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达在角镇

2020-08-06 14:52商瑞娟
四川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马达欧阳云朵

商瑞娟

己卯年夏,马达在角镇只做两件事——胡乱作画和泡一个叫作小云朵的姑娘。姑娘似乎不叫小云朵,只是他那么称呼她。她叫啥并不重要,那是一段弄不清是错乱还是自由的时光,无端地嵌入他的生命里,以至他在后来作品昂贵、享有盛名之时,脑海里总会不可遏制地浮现一个想法:要是在那个夏天离开人间,灵魂会不会直接升入天堂呢?

他们是在他精心装饰的小黄屋里开始的。一到角镇,马达就租下了小云朵家的西厢房。当时这个房子是个仓房,里面破破烂烂,外部却被涂成花里胡哨的黄——耀眼的明黄、清纯的淡黄、老迈的褐黄交错混杂,那是不久前小云朵那不务正业的舅舅心血来潮时乱涂的,那个闲来无事的光棍儿用这种方式打发他过剩的时间,差点把云朵妈气出心脏病来。这个黄房子在这个荒凉又热闹的小镇遗世独立,瞬间吸引了青年画家马达。他颤抖着双手捧着一摞粉红的钞票对云朵妈说:“求求你,租给我吧,租给我吧。”云朵妈像是盯着一个疯子,再三问:“你确定?窗子坏了!屋顶还有个窟窿!你都看见了吗?”他摇着头说没关系没关系。此刻,他满脑子是梵·高在阿尔的那个黄色小屋,他认为遇到这个黄房子,就是文森特冥冥之中对他的指引。

把坏掉的窗子拆掉,顺着梯子爬上去修葺房顶,马达弄了满身的泥。这个黄色仓房慢慢变了样:砖红色的地面,鲜奶油般黄色的桌椅和床,淡淡的绿柠檬色的被单和枕头,大红色的床单,深绿色窗子,蓝色水盆,橙色洗漱台,淡紫罗兰色的墙壁上还歪歪斜斜地挂了他临摹的梵·高名作:星月夜、向日葵、乌鸦群飞的麦田和阿尔的红色葡萄园等等——梵·高小屋诞生了。不,是马达小屋——一个拥挤而别扭的空间。

除了小黄屋,更大的意外是小云朵。那天,小云朵穿着天蓝色的吊带裙坐在那张鲜奶油黄的椅子上,涂了猩红指甲的脚丫蹬在红色的床单上。她呜呜哭着,泪水流过脸庞像是洗刷过鹅卵石的溪水,哭声像丛林中传出的乌鸦叫。她刚刚和妈妈大吵一架,妈妈惯用繁复刻薄的语言表达对她终日闲逛的极度不满,她说她像极了舅舅,她说她最爱的两个人,却伤她最深。妈妈的失望和嫌弃激怒了这个年轻的姑娘。对于这对爱恨交加的母女來说,此类争执司空见惯。最后,妈妈总是用伤感和无奈的眼光目送着女儿摔门而去,一副再也不要回来的样子。因为她知道晚上女儿就会乖乖回来。但是这次她没有外出,而是躲到马达屋里来了。

小云朵进来之前,马达正陷入艺术的深渊不能自拔。一幅《滩区牧羊人》的画已经是第五遍了,看起来已经足够精致,他却完全不满意,他知道那幅画只是个完美的形式,虽然出自他的手,并不出于他的心。他躺在奶油色的床上,盯着星月夜里的星星和月亮在舒卷涌动,想象着自己像星月一样在广阔的太空中神游。来到角镇的马达并没有找到作画的感觉,伟大与平凡看似一墙之隔,却是两个世界,走不过去,也跳不过去,只能飞翔和穿越,而他没有翅膀。

紧紧地闭上眼睛,飘飘荡荡一片虚空。小云朵突然闯了进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哭得有些夸张。他不知所措,将一大摞纸巾递给她,很快,包裹了鼻涕、眼泪和汗水的纸团铺满了黄色的桌子。并没人说话,她止住了哭泣,可能是悲伤委屈兀自离去,也可能是哭累了。屋子里安静下来,她呆呆地盯着画板说:“你画得可真好!”通红的双眼盯住马达,睫毛上挂了泪珠,嘴巴微微翕动,两只脚丫仍然蹬在大红色的床单上,不停抖动。

午后的院子悄无声息。和女儿吵完架之后,妈妈照常出去摆摊了,外婆正在午睡。满院的月季和蔷薇悄悄地闭上了眼睛,湿润的土地上不知名的小草正在萌发新芽,阳光从绿色窗子里透进来,尘埃在光影里纷动,梵·高的向日葵如火焰在燃烧。花非花,雾非雾,一个迷失的灵魂偶遇了一个孤独的游荡者,在沉默中点燃,跳过发芽与长大,直接开出花来。小云朵是风中悲伤的秋千,马达是秋千上迷茫的孩子,秋千越飞越高,孩子如燕子飞翔,秋千带着孩子奔向云端,悲伤和迷茫飞上云霄,飞翔的渴望在云朵上霞光万丈。快乐云朵唱起了歌:“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oh no/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马达是被千禧年的春风吹到角镇的。他这个绘画神童,中国美院的高才生,六岁学画,十岁拿全国比赛冠军,各种奖项拿到手软。可是这些光环像一大把黏稠的鼻涕束缚住了他,让他悬在半空中,飞不起来,又落不了地。全世界都在欢呼千禧年,他选择了逃离,离开大上海,来了角镇。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他的恩师——已是美术界权威的恩师,对他鼎力扶持和寄予厚望的恩师。当然很快恩师就知道了他失踪的消息,严肃地批评了他的懦夫行为,但还是很快原谅了他,语重心长地教诲他趁机沉淀和冷静,拿一批高艺术水准的画作出来,要求他务必带一批好作品回去,他答应出面给他办一个画展——一个可以助他在美术界飞翔的画展。恩师说,展览场地和赞助商都已经议定好了。

马达顺着大河来到大荒滩,这里的荒凉和野性吸引了他。一眼看到漫无边际的大荒滩,水洼里微斜的蒹葭舒展自在,旱地大片的白上铺满紫红的翅碱蓬,像星火跳动,如落霞燃烧。鸟儿成群结队,磕头机深入地心的钢线掠过鸟儿的翅尖,去触摸云朵。这就是他要找的地方,这里没有黏住他的鼻涕。

大荒滩的腹地藏着一个热闹的角镇。早先,这片大河息壤被芦苇和柽柳占领,零星散落着一些下洼开荒的农民居住的半地下半地上的“屋子”。后来,大荒滩下发现了黑色之油河,石油工人们从五湖四海云集此地,就有了这个石油小镇。各色管线纵横交错,磕头机在屋角叩拜晨昏,坑坑洼洼的街角有污水在流,花花绿绿的孩子满街乱窜,三岔的街口店铺很多,有些看似红火,有些却门可罗雀。一棵高高的梧桐树下坐满了老头子,他们在那儿下象棋呢,两个人对战,一群人观战。在远离人群的地方,有一个独眼老头拉着京胡,像是给这场象棋战伴奏,增添了这个春日的日常味道。

千禧年的小镇,既有工业文明滚烫热烈的烟火,又有农业文明清凉甘洌的朴实。那个春天,与马达一起出现在角镇的是一家网吧和一家酒吧,酒吧里还有一个小型的乐队,擅长唱Beyond的歌。网吧和酒吧的出现让小云朵与母亲的矛盾上升到不可调和的地步。她白天耗在网吧,傍晚又去酒吧。在角镇,姑娘小云朵的名声有点差,三姑六婆都说她小小年纪却谈过不计其数的男朋友——有天赋异禀的学霸,也有混迹街头的痞男。她们说小云朵天生拥有搞定男生的魔法,没有男生可以逃过她的手掌心。她似乎从小学就开始谈恋爱,初中时耍酷将头发剪成男生的样子,与两个同学搞了个小兔队的什么组合,依然有男生排着队送情书,让人称奇的是她还考上了高中,紧张的高中生活并没有让她有所收敛,扎耳洞,染发,穿超短裙和黑丝,打扮成梦露的样子,高考时奇迹没有出现,她顺利落榜了。落榜并没有让小云朵妈妈有任何不快,她反而有些高兴。在她看来,这样她就不会像两个姐姐一样远走高飞了。在这样一个镇子上,一个女孩儿上不上大学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嫁得好就行了。可是这位妈妈很快发现,第一,她并不想留在她身边;第二在婚姻问题上,她只想要爱情。

处于创作激情中的马达多巴胺爆棚荷尔蒙高涨,烦恼也千丝万缕,他爱上了小云朵,却不确定小云朵是不是也爱他。爱是幸福的也是忧愁的,爱一个人就会期望对方也一样爱自己。小云朵像是风中那朵云,倏忽来,倏忽去,她爱看他作画,爱与他耳鬓厮磨,可是他还是不了解她的心。她与他天生不是一样的人,她是云,他是水,他无法明白她。她们亲密无间,她却从未向他表白爱意,她依然去网吧与陌生人聊天,去酒吧和钻井队的小青年喝酒唱歌,经常深夜才回。其实他也并未向她示过爱,他当然不能轻易表达什么,表达约等于承诺,他不能承诺,他哒哒的马蹄声是个美丽的错误,魔都上海还有苦苦等他回归的女友,他只是个过客。他们甚至没有谈过心,没有谈过理想与人生,没有谈过过去与未来。小云朵只是一个精力充沛简单幼稚的小镇女孩罢了,而他也只不过是她那众多男友之中的一个。这难道有什么不好吗?可是,想念她时,他的心就像扎进了玻璃渣子。

满月之夜,马达开着窗子让晚风吹来。小云朵又去酒吧了,他心里不悦,就装模作样地看书。女友打来电话,她还是那样善解人意,询问他的创作是否顺利,并没有埋怨他的不辞而别。她问他想她了吗?他说当然想。盯着屋顶的星月夜,他为自己的谎言感到羞愧,他一点儿也不想念她。小云朵那笑眯眯的眼睛、翘起的嘴唇、云朵样的身体在星月夜之间游动,那是每天晚上笼罩他的情景。他离开女友那么久,却一点也不想念她;他每天都会见到那片云朵,却还是如此想念她;他解释不了这种感受。他想到了——“爱”,哦,这也许就是爱的滋味——他从来没有经历过的爱的滋味。他难道从来没有爱过女友吗?即使是刚来角镇时,在一个个孤独袭来无法入眠的夜晚,他各种胡思乱想,也没有一刻想念女友。

“爱”到底是什么玩意儿呢?马达有些悲哀,不应该是小云朵这样一个姑娘让他欢喜让他忧。也许一个人的爱只是他自己的事,与他爱上的那个人无关;或许他的爱是早就存在自己的心里和身体里的,只是这个叫小云朵的姑娘碰巧拨动了他的心弦,让沉寂着的爱浮出水面。她为何就能拨动他的心弦?她不完美不优秀,不是他欣赏的女子。她那样天真自由,有着无拘无束的任性,带给他快乐。

画架上是一幅未完成的画,一个波波头的女孩静静地站在合欢树下,女孩的外形已经完成,五官一片空白。画家拿起画笔一气呵成了这幅画。他亲着画中女孩微翘的嘴唇、笑眯眯的眼睛,画家哭了。他们怎么会是爱情呢?她永远不能理解他,他也永远不能理解她。

大门响起,然后是脚步声,小云朵回来了,轻快地哼着那首《海阔天空》。脚步近了,门被敲响。“马达,马达!”她压低声音喊着。

门开了,出现一张神采飞扬的圆脸,好像喝了一点酒,但是没有醉,他其实没有见她醉过,她的酒量比他还要大。他们在小黄屋里喝过酒,马达喝一口酒就会脸红,小云朵取笑他像洞房里的新媳妇。她从超短裤的后兜里摸出了一盒香烟朝马达晃着,她点了一支烟,递给他,他抽了一口还给她。他不抽烟,有时候她拿烟让他抽,他就装模作样地抽一口,她抽烟也是用来装酷的。

她盯着画架上的女孩,他泪痕未干,他突然想和她诉说刚才发生的一切。

她先开了口,你不会画的我吧,怎么那么丑?

他咽下了已到嘴边的话。

她又哼起歌,你不应该憋在这个屋子里,要常出去玩,外面可好玩了。

我不喜欢娱乐。他说。

“小云朵!”“小黑马!”共同抽完一支烟,两个嘴巴合在一起。滚圆的双臂攀住健壮的肩,她的眼睛微眯瞳孔收缩像一只正在思考的猫,他满脸通红,喷发出雄性的气息,他等待她的歌声响起,那歌声响起,他就能飞起来。

圆嘟嘟的嘴巴一张一合,发出来的不是歌声,而是她梦呓般的话:“小黑马,上海是不是特好啊?”

等我回去,邀请你去上海旅游吧。他不知她何意。

不……我要去上海唱歌。虫子说上海是个流金淌银的不夜城,那里有全中国最好吃的美食,最时髦的衣服、最高的大厦,从窗口就能看到璀璨的东方明珠。虫子就要走了,他要去外滩上最火的酒吧里唱歌,那里有大捧的鲜花和大把的小费。虫子是角镇酒吧里那個乐队的主唱。

小黑马,上海到底好不好?

她的双颊灿若红霞,他停下来。他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上海城。他当然理解小云朵的心情,他虽然算是上海人,可是生长在崇明岛上,他小时候也是像现在的小云朵一样憧憬着上海城。上海当然好,春日的巨鹿路,夏夜的外白渡桥,晚秋的思南路和冬天的金山。他眼里的好并不是小云朵听来的好。他也想念上海了,想念滨江大道的钟声和鸣笛,想念日落时候武康路的梧桐树,想念他的恩师和女友。

小黑马,你说我唱歌好听吗?小云朵面条般的双腿攀了上来。小黑马,我要去上海唱歌,我会不会红啊?老欧阳说上海不好,太吵闹,太拥挤,站在那么多高楼里,再高大的人都会瞬间觉得自己很渺小。我不信。

是的,小云朵,你是天生的歌者,给我唱一首吧。

小云朵终于唱起来,“To dream the impossible dream/To fight the unbeatable foe/ To bear with unbearable sorrow....”

一直以来,马达觉得小云朵天生是属于角镇的,就像她的歌声只应该是唱给他听的。原来这都是假象,她早就有了远大的理想,她一直想离开角镇成为一名歌星。他很快知道,小云朵对上海的向往并不是因为酒吧里那个黄毛主唱虫子,而是因为那个拉京胡的独眼老欧阳。老欧阳总是给小云朵讲老上海那些风花雪月的故事,让这个姑娘着了迷。

马达用了差不多半个月的时间完成了《角镇的三岔街口》,老欧阳作为配角也在那幅画中。独眼老欧阳是角镇的一个另类。传说他是在大城市见过世面的人物,没人知道他的确切年纪,有人说他五十多岁,有人说他可能七十了,甚至没人知道他的名字,他似乎与这里保持着天然的距离。他是在儿子投河自尽后才来到这里住进了儿子的房子。他独行孤僻,几乎没人去过他家,人们从门缝里望见他院子里茂盛葳蕤的密竹,惊讶地说,江南的竹子也可以在这盐碱地上长得这么好吗?让人称奇的还有他那一双干净整洁的手,那不像老人的手,人们因此怀疑他的年龄。

天仍然热着,舅舅又来了,小云朵不悦起来,她与母亲又开始吵架。母亲抹起眼泪,诉说女儿的罪状,舅舅劝说母亲,孩子大了不由娘,你何必操那么多心呢。舅舅一向好吃懒做爱占便宜,却生了一张巧嘴,很是让小云朵看不起。她躲在马达的房间里愤愤不平,后来,她说咱们去找老欧阳玩吧。老欧阳家里有好多稀奇古怪的东西,比如这么厚的书。小云朵边说边比画着,他可是在上海待过的。马达说,你去过他家?小云朵骄傲地说,我是他唯一的客人,现在你是第二个了。

老欧阳给他们泡茶,高冲低斟。马达近距离地观察了那双素洁的手,手指修长,指甲两厘米左右,偶尔还有些兰花指。在他的引导下,小云朵也淑女起来,一手端杯,一手托底,轻啜慢饮。一时间,他们持杯对饮,相顾无言。

马达环顾四周,老欧阳家客厅空空荡荡,一桌四椅,简单的茶具,墙边一个笨拙的书橱,里面静立着一些上了年纪的书,书橱旁有一张放大了的剧照,白袍长髯的老生威风凛凛,身穿长袍手持胡琴的青年人站立旁边,马达惊呼,这可是马连良饰演的诸葛孔明?老欧阳惊讶道,你如何识得马先生?他当然认识了,恩师是马连良的铁粉,他多次陪恩师听这出《借东风》。

老欧阳终于说话,那是他唯一保留下来的一张与马连良先生的合影,他年轻时是沪上大戏班子里的京胡手,他们的戏班子在著名的“大舞台”演出过连台本戏。有一次,著名京剧艺术家马连良前来友情客串了这出《借东风》,他有幸为其伴奏京胡,演出结束后,他们留下了这张合影。后来,他离开上海回到山东老家靠卖力气为生,很多年没有摸过京胡。直到这些年来到角镇,他才又拿起京胡。老欧阳说,他一生的遗憾是对妻儿没有尽到责任,儿子小时候最喜欢听他拉胡琴了,重新拿起京胡只为给远在天堂的儿子拉上一拉,希望他听到胡琴声会快乐一些。

小云朵对老欧阳说,我陪你回上海吧,现在上海变化可大啦!

老人摇摇头,不回去喽,儿子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小云朵撅了撅嘴巴,有些失望。

也不知道从哪天开始,小云朵变得温顺乖巧起来,也忧郁起来。她不去酒吧了,那个声音像黄家驹的虫子去上海了。

小云朵去相亲,对方是钻井队的工人,高大威猛,收入稳定。小云朵的妈妈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找到马达说,马画家,马画家,小云朵听你的话,你劝劝她吧,当歌星哪是一个小镇姑娘该做的梦,早早地嫁个人相夫教子过日子才是本分哪。他对小云朵说,我可能快要走了。她将微翘的唇凑到他的额头上,轻轻亲了一下,转身走了。

秋意一起,他们互相躲着彼此了。老欧阳病了,他不能去三岔街口和河边拉琴了,小云朵每天跑去照顾他。回到家里也不再到黄房子里来。

归程已定,马达成天坐在神仙沟西岸那块溜圆锃亮的大石头上望着天空。蔚蓝的天空中,风吹云朵像是外婆扯的羊毛絮一样跑着,几只鸟欢快地从云朵下面滑过,树叶哗啦啦地响个不停。河面泛着亮光,如同奶油布丁,河面上还没有几片落叶,落叶还不到时候呢。但是,火一样的夏实实在在是过去了。

秋怎么来得这样快呢?一股黏黏腻腻的情绪死死缠绕住画家马达,让他觉得连转动脖子都好似很费劲了。每个秋季,马达都会莫名惆怅。角镇的秋太美了,美得刺眼,美得心痛。他决定画完这幅《角镇之秋》就走,能把秋画下来,这秋就是他的了。

“马达!马达!”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他使劲转动着脖子寻找声音的出处,“这儿呢!”他终于看到了在河对岸一棵柳树下面,有个波波头的女孩,这会儿看清楚了是小云朵,她还是他刚认识时的模样。

小云朵,你再唱首歌吧,我要画下你唱歌的样子。

折了一枝柳條拿在手里,河对岸的姑娘唱起来:“今天我寒夜里看雪飘过/怀着冷却了的心窝飘远方/风雨里追赶雾里分不清影踪/天空海阔你与我/可会变(谁没在变)/多少次迎着冷眼与嘲笑/从没有放弃过心中的理想/一刹那恍惚若有所失的感觉/不知不觉已变淡/心里爱(谁明白我)/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oh no/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角镇之秋》终于完成了,起身的时候,画家感到脚下一片冰凉,他的双脚不知何时浸到水里竟然不自觉。

他是趁小云朵不在家的时候悄悄溜走的。他已经挑选了一部分作品提前寄走,最后提了小包去向小云朵的妈妈辞行。云朵妈说还是等小云朵回来,让她去送送你吧。马达说来不及了,再晚就误车了。云朵妈妈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了。马达想这个女人是不是知道一切呢?他心里一紧提起包,赶紧逃离了。

那个背着画夹徘徊在角镇的青年画家终于成为全国知名画家,他的画价格昂贵,圈子内外的贵人名士都以藏有他的画为荣。了解他的人都知道,他关于一个小镇的画作概不出售。人们说那是他一生最好的画。他的敝帚自珍更让人们对那些画充满好奇,趋之若鹜,一幅《合欢树下的少女》始终挂在他的画室里,有人出到了天价,他也毫不动心。

每逢夏天,著名画家马达就拒绝出门了,推掉所有活动和应酬宅在家里作画。这天,他扔下画笔,去客厅喝水。妻子过来帮他擦拭额头上的汗珠,电视里正在上演一个火遍全国的娱乐节目《中国好声音》,一个穿着天蓝色吊带裙的女孩正在唱着:“To dream the impossible dream/To fight the unbeatable foe/ To bear with unbearable sorrow....

责任编辑 杨易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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