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空操作

2020-10-26 09:24指尖
湖南文学 2020年9期
关键词:后生水草书包

指尖

我们从未认真详实规划过自己的未来。在女伴水草家逼仄的小屋子里,我们像两块陷入泥潭的石头,坐在炕沿边上,长久地沉默着。

低矮沉暗的屋子里,除去我们偶尔的吸鼻子声,只有老鼠隐约从深处发出的吱吱声。它们藏在洋灰柜子后面的壁缝或地下,在那里打洞筑窝,藏匿食物,并繁衍生息。春天,探头探脑的小老鼠,像灰色的小线团,在凹凸不平的灰渣地上,飞快地滚动。偶尔停下,它们的眼珠像玻璃弹珠,在暗淡的光线里闪闪发亮。更多时候,它们的活动空间,在人类视线难以抵及的地方。比如,温暖潮湿的破糠瓮里。小老鼠诞生于此,过年的时候,水草爹铲出一铁锹赤红身体的小肉团。比如,报纸糊的顶棚,散发着浆糊、秫秸和油墨的香甜,让它们在拥有食物满足的同时,体验饕餮、奔跑和想象的美妙。

有时,我们两个会仰着脸,看老鼠在泛黄的报纸背面跑来跑去,留下隐约凸起来的蹄痕。它们动不动举行撒欢比赛,快乐而毫无节制地蹦跶,吱哇乱叫,仿佛顶棚变成了一张飞行毯,要带它们上天入地。在另外的人家里,因为顶棚多年未修补,导致老鼠在奔跑的途中跌落下来,但它并未摔死,乃至没有受伤,而是飞快地窜向器物后面,并伺机逃回深不见底的洞里。据说老鼠洞七沟八岔,四通八达,只要进入,总有一条通向自己的窝,在那里,它的家人们一直在等待探险归来的它。

我跟水草将老鼠药放在洋灰柜下和门角后,接下来一段时间里,我们不停地遇见死去的老鼠,它们身体僵硬,尾巴支棱着躺在任何地方。有次,水草从炕角发现一只死去的老鼠,她熟练地拽着它的尾巴,扔到门外的河沟里去。那段时间,村里的老鼠,都逃离地面,向着低处(洞穴)或者高处(顶棚)涌去,它们显然受到了生存的威胁,变得收敛而小心翼翼。在白天,它们沉默不语,只在深夜,才会跑出洞穴,在顶棚上不停练习奔跑,深怕忘掉自己逃窜的本能似的。

我们刚刚参加完中考,并双双落榜,除去坐在她家小屋里,听和看这些老鼠们,不知道该去哪里,该做什么。

村里有几个比我们大的女孩,她们目光荡漾,脸上有红是白,梳着长长的辫子,胸脯臌胀,走路时刻意将自己的双手放到正确的位置才开始摆动双臂。有人听说一个人的走姿能暴露她的命相,倘若她喜欢握着拳头走路或手心朝前兜,她就是聚财的命,倘若她手心朝后甩,那就是败家的命。为此她们在私下有意练习手肘摆动时手掌的姿势,手心朝前,勺子一样向上舀,虽然一勺一勺都是钱,但这是一个特别怪异且难看的姿势,在她们有限的生存经验中,并不常见,于是,她们成为握着拳头走路的人。倘若不小心忘了握拳,会羞愧而害怕,并迅速将双手插到裤兜里,生怕这次不妥的走姿,扭转了自己富贵的命相。

她们动不动就笑作一团,有时并未有笑话或者有效对话,只是眼神交流,都能引起一阵爆笑。在五道庙,场院里,庙院等公共场所,她们眼神飘逸,用某种特殊的气流源源不断地涌向远处的后生,像一群故作姿态的傻子。但奇怪的是,我们并不反感她们轻浮的举止,乃至觉得,那才是女孩应有的样子。她们喜欢聚集在一起,牵着手走路,或者去各自家里,今天在南头,明天去东头,后天又去紧靠阁洞的人家,绣花,打毛线,纳鞋垫,钩窗帘。有段时间她们喜欢用塑料头绳编金鱼,红的,绿的,黄的,蓝的,手巧的编得匀称好看,手拙的,当然就编得极其滑稽。村里的后生,每个人的唇边都含着一句话,每个人的眼神里,都有急切的渴望。但她们似乎能猜测到即将听到的那句话,不等厚嘴唇开启,那句话吐出,便毫不留情将它们堵在了原位。这种决绝的姿态,估计也让后生们伤透了心。但那个编得最好看的金鱼,从未落入他人之手。倒是有后生的自行车钥匙上,多了一个手艺中等的绿色金鱼。她们猜测,是她们中间的某人悄悄送出去的,但又没证据,后来又统一口径,说那是外村的闺女送给后生的。

因为辍学,比我大一岁的禾苗,已提前进入这些大闺女的行列。或许是环境的缘由,也或許是眼界的缘由,总之,她看起来比我大很多,也更有眼色,更懂事。她喜欢捂着嘴吃吃地笑,或者将辫子编成复杂的五股辫,像一串花,开在脑后。秋天,我们去我姑姑家看戏,在戏场里,她极其矜持,连走路都扭捏起来,抬脚落下,轻得怕踩到一只蚂蚁。没有风,却不停地用手去掀薄薄的刘海。这些举动成功吸引了一群后生,乃至隔了两个月,有人来向她提亲。当然,她还太小,不过十六岁,远不到谈婚论嫁的年龄。但她异于年龄的成熟,让人心神荡漾。

我跟水草下地了。在村里,一个人所拥有的力气和对农活的熟练程度,代表他的受欢迎度。显然,我跟水草这种生手,是没人待见的。我们像两个异类,被派往河滩地里。

那是一段特别有意思的时光,因为从未下地劳作过,不懂投机取巧,两个人用尽浑身力气,去对付那些茬子和坷垃。但那也是一段疼痛的时光,每天晚上,我都会在灯下用一根头发挑破手心里层出不穷的水泡。我的母亲嘱咐,水泡千万不能用针挑,要不会发秽的。发秽是本地话,就是发炎的意思。

我问,为什么?

母亲任教师多年,她竟然说:针是铁,伤口遇铁,当然会发炎。

针不是钢做的吗?

我的祖母刚点着一袋烟,扑哧一下笑了,估计她很高兴,我终于长到敢跟母亲顶嘴的年龄了,至此后,她的势力将逐日强大。我看到祖母大张着嘴笑,里面黑洞洞的。

颇为不爽的是,每天下工时,我们都会遇到哪些比我们大或者老的女人的挑拣和奚落,她们像被藏在深处的邪恶之神派来般,暗含讥讽,心怀嫉恨,趾高气扬,用言语的小钢刀不停地刮铲着我们,鄙夷说我们这两个生手,比熊还笨,文会都比你们会干活。文会是村里的傻子,见人就会嘿嘿笑,你让他喊婶子,他就喊婶子,你让他喊大爷他就喊大爷,有小后生不着调,让文会喊祖宗,他也照喊不误,让他学狗爬,他就乐颠颠地在地上爬着,脖子里还被拴了一根绳子。现在,她们居然说我们比不上文会?可想而知,我们有多气愤,但又不敢顶嘴,两个人恭恭敬敬站在那里,眼帘低垂,面红耳赤,惹得她们大声地狂笑。那笑声,在温河河床里回荡,许久才散去。到明天,村里没有谁不知道,我跟水草的农活粗糙而丑陋,是那般惨不忍睹,不堪入目。

冬天来临,田地里开始了漫长的空闲期。

我跟水草又闲置下来,她妈让她纳鞋垫,而我在学着打毛线。她家小屋的窗户纸早早就暗下来,手里的活计只能停下,我们又恢复了长久的沉默对坐。那些大闺女们聚在火炉边的热闹,是何等让人艳羡,但却跟我们无关。我们像两个刚刚睡醒的小动物,一直停滞在睁眼而不见,张耳而不闻的蒙昧状态,迟钝,愚昧,马虎,敷衍,没心没肺,我们从未主动出击,生出成为猛虎或苍鹰、风和闪电的愿望,而甘愿藏匿在洞穴里,蜗缩在沉默而安逸的防护网中,每日以观望和聆听顶棚上的老鼠为乐。

我们承担了家里的琐碎家务,做饭,担水,打扫屋子和院子,洗衣服,喂猪……将目光暗暗射向那些穿得花枝招展,香喷喷的大闺女们,她们挺起来的胸脯,翘起的屁股,笑的时候,雪白的牙齿,还有脑后那根黑油油的辫子。所有这些闺女们所具备的青春气息,在我们身上找不到一丝痕迹。

母亲托人从北京给我捎回过年的衣服,黄黑相间的西服,蓝色裤子,又给我买了一双黑平绒浅口鞋。母亲说,你也大了,该看样子了,以后过年就不给你做衣服了。

我怀着秘密的喜悦,蹦跳着穿过无人的窄巷。水草意外地不在她的小屋,她看到我进了院子,从正房里推门出来,笑嘻嘻地说,进来。见我疑惑,又招招手。正房是她父母的居屋,窗户经过改造,都换成玻璃,使屋子显得宽敞明亮。炕上,铺着墨绿的漆布,上面是红心粉边的小花,一朵又一朵,饱满好看。水草妈就盘坐在花中间,手里正钩着一块织物。我刚刚学钩针,在短针和长针之间跌跌撞撞,漏洞百出。

我问,婶子在钩什么?

钩个电视机套子。

见我在屋子里巡梭,又说,水草马上就是工人了,过年就置个电视机看看。

水草神情俊朗地盯着我,眼睛冒着笑水水。

那天跟她母亲聊了好长时间,感觉明显不同于以往,仿佛,一夕之间,山河暗换,因为水草身份的转变,我也顺理成章变为大人。

水草隔日便去上班了.不久,她就拥有了一辆自行车。因为初次拥有自己的车,她对它爱惜无比,每天将它擦得锃光瓦亮。早上,我担水的时候,遇见她推着自行车出门,阳光下两个车轱辘闪闪发光,那一刻,让我想起哪吒的风火轮。

水草上班的消息,好像并未引起村里大闺女们的羡慕,许是对于不可企及的事,她们从未幻想过吧。不幻想,便也没烦恼和嫉妒。因为孤单,我会去找禾苗玩。禾苗带我去那些叫艳艳,秋英,变花,拉弟,俊红的大闺女们家去玩,在她们家里,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她们身上的香味,远非身体本身的气味,而是来自紫罗兰粉,洗发香波,和猪油一样的发蜡们。她们每个人都有一双擦得漆黑的猪皮皮鞋,放在缝纫机的脚踏板上。下工回家,洗脸梳头完毕,扑上粉,穿上皮鞋,带着阵阵香风,走出街门,握着拳头,穿过村巷和街衢,脸上带着娇憨的笑意,将一双双钉子般窥探的目光甩在身后。

有些时候,她们也会结伴去那些后生家里,这种不常见的行径,让后生们心生激荡,以为自己在无意间捕获了某个长辫子、粉团脸的大闺女芳心,乃至对她们甜言蜜语,大献殷勤,要替大闺女画鞋样,帮忙在泉子沟吊水,替人家背粮食等等。但奇怪的是,我离开村庄和其后的几年里,从未有一个大闺女嫁给本村的后生,倒是后来的小辈中,有通婚现象。我们村是同姓村,家家勾勾连连,枝枝蔓蔓,都没出五服,喜事丧事,都在一起。这就制约了年轻人之间有限的发展前景。大闺女们坚守着母亲的谆谆教诲,远离同姓同龄却不同辈的爷爷叔叔和侄儿们,而哥哥们,她们只当是村里的院落,院里的居屋,长久地留驻在温河边上,寻常得难起风波。虽然也跟他们打情骂俏,也或偶有暗生情愫,但从未托付终身。她们就像云彩,永远在村边的槐树上方漂移,逗留,却不会顺着树枝走下来,成为未来我们村后代的母亲。她们有遗恨吗?也是未知的事。

倒也有一两户外姓人,但由于家里孩子多,家底薄,虽然儿子们长得周眉正眼,但还是没有受到村里大闺女们的青睐。禾苗是从外村搬来的,过两年,她长得恣意蓬勃,成为远近闻名的好看闺女,但她从未有在我们村安家落户的打算。她安心接受着后生们热辣辣的目光,也用曖昧的话语挑逗他们。过河的时候,被后生们抢着背在背上,看戏的时候,还被某后生拉过手。但所有这些,她都让它们及时停滞和消弭于萌芽状态。仿佛,她早已忘了,跟我们不同姓的事实。

当然,我也不常去跟禾苗见面,毕竟,隔了几年,经历不同,看法不同,话题渐寡。她更矜持,娴淑,安静。而我却依旧停留在青涩,害羞的少年阶段。那段时间,我翻箱倒柜,找到被我妈遗弃的书籍,没日没夜用读书来消磨时间,在逐渐模糊的视线中,不管不顾,明天是晴天还是下雪天。

无聊的时候,我就将新衣服套在身上,长时间盯着衣服上毛茸茸黄黑交叉的细小格子,直到眼睛花掉,面前一切都悬浮起来。我就在那样漂浮的感觉中,在大衣柜的镜子里看到一个陌生的自己,一个我从未认真审视过的自己,一个连我也不认识的自己。

那天下午,父亲从单位回来了。父亲的单位离家三十余里,骑自行车得用半天时间,所以他差不多每半个月才回来一次。每次回来,都会带一些来自县城百货商场的饼干、槽子糕、猪肉和青菜。有时也会给母亲带一些布料和画粉。他自行车后衣架上的军用挎包,又被晒得发白了,当食物摊在桌上,那个瘪瘪的包看起来陈旧而委屈。那是前年买的新包,之前他退下来的旧军用包,母亲用劳动布将那些裂开的口子补好,让我当了书包。那也是我第一次用到一个来自商店的书包。从开始上学一直到初中,我的书包都是母亲在缝纫机上做的。我小时,特别享受每天放学的时间,我把它叫做“书包时间”,因为我的书包,跟别人不一样。别人的书包,是用一块蓝布或黑布做的,我的虽然也是蓝布黑布,但母亲在上面用黄布剪成喜鹊,用红布做成梅花,然后再缝上去,使我的书包,有了跟别人不一样的呈现,仿佛,那个凝固的空间,因为这些色彩,而变得活泛,有了生命似的。有几年,我的书包上是用白线做成的波浪,上面还有蓝色的帆船。还有两年,我背着一丛翠绿的竹子,每天早晚走八里路,去联校上学。班里的同学来自全公社的各个村子,他们都没见过这样的书包,每每我会被围观,估计是人大了后,渐渐多了自我审视的习惯,突然觉得炫耀也是一宗罪过,令人羞愧,也就越来越害怕厌恶“书包时间”了。多次哀求,母亲才答应将父亲的旧军用挎包给我。一年多时间里,那个包,承受着书本,字典、饭盒,勺子和其他物件的重量,即便母亲不停修补,也越来越旧,越来越破,到我毕业时,它已成为一个漏洞百出的网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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