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要骑花点点

2020-08-06 14:52王选
四川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阳刚虎皮虱子

王选

骑马要骑花点点,

小妹妹长了个毛眼眼。

清水水里面捞菜菜,

小妹妹梳了個毛盖盖。

白脸脸坐在高粱地,

毛眼眼看哥哥有情意。

崖畔上开花一朵朵红,

人里头挑人就数妹心疼。

——小曲

母亲又做的是玉米面拌汤。

我端着碗,坐在门槛上,窝着一肚子气。我受够了顿顿玉米面拌汤。当我空着肚子钻进厨房,在呛鼻的浓烟里,听到母亲用老菜刀当当当剁洋芋时,我的心都凉了,该不会又是玉米面拌汤吧。问母亲,果然是。我像漏了气的猪尿脬,蔫巴巴坐在院子中间的梨树下。梨树空寂,挂着褐红的叶子。梨子早被我摘光了。而当我从厨房端出一碗混合着玉米面疙瘩、洋芋疙瘩、烂酸菜的黄糊糊的汤时,我一下子就饱了,甚至委屈到憋出了几行眼泪。但我又不得不吃,不吃一来自己饿肚子,二来母亲会给父亲告状,说选选不吃饭,少不了又是一顿牛鞭子。

我捣鼓着碗,故意把面疙瘩挑出碗,无声地表达着我的愤怒和无奈。我就搞不懂,别人家隔三岔五能吃白面条,为什么我们家顿顿要喝这酸兮兮稠乎乎满是疙瘩的玉米面大拌汤。母亲剜了一筷子辣椒,调进碗,一边搅,一边凶道,你去问你那黄腰蛇的老子去!我一缩头,不言传了。我敢去问吗?父亲那么厉害,鼓着眼珠子会把我暴揍一顿。在母亲眼里,父亲很懒,是一条黄腰蛇。黄腰蛇是什么蛇呢?没见过哈,我们只见过菜花蛇和麻线蛇。反正母亲总是骂父亲黄腰蛇,那好吧,黄腰蛇很懒。我想起黑婆婆念的口诀子,我们这里把“诀”这个音念成guo。口诀子,可能是儿歌、小曲子、山歌这样的词儿吧。我想可能是。

早不忙,夜恓惶,

黑了睡觉补裤裆,

一针扎到牛牛上,

疼得哭了半晚上。

黑婆婆说这个扎了牛牛的人很懒,白天闲游逛,晚上才补裤裆。我想她不会说的就是我父亲吧。我父亲就很懒的哎,母亲有时也这样骂他:白天游四方,晚上借油补裤裆。

掉在地上的玉米疙瘩,招惹来了我们家的一群母鸡,它们围着我的腿,挤来挤去,抢着吃。我怎么这么讨厌这群鸡啊,这么难吃的东西你们竟然也抢,我甩腿一脚,把一只母鸡踢到半空,它呱呱叫着扑拉着翎膀飞远了,一些鸡毛飘了飘,落下了。听见鸡的惊叫,母亲在堂屋知道我又打鸡了,吼道,不吃饭,找死啊。我刚要发作,准备回击,话到嗓子眼,我的小伙伴赵阳刚、赵康辉,在娃娃头虎皮的带领下,卷着黄土轰隆隆刮过了我家门口。我赶忙喊,虎皮,虎皮,干啥去?虎皮隔着墙头撂进来一句,看怪物去。我追问,哪里?黑婆婆家。他们嗷嗷叫着,跑远了。我隐约听见赵阳刚还喊着:点兵点将,葫芦朝上,有钱喝酒,没钱跟上我走。他这是在给我暗号吗?我心尖发痒,把碗往门槛上一丢,顾不上把鞋后跟提起,就跑了。母亲把头伸出门帘,喊道,干啥去?回来,你走了我把你的皮剥了。我才不怕母亲剥皮呢,母亲嘴上很凶,除非我惹急了,才提着擀面杖敲打我一顿,一般情况,剥皮抽筋拾毛砸拐子(腿),都是假的,吓唬人。但母亲不让我去黑婆婆家,这是真的。

我到黑婆婆家时,她家院子西边的猪圈周围已经挤了一堆人。奇了怪了,这些人,围着个猪圈干什么。赵康辉不见了,可能已经挤进了人堆。虎皮的脑袋从大人们的胯下塞进去,露着一只肥鹅般的屁股,我拍了一巴掌,屁股扭了扭。赵阳刚在人堆外面,像掐了头的苍蝇,往里胡乱撞着。但人群太密实,撞不进去。

大家都看啥呢?我问。

你不知道啊,你个落伍鬼,黑婆婆家的老母猪生了一头大象啊。赵阳刚眼睛睁得滴溜溜圆,惊奇地说道,鼻子这么长。他皱着眉,用两根食指比画了一下长短。

你看到了吗?

这不还没挤进去吗?他撇着嘴说,咱俩一起试一下。

我们退后几步,挽起胳膊,一二三,朝人们的屁股撞去,人群晃了晃,像一堵墙,又站稳了脚跟。我们听着人群里的惊呼声、议论声,心急如焚。我们挽着胳膊又撞了一次,不知撞在了谁家女人的大肥屁股上,把我们弹了个仰面朝天,磕得后脑瓜疼。那肥女人还骂我们,哪个狗日的,小心撞死在我沟子里。我们摸着脑瓜,不知如何是好。赵阳刚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从鼻孔里揪出一根屁黄的鼻毛,说,有了。赵阳刚每次要出馊点子时,都会揪鼻毛,鼻毛一揪出,点子也就出来了。好像他的鼻毛是孙大圣的猴毛一样。不过他揪鼻毛是从他父亲那里学来的,他父亲那个鼻毛,黑漆漆从鼻孔里伸出来,像一簇草,那个密,那个长,都能扎小辫子了。没事干,他就揪鼻毛,一天揪几根,从不多揪,舍不得一样。赵阳刚就惹上了揪鼻毛的病。

赵阳刚从门口拾起黑婆婆家的猪食盆,端在手里,走到人堆后面,大声嚷道,油来了!油来了!人们一听背后油来了,赶紧让开一根缝子。我们腊月里赶集,人太挤,走不前,有人就喊油来了,前面的人生怕被油弄脏衣裳,自然会往边上躲一躲,路就开了。其实没油,是糊弄人的。缝子一出现,赵阳刚盆子一丢,喊了一声,上,我们像松鼠一样,嗖一下,钻了进去。懒球发现被骗,在人堆里摸到赵阳刚的头,弹了一颗“枣”,骂道,你个龟儿子,就知道撒谎。

我们在前面,透过低矮的猪圈墙,看清楚了。猪圈里,躺着黑婆婆家那头养了差不多五六年的黑母猪,闭着眼,吭哧吭哧出着气,屁股后面一堆红血水,猪蹄子可能踢腾过,显得肮脏不堪。黑婆婆蹲在一边,痴呆呆的,眼珠子落在面前的一个怪物上。这怪物,就是大家说的大象。它趴着,一动不动,比三月里集上卖的猪娃还大一点,身上红兮兮的,长着稀稀疏疏的白毛。当然,猛一看,好像就是头大点的猪。但细看,问题就出来了,这家伙真的长着一根长长的鼻子,没有赵阳刚比画的一膀子长,但跟我半截胳膊一样,粗细也差不多。鼻子还卷卷的,软乎乎的,搭在地上。除了鼻子,还有耳朵,比老母猪的耳朵都大,老母猪五六年了,耳朵跟我们家平底锅一样,也够大了,但这家伙的,比平底锅还大一点,扇形的,像个葵花叶子,耷拉着,盖在了脑袋上。就凭着这两点,人们都断定,这是一头大象了。

猪生大象。怪事啊。

我们在人们的议论里,大概知道,这象是正中午下的,那会儿,太阳热得要死,明晃晃的,砸在地上,烤得人脊背疼。然后老母豬就生了。黑婆婆想着老母猪会生五六头猪娃,因为猪肚子实在太大了,跟拖着个麻袋一样。但老母猪哼哧了半天,也没生下,等啊等,一条腿出来了。黑婆婆捉住腿,扯啊扯,疼得老母猪像挨刀子一般撕心裂肺地吼着。黑婆婆把一早上吃三颗洋芋的劲都使上了,才把猪娃扯出来。扯出来,也没发觉异常,可能是挣花了眼。然后就再等,等啊等,等着太阳移了一扎,也不见老母猪再有啥动静。黑婆婆想着,可能就这一头猪娃吧。这时候她才发现猪娃的确不对劲,长鼻子,大耳朵。她两腿一软,坐在猪圈,半天没起来。过门的懒球看到,消息也就很快传遍了村子。

有人过去扶黑婆婆,她起身,可能太猛,头晕了,脚底下打绊,站了老半天,才稳住。

猪生大象。怪事啊。有些老人摸着稀稀拉拉的几根山羊胡子说,我活了一辈子,还没见过猪能生大象的。有些人说,这是不是猪八戒投胎了啊,你看《西游记》里面,猪八戒就是投的猪胎,要是猪八戒,就了不得了,那可是净坛使者。也有人说,肯定是进化了,人不也是从猴子进化来的吗,大象肯定也是猪进化来的,反正谁也没见过大象的祖先。也有人说,这是不是野猪,老母猪跟野猪那个啥了,生了这么个怪物,但村子里已经十多年没见过一根野猪毛了啊。还有人说,会不会对面山林里有一头大象,这老母猪趁人不注意,跑去跟大象干了坏事,生了这个小象。还有人说,这是不是哪一路神仙投胎投错了,本应该投人的,结果投到了这儿,你看懒球媳妇不正是个大肚子嘛。人群轰一声笑了,懒球脸一红,嚷道,放屁。也有人说,这很正常,鸡变凤凰,蛇变龙,牛变麒麟,扫把星还是姜子牙的老婆变的,如来佛的舅舅还不是大鹏鸟变的,正常得很,天道嘛,啥都有可能,能说清楚也就没意思了。但最后,还是有人说,不管啥原因,反正不吉利。

我正听得过瘾,在人堆里,听见我父亲喊我的名字,叫我去放牛。哎呀,又要放牛,太痛苦了,这比顿顿喝玉米面拌汤还痛苦,再说,大象我还没看够哩。有人让黑婆婆端点猪食,喂喂大象,看吃不,最好别放胡麻衣子,弄点玉米糊糊。黑婆婆摸着蓬乱的灰头发,从人堆里出来,提着赵阳刚扔掉的盆子,进了厨房。

我依依不舍地回了家。母亲唠叨着,又跑去瞅啥热闹了,你啊,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是不是,你再跑黑婆婆家,看我不把你撕成片。冤枉啊,我吃都没吃饱,还撑得。我想回击几句,但父亲在牛圈给我解牛缰绳,出来了,我忍住,没敢发声。母亲又黏糊糊地问,到底看啥去了?我不想说,懒得理她,顿顿做玉米面拌汤,还老骂我,爱告状。快说啊,说了晚上包洋芋扁食。我一听扁食,口水就灌满了嘴巴,把黑婆婆家老母猪生大象的事给她说了。母亲也很吃惊,哦哦着去找父亲了,她肯定又要给父亲说去了。母亲就爱当个传声筒。

我赶着牛,还想着大象长长的鼻子和大大的耳朵,毛茸茸的样子,躺在那里。我听见虎皮喊着口诀子,回了家,他也被他父亲赶去放驴了。

豁豁牙,漏气气,

吃你舅家狗屁屁。

村子里好多人都不怎么喜欢黑婆婆。当然,都是大人了。大人才讨厌呢,动不动就对别人有成见。但孩子们是喜欢黑婆婆的,她待我们很好。我们去她家耍,她总是翻箱倒柜给我们找好吃的,比如水果糖啊,饼干啊,红绿丝月饼啊,最不行也是几颗核桃杏子的,如果没有这些零嘴,至少能蹭半片玉米面馍,一颗热洋芋,半截玉米棒啊啥的。不像其他老人,我们去玩,就把我们赶了,说我们是土匪。我们吸溜着鼻涕,一边吃,一边问黑爷爷好些没。黑婆婆不言语,只是看着我们吃,嘴角上扬,微微笑着。当然,除了吃的,黑婆婆还给我们念口诀子。她知道的口诀子可多可多了,怕一个大粮仓都装不完,怕念三天三夜都念不完。我们嘴里常喊的口诀子,除了我们瞎编的,或者从大孩子那里听来的(大多都是骂人的),就全是黑婆婆教给我们的。

我们坐在黑婆婆家的杏树下,围成一圈。杏子还是绿的,小铃铛一般,藏在叶子里,生怕被我们这些泼猴发现吃掉。黑婆婆坐在中间,她的青布衫洗得发白,上面的扣子,一颗一个颜色。她念口诀子给我们听。

瓜篱瓜,

瓜篱背后开黄花,

一开开到沟底下。

沟底坐了个老邻家,

生下儿子会跑马,

生下女儿会扎花。

大女子扎了个鸡冠花,

二女子扎了朵牡丹花,

丢下三女不会扎,

一扎扎了个狗猹猹,

她妈气得绊脚丫,

把你这脓包杀了吧,

妈,妈,你不要杀,

让女子再来试一下。

我们哗啦啦笑着,打闹着,嚷着,妈,妈,不要杀,不要杀。我们觉得好开心,我们谁也不愿当三女子。有人说,黑婆婆,再来一个吧。

娃娃乖,引上街,

核桃枣儿揣满怀,

揣满了,引回来。

娃娃勤,爱死人,

戴银项圈拴铜铃,

谁见谁心疼。

娃娃懒,

狼掂上跑了八条硷,

叫人撵,人不管,

叫狗撵,狗嫌远。

听懂了吧,娃娃要乖,要勤快,要是懒,狼掂上跑了,也没人管的。黑婆婆伸着指头说。

我们又哗啦啦笑了,头顶的青杏子啊,风一吹,叮叮当当也笑了。有人说,虎皮懒。虎皮推搡着说他的人,说,我不懒,我不懒,我每天早上给我妈倒尿盆哩。我们又笑了,笑得龇牙咧嘴,口水横流,黑婆婆也笑了。虎皮摸着刚剃过不久还留着血斑的头皮,撇着嘴说,笑什么啊,我不懒,懒球才懒哩,懒得球擦沟子哩。

黑婆婆一拉脸,假装生气地说,不许说脏话。虎皮吐出舌头,扮个鬼脸。

赵康辉又抓胳膊窝子又抓脖子,抠得脖子一片红。他往指头肚上唾了一团唾沫,往脖子上抹。他是痒的,越痒越抓,越抓越痒,我们叫他虱子罐罐。他线衣上的虱子,在衣服的缝合处,一疙瘩一疙瘩,又白又胖,肚子鼓胀,装满了他的血。随便撩起衣襟,就能捉下来一只。他的胳膊窝子里,简直是养着一圈羊。我们都说,赵康辉的一点血,都喂虱子了,他瘦得跟玉米秆子一样。有时候,我们上课,赵康辉的虱子从衣领里钻出来,顺着脖子根一直往上爬,后面的同学看到,憋着嘴笑,憋不住,笑出了声。赵文革赵老师把他喊起来,欢喜药吃上了吗?笑啥笑。报告老师,赵康辉的脖子上有虱子。同学们一听,哈哈大笑,赵老师也笑了,说,赵康辉同学,把你的“亲戚”藏起来。同学们一瞬间笑得东倒西歪。赵康辉伸手,很准确地摁住虱子,两指一夹,放在课本上,虱子手脚刚伸展,就被赵康辉脏兮兮的指甲皮嘣一声,挤死了,一抹子血溅开来,落在他的鼻尖上,白白的书上,留着一坨红,一张虱子皮。当然,赵康辉的虱子并不是一无是处,有时候,我们玩腻了,没新鲜的玩法了,虎皮会提议,用赵康辉的虱子比赛。但赵康辉的虱子不是白送人的,他才舍不得呢。最后,我们答应他,每人送他半牙苹果,他给我们连着送三天虱子。我们从赵康辉的线衣上,捉下来一堆虱子,瘦弱的,挤死,大的,能蹦跶的,手脚麻利的,留下。找一张白纸,一人一只,放在起跑线上,比赛,看谁的最先到达终点。最后一个到的,要给其他人当马骑。每一次玩毕这个游戏,回去第二天就挨一顿母亲的数落,她伸着脖子,跟鹅一样,叨叨道,你啊,跟猪一样啊,又把赵康辉的虱子带回来了是不是,昨晚把我差点吃没了,你啊,真跟猪一样,以后再玩虱子,小心你的爪爪被我剁了。好吧,母亲又发明了一种害我的办法,剁爪爪。不过那几只虱子我们玩结束之后,急着“骑马”,没有弄死啊,鬼知道是不是粘到我衣裳上了。

赵康辉从胳膊窝子里摸出一只虱子,放在食指肚上,用两个拇指的指甲盖一挤,嘭,虱子死了,血溅了,留下个空皮皮。他说,黑婆婆,再说一个带动物的吧。

猫儿念经,

念到三更,

三更讨卦,

讨个勺把,

勺把舀水,

舀个精鬼,

精鬼掏泉,

掏出张镰,

张镰赶车,

赶出爷爷,

爷爷坐堂,

坐出妒羊,

妒羊打头,

打出马猴,

马猴踢箭脚,

踢他娘娘两个青眼窝。

我们摆手叫好。赵康辉问,张镰是谁啊?

黑婆婆答,一个人。

为啥叫张镰?

我也不知道。

那谁知道啊?

黑婆婆在赵康辉的歪脑瓜上轻轻戳了一指头,你个话痨痨啊。

我问,黑婆婆,你的口诀子哪里来的?

听来的,我的婆婆活着时,给我念,我就记下了,你们要是用心听,也能记下,以后就可以给你们的娃念了。

一听娃,我们害羞了起来,嘻嘻笑着,我们都还是娃呢。虎皮说,还有动物的吗?还想听。

黑婆婆说下次吧,不能一次听完,你们去玩吧,康辉,你过来,把线衣脱了。赵康辉把线衣脱掉,递给黑婆婆,光溜溜的身子,肩胛骨和肋子骨直愣愣戳着,上面挂着一张蜡黄的皮。黑婆婆打发赵康辉给她拿来老花镜。黑婆婆戴上眼镜,一点点在线衣里子上找虱子,一边找,一边自言自语,康辉,你妈是多懒啊,你看你线衣上的虱子,排成队,排成五米长了,你看你被虱子啃得,瘦成啥了,你们家要是没洗衣粉,你走的时候提一点,回去你妈洗衣裳时,放上,虱子就毒死了,你这是胳膊窝里的,都成精了,哎,可怜娃。黑婆婆找出一只,丢进嘴,门牙一磕,啪一声,咬死了。她把虱子皮吐出来,她的门牙上沾满了血。我们很好奇,黑婆婆怎么吃虱子啊?我问我母亲,母亲不以为然地说,你舅婆也吃啊,没啥大惊小怪的,老一辈人嘛,节约,虱子肚子里的血,自己吃了,不浪费。我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我们去玩了。赵康辉靠在黑婆婆跟前,看着黑婆婆给他捉虱子。黑婆婆说,你冷就去拿一件我的衣裳披上。赵康辉说不冷。他们头顶的杏子树,绿油油的,阳光落下来,一些细碎的光斑,漏过树叶,落满了地。那只长胡子的黄狸猫,趴在地上,玩一根白鸡毛。

拍手手,盖房房,

里面坐着个花娘娘。

日子就这么过着,我们也这么长着。风一吹,我们长。风不吹,我们也长着。

只是黑婆婆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黑爷爷在炕上瘫痪了好多年了,六七年,或许还久些。反正我印象中,黑爷爷就一直躺在他们家炕上。起初,黑爷爷还能坐起来,吃饭、喝水不用人喂,现在不行了,直接不能动弹了。

我们去黑婆婆家玩,黑婆婆不在,可能给老母猪剜苦苣去了。我们站在黑婆婆昏暗的屋子里,浓烈的霉味,雾一般,罩着一切。我们站了好久,眼睛才适应了黏糊糊的黑。黑爷爷躺在炕上,他可能听见我们的声音了,嘴里哼哧哼哧说着什么,听不清,好像被一口浓痰堵着。

枣红色的供桌上摆着一碟花生,可能是供品。花生前面,是一个醋色陶瓷香炉,香燃完了,堆着一层香灰。再前面,是一个陶瓷的观音菩萨,站在一块砖头上。观音的肩膀上,落了灰尘,很旧很旧的样子了。黑婆婆好像信佛吧,但不念经,只是初一、十五烧一炷香,但也不吃葱啊韭啊蒜啊这些,说是什么五辛,味太冲,护法嫌臭呢。反正我是搞不懂,我什么都吃,生冷不忌。虎皮从碟子里捏出一颗花生,被我发现了。我觉得不应该吃,因为不是黑婆婆给我们的,算是偷。虎皮不高兴,把花生丢在桌上,气呼呼地说,不跟你玩了,康辉、阳刚,走吧,我知道一个地方有野鸽子,咱们去捉。他们呼啦啦跑了,留下我一个。赵康辉和赵阳刚是虎皮的跟屁虫。我说跟屁虫,哼。赵阳刚喊着:点,点,点屁虫,家家门里过事情,一碗麸子一碗米,放哈屁的就是你。跑远了。

我无所事事,凑到黑爷爷跟前。借着窗户里漏进来的光,我第一次看清黑爷爷。他个儿好高,躺着,脚板都抵着墙。他的眉毛花白了,但很浓,像地埂上两溜落了霜的枯草。眼睛很亮,跟红泥湾的两眼泉水一般,一点不浑浊。只是人很瘦了,比赵康辉瘦多了,真的是皮包骨头,像一把干麦草,稍微有点火星子,就化成了灰。我想跟黑爷爷说几句话,他老躺着,肯定也很没意思啦。但我不知道该说啥。我瞅他的眼睛,他也瞅着我的眼睛。我在他的眼珠子上看到了我,我的瘦脸,瘦下巴,鸡窝一样的头发。

黑爷爷是怎么瘫痪的?大人们谝椽的时候,我隐约听过,但记不太准确了。

那时候,反正很早了,黑爷爷家是地主,后来斗地主,他们家挨了不少整,当然,他们家也整过不少穷人。我曾祖父就给他们家扛过长工,还挨过黑爷爷父亲的鞭子。黑爷爷小时候上过私塾,是个文化人。新中国成立后,队里缺个文书,找不下人,有人提议黑爷爷,但被否决了,成分不好。后面公社要个能写会画的人,有人提议黑爷爷,但还是因为成分原因,被否决了。黑爷爷就一直在家里种地,他人精干,又白皙,算是队里的美男子了。

有一年,來了一支外地文艺小分队,到队里进行演出交流。黑婆婆当时就是文艺小分队的一员,专门编快板词的,这可能跟她会念好多口诀子有关。

那一晚上的演出,是在麦场里举行的。除了秦源的人,四周好几个大队的人,听说有演出,饭都没咽进肚子,火急火燎地来了。大队干部也很重视,跑了几十里路,借了一台发电机,挂了个大灯泡,照得打麦场明晃晃的,跟大白天一样,谁腮帮上有几颗油星点点(雀斑)都能看清楚。为了制造氛围,大队干部还把谁家的寿材板抬过来,临时搭了个台子,上面绑着红洋布挽成的大花,一派热热闹闹、喜喜庆庆的场面。麦场上,老的少的,不能来的,能来的,能动的,不能动的,都来了,把台子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人们挤在一起,前胸贴后背,欢呼着,尖叫着,裹在混合着汗臭味的骚热里,像一锅开水里的饺子,翻腾着,马上就熟了。

至于那天晚上具体表演了啥节目,多年以后,大家抓耳挠腮,也想不起了。好像有几个样板戏,好像还有一个快板啥的。人们想不起了,或许是时隔多年,被生活的艰涩把记忆的枝枝丫丫剁光了,也或许是那一晚上猝不及防的停电,让大家的记忆也陷入了黑暗。

当节目演到一半,下一个节目就是快板时,突然停电了。这个快板据说是所有节目里最精彩的一个,尤其是快板词,写得太好太妙了,专门放在中间,提神的。但停电了,停电的原因是谁家的娃夹不住,一泡尿浇到发电机上,发电机烧了。那时候的人,没怎么见过这玩意儿,也不会修理。人群陷入黑暗,嗡嗡嗡叫着,有人说笑,有人咒骂,有人喊叫,有人放屁,有人打嗝。大队干部提议,节目到此为止,反正黑天黑地,演没法演,看没法看。但社员们不同意,文艺小分队的人更不同意,小分队里的黑婆婆坚决不同意。就在场面陷入僵局的时候,黑爷爷挤到前面,说,你们等会儿。然后挤出人堆,跑了。过了一阵,他提着一盏大马灯来了。这马灯,据说是他父亲半夜起来提着检查长工有没有给牲口填夜草的。黑爷爷点着马灯,虽不如灯泡亮,但也基本能看清人的脸了。昏黄的光铺开来,盖在人们头顶,人们像解放了一般,嗷嗷欢呼着。

随后的演出,都是在黑爷爷举高的马灯下进行的。有人说挂在木杆上,黑爷爷说人多,怕挤下来,不放心。黑爷爷举着马灯的姿势,听说很威武,很气派。灯光洒在他棱角分明、浓眉大眼的脸上,像涂了一层金粉,英俊而庄严。估计后半场节目,人们都是看黑爷爷举马灯了。

看黑爷爷举马灯的人,还有黑婆婆。

文艺小分队在秦源修整了两天,第三天就上路了。但第三天上路时,发现黑婆婆不见了。不见的,还有黑爷爷。小分队的人找了一天,也没找到。大家判断,可能是黑爷爷把黑婆婆拐跑了。小分队把状告到公社,公社书记很生气,说是没有管好地富反坏右分子,属于失职,把大队的几名干部狠狠收拾了一顿,还给了处分。从这开始,大队的干部就把责任推到了黑婆婆头上,说是她把黑爷爷这个地主的后代勾引跑了,牵连了他们。这份怨恨,也传染给了其他人。这可能是人们最早对黑婆婆有成见的由来吧。

后来,过了好多年,世道变了,消停了,黑爷爷带着黑婆婆回到了秦源。

黑婆婆四十多岁时,听说看上了另外一个村的男人。那男人是个做生意的,很有钱。反正搞不清具体啥情况,黑爷爷人也不差,她怎么就跟别的男人好上了,不可思议。村里人觉得这样朝三暮四、勾搭野男人的女人,简直太伤风败俗了。这时候,大家对黑婆婆的成见又积厚了一层。后来,黑爷爷去那男人家找黑婆婆,把那男人脸上一顿巴掌,抽得口鼻流血。那男人气不过,花钱雇了几个贼,在黑爷爷赶集去的路上截住,把腰打折了。自己的男人被人把腰打折了,黑婆婆才安了心。起初,黑爷爷的腰还勉强能用,干点轻松的活,能撑住,到老了,就彻底不行了,瘫在炕上,再也起不来了。

黑爷爷和黑婆婆没有娃。说是早些年曾生过一个女娃,嫌弃是女的,送了人,后来再没有生养。他们曾要过那个女娃,但人家不给,最后托了好几层关系的亲戚,人家才答应让女娃一年到他们家住半个月。那女娃确实来过,长得水灵灵的,父亲说,来了后,跟黑爷爷两口子不亲,也不叫爸妈,也不说话,动不动就哭着要回家。时间到了后,女娃被送走了,两口子觉得再是亲生的,也不如拉扯的,娃不愿意,就不勉强了,免得害了娃害了人家。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大家一直觉得黑爷爷和黑婆婆没有娃。

可能是老了,也可能是没有娃,所以黑婆婆对我们很亲热。

我在黑爷爷的炕沿前站了多久,想不起了,只是屋子更加昏暗了。在昏暗中,黑爷爷的眼珠子更亮了,像点着一盏灯,一些光都要从眼窝里跳出来了。黑爷爷盯着我,咳嗽了两声,嗷嗷叫着,似乎在说什么,他费力地抬起胳膊,朝炕上拍了拍。我搞不清他要干什么。是渴了吗?我端了一盅水,递给他,他摇头。是饿了吗?我找了一块馍,递给他,他摇头。是想尿尿了?我从板凳底下摸出尿罐,举到他跟前,他还是摇着头。他又拍了拍炕。我就纳闷了。难道炕底下有什么?我只好揭起席子。席子下面一层薄薄的炕土,一股喷鼻的炕烟味升腾起来,罩住了我的脑瓜。我把席子往高再一提,下面压着一张钱,五十元。我摸出钱,捏在手里,心开始扑通跳起来。我把钱塞进口袋,把席子放下。黑爷爷应该没有看到我拿了钱。五十元,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五十元能买两袋化肥,能买一堆鸡蛋糕,能买两套衣服,能交半学期书本费呢。当然,也能在集上吃好多好吃的。比如吃四碗面皮、两个韭菜盒子、一碗羊肉泡馍、一串糖葫芦、一包果丹皮,还能吃什么呢,我实在想不起了。但至少不用吃母亲的玉米面拌汤,我就谢天谢地了。我已经偷偷决定,带着这五十元,叫上赵康辉和赵阳刚去集上好好吃一顿,不要虎皮。

在,我也不清楚。也或许是他喜欢我,故意把这五十元送给我的。后来,每当我自责时,我也只能用这个似是而非的理由安慰自己。

我揣着钱,撒腿就跑了,出门时正好撞在黑婆婆怀里。她说,玩啊,去哪儿?我心跳得厉害,冒着汗,腿都发软,支支吾吾说,不了,回去放牛了。黑婆婆还问,前天教的口诀子记得没?记得。那背几句。我假装若无其事的样子,干咳着,心里慌慌的,胡亂背了几句:

贼娃子,遛娃子,

上树偷你舅舅狗娃子。

你舅舅不在,

偷了你舅妈的烂裤带。

当我随口背完后,才发现竟然背了一手贼娃子的,我脸红成炭,不敢再逗留一秒,就狂奔了。

后来,我们长大了,一个个跟掀把一般高了。黑婆婆家的那棵杏树,也更茂盛了,把半个院子都遮住了。那只黄狸猫,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来。母亲说,所有的猫,老了,都会走掉,它们跟人一样,出家念佛去了。猫也信佛,哦,我第一次听。

我们都离开了秦源,有的去上学,有的去打工了。我们的童年戛然而止。但我总是想起那些小时候一遍遍念起的口诀子。

比如哄小孩睡觉的:

嗷嗷——

娃娃乖,

睡觉觉,

天上跌下来个老豹豹,

头上戴的铁帽帽,

腰里系的草幺幺。

比如转娘家看嫂子脸色的:

大麦芒,一扎长,

天明走到娘跟前。

娘欢喜,大欢喜,

哥哥听了也欢喜。

嫂子一直眼儿吹火哩,

一只眼儿瞪我哩,

嫂子嫂子你没瞪,

不吃你馍不喝你的酒。

大哥拉马让我走,

二哥推我上马台,

三哥哭哭溜溜问我几时来。

有大有娘天天来,

没大没娘吊回孝再不来。

比如怕老婆不孝顺父母的:

麻野雀,尾巴长,

娶哈媳妇子不爱娘。

把媳妇子背到热炕上,

把老娘背到河畔上。

把媳妇子热得气刚刚,

把老娘冻得硬邦邦。

还有我们当时一听就害羞的:

青杨柳树长得高,

你看干哥哥哪达好。

东山里核桃西山里灶,

干哥哥好像个杨宗保。

荞麦开花一溜溜白,

你看干妹子哪達美。

前山里韭菜后山里葱,

干妹子好像个穆桂英。

当然还有很多很多,有些刻在了脑海里,有些念着念着也就忘了。直到后来,才发现这些口诀子也不只是几句有意思的词儿,更不是顺口溜,它里面蕴含着祖祖辈辈总结的深刻的道理和一个个鲜活生动的故事。顺着这些口诀,就能摸到老祖先的根脉,能摸到人世间的哀乐,能摸到生命中那些最温暖最闪光的部分。

我们没有多少机会去黑婆婆家了,逢年过节,有时候去也是打个转身,有时候也就忘了。他们老两口还在世上,只是愈发老了。黑爷爷彻底不能动弹了,跟植物人一样,浑身只有眼珠子还能动。这样一来,屋里屋外的所有事儿就全堆在黑婆婆身上了。除了做饭、洗衣、填炕,还要喂黑爷爷吃饭,动不了,只能一勺子一勺子喂,半碗饭,能吃一个钟头。还要端屎端尿,经常翻身子,不然长褥疮,浑身就腐烂了。这些还勉强能用一把老骨头撑住,最要命的是家里种着四五亩地,麦子、油菜、洋芋,样样都必须要种的,不种吃什么。还喂着一头毛驴,没有毛驴,怎么耕种,怎么驮运。秋天,人家种麦种油菜,她一个老人,不会耕不会耱,不会遗籽。眼看着人家都种上了,她家的还落不了地,心慌得要死。前些年,身体好些,还能找个人帮工,给人家帮个忙,人家给他帮着种。现在没力气了,帮不动了。只好去央求别人,但这是长年累月的事,人家帮了几次,也就不想再帮了。即便种上,收割,挖刨,驮运,也是大事,她也没办法。以前背,现在背不动了,又不好再打搅别人。最苦闷的还有驴,夏秋倒好,赶出去,啃青草,冬春就不行,得铡草。铡草是个力气活,她干不动的,村里人看不过,有时帮着铡一背,但十天半月吃完了,还得铡,这可怎么办?

日子过得麻烦透了,过不前了。黑婆婆守着寂静的院子,把星星都守灭了。她想找根绳子吊死算了,啥心也不操了,啥罪也不受了。但死了,老头子咋办?驴咋办?塌房烂院咋办?还舍不得。不如先活着。

就当黑婆婆觉得日子快走到头了的时候,有一天,村里来了个要面客。秦源人把叫花子叫要面客。黑乎乎一个人,蓬头垢面,破衣烂衫,看年龄也六十多了。操着一口四川话,从村东头讨到西头,把要到的干馍、面粉,分别装进两根化肥袋,再放进背篓。他也去了黑婆婆家,黑婆婆在屋檐下簸粮食。进来了个黑乎乎的东西,她一恍惚,还以为阎王爷打发黑无常勾她的魂来了。当黑乎乎的东西叫了声大姐,给点吃的时,她才看清楚是个人。她把簸箕放在腿上,说,我也是个可怜人,还有一个瘫着,哪有多余的吃的。要面客站着没动。黑婆婆愣了一会儿,说,你等会儿。放开簸箕,起身,拍打掉裤子上的土,进了屋,从屋里拿出巴掌大的两片馍,递给要面客。要面客装上,没说啥,转身,刚走到门口,黑婆婆叫住了他,说,你给我帮一把,把这两袋粮食往厢房搬一下,我实在挪不动。要面客放下背篓,走到屋檐下,半蹲着,把粮食抱到了廊檐上,两手揪住口袋角,提进了厢房。

天阴沉沉的,要下雨了,粮食搬不进屋子,被雨浇湿,就发芽了。还好要面客搬进去了,要不又愁坏了。

黑婆婆给要面客倒水,要面客摇摇头,背着背篓走了。

晚上,雨淅淅沥沥地下着,雨点落在杏树叶子上,唰唰响着,像光阴里那无数的苦难,密密实实来了,让一个年迈的人,难以招架。屋子昏暗透了。老伴躺着,只有出气的声音,有老鼠,爬在椽头,磨着牙,吱吱叫着。喊吓一下,就消停半天。要不是要面客,那两袋粮食,得倒出来,一点点端进厢房,再装满,够折腾人的。要是老伴能动弹,能干活,也就不会这么难场了。家里还真的需要一个男人啊,人们说男人是顶梁柱,一点儿不假。可自己的男人,只有一口气。黑婆婆睡不着,胡思乱想。

第二天,人们发现要面客没走。第三天,黑婆婆去麦场背麦草,扯了几把,塞进背篓,再扯,太瓷实,扯不下来,她顺手往草垛子下面扯,手一伸进麦草,软乎乎,吓了个半死。背篓倒在地上,她躲在一边,看着麦草动了动,里面站起来一个人,顶着一头草,黑乎乎的,是要面客。你个死鬼,吓死人了。黑婆婆气呼呼地骂道。要面客从草堆里出来,顶着一头草,站一边,不言传,草婆婆怀疑他是个哑巴。她把麦草塞满背篓,往实压了压,没背起,刚要再试,要面客走过来,一把抓起背篓,丢在自己肩上,背走了。

背回麦草,黑婆婆端了水,让要面客洗洗脸。要面客直愣愣立了半天,才蹲下,洗了起来。他怕是半年没洗脸了,半盆水,洗成了黑泥浆。洗过脸之后,要面客精神了好多,四方脸,大眼睛,高鼻子,看着也不丑。黑婆婆端了一碗汤,要面客蹲在屋檐下,狼吞虎咽,几口喝了个底朝天,恨不得把碗翻过舔了。黑婆婆又端了一碗。吃罢,要面客准备走,黑婆婆说,下雨,麦草里湿,也不能睡,会潮出病,你留下,在厢房铺一个麻袋,凑合一晚上,比麦草里强多了。要面客犹豫了半天,又折回来,蹲在屋檐下,看雨水细长细长,从灰蒙蒙的天空扯下来,粘到地上,像一张网,把人罩住了。

晚上,要面客在厢房地上睡了。

接下来的几天,要面客都在厢房地上睡了。

没有人知道黑婆婆和要面客之间的事,她也没有给外人说。人们只知道从那天起,要面客就在黑婆婆家长久地留下了。一开始,也有人议论,说黑婆婆秉性难改,年轻时勾引黑爷爷,又勾引野男人,现在老了,还勾引一个要面客,这多贱。但回过头一想,都老成那样了,勾引了,又能干啥事,况且黑婆婆真的需要一个男人,帮着她干家务,干农活,你不看这么多年,她一个人忙里忙外,活得多难场。谁要是换成黑婆婆,估计活不前早喝药上吊寻了无常,还能忍到今?这么一想,大家也觉得很正常,甚至还有点为黑婆婆感到庆幸。

天凉了,杏树叶子落了满院,要面客提着笤帚,唰唰扫成一堆。门口的洋槐树被雨冲倒了,要面客提着锯子,吭哧吭哧锯成一截一截,又用斧头劈开,码在了墙根。驴没草了,要面客提着镰刀出去割了一山,绳子一捆,背回来了,够吃半个月。要面客的头发剃了,胡子刮了,衣服也洗过了,虽然人显得苍老,但看着有精神了,也有使不完的力气了。

该刨洋芋了,要面客扛着锄头,赶着毛驴,驴背上架着鞍子,鞍子上搭着口袋。黑婆婆后面跟着。进地,先把杂草拔掉,丢在地埂下,再把干枯的洋芋蔓拔掉,堆在一起,等干透了背回去當柴烧。然后就用头,一窝一窝挖,刨出来的洋芋,一提一疙瘩,七八颗,像一家人。白嫩嫩、圆滚滚的洋芋,粘着泥土,像一群光屁股的孩子,躺在地上,有些脐带都没有断呢。要面客刨洋芋,黑婆婆擦掉洋芋上的泥土,按大小,放成两堆,晾干了,就该往口袋里装了。

他们赶着毛驴,驮着一口袋洋芋回来了。有人碰见,打招呼,黑婆婆说话,要面客还是一言不发。大家隐约觉得他们是两口子了。

刨完洋芋,天冷了,该烧炕了,厢房地上也睡不住了。一天晚上,吃毕饭,黑婆婆出门,安顿要面客给黑爷爷把半碗饭喂了。要面客把黑爷爷的枕头垫高,端着碗,一筷子一筷子,小心翼翼,把饭喂光了。晚上,睡觉时,黑婆婆说你就别过去了,那边太冷,睡炕上吧,暖和点儿。那一晚,黑婆婆睡中间,靠窗户,是黑爷爷,靠炕柜,是要面客。一晚上,三个人,都没睡。

人们都说黑婆婆有两个男人了。

黑爷爷心里想着什么呢?母亲端着碗,吃着馓饭,疑神疑鬼地问。父亲瞪了一眼,说,你啊,一天胡上心的啥,饭都把你的嘴塞不住。母亲气嘟嘟的,嚷道,你懂个屁。父亲把碗放在炕上,气呼呼出门游世去了。母亲骂道,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是啊,黑爷爷的心里会怎么想呢?

又是好多年过去了。我和伙伴们像一棵树上的果子,有的还那样长着;有的长着长着,就凋零了;也有的,长不长,都无所谓了。那个上房揭瓦、翻墙捉鸡、上课捣蛋、下课闯祸、在家撒懒、出门称霸的虎皮,那个大我们好多岁,年年留级,跟我们留成了同学的虎皮,长大了也江山易改,禀性难移,最后因为几句口角,动了刀子,杀了人,最终,进了班房,判了刑。大家都说,虎皮那德行,进去是迟早的事。在监狱里,虎皮是否还记得小时候我们坐在黑婆婆家的杏树下,听她念口诀的日子呢?如果记得,他会生满如荒草覆盖家园一般庞杂而无助的惆怅吗?

后来,我去过黑婆婆家,她还问起虎皮,我说在城里打工,她说几年没见了,我骗她说会过日子了,忙着挣钱娶媳妇呢。黑婆婆拄着棍子,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念叨着,一个个都长大了,长大了。我没有告诉她,虎皮已经守着铁门铁窗多年了。同样,我也没有告诉虎皮,小时候,他让黑婆婆再念一个有关动物的口诀子,黑婆婆后面给我念了一个,说我记性好,听回去,给大家教,结果我忘了这件事,幸好,口诀子我还记着:

荠儿菜,顶锅盖,

老鼠擀面猫切菜,

狗烧锅,鸡点火,

屎爬牛踏调货,

小兔子上案捏窝窝。

赵阳刚呢,娶了媳妇,成了家,从媳妇那里继承了制作猪油盒的手艺,在城里摆起了早摊点,虽然人苦点儿,毕竟日子有奔头了。一年下来,也能落个好几万,攒一点,在城里买套房,交个首付,两口子的目标就是还房贷,似乎很苦,可光阴你不这么过,还能怎么过呢?想想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求个心理安稳,也就这么一天天过了。

那个我们嘴里的虱子罐罐赵康辉,在外面打工多年,认识了外地的姑娘,领回来,生了一堆娃,日子几乎快要过烂包了。后来,鬼知道他那根弦不合适,喜欢起了倒弄盆景,这倒罢了,人却懒成了黄腰蛇,家里的事,不理不问。后来,连着下雨,因为没柴烧,和媳妇吵了几句,媳妇毁了他的盆景,他打了媳妇,结果,媳妇喝药自杀了。一个人,把日子彻底过成了渣。听到他的家事,想着她那年纪轻轻的媳妇已不在人世,想着他的一堆孩子,将无依无靠,真让人伤心。

赵康辉走了,好多年,都没有回来,之前,还在QQ有联系,后面可能把我删了。我们之间也就失联了。不知他有没有在自己酿成的悲剧中醒悟过来,也不知他还再回不回秦源了。时光跌宕,世事苍茫,这人间的事,难以说清,且多是悲情。

而我呢,混迹城里,谋得一份工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整天平庸无为,偷闲写两篇文章,聊以自慰。只是小时候讨厌极了的玉米面拌汤,突然爱喝起来。喜欢上了那粗糙的玉米面疙瘩下咽的感觉,喜欢上了洋芋疙瘩咬碎后的绵软,喜欢上了清冽的浆水里那醇厚的回味,其实还是喜欢上了那清贫的童年里,无忧无虑的光景,和母亲那有事没事旧毛线般的唠叨。两三月,不喝一碗,就想,就馋,就跟丢了魂一样,心神不安。

每当想起小伙伴们,我就想起黑婆婆给我们念过的口诀子:

月亮月亮朝西转,

十个秃子睡满院。

大秃子有病二秃子慌,

三秃子担水熬米汤,

四秃子匹驴叫阴阳,

五秃子打坟带穿堂,

六秃子抬七秃子埋,

八九秃子哭得稀嗨嗨,

断路的十秃子还没来。

十个秃子,十个弟兄,我们究竟是哪一个秃子呢?

至于黑婆婆家老母猪生的大象,我本来是记着的,但后面,也就忘了。当初,我想着,猪生大象,可能是这世上最古怪的事了,没想到,这世上,还有比这更不可思议的事。一头大象算得了什么呢。那天晚上,放牛回来,我把牛直接赶进牛圈,没顾上拴,准备去黑婆婆家看大象。刚跑到大门口,母亲就把沾满面粉的脑袋从升腾的雾气里戳出来,跟妖怪一般,吼道,饭熟了,干嘛去?我骗她撒尿。她早已识破了我的谎,扯开破嗓子喊,骗谁啊,你尾巴一翘,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是不是要看大象去?!回来,帮你爸抬牛粪去。不!我告你,你嘴再伸那么长,小心我割了今晚炒臊子。就不!我给你说啊,黑婆婆家那大象已经死了,你回来没一个钟头,就死了。啊!我脑海里闪过那长长的鼻子、大大的耳朵,还有红兮兮的皮。怎么死的啊?鬼知道呢,反正死了。我挠着脑瓜,郁闷极了,还想着以后有大象玩了,可现在啥都没了。死哪儿了?埋了。埋哪儿了?我说你怎么这么多烂话啊,我又不是大象,咋知道死哪儿了,我也是听说的,回来吧,站门口要当门担啊,快去帮忙。我撇着嘴,极不情愿,把一块干牛粪踢到了窗户上,把窗户纸打了个窟窿,幸好没被母亲发现。我赶紧钻进屋子,把牛粪拣出来。母亲在黏稠的白雾里,声音嗡嗡嗡的,说,今晚不是玉米面大拌汤,蒸米饭的。一听米饭,我的沮丧气才消了消。

可怜的大象,只活了几个钟头,就死了。老母猪,没过多久,也死了。

大象死了后,人们觉得黑婆婆家不吉利,可能要出大事,但没有。多年以后,黑爷爷终于过世了。他在炕上瘫了好多年,人们都把他忘记了。直到他的死讯传遍村庄时,人们才再一次想起那个高举马灯的少年,那么英俊、威武,虽然昏黄的灯光难以照亮打麦场,但却照亮了人们的心头,就那么小的一块地方,落着橘黄的灯光,是温热的,连整个人都感觉暖暖的。可他终究还是没有举起自己的马灯,他在遇到黑婆婆的那一刻,似乎就注定了他的灯将不再亮起。直到后来,他走向了无尽的黑暗。掌灯人,从来都是深陷黑暗。

人们早已把大象的事忘得一干二净,也不会把大象和黑婆婆一家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只有我,还记得那头大象,它一直活着,越长越大,摔着鼻子,摆着耳朵,迈着沉重的步伐,在黄昏深处走过,大地都被它震得轰隆直响。而落日,是它走向草原之前的最后一个脚印。

再后来,黑婆婆也过世了。她是病死的,老咳嗽,咳了整整三年,白天咳,晚上咳,去衛生院检查,查不出来,只是给了几服中药,吃了,也无济于事,城里面的大医院,是没有去过的,怕花钱,本来也没有钱。就一直拖着,拖了多年。她一咳,人烟稀少的秦源都在颤抖。她在春天的草缝里咳,在夏天的炊烟里咳,在秋天的洋芋窖口咳,也在冬天的冰凌尖上咳。咳得四季的皮肤都疼,咳得时间的骨头都疼。最后,一个杏花含苞的初春,她躺在炕上,靠窗的地方早已空落落的。要面客坐在炕头,用电炉子反复给黑婆婆熬着梨水。黑婆婆不停地咳着,顾不上喝枕头边冒着热气的梨水,两只胳膊抱着胸口,牢牢摁着心脏,她咳着咳着,没摁住,一呕吐,把心咳了出来。她掬着自己的心,红殷殷的,血淋淋的,跳动着,冒着热气。院里的杏花,那一刻全开了。杏花们,纷纷喊着疼,开成了血红的颜色,像大雨一般,铺天盖地,倾泻而来,把秦源淹没在了红色的河流里。黑婆婆含含糊糊地说:我这辈子,亏心事……然后就过世了。要面客号啕大哭,打翻了搪瓷缸,他也没听清黑婆婆说这辈子干没干过亏心事。

这都是母亲说的,母亲也是去黑婆婆的葬礼上帮忙,听别人说的。母亲还说,黑婆婆一辈子,可怜,以后逢年过节,包纸的时候,多包一个,给她烧了,在阴曹地府里,有点零用钱。

黑婆婆过世以后,要面客也走了。临走前,他跟村里人喝了一场酒。他端着酒盅,一边哭,一边给大家念了一首口诀子:

骑马要骑花点点,

小妹妹长了个毛眼眼。

清水水里面捞菜菜,

小妹妹梳了个毛盖盖。

白脸脸坐在高粱地,

毛眼眼看哥哥有情意。

崖畔上开花一朵朵红,

人里头挑人就数妹心疼。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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