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逼近40℃的高温天儿,我妈把她的面盆、案板啥的从厨房搬到了客厅,在空调制造的凉爽中包圆胖的包子。
瓜条、虾仁、木耳、鸡蛋、豆腐、粉条……外加一些什么别的食材制作的馅料。
制作包子馅这件事儿,我妈向来是临场发挥,随心所欲地添加原材料。就像画家涂鸦,全看当时的心情和手感,以及手边有什么颜料。
别说,每一款还都不难吃。
这几年我妈挺喜欢自己动手做面食的,尤其是包包子、蒸馒头。但以前不是这样。以前的好多年,我妈做这些都是出于生活需要,并不热爱。
原因很简单:以前她包的包子或蒸的馒头,出锅后只在热气腾腾的时候饱满几秒,热气稍一散就塌了。
味道还好,但外形上总是比外面卖的包子、馒头差了一大截。我妈尝试过很多方法想要改善,比如调整面团的软硬度、增加或减少发面的时间……都无济于事。
这在很多年里打击了我妈做面食的积极性。她做好那些东西后,自己都懒得看。
几年前机缘巧合,我妈认识了一家面食店的老板娘,人家竟然把自己制作面食的诀窍告诉了她。
我妈得了真传,试了几回,成功了,终于蒸出了白白胖胖、出锅后无论热气如何消散都不会塌架的包子和馒头。哪怕一个个放到最后变了质,外观也会一直保持最初白胖的模样,很给我妈长面子。
一件事,不得不做和喜欢做结果真的很不一样。这几年我休假在家的日子,无论寒暑,差不多每天都能跟白胖的包子、馒头碰面。
我妈不光自信又任性地在包子馅的制作上艺术感十足,还充满了传承这门手艺的使命感。所以每次制作时,我妈都要拉上一个人来教导。
她会从面粉、发酵粉和水的投放比例讲起,然后讲面团揉制的时间和软硬度。接下来就是窍门所在了:比如哪种温度下需要发酵多久,上锅之前需要放置多久,蒸好后几分钟方可掀起锅盖……讲得特别认真。
她硬是坚持用她的方式,把制作过程变成了一种仪式,并对此充满骄傲和成就感。
我们虽然不想学,但每一次都用大快朵颐充分认可和赞美了她老人家的战绩,令她喜笑颜开。
想想,我妈80岁了还能如此豪气地撸起袖子,一个人兴致勃勃地完成一锅包子或馒头的制作,作为子女的我们能不捧场吗!
是啊,我妈80岁了。但我觉得那就是她身份证上的一个数字而已,她真的一点儿没有老态。
不久前,我家小区隔壁开发的小区竣工,住户陆续装修入住。两个小区虽仅一墙之隔,大门却隔了七八百米。
新小区建成后我还不曾去过。那天我妈无意中提起隔壁小区种了许多石榴树,结满了果子,看着让人欢喜得很。
因为结满果子的石榴树,我妈非要带我去隔壁小区一观。
我嫌天气炎热,懒得走路,我妈淡定地说:“那我领你抄个近路吧。”
有近路可抄,我就勉为其难地跟我妈去了。直到目睹“近路”的实况,我才傻了眼—所谓近路,是两个小区之间的铁栅栏一处不知何故断了两根,露出一个不太宽的缺口来。
我家小区地势略高,栅栏这边是平地,那一边则离地面一大截,目测差不多有1.5米。大概是顽皮的孩子在那一侧用碎砖、石块搭成了参差的阶梯,在两个小区之间爬上爬下,不知怎么被我妈发现了。
我瞅着这条不太光明磊落的“近路”迟疑—打眼一看便知有一定的风险,我不敢尝试这种有点儿难度的动作。
然而80岁的我妈没半点儿迟疑。她轻快利落地抓着两侧栅栏,踩着那些砖头石块搭成的“阶梯”,转眼就到了隔壁小区。
拍拍手,我妈说:“我小时候啥树都能爬,比这难度大多了。”
我惊呆了。不是因为她说她小时候爬树,而是……她的轻快利落,她孩子气的心态,哪里像80岁的老人?
那天晚饭时,我举着我妈的身份证,严肃批评了她的冒险行为。
我妈接受了批评,但一点儿不虚心,说:“知道啦,啰唆!”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爬砖头石块辛苦,我妈那天晚饭吃了俩饱满的大馒头。
每次假期我在家住十几天,我妈朝朝暮暮地陪我三天后,就不再对我那么“客气”,自己该干吗干吗了,比如每晚准点去前楼的某位阿姨家打麻將。
那位阿姨是我妈这些年交的关系最牢固的朋友。我妈夸她有气质,跟人聊天从不絮叨家长里短,也不说人是非,极好。这种通透的评价从我妈口中说出来,真的极好。
那位阿姨也差不多80岁了。她们一起打麻将,聊手中的牌,也聊国家大事。有一次我去超市回来发现忘了带钥匙,去那位阿姨家找我妈拿,听她们聊了会儿天,不禁对我妈刮目相看。
我真的越来越觉得她开朗大方,活力四射。
我妈每次出门,一定要反复研究穿哪件上衣、配哪条裤子,袜子和鞋子的颜色也要搭。
因为洗手间的镜子照不到全身,我妈专门让我从淘宝给她买了一个像模像样的穿衣镜。我妈还有固定的理发师,是一位利落热情的大姐,我妈理发只认她。
早几年我爸还在的时候,跟院里几个大爷大妈一起开发了一块楼前的空地,种花种菜。我爸过世后,我妈立马就把那块地送了人—她不擅此道,怕地荒了。
但送出去后,我妈经常趴在我家窗口看别的老人把我爸那一小块地种得郁郁葱葱。有一次她说:“看那些大葱,跟你爸种的一个样儿。”
我笑她懒,眼泪却一下就下来了。我知道她比我更懂得怎么怀念我爸。我爸已经去世7年了,每年他生日,我妈都会做长寿面。
前不久,我妈80岁生日。那天,她跟我商量要不要去办个老年卡,说她还一直没办呢。我想了想,说:“不想办就不办呗。”
我妈说:“嗨,我都八十了呀!”
是的,我妈都80岁了。
看着80岁的我妈,我想,老,有什么可怕!
(摘自《品读》2020年第6期,田宇轩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