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的哲学

2020-08-06 14:52李鲁平
四川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布谷通顺水手

李鲁平

这样的旋律无法开口就唱

拴好缆绳张了张嘴

提酒上矶头似乎又张了一下

此时此刻难道衷肠未尽

难道还有什么歌可唱

能唱的不过是三四十年前的旧曲

而河流的点点滴滴却是新声

没有一滴水始终立于浪头

也没有一滴水千里不从波谷翻身

河流每一次起伏

都有无数人跟着跌宕

这样的旋律无法开口就唱

也不必非唱不可

食不语,寝不言,行船不歌

有时嘴脸哆嗦,神经无法关上口腔

那就干脆再喝几口

直至弘福寺钟声遥远

直至大罗岭一千只猴子都已入眠

河的哲学

一条河有自己的哲学

比如它的长度写在九章算术里

河之北为阳,河之南为阴

溃口的大小,大堤高矮以丈为量

有的河缺水,有的河缺木,有的差火

現在荆江以下缺土,土截流在大坝以上

河两岸淘金人不认识葛洪

都能用汞、硼砂,把金子析出来

水手的生死当然也是阴阳翻滚

五行乱流

这条河迟早要去大海见世界

但它早已有了世界

它就是自己的世界

以南河为镜

自河边返回,去九月的大垸摘棉花

你看见了,翻飞的手指,不是捉蝴蝶

自河边返回,去稻场上跑旱船

你看见了,那彩色的小船其实是她挑着

但跟河里的小船一样颠簸、妖娆

她自河边返回,接亲的响器敲出来

吹出来的都是同一个囍字

你看出来了,她其实并不愿意

她们都自南河返回,你看见了

这土地上的青衣,都对着南河画眉

她们无法叫河流风平浪静

却一直在眼睛上描着吉祥和如意

像南河,或深或浅,弯曲不一

如果你不想做一个好水手

南河会教你,怎样做一个好水手

船过吼水滩,长篙拼命地插进河床

那不是爱,是为了活命

爱必须深吻,如沙洲的舌尖伸进荷花口

荆江的手臂,水袖一样绕过洲头

只有梦里的青衣,像这样

揽住过水手的白发和不眠的烧酒

赫家洼鼓起的浪峰,没有水手不想爬过去

西八千里路往下

一只船就是一条匍匐臀部上的河鳗

打着转,走不出浑圆的弯水

过留莲尾,南河绞着两条长腿

踢一路芦花,白雪接天一直到螺山的矶头

青衣从梦里把缆绳接住

自此以下再无春风吹绿的等待

只有流水。男人就该把生死

放在这样的河流上沉浮。不说也罢

如果不做好一个水手,对不起这条河

通顺

一条河行走了一百九十公里没有落差

就如一个人从未有过从睡梦中突然坐起

不喜不悲、无惊无险

这样的河最好一开始就叫通顺

通顺河没有峡谷、峭壁、瀑布

它奇迹般穿过一百九十公里平原腹地

两岸三棒鼓杀人、花鼓戏动天

但它心平如田。一百九十公里的

稻子、鱼虾、油菜、棉花尽在流程内

上百条干渠和汊河转弯抹角、见风转舵

最终仍然被它裹挟,一同赴命

在湘口、红垸、东城垸

它挽回多个野心勃勃的支脉

如平原的青年,它们时刻想逃出江汉

在沙湖它用闸门,把五个汊流锁住

逼它们走上正道

它波澜不惊,连一朵浪花都不开

这条河唯一的落差

是上百斤的鳡鱼掀起巨浪

波浪一次次耸起,一次次息鼓

河水的拘谨在激烈的起伏中通顺

堵口

天星垸、天星外垸、王小垸、三耳垸、四丰垸……

谁能相信一条河

几十年堆积了这么多旧恨、新愤

洪水每年一次削平河流的满腔不平

它清除的每一个围垸

都留下一扇水流残喘的生门,一段溃败

的纪念

谁能相信,狮子垴到姚家湾三十丈的联

民口

一百年不说话,不费口舌

堵与疏,都有可能误解了翻滚不定的玄

三十丈的口子,今晚有人挑灯封堵

明天另一群人又将星夜赶来扒开

堵或扒的马灯下,人如鬼影举着铁锹

一队默无声息的蚂蚁,举着细细的树枝

浪掀翻了它们,细树枝仍然举着

而三十丈的口子一直不说话

它不知道河流的深浅

以及连河流都不知道的深浅

一只鸟坐在上游的柳树上

船来了,柳树顶上那只鸟收敛起机警

放下随时另择良枝的冲动,尾羽、覆羽

包裹住脚,坐在柳树最高的枝头

南河的尽头,一栋栋钢铁巨物

穿越夏天、秋天和冬天开始返航

它们运出去的种子已经开花

卸下的汽车正在路上狂奔

溅起的灰尘追逐着另外一些惊弓之鸟

这一切,柳树上的鸟并不知道

芽苞顶住了它的脚,船浪都上了岸

它仍朝着船来的方向,期待船后还有船

还有别的走在路上

比如一阵风,可以让羽毛振作的风

比如一盏灯,让一颗芽沐浴光辉的灯

或者,一个烟头,以其忽明忽暗的闪烁

为春风指引航道

鸟无他念,它顶冠的羽毛一丝不动

河水无声无息把它的等待送走

并告诉下游的很多树

上游有一只鸟一直坐在一棵柳树上

吉祥之音刺破露水而来

一只布谷的叫聲,从南河的埠头掠过

母亲手中的棒槌砸在了石头上

布谷从未有过亲人、孩子和朋友

我从未看见它们结伴飞过沙洲的天空

它们的叫声每一次间隔十秒,棉花、芦苇

再到稻田,南漕工地、北漕的牛棚

集会的操场。十声之后飞出我的童年

它们的孤独母亲知晓,她一直等待布谷的

礼物

十声之后,我听见了她的叹息

很难确定布谷的叫声在南河边、坝洲

还是八亩滩。它分明就在耳边

在梦断的黎明或黄昏的路口。我一生也

找不到它,只听见它刺破露水而来

只有布谷的声音让我记住了过去,一只

布谷

一个月亮,还有等待吉祥之音的母亲

把每条河都当恩人

那时河的两岸禽兽成群、草木怒长

那时河的两岸乡亲含哺而熙、鼓腹而游

那些河不是水,是乐土

两岸的窑匠不捏弄黏土,圆不必合于规

方不必合于矩。木匠不折磨草木,曲不

必合于钩

直不必合于绳。繁殖季节不打鱼,不扎

迷魂阵

那时的平原,泽无舟梁,人与兽居、与

万物并

从不以水为寇,把每条河都当恩人

那些河后来流进了测量仪的镜头

大坝、水库、闸门、桥隧之下均无浪

漫、奔放

河两岸,乡亲衣着整洁、食不厌精

我的近邻吃化肥、激素、农药、瘦肉精

它们被养殖塘、大棚、围栏圈养

那些河是人的河,而人不再是河的人

连白鹭都是如此,它从河中一块草甸上

向我的伞飞来,突然又折回草甸

它无意与人共处一片荫凉

现在,每条河都已成敌人,也都可以葬身

雨朝七月走去

很多人听到了昨天的雷声

我没听见

昏睡中我的担心靠在七月的码头

把晚餐搁在水上与兄弟喝酒

他一次次提醒,大水月喝酒要节制

又一次次给我倒满

柔软的河水,像被子盖着平原

孩子们的梦也躺在水上

与竹床一样凉爽

大河上下只有蝉的不安挂在树上

只有杯子轻声跟码头说话

生怕惊醒河底的浊浪

再不会有雷雨了,兄弟又倒了一杯

我推辞着站起来,看见四月的窗外

有大雨路过的脚印

它一定朝七月走去了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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