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月色

2020-11-21 11:04周湧
苏州杂志 2020年5期
关键词:沧浪亭三桥芸娘

周湧

☉ 沧浪亭老照片

“小沧浪”院落在苏州城南沧浪池的南岸,两面环水,此院虽有几番风花雪夜之风情,却无一个咏雪颂梅之雅士。那些年,几户“兵戎之家”居住在这处堆着假山,耸着古树的小院落里,过着早晨出操训练,三顿食堂就餐的军营生活。

不过,1965年的中秋前夕,小院里的周军医家却来了一位博古通今且善说故事的老人。这位老人不怕生人,又有文礼,嘴里还时常冒出几句尔雅之言,故此小院的人把他称为“文化爷叔”。

这位“文化爷叔”对于周军医来说关系有些“特殊”,周军医既可以叫他为老伯伯,也可以称他为师傅。因为从辈分上来说,他是周军医父亲的堂兄,理应叫作老伯伯。而从职业角度来说,周军医应该称他为师傅。上海解放之前,周军医曾经在他堂伯做事的“大陆书店”里学过几个月的徒,那时,这位“文化爷叔”正是他的师傅。

中秋节前,“文化爷叔”从上海带着他的孙女一起来到苏州这个小院,自然给我们带来了几分中秋文化气氛。而且这位爷叔也喜欢有人围着他,问这问那的。

次日傍晚,沧浪亭里的桂花香偷偷翻过围墙,飘向小院里正在各自围着小桌子吃饭的人家。这时,两户碗筷收拾得早的朋友,就搬着小木凳,围坐在“文化爷叔”的饭桌前,准备听他聊“文化”。

“文化爷叔”见小院人都已聚拢,便开口道:“你们这里可真是一个好地方!我今朝在你们院子和沧浪亭之间走了好几圈,我发现这个小院极有可能就是当年沈三白住过的‘我取轩’。第一,这个院子位于沧浪亭西,西河之上又有小桥三座,其中一座是石板桥,极其符合书中‘板桥内有一轩临流’之句;第二,临河各家打开北窗,隔岸可望见去沧浪亭的游人往来不绝,符合书中描绘之况;第三,屋檐前的天井里有老树一株,芭蕉几棵,古井一口,合原文意境。再有,你们几户人家都有轩廊相连,是典型的轩屋。”我们这个小院在“文化爷叔”来之前从未有人提及过沈三白,更不知道清朝有什么《浮生六记》一书,现在经他这么一说,大家的兴趣提了起来。

“文化爷叔”接着说:“明朝是中秋夜,大家可以跟着我,顺着当年沈三白和芸娘的脚步,去沧浪亭边走月亮。特别是女孩子,一定要去走月亮,走完月亮以后,将来你定会找到一个如意郎君的。”

第二天中秋果然是一个好天气,夜饭时,大家伙已经可以在院子里看见一轮满月在慢慢升起了。吃完饭,有几户喜欢听“文化爷叔”说故事的人已经候着了,准备让这位熟知沈三白故事的爷叔带他们出去走一走。

所谓“走月亮”就是古时吴地妇女们的“中秋庙会”。这天傍晚时分,吴地妇女们扶老携幼,纷纷出门,望着圆月,或去庙宇,或往小桥,然后在寺庙里拜“月宫”,许心愿。回家时则“不走回头路”,再要经过几座小桥,俗称“走三桥”,女人们走完三桥后则可以“去疾、避灾、祈子、求福”了。而有钱之家,则可以雇个马车早早出门,出门前各家都带上一些石榴、白果、月饼等食品,然后,驰向城外石湖或澹台湖等地。到达目的地之后,他们会找一个寺庙,再摆上供品,焚香点烛,以斋月宫、祭月神。

当然“文化爷叔”领着我们“小沧浪”的人去“走三桥”没有那么复杂和奢侈。但是,他会想法子,让我们这些不知道“走三桥”的人走出一点诗意来。况且,他也知道现在解放了,有许多老传统只能嘴上说说。很多事情点到即可,开心就好了。

那夜,当“文化爷叔”见小院里各家都灭了灯,便说:“大家准备好了,我们要像当年的芸娘那样去沧浪亭走月亮,过三桥了。”

他带着我们出小院,顺着西面檐下,走到那座小石板桥上。过了小桥,我们一行就顺着沧浪亭前街往东走。他边走边指着“小沧浪”院落说,假如芸娘还在,她打开我们“小沧浪”的北窗,就可以看见我们这些去沧浪亭赏月的人了。不几步,“文化爷叔”和几个走得快的人便到了沧浪亭的三曲桥边。“文化爷叔”抬头望着立在北桥头的“沧浪胜迹”石坊说,这可是个老物件,说不定当年芸娘他们也是经过这个石牌坊再进入沧浪亭的。

不过,今夜我们说是夜游沧浪亭。实际上,在我们“小沧浪”人的记忆里,沧浪亭夜里从未开放过。所以,小院的人只能坐在沧浪亭门前三曲桥的桥栏上赏月亮了。好在这位“文化爷叔”学问好,故事多,不知不觉中月亮已经高挂在沧浪池的上空了。

我们在桥上,望月谈天,也谈到了月神和嫦娥。这时同行的一人指着沧浪池的东岸,对“文化爷叔”说,我们这里也有一座破旧的“结草庵”,庵里还有一个守庵的僧人,你明天可以带着你的孙女一起去看一看,拜一拜。

“文化爷叔”听了,便领着他的孙女立在三曲桥上,往东拜了三拜“月宫”,并且还让他的孙女对着“结草庵”方向许了一个愿。“文化爷叔”爷孙俩象征性地祭完“月宫”后,他又教另一个女孩学着芸娘的样子走月亮,祈心愿。

坐在桥上的人看着他们出了神,已被眼前这位“文化爷叔”带进《浮生六记》的故事里了。

一行人在三曲桥上赏完月,“文化爷叔”说:“我们回家时再过一座桥,今天就算走完三桥,来年女孩子们也会有好福气了。等到家后,我们再学沈三白和芸娘的样子,在我们院子里摆上桌子,赏圆月,喝荷花茶,分月饼吃吧。”

1965年时,经济尚困难,月饼也要按计划供应。家里来了客人,要把月饼切成几块,大家分着吃。不过,在我们“小沧浪”院落里看着门前的假山,望着假山上洒满月光的芭蕉叶,然后再在古井旁支上一张小桌,大家一起闲聚赏月,真是另有一番风情。

这位曾在上海“大陆书店”里干了一辈子的爷叔,分起月饼来也有文化。他老少兼顾,递上月饼时,还会吟上一段诗,或者说上几句笑话,文雅而风趣。那年,周军医家有个小儿子,才出襁褓不久,尚不能咀嚼月饼。爷叔说:“孩提之童亦不可欺。”然后他拿起一块从观前街采芝斋买来的椒盐月饼,用筷头在馅里蘸了一点味道,轻轻送入小孩口中。孩子嘴里抿了抿,也算是吃过今年中秋的月饼了。

许多年以后的中秋节,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的周军医离休回了家,那晚,他望着圆月,吃着月饼,把1965年在沧浪池畔“走月亮”“抿月饼”的故事说给了他的小儿子,也就是我听。

再过了很多年,月又将圆了,而人却非往,那个留着许多童年记忆的“小沧浪”院落早已荡然无存。但是,我觉得从“小沧浪”院落里的筷头上抿出的苏式椒盐月饼的余味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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