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白

2020-09-02 06:23郭发仔
散文选刊·下半月 2020年7期
关键词:双抢堂哥一程

郭发仔

白天不懂夜的黑,其实谁也不懂。

在夜里行走,总觉得脑后总有一双诡谲的眼,盯得脊梁骨阴森森冒凉气。我不敢回头,生怕一扭头,便与夜里游走的东西撞个正着。

黑夜无边,躲不掉,但有對付的办法。大人们说,走夜路,需解开衣服上面三颗扣,叉开手指,把头发往后翻三遍。我虔诚地照做了,迈开大步往前走。但我还是怕,身后的脚步声特别响,似乎黑夜里跟踪我的东西总甩不掉。我快步如飞,一边走一边往东边的山头看。

东山的月亮每一次出来都是新的,似乎精心梳洗了一番。其实,月光铺洒大地几千年,月还是那月,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也许看多了世态炎凉,心到伤处,连光都是高远清冷的。

乡下的月光是白的,白得可以看清手指上的螺纹。那时没有手机,也没有电视,孤单的夜里只待月光。端一碗清清淡淡的稀饭,走出屋子,竹筷子碰着瓷碗,清亮的声音把夜敲得脆响。哧溜一声,月上东山了。

月上东山时,我们便上晒谷场。互相吆喝着,聚在一起,玩那个时代童年里的游戏。有些家长管得严,不准娃娃晚上私自出来,我们便在家门口,打暗语般大声说着风马牛不相及的话。小伙伴心领神会,找个借口,跨出房门,挪到庭院,悄咪咪就在漫天的白月光下无处可寻了。

秋插上岸,做酒席的特别多。升学的、生娃的、过大生日的,每逢喜事都要放电影。放电影的消息夹在风里,传播得特别快,范围也特别广,十里几十里,在夜幕降临时绝对传到耳朵里。准确的时间,准确的地点,甚至什么片子都被摸得清清楚楚。上小学时,我经常跟在村里一大群小伙伴屁股后面,赶很长的夜路去看电影。其实,除了那些英雄们喊“同志们,冲啊”的战斗场面,和一招一式的武打情节,其余的看完立马就还给人家了,印象远没有当晚夜空中的白月光清晰。

又一个月夜。跟村里的小伙伴们去看电影,结果消息有误,白赶了几十里路。回来的路上,大家并不感到扫兴,反而觉得是一次难得的月光游。大家说着笑着,竟不约而同地大声唱起歌来。他们唱得很动情,隐隐约约记得歌词里有“山一程水一程”,还有“来去太匆匆”之类的。我从没听过,只觉得在月光下很有意境。那晚,月光很透亮。他们的脸上映着月的光,全是青春的气息。多年后,我回家乡,见到了其中几个曾经的小伙伴,他们的脸上再也看不到曾经的风华,沟沟壑壑的额头上,早已山一程水一程。

月光下,还有我的堂哥。堂哥是独子,比我大几岁,有号召力,什么事总比我拿捏得好,跟他在一起有种强烈的安全感。堂哥经常带着我上山采野果,捉金铃子,摘香樟籽,把童年疯得到处都是。他有一头浓密的头发,头顶上却有个斑秃。只要一弯腰,那光秃秃的疤块在月光下特别亮。小伙伴们经常取笑他,给他取了个外号,喊他“月光”。开始他很生气,谁说就追着谁打。后来,他也不在意了,自嘲地说,哈哈,我有两个月光,再黑的夜都不怕!后来,大家渐渐觉得没了生趣,“月光”的绰号也在月光里淡忘了。后来有一天,堂哥说眼睛看不清,后来竟什么都看不见了。去了很多大医院,也找了很多据说懂土方的赤脚医生,都治不好。就这样,堂哥的世界里再也没能升起月光。每到月夜里,他只能孤单地坐在谷坪上,头顶那块斑秃依然很亮。伯父守在他身边,旱烟冒着焦躁的火星子,一个又一个烟圈冉冉升起,蒙在月光上。

那时物质条件都差不多,家家几乎都在一个起跑线上。月夜里,小孩儿在一起,除了在游戏上论个高低,在嘴皮上也要论个输赢。月光下,几个小伙伴比各自的强项。在学习上他们都占不到优势,于是跟我拼爹。隔壁的小胖说,他爹看了很多古书,会讲《三国演义》里的煮酒论英雄,知道《封神演义》中姜子牙助王伐纣封众神。你爹会吗?我一蒙,竟找不出老爹的一点文化资本。老爹一共十兄妹,他排行老六。在饱暖都成问题的年代,他在学堂里打了个转就跟田土混了。莫说读书,就连他自己的名字,都是用歪歪斜斜的线搭起来的。

我从没听老爹讲过历史故事,一个正儿八经的故事都没有。每次睡觉前缠着他讲,他要么就讲他小时候那些鸡毛蒜皮的事,要么就是“古时候,有个和尚……”千篇一律的开头和大致雷同的情节听得耳朵起茧。往往讲到一半,呼噜声骤然响起。他睡着了,我在夜里浮想联翩,各种莫须有的人物和情节滋长出来,在我的梦里此起彼伏。

“双抢”,是南方农村逃不过的劫。“双抢”,抢两个时间点:在春季稻子成熟后开镰,抢在芒种前后全部收割进屋;紧接着,犁田,拔秧子,抢在大暑前后把禾苗插下去。跟不上这个节奏,就指望不上秋收。一到“双抢”时节,老爹就着急。家里七亩水田,三个娃,母亲神志不清,劳动力严重不够。老爹腿脚不便,虽然每次都急匆匆地拼命赶,但还是比人家的进度慢一大截。

月白如初。老爹抬头看了看天,说,好大的月!白天太热,趁这月光凉,去把水田里的秧苗插完吧。

那夜的月异常白,亮如白昼。我踩着自己的影子,像追着一条逃命的鱼。月光把老爹一拐一斜的身影拉得很高大。老爹挑一担秧苗,一边高一边低,压弯了的扁担发出“吱嘎、吱嘎”的脆响,我总怀疑那是老爹的脊梁骨在响。

田野里,到处都是刚插下去的秧苗,在夜露的滋润下,似乎可以听到生长的声音。水田里,亮汪汪一片。每一丘田里都有一个月亮,发出白晃晃的光。

抛秧,下水。左手捧秧,右手将一撮一撮的苗插到泥土里。水还有太阳的温度,柔滑的泥土里有一丝清凉,手指像触摸到了月光的肌肤。我和老爹都没有说话,弯着腰,退着走的腿划起哗哗的水声,一行行秧苗在前方立了起来。

天上的月光掉到水田里,碎成了很多片,白晃晃的。老爹一直腰,月光落在他头上,融在两鬓的汗水里,发出一丝白的光。

离开家乡几十年了,我再也没见过故乡的月光。

责任编辑:崔家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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