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鹭

2020-08-06 14:52背负
四川文学 2020年4期
关键词:小姑竹林姑姑

背负

1

1993年春天,家中正为小叔筹建新房。一辆载满黄沙的拖拉机,停在屋后公路上。公路右侧的断崖下,是我们的老屋。眼下,这座木质排窗的老瓦房,即将被推到,在原地基上新建几间平房。爷爷手握铁锹,最先登上拖拉机。父亲将车尾挡门的扳手取下,那扇不足60厘米高的挡门,哐啷一声落下,爷爷就开始往下卸沙。父亲兄弟六人,铲的铲,背的背,绕着断崖旁边的小路来来回回。

孩子们最爱攀高踩低,对攀爬拖拉机尤为热衷,平日里听见那轰隆隆的机车声,便要张牙舞爪地追赶半天。这回,车在屋后停下了,且是为了自家的建造而停,大人们卸沙时,孩子们便围着拖拉机乱跑乱叫。

父亲兄妹七人。父亲为大,姑姑最小;我辈之中,数我年长,眼前这些光腚绕圈儿奔跑的小兄弟们,都得喊我一声姐。但这声姐并不白喊。远处的田野,已冒出零星的嫩黄,春嫩的气息,洒遍了西南大地。或再过三五天,油菜花便黄遍山野,我领他们去钻,就得分配谁钻的次数多一些。钻油菜地,落得一身嫩黄,倒显得脸儿红扑扑了。我不仅抽眼望去,那边跑边抬起袖子揩鼻涕的小人儿们,整个腮帮子都被鼻涕糊得焦黑,一张口,红口白牙地喊着笑着,显得更稚更拙。

爷爷铲完最后一锹,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头顶的帽子不知何时被摘去,花白的头发,浓密而坚硬地排列着,加上黝黑清瘦的国字脸,倒显出几分艺术家的气质来。在这方圆百里的村庄,爷爷吹唢呐极好,家家户户的红白喜事必请唢呐队,爷爷是一定要去的。

因此,爷爷也算是场面人,最在乎面子。出门办事时,总是将那套蓝布面的中山装弄得笔直,五颗纽扣扣得一丝不苟,一双军绿色半胶鞋,搭配得也恰到好处。光看人,就已经很有面子了,何况还有一手体面的手艺呢?而在此刻,他却仅着一件粗布衫,肩胛处还有缝补的补丁,裤子的口袋处亦被撕开来,像一张不雅的口。一双破旧的胶鞋里,可能灌了些黄沙,所以他跳下来时,走了两步便停下来,清理鞋孔里的沙子。

卸完沙的拖拉机,很快被孩子们占领。有人试图坐上驾驶的座位,却因腿脚太短而放弃,但那车身不高,一个跳跃即可攀上跳下,爷爷也并不阻拦。

这时,父亲在断崖下的小院中喊:“爸,快回来!”他的手中,晃动着一张白色绿底的纸。那种纸我见过,是邮局常用的电报或汇款纸,纸板硬不易折,那种淡雅的勾线绿,被视为一种财富的象征。父亲汇过款,我见过,也记得。听到喊声,爷爷从断崖边的小路走下去,绕过一座高耸的草垛,将手中的铁锹随手一扔,那铁锹就老实地靠在了草垛上。父亲迎着走过去,将那张白色绿底的纸交与爷爷,并轻声叮嘱什么,叔叔婶婶们则静默地立于一旁,爷爷接过纸,目光就一直停在纸上。

断崖上,孩子们依然吵闹着,在拖拉机前攀上跳下。那是个一块泥巴就能玩上一个下午的时代,这会儿又不知哪里来的劲头,对着旁边的断崖不断地大喊大叫,那回声就从耳膜里四散开来,震得耳朵发懵。前面的竹林里,麻雀忽高忽低,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父亲搂住了爷爷的肩膀,将其安抚在一张靠背椅上。每个人似乎都神情凝重,却又不肯说出心中的疑惑。我凑过去听,听明白了:那是一封关于小姑的电报。内容仅六个字:“玉翠车祸速来”。

1992年春天,小姑与山背面程家沟的一个男人订了婚。接着便随其去了广州。那日,就在这个小院,足足摆了三桌,全家几十口人为她饯行。饭桌上,父亲流了泪,好多人流了泪,但不似今天这般焦愁。

爷爷不作声,将那张纸递给了父亲,低头从一个陈旧的塑料袋中,取出一段叶子烟,用剪刀剪碎、裹好,并装进烟斗。父亲不言语,替爷爷划燃火柴,听他深一口浅一口地吸着。半晌,他抬起头,望向前方的竹林。竹林中间有一段下坡路,坡下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挖掘的一座堰塘,约两百平方米,最先是洗涮的场所,后渐成鸭们戏耍的天堂。爷爷养鸭,小姑便成了赶鸭人。在她去广州前,还能见她每天赶着一群鸭,从坡下走上来。

爺爷显然是想起了往事。嘴角牵动着,一口被烟熏得焦黄的牙,在他大口喘气时,从唇缝中显露出真身,小牙几乎掉光了,门牙和大牙还在,多数也摇摇晃晃,肉食不敢再吃,每顿只吃二两细面,就吆喝着饱了。

小姑在时,奶奶爱在面条中加肉圆,生怕她不够吃。小姑挑食,常将肉圆拨到爷爷碗中,父子俩谁也不说,只静静地吃面,最后肉圆进了谁的肚子,奶奶是不知道的。爷爷对小姑的宠溺,也延伸到了我辈之中。我们若多给他一点面,他照例吃掉,别人却不行。

此封电报,将那颗老父亲的心,击得粉碎。卷叶烟连抽了三根,烟雾不断从口鼻中吐出,先是铺满了脸,然后变淡散开。整张脸像被铺上了一层湿布,额头、眼角、脸庞、脖颈,都皱成了一团。

这时,有人低声议论着,小姑临行前,打翻过一个酒瓶。瓶身碎裂,酒洒了一地。我记得,小姑要上前拾掇,被母亲拦下了。有人催促着:“走吧,走吧。”她转过身,伸手将刘海夹在耳后,一头波浪卷发落到胸前,又被她甩到身后,那头发黑而厚实,像瀑布一般垂在腰际。才走两步,扑闪的睫毛下,一双泪目便止不住。

父亲制止了议论。未定之事,且不要惊慌。但奶奶早已哭成了泪人,她虽不识字,但家中孩子多,全家的生活都要靠她来安排,自然对社会上大大小小的事情都有掌握。父亲的话,非但没起到安慰的作用,反而令她更加焦急,那哭声也就更大了。俗话说:“女本柔弱,为母则刚。”平日里细声细气的奶奶,对人总是温言细语的一个女人,此刻,那哭声像要抻破天一样,那声音听来悲切,胜过世界上任何担心。

2

第二天,家中又接到电报:玉翠车祸已故速来。

这就像猜一个谜语。昨天仅是给出了预告,今天交出谜底时,连最后一点侥幸的希望也不给了。父亲和叔叔们,立马动身去广州接姑姑的骨灰,并找肇事司机“算账”。小院里挤满了人,本村的、邻村的,几乎整个大队的人都来。来的人都抹泪,并小声说着一些令人痛心的话。

院坝边上,是一片竹林。竹林最“厉害”的地方,称为:“古茅”。人们对“古茅”敬为神灵,你敬他,则护你;若不敬,多半会出一些邪事儿。所以,人们对“古茅”的敬奉,十分虔诚。每逢祭祀便要在竹林中摆上条凳,凳上摆好祭祀的贡品,待孩子们恭敬地跪下后,家中的祖辈就会点上香蜡,求得保佑。

竹林边,已摆好了两条长凳。长凳中间摆放着小姑的遗像,条凳下前方,已点上了敬奉的香蜡。我跪着,将一旁的草纸架起来烧着,弟妹们便照着做。那火光煞得人皮肤生疼,眼中流出的泪与燃烧后飞起的黑灰,胡乱地扬在我们的脸上。哭喊声穿过竹林和堰塘,能够到达前方的田野,跨过那条嘉陵江的支流,河对岸的白墙黑瓦的房子,从柏树林中隐隐探出一角。

田野里,油菜花开始泛黄。成片的青黄蕴含着春的气息。待黄更甚一些,南风穿过嘉陵江的时候,孩子们便可以穿油菜地了。大人们无法感知这乐趣,背着荚背进去采油菜的叶子,露水沾湿她们的衣襟和长发,往往弄得疲惫不堪。但那馨黄却爱煞天地间的蜜蜂与蝴蝶,孩子们一身露湿从菜地中钻出来,在田坎上追逐嬉笑,远处仅能看到一些穿的红的、绿的、紫的身影,雀跃着,与身旁的蝴蝶蜜蜂。

眼前的火光,刺伤着我们的眼睛。抬头就能看到远处的田野,田野中遍布的青黄,“小姑也能看见?”身旁的小弟突然低声问道。

能吗?我无法回答。她原本是一躯真实的肉体,与我们有说有笑。春天,她推我坐秋千,将我摔进了竹林里,笋壳毛粘得满脸都是。我爬起哭着追打她,她大笑着躲进油菜地,我便钻进去找她,粘一身的露水和菜花黄;夏天,我们赶鸭去水田。她甩着一根细长的竹竿,一会儿左晃晃,一会儿右晃晃,一甩手甩到我脸上,顿时火辣辣地疼,那六月炙热的太阳,烤着我甩伤的皮肤,有种被烙伤的钻心的疼。她生怕我找她算账,疯了似的在田间的小路上奔跑;秋天,我们去河边的花生地扯花生,扯出后并不急着摘,而是连藤一块儿在河边把黄泥洗尽后,露出饱满雪白的个儿,再满意地装进竹篮拎回去。当晚,奶奶会用柴火灶烧一大锅的盐水花生,我们的裤袋里,被装得鼓鼓囊囊,然后拎一把竹编的小凳,去河对岸看露天电影。我们走在田间的小路上,月色覆盖着田野、小河、竹林,覆盖着我们的脚印;到了冬天,床上铺上了新鲜干燥的谷草,最适宜做松软而香甜的梦。她像母亲一样抱着我,波浪长发在枕头上铺开,我钻进她怀里,能够清晰地闻到她的鼻息和谷草的清香。

此刻呢?或许她的躯体正被送进熔炉,被高达几千度的熔炉挫骨扬灰。那么,她再次回到这里时,与那灶膛中的灰烬有何不同?

奶奶说:即便是一捧灰烬,也要带回来。她的心,都被她那横死的孩儿给占满了,里面生了诸多的沟壑,沟壑里全是她为母的血泪。谁说什么,她全听不见,邻居们有些陪着奶奶流泪,有些自发地布置灵堂。我见过那种盛大的出殡仪式,斯人穿戴寿衣寿靴,躺在厚实的棺木里,棺木放在堂屋中央,以供瞻仰仪容。姑姑的灵堂,是两条长板凳和一个用以焚烧纸灰的瓷盆,它们就放置在竹林边上。

祖母说,姑姑是枉死之人,属夭折,不宜进屋。是祖制,还是迷信?总之沿袭了上百年的规矩,无人敢逾越。

我从条凳前站起,拨开人群,穿过竹林回到土屋里。土屋共三间,一间用作“治鬼病”,一间当作卧室,中间是厨房。“治鬼病”的屋子,被母亲上了锁;“卧室”里存着家当呢,母亲担心有人趁火打劫,也锁上了。我便只能待在厨房里。

清晨的光,透过厨房顶上的几片琉璃瓦射进来,形成几束矩阵光线,光线里飘浮着无数尘埃。我站在那束光下,有些透不过气来,只觉着手脚冰凉,那光也冰凉。房间里,静得可听见尘埃相互碰撞的声音,我从未那么耳聪目明过,此刻却像能听见任何的异响。竹林中的鸟叫,房梁上蹿过的老鼠,空气仿佛在一点点地静止,我觉着,姑姑像是回来了。她的灵,先一步回来了。

恐惧像毒一样,深深地浸入我的骨血。我再不敢瞧门框上的镜子,怕在里面瞧见她的影子。父亲出门务工后,我便跟她去睡。她那带着酒窝的,红润而白皙的脸庞,轻轻地靠在我的额头上,齐腰的波浪长发,四散着铺开,散发着洗发香波的味儿。她整夜整夜地搂著我,夜里醒来闻见她的鼻息,又安心地睡去,直到她随一个男人去了广东。

我爱她做我的母亲,她爱我之心,在这日常的点滴中感受得真真切切。去年春月,她走的那个早晨,我飞奔至山顶上目送她,看着她在我的视线里,变成一个小黑点,然后消失得无影踪。我突然发现,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都是无声地来无声地去的。既接受了她来时的喜悦,就要无条件地接受她离去时的悲伤。

3

一周后,父亲一行人带着姑姑回来了。

村里的人都来了,院里院外都是人,个个脸上都挂着泪。奶奶抱着那小匣子不肯松手,多次哭得昏死过去,醒来又继续哭。父亲令我和弟妹们烧纸,孩子们一排跪下,都扯破喉咙地哭,那火光映照着小孩的脸,眼泪鼻涕混在一起。

在未出殡之前,姑姑的骨灰盒儿便要待在竹林中。白天的喧哗与哭闹褪去,到了夜晚,寂寂的竹林与天地连成一片厚重的黑,老屋前一盏百瓦灯泡通宵地亮着,也只能照到竹林的小面积外沿,那些黑暗的边边角角,像涂上了一层厚黑的漆,看不见了。

我随父母穿过竹林,回到小土屋中入睡。我们手拉着手,小心地走下土坡,土坡的泥在脚下窸窸窣窣地松懈,有些只是轻微地移动了位置,有些则大片地滚下坡去。没有风,竹林中异常地静,白日里叽叽喳喳的鸟儿,都归附了巢中。

死亡带来的沉静,使空气也染上了灵异的色彩。夜幕笼罩着竹林,笼罩着我们的房子,也笼罩着我们的心。父亲将尿桶提进了屋里,就放在床头的位置,房门内没有插销,由一根一米长的木棍支顶着,灯泡发出的光亮,照着房屋的四壁,土墙的裂缝,是泥土干硬后自然裂开的,粗细大小各不相同。我盯着那落下的蚊帐,白纱已有些泛黄,父亲会在我们需要解手时,撩起它捏开灯泡的开关。

要撩开那薄薄的蚊帐,需要一双穿透黑暗的大手。所以,我们更加依赖父亲,身子紧紧靠着他。这太静了,静得心里发慌,我期望父亲取出唢呐,吹一曲《百凤朝鸣》,让唢呐声划破长空,打破这种渗到骨子里的静。或者,时不时地出现几声狗吠,哪怕是大人打骂尿床的孩子的哭喊声。

父亲问:“昨晚听见了吗?”

“什么?”

“两声很长的尖叫,他们都听见了。”

他的话,使我们身体的每一处细胞似乎都警觉开了。我们屏住呼吸,他却不再言语,只盯着床上的架板出神。日光灯穿过蚊帐,淡淡地落在被面上,绸缎面料的大红被面,光滑地触到我们的肌肤。半晌,父亲才以一种低沉的口吻说:“她回来了。”姑姑声尖,且喜欢大喊大叫。平日里,隔着几条小路都能听见她的声音,父亲断定,这声音就是姑姑的。

父亲关上灯,房间便陷入黑暗,呼吸声很快被吞没。母亲曾对我说,山崖上种着一株白莲花,它只在夜间盛开,盛开时,可以照亮山下的路途,那些夜归的人便顺着光亮回家。我想,“夜归的人”所指定是姑姑这样的人,那么,今夜的白莲花一定盛开得很美。

我从未如此深信母亲,白莲花却在梦中生根。我甚至有些期望,明早睁开眼睛时,看到那个波浪卷发的女孩子,就站在我的眼前,用她调皮的手狠狠地打我一下,逗我四处追她。但一大早,便被奶奶的哭声惊醒,天亮了,黑暗却没有远离。我披衣起床,床上已看不到父亲的身影,母亲正在左边的厨房里,乒乒乓乓地准备洗脸水。

竹林里,早已围满了人。我从来不知道,迎接一个人的出生,仅仅需要父亲和母亲;而送别一个人的离世,却需要那么多泪水。母亲站在院坝边上,眼眶红肿得像个桃子。她橘红色的绒布外套,和那双打着补丁的胶鞋,像一个标签一样贴在身上。农村女人多节省,母亲亦是。可就在这个春节,她为我买了一双40元的皮鞋。那是我第一次穿皮鞋,且是高跟的,穿上它颇有城里人的神气,使我在同龄人面前赚足了面子。春节期间,男人们在村子的尽头,绑了一架大型的秋千,女人们围在那里,一天也荡不够。耍猴戏的、演皮影的,都不如秋千吸引女人们的热情。她们穿着红红绿绿的衣裳,将秋千荡到与梁齐平,除了种地,这大概是女人们做得最认真的一件事情。这使我想起一首儿歌《小燕子》。这些女人不正是穿着花衣的小燕子吗?早春的第一次飞翔,只需要她们站在秋千上,双脚用力一蹬,就破开了冬日的薄雾。母亲也荡秋千,荡得比梁还高,有时单人荡,有时与其他女人合作,那时候的她神采飞扬,眼中有光。

而此刻,这个声称可以与鬼神对话的女人,一个被奉为巫师的乡间人物,像被霜雪击中的黄芽菜,悄咪咪地蔫而无声。

我突然明白:生命終是一场跋涉的旅途。我们是送行者,也将是被送者。

4

下葬选在清晨。

薄雾未散,柏树林中烟雾缭绕。民间有一种传说,人死后都有一股煞气,逝者愈是年轻,煞气愈重。煞气就从燃烧纸钱时的烟雾中看,那烟雾往哪个方向去,那个方向的人必会心中生怕。坟地已经掘好,里面燃烧着厚厚的一层冥纸,火光才刚冲出坟地,就被雾的冷空气压制,又回到坟地之中。但烟已冲出柏树林,与清晨的雾混为一体,所有人都抬起头,循着烟雾的去向,然后低声地哭起来,称赞姑姑是个好姑娘,因为那烟遇雾后,天空豁然开朗了。

烟雾散开,莫家岩的山体清晰可见。遍山的柏树,从山顶一直连接到眼前,这里是莫家岩人的最终归属,葱郁的柏树林里,老坟新坟一座连着一座,不管隔上多少年,每个人都能清楚地记得,哪一座坟头是埋的谁。

柏树林左边,是莫家岩唯一的一条公路。它沿着山脚下一直延伸,遇山则绕,遇险则避,进山出山,则都需走它。姑姑的坟地,在公路的断崖下面,与那座旧式的老屋,隔着一个猪圈和一条小坡的距离。

选址的阴阳师是莫家岩人,秃顶,不论冬夏都戴一顶帽子。这个平凡的男人,在死人面前有着说一不二的话语权。他手中托着罗盘,绕坟地一圈,待罗盘的指针停下,便指挥父亲将姑姑的小匣子放进去,我们背对着背跪在坟地的四周,将衣服的边角牵起,等待他从一斗箩筐中抓起八谷(八种谷物)向我们抛洒。老一辈人说,谁的衣角牵得越高,就能接得越多,得到的庇佑也就越多。所以我们大声哭着,将衣角牵得高高的,希望得到姑姑的庇佑。

锣鼓声愈敲愈烈,声浪一阵高过一阵,这是催促下葬的习俗,锣鼓声越紧密,意味着我们就要连这小匣子都见不着了。在农村,人一生中会有两次锣鼓。一次是婚嫁,一次是出丧。姑姑未曾婚嫁,这催促的锣鼓声就更加拼命地敲打,似乎在喊:走吧,孩子,别回头。

世上最残忍之事,莫过于亲手埋葬自己的孩子。但爷爷做了。他用铁锹铲起一锹泥,轻轻地落在姑姑的小匣子上,一锹两锹……其他人便抄起铁锹,七手八脚地铲土填坟,很快,就垒起一座坟茔。

柏树林外,成片的油菜花,从莫家岩一直延伸到刘家嘴,层层叠叠,无休无尽的样子。那条嘉陵江支流,隐匿在花间,只听见那轻快的潺潺之声,其他都被油菜花淹没了。几只白鹭从河中飞起又落下,无人知它们何时来,又何时去。后来,我渐渐明白:有些人,就像这河间的白鹭,毕竟是留不住的!

责任编辑 杨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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