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熊秉明大师(上)

2020-12-17 10:56孙叙伦
书画世界 2020年10期
关键词:雕塑书法绘画

关键词:熊秉明;雕塑;书法;绘画;艺术理论

编者按: 熊秉明先生(1922—2002),著名法籍华人艺术家、诗人,在雕塑和书法方面有令人瞩目的艺术成就,同时也是一位有重要影响的艺术理论家。安徽教育出版社组织精干的编辑力量,出版《熊秉明文集(10卷)》,不仅是对熊秉明先生重要艺术文献的整理研究,也充分展现了其兼融哲学和艺术,沟通东方和西方的深邃理论思考、博大的理论体系和精深的艺术造诣,必将对艺术界产生深远影响。《书画世界》借此机缘,发表安徽省文史研究馆馆员、著名文艺评论家孙叙伦先生撰写的《认识熊秉明大师》一文,期待读者较为全面地了解熊秉明的从艺经历、艺术理想、艺术风格和艺术成就。

早年听人散言碎语地谈论起熊秉明、赵无极、朱德群这几位大名鼎鼎的法籍华人艺术家,但因无机遇、少资料,因而也就成了过眼云烟、雾里看花。唯独对熊秉明心存偏爱,因为他的父亲—著名数学家熊庆来是我学生时代的崇拜对象。近读安徽教育出版社所出的10卷本《熊秉明文集》,我为先生广博的知识、超人的艺术、睿智的理念、深沉的哲理、精美的文字所深深吸引。我且读且学,亦倦亦乐,渐渐地走近一代艺术大师。

我理解,所谓艺术大师是指在艺术领域或某个艺术专业能够做到继承、坚持、创造,在业务和学术上达到一定的高度和深度,为世人所公认,给当代以引领,予后世以启迪的人。熊秉明应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熊秉明老家在云南省弥勒市息宰村,村小,不到50户人家,从这里走出了他的父亲熊庆来。熊庆来19岁到比利时学矿业,后转入巴黎大学,改学数学,留法8年,1921年回国。熊秉明孩提时代即有机会跟随父亲在巴黎生活。

1947年,25岁的熊秉明以哲学考取公费留学法国。此前,他毕业于中国西南联大哲学专业,并在部队做过短期随军翻译官。来到巴黎读美学,熊秉明没兴趣了,他决心申请改学雕刻。父亲从矿业改学数学,儿子从哲学改学雕刻,真是一对父子,奇才奇遇。

离开高深美妙的哲学,走向前程莫测的雕塑,年轻的熊秉明为何起此意?这是一个偶然,他走进了巴黎美术学院雕塑教授纪蒙的家,这位教授也是巴黎有名的大收藏家。他家的壁上、架上收藏甚多,且无国籍,有黑人面具、埃及小像、中国佛头、希腊小像……那些头像精严、纯粹、神奇,给了他一记棒喝,使他受到了灵魂震撼。他看到了这里不只有大智慧的光芒和虔恪的信念,还弥漫着活泼灵动的生机。

1948年10月,熊秉明正式走进纪蒙的雕塑教室。这是一位极端严厉的老师,教学就那几句话,学生犹如苦行僧。一年半以后,纪蒙因人施教,又把他推荐到纪念碑教室,让他熟悉大型雕塑,学会主题处理,考虑到回国的需要,熊秉明又欣然拜纪念碑雕塑教授穰尼俄为师。这是一位自己活跃宽和又讓学生活泼欢快的老师。

多少年后,熊秉明真情流露,特撰《纪蒙》一文,以尊他的首位雕刻老师,看形象:“50岁左右,右脚跛着。手很大,手指粗短。体格壮实,但面容却是瘦硬的轮廓。鼻梁和下颌都明显地向右倾斜,下颌围着一带棕色花白、窄边的荆棘一样的剪短的乱胡子。略似梵高所画的画家波舍的肖像,是属于激烈倔强,有愤世嫉俗倾向的一种类型。额头露着棱角,刻着很深的纹路。眉檐下,眼光灼灼,藏着压抑不住的话语。是一个真正艺术家的热烈性格,诚恳而艰苦地工作的人物。”谈雕刻:“他滔滔不绝地谈,广泛地谈。埃及、希腊、哥特式、罗马式、中国、印度,黑人面具、罗丹……”他非常拜服于罗丹,自己认为是沿着罗丹—布尔代勒的雕刻发展道路走出来的。关于雕刻本身,他谈到光和面、内在结构、比例与节奏、宇宙空间的感觉……他谈到雕刻和哲学的关系,引用了波德莱尔的话:“艺术上的规律也就是精神存在的组织规律。”说收藏:“他有哲人的睿智和雕刻家的慧眼。他所选来的雕刻都是第一等的杰作,一座一座,凝定、尊严,而又生意盎然。即使最小的,可以放在掌里的雕像,也都具有凛然不可侵犯的、不可摧毁的、永在的理由和硬度。我似乎骤然懂得什么是雕刻,什么是雕刻的本质,什么是雕刻的终极目的。他给我上了极重要的一课。”话遗憾:“而我们同情他的努力,也窥见他的失败。纪蒙自己的作品是过分雕刻的了,太用力,太着意,太矜持;缺少变化,缺少自然流涌的滋味。他懂得雕刻的最高境界,但是自己要做到,却不容易,真可说是在和天使搏斗。”一篇《纪蒙》使我们认识了雕塑家纪蒙,也使我们觉察到了在巴黎初涉雕刻的熊秉明的情状和心理。

熊秉明后来又来到了俄罗斯籍的雕塑教授查德金的教室学习雕塑。时过境迁,他仍念念不忘这位老师给他们说过的话:“我要引你们走进想象力的森林,人会迷失在其中,但是不要惧怕……我为你们打开窗户,放阳光和风雨进来,让过堂风吹进来。在雕刻里要把握的是精神结构,这是唯一的原则,其余则任凭你们创造、改革、翻新,绝对无标准、无限制,没有人能束缚你们。你们是自由的,像有翅膀的飞鸟。”查德金的话语,给熊秉明的独创和自由高悬起一缕玄音。

其实,熊秉明的心中早有老师。他不是活生生地立在你的眼前,他是历史的、偶像的、理论的、图示的、立体的、文字的……他就是奥古斯特·罗丹。学雕塑,在法国,在西方,在近代,罗丹是一座不可逾越的艺术高峰。熊秉明深谙此理。他喜记日记,擅写日记,从1947年到1951年,也就是从他25岁到29岁的日记中,他写的大部分内容皆是罗丹。和罗丹同时代的以及后来者,他们许多人都写过罗丹,译过罗丹,且都认为自己的对,自己的好,比如罗丹的女秘书蒂艾儿、罗丹曾经的男秘书—著名奥地利诗人里尔克以及保罗·葛赛尔等。他们的作品以全取胜,也因偏失色。熊秉明的《关于罗丹·日记摘抄》,先前在台湾地区的出版社和天津教育出版社出版过,这是熊秉明的年轻之书、得意之作。此时,罗丹已存活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成为他须臾不可离的精神导师。在书中,他虽然未把罗丹描绘成艺术之神,但是把此书雕琢成冰山石罅里的一朵雪莲。他有时隔岸观火,有时取次花丛,有时盲人摸象,有时庖丁解牛,有时沙里淘金,有时雾里撷英,有时频频渐悟,有时绝叫顿醒……这是青年熊秉明尊师的心语、青春的宣言、激情的留痕、感悟的真谛。

罗丹的作品从人间百态到自然万物,包罗万象,各呈精彩。尤其是人体的各个部位和人的各种形态,皆是罗丹一生创作的素材。他的雕塑虽有数可计,但意义一言难尽,里尔克说:“他是一切。”

先来看头像和胸像:罗丹签名的第一件作品—《艾玛神父》。《雨果头像》《雨果胸像》《晨曦》《思》《断鼻人》《迦蜜儿·克劳岱尔》《萨瓦拉像》《莫扎特》《父亲的像》《莫尔拉-比库纳夫人肖像》《花子》《花帽少女》《罗塞尔夫人》《罗丝·伯雷》(罗丹的夫人)、《米尔勃肖像》《法尔吉恩半身像》《贝特洛肖像》《头像研究》《波德莱尔头像》《本禄十五世教皇》《女人头像》《悲伤的头像》……世上哪一位雕塑家一生能雕出這么多头像?又有哪一位雕塑家能把一件件头像塑造得这样完美?熊秉明这样想着,这些头像他目睹过、触摸过、思考过、研习过,他还为其中的四件写下随笔,这就是《艾玛神父》《雨果胸像》《迦蜜儿·克劳岱尔》《本禄十五世教皇》。他要学到自己能够学到的东西,也要抛弃自己永远也学不来的东西。

进入熊秉明视野,引起他艺术之心躁动的不仅是罗丹的头像和单独的大像,更有罗丹精心雕塑的双人小像,他们都是男女裸体的组合:《永恒的春天》《亚当和夏娃》《赛姬和春天》《奥维德的变形》《罪》《拥抱》《吻》《阿多尼的死》《我是美丽的》《永恒的偶像》《耶稣和抹大拉的玛丽亚》《圣安东尼的诱惑》《潘神和水仙》《坏精灵》《罗密欧和朱丽叶》《诗人和女神》《山林女神的游戏》《爱的遗失》……面对罗丹的杰作,熊秉明解析说:“这样一组一组的双人小像可以说都是描写性的吸引、爱的七巧图、肉体的缱绻、人的生存本能的相追逐,……可怜而又神圣的游戏,羞耻而又严肃的游戏。我们可以想象在深夜,茫茫尘世,人们躲躲藏藏地在密室里去进行,雕刻家好像把那些屋顶都揭开来,像顽童揭开大石,显示蚁穴的内景,而他以神的心展示出人们所不敢正视的爱的诸相。”

熊秉明深深地知道,这许多男女裸体的双人小像,都是罗丹和迦蜜儿·克劳岱尔用情、性、才、苦从幻化到真实融合而成的结晶,是从他们的爱中诞生的。谈罗丹及其艺术,永远不可能绕开迦蜜儿·克劳岱尔,如果说罗丹是漫漫黄沙中一株碧绿的仙人掌,那克劳岱尔就是这掌上一朵永不凋谢的鲜红的花。1864年,克劳岱尔诞生,生于1840年的罗丹刚刚24岁。上帝让他们偶然相遇,于是克劳岱尔成了罗丹名正言顺的学生、助手和情人。这是一位怎样的女人啊?看近代法国著名诗人保罗·克劳岱尔如何描写他的姐姐:“轩昂的头额,荫护着灿烂的眼睛,一种稀有的深蓝眼珠,几乎只有在小说里才遇得到。阔的嘴,骄傲更多于肉感。丰盛的栗色头发直垂到腰际,是纯正的栗色,英国人称为栗色而微闪橘红的。其风度有惊人的果敢、爽朗、优越和快活。”就是这样一位世界雕塑史上留名的艺术家、一位让人艳羡的风流女郎,却在情感上、心灵上遭到了罗丹的重大摧毁,因为罗丹不可能同时娶两个女人,他心中还有露丝。克劳岱尔1913年被送入疯人院,一住30年,于1943年卒。台湾地区从法国空运她的雕塑作品,为她办了个展,电影也再现了她青春冷艳的形象,也是对她天才凄苦灵魂的召唤。熊秉明却从罗丹和克劳岱尔的故事里,看出属于自己的蓬勃向上的气象来。他认为,艺术家个人的情感经历、生活经验是其艺术创作的直接重要的源泉,自己难以跳出,他人不能进入。

罗丹的大件雕塑都是熊秉明喜爱的。他尤其珍爱罗丹的《行走的人》,他多次赞美它,歌颂它。他带着自己的思考和激情赞说:“大迈步的动态!走在风云激荡、日夜流转的大气里。残破的躯体,然而每一局部都是壮实的、金属性的,肌肉在拉紧、鼓胀,绝无屈服与妥协。它似乎并不忧虑走向何处,它带着沉着和信心前去。我们不知道它的表情。它是微笑的还是忧戚的?睥睨一切还是踌躇满志?泰然岸然还是悲天悯人?都无,都有。准备尝一切苦,享一切乐,看一切相,听一切音,爱一切爱,集一切烦恼……而同时并无恐怖,亦无障碍……直走到末日,他自己的,或者世界的。且有一半已经毁灭,已经消逝,已经属于大空间,属于无有,属于不可知,属于神秘。人的行走已跃级到宇宙规律的运行。……悲壮的,浩瀚的,如贝多芬《第五交响曲》的雕像。”熊秉明不是一个人云亦云的人,他有着艺术家的缜密与严谨。从罗丹作品目录上看,《行走的人》是罗丹38岁时的作品,但熊秉明通过自己的查找和考证,认定这是罗丹60岁的作品。从雏形到完成,历经20年,它包含了作者年轻时的理想和才气,也包含了创作者晚期的经验。在熊秉明眼里,它是罗丹的代表作。

用绘画或雕塑的方式来创作《夏娃》的,在世界美术史上不是唯一,也不孤单,而是如夏花般绚烂。但熊秉明从雕塑家的视角看,独爱罗丹的《夏娃》:“罗丹的《夏娃》,不但不是处女,而且不是少妇,身体不再丰圆,肌肉组织开始松弛,皮肤开始老化,脂肪开始沉积,然而生命的倔强斗争展开悲壮的场面。在人的肉体上,看见明丽灿烂,看见广阔无穷,也看见苦涩惨淡,苍茫沉郁;看见生,也看见死,读出肉体的历史与神话,照见生命的底蕴和意义。”所以,读罗丹的《夏娃》,熊秉明是动真情的:“罗丹的《夏娃》绝不优美,有的人看来,或者已经老丑,背部大块的肌肉蜿蜒如蟒蛇,如老树根。我爱女的成熟,像爱一个母亲,更像爱一个有孕的妻子……多丰满厚实的母体,我愿在这个世间和她一同生活并且受苦。”熊秉明已经将罗丹的《夏娃》活化。

罗丹的《地狱之门》也是熊秉明喜欢和研究的大件雕塑之一。政府想为工艺美术博物馆做一个大门,想到找罗丹,并完成了签约、付酬等程序工作,等待要门。而在罗丹这里,他想到了意大利佛罗伦萨的著名雕塑《天堂之门》,想到但丁《神曲》中的《地狱》篇,他要在一个门上,梦幻般地表现人类的苦难。罗丹创作了20年之久,直到1917年去世尚未最后完成,今天所见到的《地狱之门》的青铜制品,是他逝去后由一位日本富人出资铸成的。

《地狱之门》上刻有186个人物,取自不同版本的故事。《尤谷利诺》取自《神曲》,《吻》取自《保罗和法兰赛斯卡》,《夏娃》取自《圣经》。像《三影》《思想者》《老妓女》则是罗丹的创造。后来,其中不少都成了罗丹的单件作品,因此,《地狱之门》也就成了罗丹的人物之门。罗丹一生喜欢女人,尤其喜欢能够给他做模特的女人。克劳岱尔就是他的模特,《夏娃》的模特是一位已经怀孕的意大利姑娘。其实,他更喜欢少女,他将众多的少女藏在《地狱之门》中。我们再来看熊秉明有怎样的一种内心和情感,他在1950年1月29日的日记中写道:“我自己今天特别动情于《地狱之门》上方,那骚动在‘思想者背后的大群女体,那许多妙龄的少女,有一切年轻的生物的娇脆和机灵。四肢、腰身、乳房,像嫩苗、柔条、新花、幼果。她们的动态轻盈、婉约、天真、诡黠,像绢巾、酒旗在春风里飘扬翻飞。我想起罗丹在和葛赛尔的对话中谈到少女的美,他说少女的鲜丽的高潮只是几个月间的事,像花朵盛放的时辰,顷刻间便要消逝的。”熊秉明反观自己的阅读:“我以往太注意罗丹雕刻中最富有哲学内容、人生意义的作品,忽视了这些纯粹描写生之喜悦的雕像。它们让人想起希腊的情诗,《圣经》里的雅歌。”

罗丹的作品,从头像、胸像、双人小像到单件大像,人们认为都不具备纪念碑式的雕塑风格,它们不属于外光雕刻。但罗丹自己以为他的《巴尔扎克》是在向外光雕刻走近一步。熊秉明不以师说为准,坚持独立思考,他认为:“古希腊帕特农神庙的雕刻可以在外光大气中存在,布尔代勒的雕刻可以放在狂风暴雨里,麦约的雕刻应该放在地中海边的阳光里。罗丹的雕刻不属于外光,不适于放在广场上、阳光里,这倒并不影响他的雕刻的真价值。他的雕刻是属于室内的,让人走近静观、冥思。也正是这个原因,能够激发那么多诗人、文学家写下那么多文字,到现在仍然吸引世界各地那么多年輕的以及年老的人来俯仰徘徊。”熊秉明正确地评价了罗丹,也正确地显示了自己。

在世界雕塑史上,有四个伟大人物名垂青史:菲狄亚斯、米开朗琪罗、罗丹、摩尔。他们是塑造历史的里程碑式的人物,起着继承、坚守、开创、发展、引领的巨大作用。

避开古希腊的菲狄亚斯和比罗丹小58岁的英国的摩尔暂且不说,罗丹时代的评论家有人认为,罗丹直承米开朗琪罗,在《罗丹对话录》中,罗丹显出了过人的谦逊,这300年间岂能空白而过?他举出了自己心中的雕塑家及其代表作品,并给予极高的评价。对此,熊秉明是认可的、附和的,也是摇旗的、呐喊的……

请看这些同样有着自己光环的雕塑大师:

乌冬:做《伏尔泰像》《卢梭像》《米拉波像》《富兰克林像》,罗丹评价乌冬的这些名人像记录了半个世纪的历史。

卡尔波:以做舞蹈雕塑著称。曾做巴黎歌剧院前《舞蹈》群像和卢森堡公园的《人类的环舞》。

吕德: 曾做巴黎凯旋门上的《马赛曲》。

巴里:罗丹的老师。以动物斗争为题材,做《美洲虎吞食兔子》。

贝尼尼:做《阿波罗和达芙妮》。

李滋沃:做《墨丘利神》。

普杰:做《珀尔修斯和安德墨达》。

300年来,群星闪耀,为什么浩瀚的天空上,罗丹这颗星更加明亮、更加耀眼呢?熊秉明以艺术史家的眼光给予评论:“罗丹给予了雕刻以另一种意义。以前的雕刻是纪念碑上的纪念像,是装饰庭院、喷泉、回廊、岩室、教堂的形体。它的社会任务、政治任务、装饰任务先于艺术表现。到了罗丹手里,雕刻忽然变成了表现思想的工具、个人抒情的工具,艺术表现占了首位。雕刻被从广场的基座上拉下来,从建筑物上拉下来,变成诗,变成哲学,变成自由的歌唱。罗丹给了雕刻以思想性,也就给了雕刻以新的生命。”所以谈到罗丹雕塑的意义,人们自然会想起诗人里尔克的话:“人们不敢给它一个意义,它有着成千的意义。”

在罗丹的时代,在西方,在文学和绘画领域,浪漫主义已是暮春的花,而在雕塑方面,所见也是寥若晨星。熊秉明把罗丹称为西方浪漫主义思潮的最后一个艺术家。罗丹的作品充满浓厚的个人主义色彩,他歌赞人的个体的缺陷,歌赞人生的痛苦,要让人在惨烈中看到生命的活力,在斑驳破碎中看见美好,在枝树断片中看见无限。他努力地表现自由,让每一座雕像都表现出强烈的动感。罗丹的雕塑和贝多芬的音乐何其相似,是生命的悲歌和英雄的赞歌。罗丹一生酷爱大自然,一再谈到大自然的神秘感和宗教感。在遗嘱中,他祝福年轻的雕像家:“让‘自然做你们唯一的女神。”

罗丹逝世后,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几欲众口铄金,无非想找出罗丹作品的缺点,从这个巨大的偶像的阴影下探索出一条新路来。作为后学的熊秉明深悟中国话“金无足赤,人无完人”的道理,他说:“罗丹艺术的特征大致可以列出以下几点:一、着重表现活泼跳跃的生命;少建筑性。二、精于刻画局部,甚至利用残缺来加强表现力;忽视整体性。三、侧重抒情和刹那的动态;缺少永恒凝定的造型。总体来说,这些特点都是浪漫主义的。”

在百年前,在巴黎近郊,在塞纳河畔的一个小村庄上面的一个小山顶上,那就是罗丹居住的地方。保罗·葛赛尔在和罗丹散步,他们边走边谈,使人想到《歌德谈话录》《胡适谈话录》也就是这样诞生的。罗丹说:“艺术就是沉思。深入自然进行寻找,预知依靠自然而活跃的灵魂,这就是精神的快乐。凭借自己小心谨慎的幻想,看穿宇宙和创造宇宙的事物,这就是知识分子的乐趣。艺术是人类最崇高的使命,因为它是一种思想的表达,通过这种表达我们可以试着去理解整个世界,或者让整个世界变得可以理解。”熊秉明明白,学习罗丹,习其技法固然重要,学习其中艺术思想和艺术精神同样重要。

让我们来看一下熊秉明在西方学习雕塑20年所走的路程。新中国成立之始,恰是他刚学雕塑之始,他认为技未成,事难成,他要待学到自己满意,方能回国成就大业。

他从纪蒙那里来到教纪念碑雕塑的穰尼俄教授这里。历经三个学年,完成了三座大型雕像:《一二·一死难学生纪念碑》《逃奔的母亲》《父与子》。三座雕像完成之时,也正是熊秉明坠入创作的苦闷彷徨时期。这雕像在中国不合时宜,它不符合“为政治服务”的标准。而在西方,它又显得过于写实,缺乏市场。他真正到了要大声呐喊的地步。到了1954年,他的一只铁焊的《嚎叫的狼》脱颖而出,并在青年雕刻沙龙展出,获得成功。接着又展出一只铁丝和铁片焊接的《鸽子》。第二年又展出《乌鸦》。至此,熊秉明方才明白,西方的雕塑界和市场似乎更喜欢他的动物,于是鹤、水牛……童年的、故乡的、中国的影像一一出现。熊秉明回忆自己的起步,说:“从石膏人像转为铁片焊接结构在我的创作历程上是一个重要的转变……因为我从来没有想到要制作动物雕塑,我不知道这样做下去会引我到什么境地。我和朋友说,我想做的还是人物雕塑,动物雕塑是一时的副产品,不料45年后回顾,人物雕塑反而像是副产品了。”其实,熊秉明仍在做人物头像,一生都没有停止过,父亲的、母亲的、家人的、友人的……父亲熊庆来的头像,儿子熊秉明做了整整40年,方才放手放心。

1998年,北京大学百年校庆,熊秉明为其制作了鲁迅浮雕像,一示祝福,再示对鲁迅先生的敬重。他还向自己的家乡云南赠送了一只鹤,这鹤当年飞翔离土,如今云游归乡。熊秉明一生爱做鹤,他的鹤千姿百态,各有生动,用材简易,博观约取。是鹤立鸡群?是鹤鸣九皋?还是“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只有熊秉明自己知晓。

熊秉明大半生都在西方生活,巴黎乃至法国的雕塑,意大利和古希腊乃至西方的雕塑,可以说他大都浏览过、揣研过,他是一个有着艺术之心的有心人。对这些雕塑,有的他数次观看、流连忘返;有的他一见钟情、倾心仿摹;有的他浮光掠影、到此一游;有的他格格不入、厌烦憎恶。但是,他的心里有中国,他要把他认为当下中国最需要的一种雕塑之风介绍过来。他首先选择了布尔代勒,他说:“布尔代勒的作品是要放在广场上的,那些人物具有野性的剽悍,像盘旋的鹰,拒绝我们逼近,我们只能远远地,以信箭、以狼烟和他们相召唤,相鼓舞……在今天的中国,也正需要这样一种粗犷、矫健的风格。我以为他的技法是最能供我们借鉴的了。我们这古老民族需要一种新的野性。我们本有的雄伟磅礴的气魄可以借他的雕刻观念收聚凝练起来。”所以他赞布尔代勒的作品:“布尔代勒的英雄是闻鸡起舞、勇往直前的人物。他的雕刻追求建筑性,立在阳光里,经得起风吹雨打,雕刻面没有太多太深的陷入。”

布尔代勒及其代表作《拉弓的赫克利斯》也是熊秉明欣赏和推荐的。布尔代勒做过罗丹的学生和助手,因创作理念的分歧而另立门户。《拉弓的赫克利斯》中,主角足蹬巨石,肌肉崩裂,弓满似月,射天射日。布尔代勒让人物的粗犷豪迈、强悍蛮勇变成一种力的凝固和永存。这正是当时中国雕塑界所缺乏的。布尔代勒还有自己的深刻见解:“二流艺术得到了时代所能给予的全部殊荣和人们至诚至忠的喝彩。因为它粉饰了民族的愚蠢,而不是传播了民族的精神美德。第一流的艺术总是同时代忤逆狂悖的,并超越时代精神之上。这种艺术的感召力才是最强大、最积极的,也是一个民族精神中最生动的部分。”这也道出了熊秉明的心语。

对于中国的雕塑,熊秉明自有一种卓荦不群的看法。他指出,中国知识分子不懂雕塑,因为他们同时也不懂人体。中国的雕塑基本上就是两大类:庄严的佛像和巨大的兽体。按照雕塑艺术史家王子云先生的说法:“中国的佛教雕塑,可大致分为石窟雕塑、寺庙造像和造像碑三类。”他又说:“至于佛、菩萨的造型,佛被表现得尊严而慈祥,垂目端坐,手足各做一定含义的动势。菩萨则以少妇少女为形象依据,宝冠花饰,修长婷立,妩媚含情,婀娜动人,可说是一躯躯优美的希腊式女神雕像。”至于敦煌莫高窟、酒泉文殊山、云冈、龙门等雕像,熊秉明无法也不能像王子云先生研究得那么深透。但在《梁代墓兽》一文中,他却对中国雕塑史上动物造型艺术发出金子般的由衷赞颂:“梁代以后的狮是蹲在宫阙门前凶恶的警卫。唯有梁代的狮,具有沉重庞然的形体,长着短短的硬翅,四爪稳立在地,张开大口向天,挺圆了胸,勾卷了尾,凌然巍然,浑沦浩瀚,变成一种迷离的玄学符号。这里储蓄着元气淋漓的生命力,同时又凝聚着对存在疑惑不安的发问。那时代的宇宙观、恐惧、信仰、怅惘……都从这张大的口中吐出来。生存的基本的呼喊!无边的无穷极的呼喊!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对于生与死,他不能也不愿给一个肯定的回答。此非獅子的金狮子立在古帝王的墓侧,在生与死的边界上,在茫茫的旷原上,欲明死生的究竟,流露神存神灭的困惑。这超狮子的狮子吼使山川震摇,日星欲坠,1500年之后的我们狂喜、愁怆、憔悴、战栗。在中国雕刻史上,这‘天问式的狂歌实在是奇异的一帜。这里不温柔敦厚、不虚寂淡泊,没有低眉的大慈大悲,也没有恐吓信男善女的怒目。这透彻的叫喊是一种抗议,顽强而不安,健康而悲切,是原始的哲学与神话。”这是剀切的评述,这是壮美的赞誉,这是徜徉在西方艺海里的熊秉明对东方雕塑的蓦然回首。他说:“见了汉代的石牛石马、北魏的佛、南朝的墓狮,我觉得灵魂受到另一种激荡,我的根究竟还在中国,那是我的故乡。”

米开朗琪罗说:“我在大理石中看见天使,我不停地雕刻,直到使他自由。”罗丹说:“生命之泉,是由心中飞涌的;生命之花,是由内而外开放的。同样,在美丽的雕刻中,常潜伏着强烈的内心颤动。这是古代艺术的奥秘。”这是大师的艺术经验,也是熊秉明艺术实践的朦胧引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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