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词典

2020-10-26 09:24周伟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德安乡间

周伟

和弦部

【浪】

先跟你讲讲我们乡间有味的事,你要不要浪一浪哩?

你别看他手持一根竹竿在手,一手紧握竿头,着力颠动,只见竿尾那端上下起伏似水波一样摆动。他一脸鬼笑地告诉你,这就是“浪一浪”!

信他个鬼!其实,在乡间,鬼有时候也是蛮可爱的。譬如,死鬼、冤鬼、老鬼、活鬼、小鬼……

哪个死鬼,敢情到老娘身上捞便宜!回头瞪一眼,骂一句,好像还做出一副恨死铁的样子。大屁股被个死鬼摸了一把,往后一扫,圆滚滚肉嘟嘟的还在。也就笑骂一句,无事一样,扭着大屁股,大大方方地走了人。讨骂的死鬼还在想着刚才那么顺势摸了一把,仿佛捡了天大的便宜一般,强过捞金捞银千倍万倍。手上的余温还在,那肉嘟嘟滑溜溜的感觉还在。他一路吹着口哨走了,哨声响彻云霄。

你这冤鬼,你这老鬼,一天到晚一头驴样,还不把我磨水呷哩!说驴也真像驴,闷着头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一日一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干活。这时,只有木板床默契地配合着他,嘎吱嘎吱歡快地叫喊着。做头驴其实也不赖,老天爷给的,现成的,这天大的快活和满足。因此,再苦,再累,他总要见缝插针寻这点快活和满足。因此,他总是要弄出天大的声响,一世界的声响,也许是要让老天爷都听见——他尽管艰辛,但他还有他的快乐和想头。

真是活见鬼了!先是一条瓜蔓引蛇一般爬上窗户,后是一只野猫在窗前不远不近一声接一声没完没了地嘶春。新婚的两口子,互相对望着,不敢再往下动作了。男的说一句:真是活见鬼了!女的也答一句:几个细鬼,人小鬼大呢!说完,捂嘴偷笑着。男的装作有点恼,舞起一床红艳艳的大被子撒网一般铺天盖地罩了下来。立刻,两人在被里头就成了两尾撒欢的小鱼。一屋的大红和喜悦似水弥天漫地,鱼如在水中幻游,搅起一团一团欢快的浪花。

乡间,一般是难弄出声响,终年如一口水塘,平坦坦静悄悄,清澈见底。水塘里的水明镜一般,无风,无尘,只有荷叶上晶莹的露珠,一颗颗从荷叶上滑下来,仿佛是在捉迷藏,一个,一个,又一个,紧跟着,调皮地打了一个滚,倏地一下,钻入塘心,泛起圈圈涟漪,荡开了去,一塘静水盘活了。当然,这时你只要用心去听,便见那清涛阵阵,浪花飞溅,是从你心灵深处荡漾开来,美丽飞扬,幸福无比。

【合】

再讲乡间里有些重要的事,你得先要合一合。

娶亲嫁女,可是千百年的好事,断断马虎不得。“八字”合上了,几颗悬着的心才放了下来。迷信上糊糊涂涂真真假假讲要测八字,其实大家的心里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早就揣了八个字——平平安安,白头偕老。

于是,便慎重,便虔诚。一个红布兜,里三层外三层裹了两人的生辰八字,实实在在像是拎了一袋沉甸甸的爱情和希望。乡间里那些瞎眼的八字先生正襟危坐,口里念念有词,手里摘花一般推来测去,等你手心里捏出水来时,他适时地大喊一声:合了。便伸手向您讨喜钱。喜钱不能不给,喜钱给少了也意思不了。究竟是欢喜的事,大家欢欢喜喜才是。毕竟,合上了,合上了比什么都好!

乡间的八字先生最好给人合八字,而且给你合来合去,最终都是合上了,最终都是欢欢喜喜讨了喜钱。也有极个别的八字合不上,合不上的他能给你想法子,他毕竟收了你的钱,毕竟要成人之美。他锁紧眉头,排着天干地支,久久地尽心思量,终会大喊一声:有了!他这时会贴近你身旁耳语一阵,你也就眉开眼笑了。你没说,因为天机不可泄漏。

合就好!女子合起来是个好字。一个家里有了女子,就有了笑声,就有了哭声,屋里也就有了热气,灶屋里也就看见火呼呼地笑旺了,灯也亮堂了许多。再也不是人一口了,美滋滋地,一觉睡到大天亮。明天?明天又是一个好日子,出门高高兴兴,进屋热热闹闹。

合家才是家,合家才有欢乐,这是乡间祖祖辈辈的共识。

乡间,总是一地方人,一姓人,一族人,一房人,一大家人,团团地拥住在一起,总是一个不分彼此的大家庭。往往,在乡间,一大家人,不管是两代、三代、四代、五代人,都住在一个屋檐下,共着一口大锅,不分家。也许,正如他们所说,家只能合,分了就弱了力量,散了和气,少了欢乐;若分了,人各一口,各有各的心思,各怀各的鬼胎,事情就复杂和烦恼得多,不像一个大家庭那般单纯、和气和美好了。

所以,在乡间,做什么事,你最好得先合上一合。合情,合理,合度,合力,合拍,合意,合计,合伙,合群,合欢……

你可以捏合、说合、调合、胶合、缝合、糅合、黏合、吻合、融合……但最好是心合,用心合一合,你的世界才会一片静谧和美好。走在乡间,就总能见到一团和煦的阳光洒在你的面前。

【扯】

在乡间,再麻纱的事,扯一扯,再扯一扯,慢慢地就扯开了,扯清楚了。

闲淡时,我们总是见着一堆一堆的女人们围着灶火打着鞋底在闲扯,也常看见一伙一伙的五大三粗的男人们大碗大碗地喝着包谷烧在扯白,也不少见到晒着太阳的三三两两的老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什么,看起来都是那样地漫不经心和漫无边际。

有谁知道,也许那伙五大三粗的男人们这时正在扯着东家的母鸡西家的菜秧。常常是东家的母鸡啄了西家的菜秧,西家气急了,一棍子下去,又打死了东家的母鸡。东家说他的大母鸡要下蛋,蛋又孵鸡,损失没法算;西家反正就是一个理:你东家的鸡啄了秧,该打,打死活该!这种事扯到乡里头,也是扯不清的。好在东家和西家的男人们不能不给乡里乡亲们的面子,一起坐拢,扯一扯。也许这时正喝上了包谷烧,就着那只大母鸡下酒。酒桌上,天上地下,该扯的扯,不该扯的也扯,扯来扯去,最后,都喷着酒气说,赔个卵,扯卵谈哩!

有谁知道,围坐闲扯的那堆女人们此时正在扯着前屋的三嫂子给了婆婆的脸色,后屋的四媳妇扯了崽的名糟蹋着公公,甚或扯着新进门的那家婆娘硬要自己的男人帮她洗裤衩……还有一堆妯娌吵嘴、两口子黑面、崽女难调的芝麻小事,要扯。别看事小,不扯清了就不会安宁。女人们扯来扯去,心里头总有一根准线,都说,就是再变了天,在乡间,做女人的,也不能不孝不敬不贤不惠不规不矩不中不用……女人,乡间的女人嘛,手里头要利索,心里头要亮堂,再乱的麻纱,也要扯得清。扯得清了,才养得青屁股的崽,养得壮壮实实,堂堂正正,高高大大。

老人们,老人们最爱扯的却是自己的清白,和那些一辈子心有挂碍的事。他们在想着有一日自己不晓得就要无声无息地走了,所以走前他们一定要落个清清白白,不挂不牵,无愧无欠。只有扯清白了,才能安安心心地去另一个村庄,干干净净,重新开始。当有一天老人们扯着天冷天热、日长日短、前世今生的时候,也是他们真正要走的时候。只有这个时候,他们什么都扯开了,看淡了,静净了。

扯一扯,再扯一扯,没有什么不清楚的:赤条条地来去,清清白白一世做人,做凡人,做好人。

乡间的事,就是这样在扯,重要的事扯清了,无关紧要的事扯淡了。扯得天高云白满青山,牛羊饱,正向四方眺望,树也静,风也止,年年净洗,草木葳蕤,花香不了,鸟语不断,大地和鸣。

词韵部

【呷】

城里说吃,乡下讲呷,都一样,口一张。城里的吃,虽然是软的稀的香的,不免让人想到乞求之意。乡下,就不,嘴宽、打粗,口呷四方,呷的是五谷杂粮,长的是忠肝义胆。喊一声:呷东西!这是何等的气魄。看看,从东到西,天宽地宽,一片片稻田,一块块菜地,一丘丘山岗,起早摸黑的乡下人都是一辈子几辈子死守着它不放。守望它长出一片绿油油黄澄澄的收成。不把它当爹娘老子侍候不行,他们向它们要呷哩!

乡下人明白:一个呷字,左边是口,右边是田,田字要出头。就是讲要保口不饿,田里一定要舍得下力,田里该下锄下锄该下犁下犁,扁担肩挑,不得停歇。

乡下人明白:一个呷字,就是口伴一个甲字。一个甲子又一个甲子,年年岁岁,只为一张口。说到底,一个呷字就是生活的含义,就是乡村的全部。

乡下人也有不明白的时候:起早摸黑,省了又省,总是不够呷……是不是自己吞下的太多?!

不明白时,他们就把酒饭菜肴摆到神的面前。出出热气,就当神是囫囵吞下了。其实,摆出去多少收回来还是多少。其实,以后的日子,缺衣少呷还是缺衣少呷,神也是没有办法。

想当年,柴生叔为何临死前还是喔喔喔不肯落气,一直等到老婆懂了他的意思,他才带着一丝苦笑满意地离开了。因为他到底替未出生的儿子取了一个“甲菜”的好名字,他希望他未出生的儿子不像他,将来有甲菜呷。二十多年过去了,儿子甲菜在城里已能餐餐呷得上“甲菜”了。

只是柴生叔在“那边”万万想不到,他的儿子很多时候嫌甲菜腻口,甲鱼也不新鲜了,满城里寻有野菜的酒店跑。还有,儿子从不讲呷,总是文绉绉地说吃。

我想,哪天柴生叔在那边听到,心里肯定不是个滋味。

而且这几年,柴生叔的乡亲,一个两个不声不响地走了,走了再回来,又带走三个、五个……一批批地走,大多都离开了自己的“狗窝”,走南闯北去。乡村都走空了,他们一个个张口呷四方了。

不过,他们还是会在某一天回来的。回来时晒晒风霜露染的旅衣,把一生呷的细嚼一遍。毕竟,太多太多的生活,他们都是没有细嚼而囫囵吞下的。

【健旺】

健旺吗?

健旺就好!

不管你官大官小,不管你钱多钱少,不管你事业辉煌不辉煌,健旺是最重要的!每个人的身体只有一个,每个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你现在可以不觉得可以不珍惜,但是,你只要没有了健旺,你的身体垮了,你就什么都没有了。比如你势再盛,身体不健旺,你最弱的对手也能致你于死地;比如你钱再多,健旺不了,还不是白纸一堆,啥用都没有;比如你把事业描绘得再美好,身体不争气,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南柯一梦,都只是空中楼阁水中月。等到那时候,你顿觉世界缩小如一粒黄豆,霎时灰飞烟灭。

我的一个朋友总是见人就问:健旺吗?这一问就惹了有些人反感,说,你难道愿我早死吗?!

当然,这样的人不仅不领我这个朋友的情反而怪罪他,他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哩!

君不见:早晨还晨跑如飞,上午就躺倒在病床上一动不动;上午好好的一个人,下午就去了阎王那里报到;三四十岁的人回老家一趟,儿时的伙伴竟有几个永远地消失了;一个一米八高九十公斤重的大汉,两年不见只有四十公斤的空壳壳了……这都是事实,交通事故、自然灾害、各种疾病折磨得人够呛,尽管科学先进,但是科学总是跟在它们背后。

身体健旺了,心态也得健旺。灰暗的心态,你是感觉不到别人的真诚和善良,你是感觉不到世界有着那么多的阳光,你是感觉不到生活有多么的美好。学学乡下农民,学学市井平民,他们不管生活多么的艰难,总把生活的每一天扎扎实实过下去,生活中他们能找到他们的笑声和幸福。他们的欢乐是一种清欢,是一种最令人感动的欢乐。世俗对它畏惧,困难见它绕道。

以前,人人见面相互都问一句“呷了么?”而今,很多人见面问的是“健旺吗?”有呷有喝时,健旺显得尤为重要。

健旺就好!身心健旺,日子也会旺起来。

好好地活着乐着吧!

【在一起】

乡下总有忙不完的农事。在一起,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在一起,是一生至情至美的事情。

从精血开始,你就跟娘在一起了。娘摸着肚子,再苦再累也不觉得,再难再窘一笑而过,娘什么都无所谓。娘有你在一起就够了。

你哇哇地哭,你嘿嘿地笑,你总是一步都不肯离开娘。娘上山,你在娘胸前的布兜里;娘下地,你在娘背上的篓子里;娘饿了,你的嘴里含着奶头;娘累了,你在娘的怀里睡香了……你是娘的宝贝,你离不开娘,娘也离不开你,你要和娘在一起,娘也要和你在一起。

只是你一节一节地长高,娘教会你走路,要你一步一步走出去。你不愿意,娘其实也不愿意。娘却说,你总和娘在一起,没出息。你终于走到外面去了,走在外面的你,却常常想着和娘在一起的时光,在一起的美好。你傻傻地想,娘死时,不管再忙,你一定要和娘在一起,你要陪娘走过最后的时光,让娘去另一个世界时不会感觉到冷不会感觉到暗。

后来,你有了工作,你有了妻子。妻子是小城的时髦女郎,需要你时不时来声“我爱你”,你总是不会说,话到嘴边,又是那句“在一起”。妻子总是放手要你去更大的城市闯世界。你还是说你只想和妻子在一起。妻骂你没出息。你说你想娘,你想和娘在一起。妻大吼:我又不是你的娘!你是不是把妻当娘,你自己是知道的。后来当了娘的妻,经历了一些事的妻,再也不赶你去外面闯世界了。她和你日日夜夜和和美美地在一起,逗著自己的宝贝儿子,侍弄着平常的一日三餐,看早晨太阳从东边升起,看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

你工作之余,还和一班“臭味相投”的朋友伙在一起。在一起,谈着相同的志趣爱好,谈着人情的美好,也谈着世事的无常。在一起时,哪个需要帮助,言语一声就是;在一起时,谁的心情不好,三两句知心的话语便可以疗伤。

在一起,你就不会走失自己。和娘在一起,是亲情;和妻子在一起,是爱情;和朋友在一起,是友情……

所以,你总是含情脉脉地看着“在一起”这三个字出神。无论它是手写的、打印的、剪贴的,你看着它都是那样的温情和幸福。

村色部

【上白】

这地方有点怪。

村名咋叫上白呢?上下的“上”,黑白的“白”。

村民说话也怪怪的,语气很重,说:上、白,上——白——。明显地把“上”音重重地压低,再吐出一个清脆爽朗的“白”音,余音袅袅。这样听起来,“上”也重音,“白”也悦耳。

问村民:有上白,那下白在哪儿?村民答:上白就上——白——,哪有下白?!话没说完,就狠狠地扫了我一眼,走了。

上白的人尚白。大都着素白的衣裳,孩子们一个个齿如齐贝,老人们一个个鹤发松姿,喜欢风、花、雪、月般白净的世界,把白马、白鹿、白兔、白鸟、白燕等看作祥瑞之物。村前的河水也白,缓缓地流,尤其河里的沙子是银白的,在月光映照下,泛闪着朦胧的白光。河边长着一丛丛白苇,繁繁茂茂,蓬蓬勃勃,齐腰身,临风摇曳,起起伏伏,婀娜多姿。

上白人办白喜事,马虎不得。起白棚、挑白幡、扎白花、穿白衣、戴白帽、挂白布、贴白联、烧白纸、燃白烛,送的是白包,吃的是白饭,盛的菜是白豆腐……一切都有讲究。老(死)了人,当大事,得把白喜事办得三清四白,办圆满了,人才能清清白白安安心心地走,这一方才会平平安安无灾无祸。

赵德安这会儿想着自己快死了,他把自己的一生放电影一样放过来倒过去。他是上白人,老辈人留下的规矩,心里当然明白。一定要把自己一生捋得清清楚楚、熨得明明白白,一定要让自己落得心安、行得清白,才能白净条条来白净条条去。

赵德安想到自己的老婆,想到自己的儿子,想到以前那个老伙计虎娃……只有赵德安知道,自己的老婆不是自己的老婆,自己的儿子不是自己的儿子,自己也不是自己。听起来有点糊涂,其实这一切都是真的,都是有故事的。

赵德安是个上山砍排树的,吃的是力气饭。每天闷声闷气地砍树,砍得山摇地动,砍得群山发笑,也砍得自己全身光溜溜的就像一尾从水里捞出来的鱼。砍排树,不光是力气活,也是技术活,得掌握火候。砍的时候,得一斧深一斧浅,一斧上一斧下,一斧正一斧侧,一斧左一斧右,不能闪腰,不能抡偏,也不能断丝。什么时候入斧,什么时候收斧,什么时候顺势轻轻一推,都得有个准儿,都得带个眼法。

有一天,他和老伙计虎娃在山上正砍着一棵百年老树,突然,一只可爱的小白兔蹦跳了出来,虎娃想扑上前一把捉住,好带回家给儿子做伴。却不料,赵德安正顺势轻轻一推那棵大树,倒下来的大树把老伙计虎娃严严实实地砸个正中。

赵德安傻眼了,扒出老伙计虎娃,把他搂在怀里,就像搂住一棵荒草一样轻飘。老伙计虎娃歪着头,说:我要走了,你得答应我两件事,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赵德安愈发搂得紧,忙不迭地说:我答应,我答应。一百件,我也答应!

老伙计虎娃说:我走后,你就是我。一是得替我照顾好我的老婆和孩子,不能饿着,不能冻着,也不能受半点委屈;要当成自己的儿子,要当成自己的老婆。二是我老婆的性子烈,她不是心甘情愿你就不能强求,你就不能乱来。你一定得答应,你要对天起誓,若是没做到,就会遭报应,砍排树也会把腿砸断!老天在天上看着,我也在那边看着。

就這样,赵德安一肩把责任和爱扛起,结了婚成了家,悉心地照料妻儿,也没违拗老伙计虎娃妻子的心愿,只是名义上的夫妻,同房不同床。赵德安守口如瓶,没走漏半点风声。赵德安有时就恍恍惚惚,感觉自己也不是自己。不过,有了自己信守的承诺,他干起活来全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慢慢地,儿子大了,上到高中愣是不肯再上,南下打工去了。从此,没有再回来过。有人说,在那边发了财;也有人说,在那边时好时坏。

又过了几年,妻子秀英婆也突然不明不白地离开了他。赵德安跑到乡党委书记办公室哭诉,说自己的妻子跟了修水电的贵州佬走了。

大伙就叹了一口气,说赵德安就这命!大伙再看赵德安,仿佛他一夜之间瘦了矮了老了,人也没了干劲,哪像一个砍排树的伙计?过了不到一年,有人看到他,说赵德安仿佛老了二十岁,毫无生气。

赵德安还时不时地上山去砍排树,不过他已砍不动大树了。砍着砍着,他就常常出神。有一天,他竟然被一棵小树砸断了左腿。虽然不是很严重,走起路来,就一跳一跳,看起来更加让人觉得可怜。

乡里村里见到他的情况,就为他办了低保,还安置他当上了村里的看林员,加起来每月也有一千多元工资,维持生活是没有问题的。

可是,一个人过着的赵德安,却越来越老,越来越憔悴,越来越让人心酸和可怜,常常上气接不了下气,走起路来,仿佛没有声音,像一把干草漂浮在空中。有人说,怕是要干了、没了。

赵德安临死前,托人把村支书喊了去。没等赵德安说话,村支书一口应承:村里会安排好一切,白喜事也会按老辈人的礼数,你尽管安心地走。

赵德安这时竟抽泣起来,带着哭音说:我有过,我有罪,我欺骗了组织,我欺骗了大伙。村支书脸一下青了,向赵德安吼:这个时候,还乱说什么……村支书是想制止赵德安继续往下说,但这时的赵德安根本不看村支书、不怕村支书。他带着哭腔挣着喉咙说:我不说出来,我心不安!我不能毁了秀英婆一世的名声,她和修水电的贵州佬没有半点卵事!秀英婆根本没跟贵州佬跑了,她是去城里给儿子看小孩去了。

村支书黑青着脸不说话,瞬即马上反应过来,喊大伙马上准备后事,该干啥干啥!大伙显然是听到赵德安的话,都吃惊不小,一片惊讶声。但看到村支书的脸,忙各自散开,寻自己的事去,忙乱起来。

不知是谁带了信,在赵德安快咽气的这会儿,秀英婆带着儿子媳妇和孙儿一家老少赶了回来,紧紧地围在他的床前。

赵德安笑了,他低头看见那条被树砸断的左腿,自言自语地说:我该下去和那个老伙计虎娃讲清楚……

不一会儿,爆竹声响起,瞬间成了白色的海洋,洁净的世界。

【血红】

这些年,上白的青壮男子大多外出打工了。他们一走,炎夏的太阳也少了些火红和热度,白白的、淡淡的,上白的水田里也少了些男性健壮的骨骼和冲天的干劲,上白的空气里也让人觉得少了些血性,少了些忠肝义胆,少了些爱恨情仇,少了些吵闹和打斗,也就少了些生气和生机。

好在,还有一个外号叫花狗的青壮男子在家,在村子里晃荡。婆娘们就相互开着玩笑,说总算还留有一粒种子呢。种子嘛,谁想种谁种,谁种谁施肥,破破土,发发芽,一转眼开了花,抽了穗……又哄地一声笑,婆娘们的笑声里就有些异样和自嘲。

花狗没有外出,那也是有缘由的,他有一个晕血的毛病。一看到红红的血,他就立马被吓晕了过去。他也在城市里待过,城市的灯红酒绿,让他很不适应。回到上白,他才感到放松,他才感到自己就是自己,他才感到自己还算个男人。

这个花狗终日无事,骑一辆摩托车,开得飞快,车上的音响放得震天响。他也跟着尽情地喊,尽是一些爱得死去活来的流行歌曲,或热辣高亢,声嘶力竭;或伤感低沉,如泣如诉。

花狗最爱去的地方是村里的医务室,大伙都叫诊所。这诊所,打针卖药,也卖烟酒糖果副食小吃。最闹热的当数長年累月总围着的一桌牌,几个女人有说有笑,把日子弄出些声响。那牌面上的十个数字,也是千变万化,让人有喜有忧,有失落也有期待,有无聊也有些乐趣。一日一日,就这样流水般打发着日子。花狗一般不打牌,大多时候是在看,有时也替去解手、奶娃或做饭的某个女人打一两手牌,随这些女人忧而忧喜而喜,日子过得飞快。

有时,某个相熟的女人脱下裤头正在注射,露出一团白,花狗顺手就在那雪白滑嫩的大屁股上一摸,笑着说:不摸白不摸,摸了还想摸。女人也不恼,也不骂人,笑着说:摸一摸,三百多;摸上不摸下,摸下要加价。你这条花狗,快给老娘拿钱来!花狗笑得一愣一愣,说:钱没有,香蕉倒是有一根!女人也笑得一愣一愣,说:老娘稀罕你个鸟?反过身来,伸手就要掏花狗的裤裆。花狗忙求饶:放过!拜托,下次不敢了!女人笑着说:借你十个胆,谅你也不敢!你再试一次看看,看我不把你那根香蕉生吞活剥了?!大伙笑成一团,起哄着,要花狗请客请客。

花狗喜欢往女人堆里扎,嬉皮笑脸,一天过得飞快而有乐趣。不久,就传出他跟几位留守女人有那档子事,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这些女人里,有比他年纪小的,也有比他年纪大的,还有的论起辈分来要算他的婶婶辈;还说这些女人,也没图他个什么,就是生活寡淡得很,也想品尝个滋味,一来二去就往他怀里送……当然,这都只是一些传言。

慢慢地,传开了,传远了,传到外头那些打工的男人耳朵里。就有人把话抛回来,说要花狗好好地等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要放他的血。这可不得了,别说放他的血,花狗远远地见着牛血猪血狗血鸡血鸭血鹅血,就得立马吓晕过去。

不想,花狗还是出事了。福牛家的婆娘怀孕了,福牛急慌慌回家,眉不开眼不笑,黑青着脸,一声不吭。回到家,就把四门紧闭。福牛开口就要婆娘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女人生死不肯。福牛就打,就骂,就吐唾沫,女人起先还护着脸,后来就一味地护着肚子,不哭,不闹,也不反抗。女人还是先前的样子,娴静得很。以前在诊所里,她也很少打牌,静静地待在一边看,不多嘴,也很少和花狗闲扯,就是搭声腔也是细声细气,又生得乖态,就很是让花狗多看了几眼。花狗看一眼,再看一眼,就看得福牛的女人满脸飞红。

福牛今天的无名火,只有他自己晓得。福牛和女人结婚了好几年,也没日没夜拼命地种,女人这块好“菜地”就愣是没破土没发芽。两人都上过医院做过检查,女人的“菜地”是肥沃的,自己的“种子”却坏死了。他把那个狗屁诊断书撕了个粉碎,吞到自己的肚子里,连自己的女人也没露只字半语。

遁着吵闹声,花狗和几个人从诊所赶过来,嘭嘭嘭用力敲门,大声地喊门,均无济于事,门从里面拴了,进不去。听见声响,花狗断定:这福牛定是把女人往死里打,打得女人在地上滚来滚去。女人仍然不哭,不闹,也不反抗。福牛气急败坏,不停不歇。

过了好大一会儿,没有声响了。花狗又用肩重重地撞了几下,门太牢实,还是撞不开。这可不得了,花狗忙从门缝里瞧,见女人眼泪双流,趴在地上动弹不得,血顺着大腿根牵线线地往下流,血红血红,不停地滴到地上,汇成一摊血,如河水四溢。

一地的血,染红了他的双眼,花狗仿佛看见一个血红的大太阳。一声大叫,他踉踉跄跄,晕倒在地。

福牛开门见状,朝花狗身上吐了一口唾沫,抛下一句:孬种!便宜了你。大伙看见福牛手上紧紧攥着一把明晃晃的小刀,旁若无人,笑着大踏步扬长而去。

从那以后,花狗不再去诊所了。据说,他晕血的毛病也忽然好了,要到城里闯世界去了。

福牛女人的话说得更少了,天天坐在自家门口晒太阳,呆呆地望着对面的诊所。

诊所里的牌桌上有说有笑,没有人注意福牛女人,只有太阳还时不时来到福牛家的屋顶上。

太阳呢,若无其事一般,还是那般白白的、淡淡的。

【瓦蓝】

去看留守儿童小呆。

白白的阳光下,我一路走,一路寻思:现在的农村,大多富裕了,房子漂亮了,路面也整洁了,却少了一份生气。偌大的一个上白村,寂寂无声,连一句狗吠声也不见。

小呆这个小孩,我见过一次,不残、不病,无伤、无缺,也无营养不良,长得清秀匀称,却爱独处,爱发呆,不爱说话,偶尔说句囫囵话,也是自言自语,没人能懂。

我知道小呆的大名,是第一次去看他。给红包不要,几本童话书他倒没有拒绝。他不看我,也不说话,把书翻了翻,放在餐桌上。然后,他在禾坪上用木棍一笔一画划出了他的姓名:宁瓦当。我想问他为何叫这名字,他一转身走了,一个人朝着河对岸走去。

我在想,这名字有点意思——宁、瓦、当,宁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宁,瓦是瓦蓝的瓦,当是瓦当的当。

父母在外打工,小呆和奶奶生活在一起。原来我以为是奶奶照顾小呆,后来才知道是小呆在照顾着奶奶。

小呆和奶奶在一起,小呆不呆。小呆听奶奶讲故事,小呆听奶奶唱童谣,小呆给奶奶一口一口喂饭,小呆给奶奶一口一口进水,夏日里小呆给奶奶摇蒲扇,冬夜里小呆给奶奶暖脚……小呆和奶奶在一起的时候,小呆是最快乐的。

我问,奶奶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小呆这时竟流下了眼泪,久久地不说话。然后,发了疯一般朝着旷野里狂奔。

从此,他就喜欢上了说“瓦了”。他说“瓦了”的时候,你就感到他不呆,有表情,甚至很懂事。

对人对事对物,对天对地对世界,小呆动不动就说“瓦了”。

小呆对着菜地说,瓦了;对着水田说,瓦了;对着小溪说,瓦了;对着一棵树说,瓦了;对着一地的草说,瓦了;对着疯跑的风说,瓦了;对着太阳斜斜的影子也说,瓦了……

小呆上了几年学,后来就再也不肯去学校里,劝说多次,也无用。他开口就说同学瓦了、老师瓦了、教室瓦了、操场瓦了、每堂课瓦了瓦了的;小呆也不肯看电视,他说电视节目瓦了瓦了的;小呆也不肯打游戏,他说游戏也是瓦了瓦了的……小呆看见什么,只要不高兴,都说:瓦了,瓦了瓦了。

小呆说:瓦了、瓦了……大伙就说,这小呆怕真是得了傻病,没得治了,完了、完了。

小呆的父母在深圳打工,也带小呆去大城市里诊过一回,诊不出所以然,只好又送回来。送回来,小呆还会说“瓦了”。

好在,小呆的呆,是他自己的事,又不祸及他人。慢慢地,就没有人顾及他。慢慢地,大伙就忘掉了他。

大伙记起小呆,是小呆奶奶八十大寿。如今农村红白喜事,都要大操大办,有钱要办,没钱也要办,不办会让人瞧不起。小呆父母回来办寿,几台大客、十几台小车一溜儿,把村子里的老老少少拉到縣城的酒店。场面很大,一顿热闹。大家吃得高兴,玩得开心,满意而归。

小呆却待在家里,陪着瘫痪的奶奶。小呆一大口飞痰,重重地落在太阳孤孤的影子上,又冲口说了一句:瓦了,瓦了瓦了。

我见到小呆,小呆没看我,他一个人正在河边打水漂,气定心闲,眼睛看着前方,拼出了吃奶的力气。

“一、二、三”“一、二、三、四”“一、二、三、四、五”……“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一回又一回,一回比一回打得多,打得远。不知多少回,他始终没有能打到十个。他却有些高兴,转过身来看着我。我忙凑上前去,也陪他打起了水漂,不知什么原因,打了几回,也没超过十个。

我记得小时候,在伙伴中玩打水漂可是我的强项。猫腰,侧身,提神,屏气,用力,出手,嗖的一声,瓦片立马在河中央水面上跳起了欢乐的舞蹈,二十一个水漂的最高记录就是我当年创下的。那时,伙伴们还给我起了一个“三七碗”的绰号,戏谑我饭吃得多,水漂也打得多,不管三七二十一。

小呆看着我,我也看着小呆。小呆笑,我也笑。小呆也许在笑我没他能耐,其实我在笑我小时候的趣事。小呆再笑,我也跟着笑。

小呆把刚刚打水漂剩下来的石子给我,咧嘴又是一笑,不说话。我接在手上,往空中抛了抛,突然明了:原来问题出在这里,这打水漂的工具是石子而非我们小时候惯用的瓦片!

想起小时候——天晴时放着牛羊,躺在草地上,看瓦蓝的天空缀着朵朵白云悠悠;几棵屋顶上的瓦松,就是我们童年里企盼已久的春天,大伙高呼,像中了春的魔怔;阴雨天,呆呆地在家看着自家屋顶上的瓦片,一片挨一片层层叠叠像鱼鳞似的,在平静如水的天空中像浪花般生动起来;就是在冬天里,瓦檐下的滴水像珍珠结成冰凌,我们常偷偷地用竹竿敲下来放在嘴里吮吸,也欢快着呢……

放眼四顾——咦,乡村的房屋一夜之间,屋顶上的瓦全没了。

再去看,屋顶上的炊烟也变了样,没有根似的;我们童年的春天——屋顶上的瓦松,也不见了;还有小春日和,燕子衔泥归来,四处找瓦檐,何处能安家……如今这无瓦的年代,无遮无掩无羞无耻,也让人徒生无尽的惆怅。

小呆看到我的惊讶和惆怅,双手一摊,似替我惋惜地说:瓦了。

瓦了?我重复着他的话。

他再一次肯定地说,重重地说:瓦了,瓦了瓦了。

我抬头看天,瓦蓝的天空也变了。

小呆看看我,又看看天,带着哭腔地说:瓦了了。

风一边疯跑,一边诡笑,重复着小呆的声音:瓦了了……瓦了了……

这时,天空暗了下来,我的心也像天空一样灰暗。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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