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想象的晚清

2020-10-21 11:18孟培圆
青年生活 2020年24期
关键词:现代文学后现代现代性

孟培圆

在王德威的《被压抑的现代性——晚清小说新论》一书中,王德威先生以一篇《没有晚清,何来“五四”》为纲,对晚清小说重新清理和挖掘,欲重新对晚清文化的进行定位。相较于传统观点中所认为的,以“五四”为现代文学的高潮,对晚清的定位只是传统的尾声亦或是现代的先兆;他认为晚清文学才是现代文学的高潮,而“五四”则压抑了晚清的“现代性”,晚清的众声喧哗被“五四”感时忧国所摒除,彼时作者求新、求变的努力,被自命现代、实则传统的读者所忽略,“五四”成为了现代文学的收束,甚至是某种程度的背叛。

王德威从众声喧哗的角度出发,对当时晚清的各类小说逐一进行介绍,结合广泛的文本和细密的论述,从一些文学价值或高或低的作品中,描绘了当时的晚清文学活动之盛,晚清对于欲望、正义、价值、知识的推陈出新。在这一方面,王德威可以说是交出了一份令人满意的答卷。

但在我们合上这本论著之后,重新回到这篇导论《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我们仍要思考几个问题:

晚清时期的众声喧哗,是否能够真正带给我们“现代性”?这些喧哗背后是否隐藏着南辕北辙的危机?我们是否可以认为王德威对于“晚清”的现代性期待是一种空中花园式的理想?

而所谓的“现代性”,真的是如同王德威所说的那样,是“一种自觉的求新求变意识,一种贵今薄古的创造策略”?而这种“求新求变、打破传承”到底是一种手段,还是一种目的?如果不是他所阐释的那种,那真正的“现代性”又是什么?

因此,本文将从这几个问题出发,去探讨这本书所真正想要传达的真正目的,以及在王德威的所站的立场之上,他可能存在的问题。这样,我们才能够真正尽量全方位的把握对于“晚清”和“五四”,“传统”和“现代”之间的真正关系。

空中花园中的喧哗

上文已经写到王德威在书中对四类小说进行了阐述,并且列举了具体的作品,从作品中找寻“现代性”的蛛丝马迹。在王德威所列出的文本中,我们可以发现不论是对男欢女爱和才子佳人的颠覆、对所谓的法律正义和诗学正义的阐释,还是对价值的重新判定、或者是对知识的某种追寻,其实都可以其实都可以在晚清之前的文本中得以找寻。如《桃花扇》中李香君的悲剧命运,《水浒传》替天行道的大旗,还是《笑林广记》中的诸多笑话等,都可以看做是有“现代性”的痕迹。

如果我们这样讨论下去,就会陷入到了是在晚清的文本中寻找“非现代”,还是在晚清之前的历史文本中寻找“现代”的无聊游戏。且如此说法,未免有诡辩之嫌。那到底如何算“现代”,又如何算“非现代”?

笔者在这里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李约瑟曾有一个论断,风箱和水排虽然是中国发明的,但却无法产生蒸汽机,就如同在晚清小说之中,虽然有现代性的痕迹,但其仍旧不是现代的。蒸汽机的发明需要以热力学和真空理论为基础,而这些理论并不可能在当时的中国产生,所以蒸汽机也是无法被中国发明的。晚清小说中的各种应用型的实验文本,它们只是一些相对零碎的事物,就如同风箱和水排之于蒸汽机的作用。如果我们陷入从“晚清”文本中寻找“风箱”和“水排”,而对“真空理论和热力学”不去探讨,这本身便是偏颇的。而现代性的文学,需要作为基底的现代社会思想,但这并不是当时的中国所能够产生的。所以哪怕“晚清”文学真的能够继续发展下去,最后的结果可能也并不是王德威所想要的。

但其实它也并不想要任何一个结果,他所看重的是那種“求新求变”的过程,他认为这样一个过程其实就是“现代性”的,且是衡量“现代性”的最重要的标准。这其实也就引出了第二个问题,他所认为的“现代性”是什么?

被改写的“现代性”

当王德威把“晚清”称为具有现代性的文学时,他也许能够想到启蒙运动时,启蒙主义者手持现代性的旗帜,对前现代社会进行了激烈的抨击,那种集权至上,集体大于个人的传统社会,成为了被反对的对象。他们所代表的民主、平等、自由也就成为了现代性的注脚。但现代性是合乎目的的,他们有相对明确的追求,有一整套完整的价值理念。“求新求变,打破传承”只是作为实现目的的一种手段存在。而王德威所提倡的“现代性”,却把它更多作为了一种终极标准,他所反抗的,并不是“晚清”之前的文学形态,而是“五四”,在王德威眼中的“五四”是一个不再耀眼的文学形态,它开始偏离轨道,朝着一元化的远方奔去。这时候的“五四”仍旧具有“现代性”的光辉,只是这种光辉已经没有“晚清”时候喷薄而出的景象了。“晚清”那种多元化的时代已经开始衰落,这种余晖的景象也正是王德威所慨叹的。

我们通常所理解西方的“现代性”是一种具有理性、科学、民主、平等的价值理念,它对于传统的那种不合理的社会制度进行抨击和反抗,之后想要建立一个更合理和崇高制度的社会理想。王德威所提倡的“现代性”,其实更像是一种后现代的理论。

现代和后现代虽然都具有反抗性,但现代所反抗的是传统的不合理,它只是重构,却并不消解,当它重新构建了一个合乎现代性的制度之后,现代的目的也便完成了。但是在后现代看来,当现代所构建的这种制度形成之后,作为“勇士”的现代便替代了封建和宗教,重新成为了长满坚硬鳞片的“恶龙”,也重新压抑了多元化的思想,成为了专制的另一种代言人。

这些想法我们可以在王德威这本著作中发现许多,如他对“被压抑的现代性”所指陈的三个不同方向:它代表一个文学传统内生生不息的创造力(不断的反抗性)、“被压抑的现代性”指的是“五四”以来的文学及文学史写作的自我检查及压抑现象(现代对于多元的压抑)、“被压抑的现代性”亦泛指晚清、“五四”及30年代以来,种种不入流的文艺实验(现代对于不符合现代性标准的压抑),由此也可以发现他所受到后现代理论的影响之深。

当我们理解了王德威对晚清所持有的是一种后现代的观念,那么“后现代晚清”是否能够对晚清前的文学形态进行颠覆,而具有现代性的“五四”又是否能够压抑“后现代晚清”?

让我们回到这本书的名字《被压抑的现代性》以及导论的题目《没有晚清,何来“五四”》,我们似乎可以看到王德威的尴尬之处:晚清所具有的气质也许有着一定的后现代性,但是这种后现代性并不能在晚清那个时代就可以被建构出来,后现代是在现代的基础所发展而来的,如何从传统直接跨越现代,直达后现代。因此,如果王德威把晚清定义为后现代的,那这本书似乎就存在了立论的问题。于是他尽力去粘合后现代与现代之间的缝隙,如将“现代”的意义定义为求新求变,打破传承,如将晚清的新变置于国际的视域中去,以区别于之前晚明,唐代等等的一系列革新。这些行为其实都是对于现代性的改写,只有这样才能够将晚清和五四连接起来,从而构建某种在传承中或收束,或压抑的错觉。

想象中的晚清

王德威在自己的这本书中对于晚清做出了一个极为“乐观”的想象,这种想象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一种具有因果逻辑的“无常”可能性。但遗憾的是,这种因果逻辑也并不是那么高明。他的确发现了“五四”在某种程度上具有的局限性,但他所作出这样的观点只是为了把他“现代性”的理念前置到晚清时期的文学,这恰恰反映了他对晚清理解的局限。

王德威的书中有这样的主张,他认为文学的“现代性”有可能因应政治、技术的“现代化”而起,但并无形成一种前后因果的必然性。他用这样一句话加上一个十分武断的注释避重就轻的绕开了这个问题,但这也印证了他不仅对于晚清文学理解的有不小的局限性,也对80年代之后中国文学的理解存在着不少的问题,他用80年代以后的中国文学去印证晚清文学的某种“现代”合法性,这本身就是一个极大的局限。

这种局限所存在的问题便是晚清文学是否脱离政治、技术、文化环境独立发展,这种脱离并不是指文化在这些因素化学反应中会提前或延后的产生,而是真正的与其断裂。但显然,这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晚清并没有能够脱离当时的文化桎梏,最终还是走向了消亡。这些留下的文本用我们现代的眼光看的确是有着某些反抗性的色彩,但这种反抗性也许本身就不是从现代或者后现代出发的,它只是一种属于中国的,一直流传至今的文化。

当然,王德威的真正目的并不仅止于将晚清文学提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他所阐释的文学世界观,所想要证明的是哪怕是“五四”这样的现代文学,也并没有真正把中国带入现代,而是重新落入了利维坦的陷阱之中。他期望用文学这样一个因素,去阐释这个多元化的世界。但说实话并不成功,他不仅没有成功的将两者进行融洽的接合,反而沉浸于那五花八门的各色文本之中,这也许是某种文人的“刻意进取”所造成的偏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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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腊生. 什么 “现代性”, 如何 “压抑”—— 评王德威的 “被压抑的现代性”[J]. 中國文学批评,2017 (04):109-115.

[5]黄海浪. 再谈 “没有晚清,何来五四”[J]. 学理论,2013 (8):178-17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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