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笔下的女性

2020-08-13 11:39赵晓玉
北方文学 2020年11期
关键词:村上春树女性

摘 要:《海边的卡夫卡》对女性生存状态的描写承袭了此前的长篇小说中女性角色疏远他人、脱离社会的特点,同时具有与村上早期小说中不同的一面:《海边的卡夫卡》中的女性普遍彰显了人性的温暖、较独立的人格和抗争的性格。但是她们的抗争又是不彻底的,具有向命运低头妥协的一面。村上春树为这些女性安排的自我救赎的出路是指向内心的,也表现了村上春树在思考人物命运时一贯的“内向”性态度。

关键词: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女性

村上春树的作品中存在大量女性人物形象,她们的出现总是与青春的迷茫、丧失和寻找等主题相关。其早期作品弥漫着主人公与社会之间的距离感:“我在成为小说家的最初阶段,视线都集中在‘不交流、不干涉上。”[1]小说中的女性对男主人公和他所处的世界的态度同样是不干涉、不交流的。

从1991年起,村上春树在美国旅居4年。长期客居海外的生活,使他“迫切地感到需要改变对事物的看法”[2]。因此,1996年回国后村上开始关注社会问题,而《海边的卡夫卡》是村上春树怀着关注日本社会的想法创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故事中的女性角色或作为主人公的领路人参与构造故事情节,或讲述自己的故事彰显了个性,仿佛具有主动参与社会的意味。

本文从女性主义视角考察《海边的卡夫卡》(以下简称《海》)中女性角色的生存状态,发现女性角色的生存特点和生存困境。并考察村上春树为女性角色提供的自我救赎道路是否具有有效性和普遍意义。

一、《海》中女性的生存状态

《海》中出现的主要女性人物有:樱花、佐伯、冈持老师等。《海》中的女性与他人间的联系较为薄弱,与社会间的联系较少,这一点承袭了此前小说中的女性人物的生存特点,但与早期“三部曲”[3]小说也有不同之处。

(一)女性与他人、社会的联系

在《海》中,无论是最先与卡夫卡少年相遇的樱花,还是作为其母亲象征的佐伯以及冈持老师,她们无一例外有一个共同特征:与他人或社会之间的联系较为薄弱。

樱花的身世是个谜,除了她自己交代了其工作是美容师外,连真实姓名和年龄都没人知道。不仅如此,樱花的住处是朋友租的房子。人际关系的缺失使她的形象显得缺乏实际性,给人一种远离社会的感觉。这类年轻女孩的形象与村上春树早期作品中突然出现在主人公家里后来又突然失踪的208、209姐妹,某日早晨毫无理由地睡在男主人公身边的四指女孩等有着共通之处。这些年轻女孩总是突然出现,没有任何理由便开始与男主人公交往甚至共同生活,令故事充满了荒诞感。

佐伯也与他人保持距离:恋人去世后,她切断了与家人的联系,回到家乡后,她几乎不同往日的朋友和亲戚交往,对于周围的人是谜一样的存在。

冈持老师自称“天涯孤客”,她在二战中失去家人,没有子女,靠自己办的补习班度日。冈持老师的孤独是战争造成的,她被动承受着这种生活,在她身上折射了侵略战争给女性带来的苦难。

这三位主要女性人物的青春时代背后是日本社会的几个历史阶段:太平洋战争时期的日本、60年代政治动荡的日本和当下的日本。这些女性人物身上的他者性有所减弱,这显示了村上春树通过塑造女性人物对社会、历史问题的关注与思考。

(二)在孤独的人生中彰显人性的温暖

“他者性”是指那些没有或丧失了自我意识、处在他人和环境的支配下、完全处于客体地位、失去了主体人格的被异化了的人[4]。在《海》之前的作品中,村上塑造的女性人物是符号化的存在,或成为男权社会的牺牲品,她们身上流露着在商品社会中人被物化的特性。如《1973年的弹子球》中的双胞胎姐妹没有姓名,男主人公靠她们穿的运动衫上的数字208和209称呼她们,并认为“像是机器的出场编号”[5]。《寻羊冒险记》中出现过的高级应召女郎喜喜,由于其耳朵漂亮而被广告商们仅作为商品看待。《海》中的女性与村上早期作品中的女性形象所不同的一点是:并非“不是作为人存在的”[6]。她们虽然与人群疏离却彰显着个人的思维,身上闪耀着人性的光芒。从这一点上看,这些女性与村上春树在《挪威的森林》中塑造的绿子这一温暖的女性有相似之处。绿子是男主人公生命中的一抹阳光,是一种能够带给人“疗愈”[7]效果的人。在《海》中,樱花在卡夫卡少年需要帮助的时候总是及时出现,扮演着卡夫卡少年想象中的姐姐的角色;佐伯让卡夫卡少年感到“印象十分强烈而又带有似曾相识的亲切”[8]。冈持老师言辞恳切的来信内容显示了她是一个对学生十分负责、有爱心的人,在打了中田君后一直深深自责,心怀歉意。这些女性与前期作品中的年轻女郎们相比而言对他人多了一些影响力。

《海》中女性的“疗愈”特质与作品中的男性角色性格形成了强烈的对照:田村卡夫卡是一位外表冷酷的少年,他“眼睛泛出蜥蜴般的冷光”“从不曾笑过”[9]。他是“父亲向母亲和姐姐进行复仇、施加惩罚的‘装置和‘通道”[10],遗传了父亲的暴力性基因,具有潜在的破坏力。而女性角色却是柔软的、温暖的、包容的。作者通過这种对比,加剧了女性角色的理想化色彩,使她们的“疗愈”功能更加突出。

(三)女性独立的自我与抗争的精神

村上的早期作品中,女性角色更多表现了被动无力、孤独、随波逐流等特点。如《且听风吟》中的四指女孩很难喜欢上一个人,也难以改变自身的现状。《寻羊冒险记》中冈田亨的妻子被动地等待丈夫的救助。《挪威的森林》中的女性多在痛苦中自杀身亡。而在《海》中女性较之前的形象多了些人格独立意识与抗争能力。

樱花在卡夫卡少年意识到自己好像杀了人的时候并没有慌乱,而是帮助卡夫卡少年妥善处理了沾满血迹的T恤并安慰了他。在卡夫卡少年为性欲所苦恼时,樱花强调自己有固定的男朋友,她对男女关系有自己的判断准则。佐伯是一个既在事业方面成功、又令人心向往之的理想女性的形象。她对于恋情有着自己的独特理解,是一个有着强烈的自我与追求的人。冈持老师对自己的人生有着深刻的思索,对于打了中田君始终抱有愧疚之情并找机会将事情原委和盘托出。

在《海》之前,村上的小说中很少有女性具有鲜明的反抗精神,甚至很少对自身遭遇流露出不满。如《且听风吟》中的四指女孩的家庭是因病返贫而导致分崩离析的典型。在父亲病故、母亲离家出走后,她没有得到善意的帮助,反而体验到了来自周围的恶意。可是面对不公的遭遇,她只能“用左手攥起拳头,神经质地连连捶击右手的掌心”,然后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全都讨厌透顶!”[11]《挪威的森林》中的玲子受到学生的诬陷而被认为师德不端,她却没有勇气为自己洗脱污名。而《海》中的女性们身上所展现的勇于面对暴力和磨难的一面较明显。

卡夫卡少年在睡梦中强奸樱花的时候,遭遇了她的激烈反抗:“你这是在强暴我……我们很可能再也不能相见了——无论此后你多么盼望。”[12]佐伯意识到了她为了一己之私打开入口石的行为给别人带来了伤害,勇敢选择了修复曾经的错误,即使要面对死亡。冈持老师经历了战后一段时间的畏缩与无奈之后,向现实迈出了有限的一步——将中田君失忆事件前后的真实情况向一位参与当年事件调查的工作人员进行了吐露。

二、女性的生存困境与自我救赎

佐伯与冈持老师的生存困境均与爱人的非正常死亡相关。她们在爱人死后无法排遣内心的苦痛,也没有向外部世界讨回公道,甚至将外部暴力造成的后果内化为自我攻击。

佐伯用远走他乡的方式逃避内心的伤害。在将自己的过去写成三本日记后,拜托中田君将日记烧掉,因为“不希望别人看到”。这一行为使得佐伯成为历史中的沉默者。“剥夺一个人或一个群体的力量的最简洁有效的方式就是迫使其沉默。”[13]村上春树在文本中安排了佐伯要求中田君烧掉日记的时候,说三本日记是“为清理我自身写的”,并认为日记写完了就没意义了,透露出了一种虚无感和颓废态度。冈持老师的困境表面上看是由于丈夫阵亡使她成为孤家寡人,事实上则是由于她认为自己打了中田君因而遭到了报应,导致丈夫死亡。冈持老师的信件里看不到她对政府发动的侵略战争的谴责。这是女性对历史的妥协,也令评论者对村上的写作态度感到不满。日本学者小森阳一认为其通过“历史否认与女性憎恶的结合”,达到了一个深层的用意——“对于战时和战后时期历史的拒认、否定、清除、销毁”[14]。中国方面也对村上春树的写作动机和对待历史的态度提出了怀疑,如范苓(2009)认为他“用寓言式的故事和象征逻辑,表现他消除罪与责任负担的方法是集体的忘却和埋葬记忆这一主题理念”[15]。

从文本中的出场人物来看,不仅女性在面对历史的追问契机时选择了逃避主要矛盾,中田君在与琼尼·沃克的正面交锋时同样面临对战争中杀人这一事实的讨论,但是村上未能加上“对于社会中存在的暴力的批评深度”[16]。这是村上转向关注社会问题后的一次浅尝辄止。

按照村上春树的文本安排,佐伯死得十分安详,好像得到了现世的救赎。但是她的痛苦根源在于社会政治因素。佐伯的日记本被付之一炬,这使他人无法倾听她的心声,“守秘者往往有一种对问题的歪曲看法,而一旦这种歪曲看法因别人的启发而主动加以纠正,则他会从中受益”[17]。佐伯失去了这一机会,她认为“只要有你记住我,被其他所有人忘掉都无所谓”。[18]这里透露了村上春树对历史的不干涉、不交流态度。

冈持老师倾向于对自身内部的暴力性的自责,这种自责甚至使她将丈夫的死也怪罪到了自己的头上,而忽略了造成自身痛苦的幕后推手——天皇及其所代表的军国主义政权。由于没有触及事件的本质,再加上她的倾诉只是面向一个几十年前有过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这封信能起到的心理疗愈效果比较有限。

三、结语

综上所述,村上春树为这两位与历史有着深深的羁绊的女性设计的救赎道路是通过倾诉这一途径,将个人受到的体制性伤害,进行消解。她们的倾诉触及了一代人的集体伤害却未能与他人形成信息交流并收到反馈,倾诉完毕后即进行销毁(包括将信件寄出后再也没有了下文也是同样道理)到底能够为当事人带来多少疗愈效果,又能否为整体的一代人带来安慰效果是值得商榷的。

参考文献:

[1][2]河合隼雄,村上春树.村上春树去见河合隼雄[M].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1:8.

[3]三部曲一般是指村上春树的早期小说《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这三部作品的总称。

[4]西蒙·波伏娃.第二性[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5.

[5]村上春树.1973年的弹子球[M].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38.

[6]小森阳一.精读《海边的卡夫卡》[M].秦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1.

[7]在这里,对疗愈一词的理解应结合其在日语中的使用来进行。秦刚对“疗愈”的说明是“在日语中是一个派生出来的新词,它最初进入日本年度流行语排行榜是在1999年。其用法诸如‘疗愈型风景、‘疗愈型音乐、‘疗愈型漫画等等。”小森阳一著,秦刚译. 《村上春树论》[M].北京:新星出版社.p1.根据《当代日汉汉日大辞典》的解释,动词癒す有解除(精神痛苦)的意思。

[8]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75.

[9]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37.

[10]原文:〈僕〉は〈父〉が〈母/姉〉に〈復讐〉し、〈罰〉を与えるための〈装置〉であり、〈通路〉なのだと。引自:远藤伸治.村上春樹『海辺のカフカ』論――性と暴力をめぐる現代の神話[J].広島大学国語国文学会,国文學攷(199),2008–09.

[11]村上春树.且听风吟[M].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175.

[12]村上春树.且听风吟[M].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553.

[13]刘晓露,熊力玲.话语权力关照下的主体身份建构[J].求索,2012(2):130.

[14]小森阳一.精读《海边的卡夫卡》[M].秦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7:1.

[15]范苓.《海边的卡夫卡》:二元结构的形而上学意义[J].社会科学辑刊,2009(3).

[16]杰·鲁宾.倾听村上春树[M].冯涛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293.

[17]于海波,张进辅.国外关于倾诉效果的研究综述[J].心理学动态,2000(3).

[18]村上春树.海边的卡夫卡[M].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652.

作者简介:赵晓玉(1981—),女,汉族,山东烟台人,山东协和学院讲师,研究方向:日本近现代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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