂了行楷或小草,使作品表现出“不临”的变化。不仅如此,宋克在书写的三种《急就章》中还表现出形态的变化。

故宫博物院藏本所书之《急就章》,行笔劲健,结构多变,首尾相顾,收笔留有明显的波脚,而笔画健峭,每个字虽独立成态,但字与字之间已有明显的“映带”意识,清人宋荦跋此卷称其用笔“端谨而法备”,此卷与皇象《急就章》相比,风格已迥然有别,此卷已失去皇象作品中的质朴和凝重,字与字之间更为茂密。皇象的章草保留了隶书时代的“古质”特征,宋克则处于元代书法全面复古时期,行、楷书都十分成熟,对于章草,则是“今妍”型的,在流利纯熟的书写中表现章草的结构和波磔,把皇象作品中的扁方字形拉长,变其圆厚古拙的用笔为挺拔瘦劲,表现出隽秀雄健的风格特征。饶介曾于1367年论书赠宋克:“谁能怀邃初,心焉悟皇颉。闭门工造车,出门即合辙。古人有成言,得之尽毫发。流形归自然,万古字不灭。将同造化功,岂独在书诀?”饶介的论述正指出宋克书风在“合辙”中“造化”,入古出新,而心悟皇颉正是对其章草所言。

与故宫藏本相比,天津博物馆藏《急就章》更为老辣,趋于对“古质”的汲取。字间茂密,意态古雅,字形多呈扁方,多显隶意,整幅作品表现出“端庄杂流利”的特征。董其昌《容台别集》卷三《书品》称:“大都为章草者,必兼右军乃合,不则宋克辈耳。”其初衷或是有贬宋克章草中乏右军笔意和少古意,此卷有汉人遗貌,古意盎然,虽未显右军新妍笔意,又怎能说其无古法呢?北京文物局藏《急就章》虽亦为章草,然多晋唐楷意,王世贞《艺苑卮言》称宋克“章草是当家,健笔纵横,差少含蓄”,或许正能表达此类作品特征,此少“含蓄”是相对“古质”而言,这种临写方法打破了整幅全以章草波挑表示“隶意”的方法,参以楷行之法,实则为其草书创作之“混合体”打下了基础。

元代书家开启了自唐宋以后书家书写《急就章》的局面,如果说赵孟頫书《急就章》是将章草复兴的话,宋克所书章草使这种复兴更加深入,使得章草一体在书家创作中得到进一步发挥,达到复兴的高峰。近人于右任在跋宋克《杜甫壮游诗卷》后云:“当章草消沉之会,起而作中流砥柱,故论章草者,莫不推为大宗。”与赵孟頫所书的《急就章》相比,宋克章草的表现形式更为丰富。值得注意的是,赵孟頫学习章草未如宋克将章草作为专门一体创作,而是将其笔意融入行草的创作中,使作品更为古朴和恣肆。如作品中的“点睛”处常以章草中的之“捺笔”笔意来表现,在《与山巨源绝交书》《酒德颂》等行草书中,这种手法极为明显。宋克在书写章草中,把行草书之笔意融入章草中,北京市文物局藏《急就章》中这种表现手法十分突出。可以看出,赵孟頫的章草创作将其笔意是融入行草书之中的,以行草为主体;而宋克的章草创作是把行草书笔意融入章草之中的,是以章草为主体的,宋克一生反复临写《急就章》,正体现出其对章草的追求。

有元一代的书法,在赵孟頫的影响下,古典主义的書风笼罩着整个元代,直到元代后期,隐逸文士混迹江湖,隐士书画家群体在书坛凸现出来,张雨、黄溍、黄公望、倪瓒、杨维桢、卢熊、王蒙、吴镇等都为其中的代表。他们在书法上,虽师承有所不同,但不为赵氏书风所囿,表现出各具特色的“隐逸”书风,其中以杨维桢和倪瓒之一“动”一“静”之两极为代表。尽管如此,赵孟頫和康里子山以两人在元末的影响仍在延续着,尤以康里子山、饶介、危素一脉为显。就草书一体而言,康里一脉和杨维桢书风代表着元代后期草书的典型风格。值得注意的是:此两脉都在草书中融进了章草笔法。

在章草中将今草、章草、行书混合,赵孟頫在创作中已经出现,如其所作《与山巨源绝交书》已用这种方法写草书,但只是字与字之间的一种转换,康里子山在草书创作中,则已打破这种“字字分明”,已将章草和今草完全糅合。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藏《李白诗卷》中,既可见纵迈激越的今草用笔,又有古拙沉劲的章草笔意,其弟子饶介继承了康里氏之用笔特征,更显清雅俊朗的晋人书风。台北故宫博物院藏其所作《赠僧幻住诗卷》中,可以看到其在行书、今草中融入章草的笔意。元末杨维桢则将行草糅进章草之笔法和结体,结字欹正多变,显“拙拗”的用笔特征,拓宽了草书的表现力。康里一脉和杨氏书风中的草书糅合章草的用笔特征发展到宋克时,宋克以其章草之专长,将章草、今草、狂草的用笔与结体完全混融,形成新的草书意境,实现了从元末到明初草书的传承和转变。如现藏于台北故宫博物院的《杜甫壮游诗卷》等作品。

三、宋克草书中的“章草意识”

明中叶书家商辂(1414-1486)在《杜甫壮游诗卷》卷后对宋克草书作了形象的评论:

其书鞭驾锺王,驱挺颜柳,莹净若洗,劲力若削,春蚓萦前,秋蛇绾后。远视之,势欲飞动,即其近,忽不知运笔之有神,而妙不可测也。我朝御极时,宦翰之暇,偶见其书,叹曰“仲温得人,而书法若此,真当代之羲之也”,其见若此,呜呼!自开辟以来,书法之神妙,唯圣羲之_人,羲之之后,能继其高风者,余亦日仲温_人而已。

商辂此论,虽未直接对此卷作具体评识,但却指出了宋克草书“莹净”“劲力”“势欲飞动”的特征。在此卷中,我们可以看到其点画劲健光洁、气势连绵,既有狂草之豪放,又在豪放中增加许多“节奏点”——以章草之波磔增加作品高古生辣的意味,增强了草书的表现力。这种创作方法在宋克为友人徐彦明作草书《唐宋诗卷》中已见端倪,《杜甫壮游诗卷》在《唐宋诗卷》基础上增加了怀素的连绵体势和康里子山的奇崛刚毅,强化了字形之变化,使转更为迅疾,点画更为劲健利落,用笔上把章草笔法糅进狂草中更为自然,在“纵势”中的草法间入“横势”的隶法而了无痕迹,更显雄浑之气。翁方纲称其小楷“承元人之隽逸,变宋人之雄奇”(12),从此卷中可看到其草书亦显此特征。近人于右任跋此卷称“合章今狂而一之”,又云:

以仲温之天才,决非《月仪》《豹奴》等帖所能拘束,而欲创为大草,则不得不求材于今狂,此《壮游诗》写法所由来也。故此种草,谓之为古今草书中之混合体则可,如谓为章草,则误矣!

于氏所谓“古今草书中之混合体”,表明此卷在草书创作上的大胆尝试,以今草、狂草与章草相融,跳出元人草书藩篱,成为元末明初草書创新之集大成之作。解缙评宋克草书如“鹏抟九万,须仗扶摇”(13),从此卷确可见此气度。

历史上,今草是在章草的基础上结合新兴的楷法而形成的草书,它在继承章草的基础上,加强了笔画间的呼应,如张怀璀所描述的那样:“字之体势,一笔而成,偶有不连,而血脉不断,及其连者,气候通其隔行。”(14)并把带有隶意的章草的挑势捺笔完全去掉,这是草书在形体和用笔方面的一大变革,在这种变革中,王廙、王洽、王羲之、王献之等都有着重要的贡献,如虞世南所云:

王虞、王洽、逸少、子敬剖析前古,无所不工,八体六文,必揆其理,俯拾众美,会兹简易,制成今体,乃穷旨奥。(15)

在今草基础上形成的狂草以唐人张旭、怀素最著,其特点是笔势勾连回绕,大小参差,变化丰富,连绵不断。宋克草书师法二王、王虞,并得力于旭、素之狂草,加之他在章草上的非凡功力,熔于一炉,形成了有创造性的“草书混合体”,表现出章、今、狂三草之特征。

宋克的“混合体”草书,是对章草、今草和狂草的笔法加以融合形成的书体。吴宽评其云:“其书魏晋,深得锺王之法,故笔墨精妙,而风度翩翩可爱。”(16)虽然王世贞称这种创造“波险太过,筋矩溢出,遂成佻卞”,此论或正指出宋克形成的灵动中表现“隶意”,险劲中突出“揖让”的草书特征,责之为“佻卞”,实乃不能认识此体所处之时代特征,宋克草书中的取妍尚姿,实乃元以来的时代使然。他在混合体草书中强化波磔,又与元代赵孟頫书风拉开距离,这正体现了其在草书上借古开今的戛戛独造。

在宋克的草书中,《停云馆法帖>卷十所录宋克书《锺繇王羲之二小传》风格介于《唐宋诗卷》和《杜甫壮游诗卷》之间,在《唐宋诗卷》的今草中糅合了更多的章草笔法,显清峻之气,既有今草的连绵不断的运笔,也时见章草的波挑笔意,但明显不如《杜甫壮游诗卷》磅礴的气势。宋克草书作品现存的还有《公讌诗》(台北故宫博物院藏)、《七言绝句》(山西博物院藏)、《进学解卷》(故宫博物院藏)等。这些草书风格虽不如《杜甫壮游诗卷》强烈,但其以融进章草瘦劲的笔势表现豪迈淳雅的风格,形成其草书的鲜明特色。

祝允明《书述》中,对元以来至明初书坛作了评论:

吴兴独振国手,遍友历代,归宿晋唐,良是独步。然亦不免奴书之眩。自列门阀亦为尽善小累,固尽美矣。饶(介)、周(伯琦)之属,且亦可观。二宋在国初,故当最胜,昌裔(宋广)熟媚,犹亚于克。(17)

祝允明既肯定了赵孟頫在复兴晋唐书法上的地位,又客观地指出了其缺憾,饶、周能有突破,故能“可观”,而宋克在明初成就最高。他评饶介“如时花沐雨,枝叶都新”,宋克则“如初筵卤彝,忽见三代”(18)。饶介为宋克之师,其书法承康里之风,酣畅俊朗,在元末时显“新”意,而宋克受其指授,又得苍古之意,故能得祝允明推重。祝允明狂草豪放不羁,承二王一脉,并与宋克之草书血脉相通,除长卷外,大量出现立轴作品,在气势上都得力于旭、素狂草,用笔上点画结字都以羲之、献之法运之,但宋克在草书中更多地强调法度,表现出“理性”的色彩,使转丰富而多变,在字势上呈纵势,并以字末收笔之波磔表现苍古之意。祝允明不随人脚踵,表现了强烈的个人“情性”,风骨烂漫,天真纵逸,结体上受宋人黄庭坚影响,横势明显,并常以“点”来表现恣肆纵横的书风。对于他们的草书,赵宦光曾作比较:

近代吴中四家并学二王行草,仲温得其苍,希哲得其古,徵仲得其端,履吉得其韵。一于苍则芜,一于古则野,一于端则 时,一于韵则荡,四者皆过也(19)。

宋克草书学二王而得“苍”,实乃其以章草之笔法参之所得,祝允明得“古”乃其“归宿晋唐”所致;然宋克以狂草、今草、章草诸体糅合,显芜杂亦是难免的,而赵宦光称祝允明“古”而“野”,虽为批评祝书之过,实乃其将入古之功与放荡之情性相结合,而形成的鲜明书风。这种以表现情性为特征的书风与宋克时代的以表现法度为特征的明初书风拉开了距离。

明后期浪漫书风代表徐渭的草书形式多样,其中以立轴为多,用笔、结体以二王怀素为宗,间杂索靖章草,表现出古媚的特征。他从索靖章草中得到的是章草之“逸”而显隶意,在横势中拉长字形取得纵势,追求连绵和悠长的意味。从这个意义上说,徐渭之草书和宋克在气格上相类,从风格上可以看到与宋克、祝允明的一脉相传。

明代的草书,以宋克、祝允明、徐渭为代表的三家草书气势豪放,表现出苍古纵逸的艺术追求,体现了明代浪漫书风发展的轨迹。若将三家置于明代草书发展的坐标上,我们可以发现从明初到晚明草书发展呈现出的一些变化。在样式上,宋克以长卷为主,祝允明长卷、立轴皆有,徐渭则以立轴为主,这种变化表明“立轴样式”在明代已完全形成,文人书法由“案头品玩”转变到“壁上观赏”;在章法上,宋克草书成纵势,以章草、狂草、今草之混合体书写,既有连绵之势,又有波磔之“顿”,增加了章法上的“观赏性”;祝允明草书整体成纵势,但单体略扁,“点”的变化运用使章法上显得纵横交错之感;徐渭草中夹行,偶见章草,在纵势中显横撑之态,增强了作品的“茂密”感,以重笔拖长纵势使章法上呈现了强烈的对比,丰富了章法上的内涵。章法上的变化和发展,表明明代草书进一步强化了观赏性,绘画上的章法不断运用到书法中,丰富了草书的表现力。

(本文选自朱天曙《宋克书法研究》第五章,荣宝斋出版社2011年版。作者为北京语言大学教授)

责任编辑:高胤园

注释:

①裘锡圭《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85页。

②[唐]张怀瓘《书断>上,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163页。

③唐兰《中国文字学》,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第149页。

④裘锡圭《文字学概要》,第89页。

⑤[清]卞永誉《式古堂书画汇考》书卷二·书评下《明宋仲温手录书法》,见《中国书画全书》第六册,第64页。

⑥[明]文徵明《文徵明集.补辑》卷二十二《题跋一·跋康里子山书李白诗》,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310页。

⑦[明]解缙《春雨杂述》,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500页。

⑧王连起《俞和及其行书兰亭序>,《书法丛刊>第二十八辑,1991年,第1-8页。

⑨[明]吴宽《家藏集》卷五十三《跋宋仲温草书》,《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7页。

⑩王国维《校松江本急就章篇序》,《观堂集林》卷五,中华书局,1959年,第258页。

(11)[明]王世贞《弁州山人稿》,见《佩文斋书画谱》第五册,卷八十《历代名人书跋十一》,中国书店,1984年,第2286页。

(12)[清]翁方纲《明人小楷论》,见《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1995年,第721页。

(13)[明]解缙《解学士集》,见《佩文斋书画谱》第二册卷十《论书》,中国书店,1984年,第266页。

(14[唐]张怀瓘《书断>上,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166页。

(15)[唐]虞世南《书旨述》,见《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115页。

(16)[明]吴宽《家藏集>卷五十《跋宋仲温墨迹》,《四库明人文集丛刊》,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13页。

(17)[明]祝允明,《书述》,见《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1995年,第74页。

(18)[明]祝允明《评胜国人书》,见《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1995年,第76页。

(19)[明]赵宦光《寒山帚谈》法书七,见《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1995年,第331页。

[明]宋克致高启札29 x18. 5cmx3纸本香港中文大学文物馆藏

释文:昔黄庭坚作书,自以为得长沙公三昧,及公自为之书,讹俗颇多,曾谓长沙笔法而至是耶?于戏,写字而不本于六书篆籀,曾得为书耶?前自赵子昂写兰亭十三跋,字画精妙,谓能书可矣,谓极神妙古今之亦不许也,以故聊复为阁下具之如此,亦在阁下善处之也。克自少庸陋,无与为薰沐。阁下相爱之深,故敢以是琐琐来渎高明,荷教幸甚。十月望,宋克顿首。季迪内翰阁下。

[明]宋克杜甫诗《壮游》 28x600cm纸本

释文:往昔十四五,出游翰墨场。斯文崔魏徒,以我似班扬。七龄思即壮,开口咏凤凰(皇)。九龄书大字,有作成一囊。性豪业嗜酒,嫉恶怀刚肠(常)。脱略小时辈,结交皆老苍。饮酣视八极,俗物都茫茫。东下姑苏台,已具浮海航。到今有遗恨,不得穷扶桑。王谢风流远,阖庐丘墓荒。剑池石壁仄,长洲芰荷香。嵯峨阊门北,清庙映回塘。每趋吴太伯,抚事泪浪浪。枕戈忆勾践,渡浙想秦皇。蒸鱼闻匕首,除道哂要章。越女天下白,鉴(镜)湖五月凉。剡溪蕴秀异,欲罢不能忘。归帆拂天姥,中岁贡旧乡。气劘屈贾垒,目短曹刘墙。忤下考功第,独辞京尹堂。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春歌丛台上(台),冬猎青丘旁。呼鹰皂枥林,逐兽云雪冈。射飞曾纵鞚,引臂(落)鹙鸧。苏侯据鞍喜,忽如携葛强。快意八九年,西归到咸阳。许与必词伯,赏游实贤王。曳裾置醴地,奏赋入明光。天子废食召,群公会轩裳。脱身无所爱,(之)痛饮信行藏。黑貂不免敝,斑鬓兀称觞。杜曲晚耆旧,四郊多白杨。坐深乡党敬,日觉死生忙。朱门任倾夺,赤族迭罹殃。国马竭粟豆,官鸡输稻粱。举隅见烦费,引古惜兴亡。河朔风尘起,岷山行幸长。两宫各警(魂)跸,万里遥相望。崆峒杀气黑,少海旌旗黄。禹功亦命子,涿鹿亲戎行。翠华拥英岳,螭虎啖豺狼。爪牙一不中,胡兵更陆梁。大军载草草,凋瘵(满)膏肓。备员窃补衮,忧愤心飞扬。上感九庙焚,下悯万民疮。斯时伏青蒲,廷(延)争(诤)守御床。君辱敢爱死,赫怒幸(更)无伤。圣哲体仁恕,宇县复小康。哭庙灰烬中,鼻酸朝(未)央。小臣议论绝,老病客殊方。郁郁苦不展,羽翮困低昂。秋风动哀壑,碧蕙捐微芳。之推避(赏)从,渔父濯沧浪。荣华敌勋业,岁暮有严霜。吾观鸱夷子,才格出寻常。群凶逆未定,侧伫英俊翔。右杜子美《壯游》诗。东吴宋克仲温书于广平之草堂。

钤印:东吴生(白) 宋仲温(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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