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里迪斯诗选

2021-02-08 08:42董继平
野草 2021年1期
关键词:躯体鲸鱼光芒

董继平

奥梅罗·阿里迪斯(Homero Aridjis, 1940-),20世纪墨西哥著名诗人、小说家、环保活动家,生于康特佩克的一个小村,父亲是希腊人。他在11岁时经历了一场意外之后开始写作,19岁时获得墨西哥作家中心的奖学金,还两度获得古根海姆奖。曾广泛游历各国,1969年开始在美国多所大学讲授文学及写作,三十多岁便担任墨西哥驻荷兰、瑞士的大使,后来还担任过墨西哥驻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巴黎)的大使。他发起建立了环境保护组织“一百人的群体”,并担任主席。1997-2003年担任过6年的墨西哥国际笔会主席。他著有40多部诗歌、散文、小说和儿童文学作品,诗集主要《不同的庆典》《看着她睡觉》《珀尔塞福涅》《蓝色空间》《焚烧船只》《为观察而活着》《建造死亡》《千年之末的影像》《濒临灭绝危险的诗人》《天使的时间》《另一种眼神》《鲸鱼的眼睛》《太阳的诗》《睡眠日记》等多卷,其作品被翻译成多种文字,先后获得过“夏维尔·维劳鲁蒂亚奖”“国际小说奖”“罗热·凯洛瓦奖”等多种文学奖。此外他还编纂过一些拉美诗选。

奥梅罗·阿里迪斯是当今墨西哥和拉丁美洲最重要诗人之一。他的诗作以拉丁美洲历史文化为背景,具有十分鲜明的拉美特色,语言细腻,想象深远,有些作品还表现出魔幻性。他最擅长于墨西哥本土令人着迷的生活的独特性进行简洁的描写,并将其放进暗示性的语境之中,散发出一种古代墨西哥印第安民歌的神秘气息。他的诗里还表现出对环境的关注,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生态即诗歌。自然和诗歌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我保卫水、土壤、树木、动物的生命,让它们成为我的诗的中心课题。”

永恒

当你的躯体

明天从街道上消失

就连街道也变成了

空气,你将穿着

同一条红衣裙继续前行

如今我看见你

走在石头之间

你的样子你的步行

将在我眼里继续下去

犹如你在这个晚上

继续走在白房子中间

風景

平原上的黑马。

橡树几乎枯死,只剩躯干。

白光洒在温暖的石头上。

白光洒在野兔受惊的眼里。

山丘充斥着红光。

绿光的黑眼睛。

我,灼热的石头上的一个影子。

我,无穷的沉寂中的一丝气息。

日落

日落

穿过窗口,我看见

对夜晚屈服的那种灰白

还有那在黑色音域

歌唱的影子

一座阴沉的喷泉

暗淡,用说话的

大缕的湿淋淋的光线

沐浴我

黑色中,我眼花缭乱

黑色的音域

伟大的父亲倒下了

从他的头脑中传来

冷漠的布鲁斯歌曲

从他的手上发源出

日子的白色河流

他的目光抛向

陆地和海洋

群鹰、美洲虎和夜晚

他所有的心

留在空中

伟大的父亲倒下了

(伟大的父亲倒下了)

这块黑石

这块黑石

是一片黑夜

时间把它变得可感

因此一个人

才能在手中拿起黑暗

夜间的雨

夜里,雨下在

旧屋顶和湿漉漉的街上

下在黑色山冈上

和死城的神庙上

黑暗中,我听见雨的古代音乐

它那古代的脚步声它那消溶的嗓音

雨,比人们的梦幻还要迅疾

穿过空气开辟道路

穿过尘埃开辟小径

比人们的脚步还长。

明天我们会死去

死去两次

一次作为个体

第二次作为物种

在一道道闪电和穿过影子而撒落的

白色种子之间

有完全检验良心的时间

讲述人类故事的时间

下雨

夜里会下雨

然而在湿漉漉的街上和黑色山冈上

没有人会听见雨飘落

夜晚死在压碎的苹果上

夜晚死在压碎的苹果上

造物重新开始

黎明渐渐难以逾越

坚实于它的烦扰中

人类接收记忆的脉搏

用透明的手

开启新的瞬间

到处都是时辰之间

存在的幻想

杰出才能叫喊复活

从神秘事件的

湿润泥土中

也诞生出运动

存在

永恒的一秒

一个词语把你的唇分割成两半

有时我们触摸一个躯体

有时我们触摸一个躯体,并唤醒它

它是一条穿越夜晚的路,对我们的感官

张开它那犹如大海怀抱的脉动

我们热爱它,犹如热爱大海

犹如热爱一支赤裸的歌

犹如热爱唯一的夏天

正如现在一个人所说,我们说它是光芒,

我们说它是昨天和别的地方

我们用躯体和躯体充满它

用鸥鸟——我们自己的鸥鸟充满它

我们攀登它的一座座山峰

用耳朵和屋顶还有门闩

用旅馆和水沟还有记忆

用风景和时间还有小行星

我们用自身和灵魂充满到它的边沿

用岛屿的衣领和灵魂充满它

我们感到自己活着,我们每一天

都感到自己美丽,却不过是影子

这是你的名字,这也是十月

这是你的名字,这也是十月

这是床和你的药膏

这是她,你这头颅旋动的少妇

它们是秘密飞翔的鸽子

和塔楼的最后一步阶梯

这是从城垛上窥视爱情的可爱的人

这是对每个运动和物体的赞同

它们是亭子

和万物在一次行为中的不存在

这是《雅歌》①

这是那爱你的爱情

这是在夜晚边缘上

在梦者和那些不眠者身边

独自警醒着观察的总和

这也是四月和十一月

以及八月的内部骚动

这是镜子的光芒

所吸入的你的赤裸

这是你和麦子拥有的

在事物中展示自己的方式

你就是你而我就是我

这是在一个圈子中环行

给予那你在一张弓的范围内所干的事情

并且独自随着你的冲动,把那句话告诉你

——————

①《雅歌》是《圣经》中很独特的一卷书,全书中心是讲男女间爱情的欢悦和相思之忧苦。全书很短,只有117节,体裁奇特,文字秀丽,富含东方色彩。

相遇

我们穿过死者的大街

走向金字塔

一个少女

从那被太阳焚烧的

相反方向走下来

骨与肉的女神

几乎没去过别的金字塔

她迷失在废墟里

永远回归虚无

你和我穿过死者的大街

走向金字塔

查普特佩克①

強劲的微风高大的树

摇荡绿油油的大地

抽动火焰陀螺的太阳

投入云朵之间

黑暗的下午。一个男人

倚在一个女人的乳房上

红衣裙。一只鸭子飞翔

在白杨上,嘎嘎鸣叫于远方

这男人这女人赤身裸体

躺在植物之间。强劲的微风

他们身上最后的红光。

——————

①墨西哥城西端小山,有众多的历史遗迹。

我爱你的困惑

我爱你的困惑

你舌头的不安之鸟

你同时发生的话语

你的通天塔你的德尔斐①

敌对嗓音的女巫

我爱你的困惑

当你说夜晚,而这是黎明

当你说我存在,而这是风

你受伤的巴比伦

那把你变成寓言性沉默的模糊

——————

①古希腊城市。

歌德说建筑

歌德说建筑

是凝固的音乐,

然而我相信它是石化的音乐

和城市,时间构筑成的交响曲,

看得见的忘却的音乐会。

是锻造成铁、木头和空气的

声音和沉默,他没有说什么,

也许他说到了我们生活之处的

动词地位,也说到了那种对我们

暗示着语言工厂的方式。

音乐的街道也没有涉及他,

尽管人类通过这些事物可以走上去的河流

悄悄逝入老年、爱情、夜晚,

走向桌子,上床,

就像一首肉体和骨头的奏鸣曲。

一个天使说

用话语,用色彩,他们

默默接近,赐予我头发和翅膀

把我锁进人类的形态。

现在,就像任何具有

黑色轮廓和影子的凡人

我在我的里面。

石匠、画家和诗人

为了把我从他们的梦中塑造出来

而日夜劳作。

我想逃出躯体的囚笼,

收回我原来的存在:那

纯粹的无形。

十三岁时的自画像

理发师对我显示他的杰作:

完美的碗状发型。

手镜中

我看见太阳落在山冈上。

我对自己说:“我将歌唱光芒”,

感到自己已经成了诗人。

五十四岁时的自画像

我是奥梅罗·阿里迪斯,

我生于米却肯州的康特佩克,

我五十四岁,

有一妻和两女。

在我房子的餐厅里

我有过我最初的爱好:

狄更斯,塞万提斯,莎士比亚

而另一个是荷马。

一个星期天下午

弗兰肯斯坦①从乡村电影院显身

他在一条溪流的岸上

把手伸向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就是我。

人类的碎屑构成的普罗米修斯

继续走自己的路,可自从那时起,

由于那次与怪物的相遇,

动词和恐惧就属于我。

——————

①英国作家玛丽·雪莱于1818年所著的小说中的主人公,他是一个年青的医学研究者,他创造了一个毁灭了他自己的怪物。

一个匿名征服者追忆他穿越新世界①的脚步

我睡在石头的床上。

或者真实地告诉你

我用一条石头之蛇做软垫

在一间羽毛卧室里,死亡的影子

从墙上闪忽着朝我归来。

屋顶是一滩泥淖。

泥土覆盖在我的脸上

我的双腿蔚蓝得犹如天空

犹如正午的一块碎片,

一只哼唱的鸟儿从里面飞到我梦幻的左边。

在那个夜晚的燧石中,

我的躯体与众神的躯体融合。

我的眉头上有一阵迸发的血,

风为了迈出我的脚而穿上黑色凉鞋

一点淤泥穿过我的手而窥视人类。

沉醉于仪式,我用黑曜岩刀子挖掘

从一个神圣的死者体内撕扯出心脏。

迅疾的使者把我

从他胸膛上点燃的火焰

搬运到熄灭的空间四角。

在森林女神被玷污的脸上——

我看见有神圣的火光(我们都在书本中

探寻)——隐藏在那只无名动物的眼里

我永不会听见、了解或想象

它的日常形态,或者它经过的足音。

有一天,我走出自身的黑暗

抵达一个沉睡的镇子,

我的耳朵穿着铁环,我的脸上画着条纹,

大海,无限地露出光芒的笑容,

在我眼里形成浪峰。

也许——自从那时起——

我的生活就成了一道闪电

也许被穿在

一个人的褴褛的

影子身上。

——————

①指西半球,尤指美洲大陆。

这首诗

给奥克塔维奥·帕斯

这首诗在一个人的头上绕圈

旋转忽近忽远

这个人发现它试图占有它

可这首诗却消失了

这个人就用他能抓住的一切

来创作自己的诗

那逃走的一切

将属于未来的人

她是我的夜晚

她是我的夜晚

我的雨

我的第一只鞋

她是我终年开放的花朵

她是我的火焰

我的乳汁

我的血液之树

她的眼睛是我最初的太阳

为了她我建造了城市

几乎没有颜色

模糊的颜色中

一只鸟儿从岩石上跳跃

海岸上的女人等待着

黎明从空中降临

可是光芒犹如那并非从树上结出的果实

已经成熟在所有的路上。

人类博物馆

阿兹特克颅骨的银河状态

光芒头盖骨中的宇宙

水泡,面纱,生与死的

距離

被一束阳光旋转的

无限时空

阿尔班山①

光芒落在这里。

在这里,记忆被放进

石头、泥土和灰烬,

被放进头盖骨与骨头。

在这里,空气变成鸟,

飞翔,树,

饥饿,人类,

山谷,宽慰

还有山冈,绿色的雨。

在这里,人类被还原成泥土,

把家园再度带给沉默,

塞进夜晚。

——————

①古萨波特克及米斯特克文化中心遗址,在今墨西哥瓦哈卡州。

维齐洛波奇特利①

心被串起

和跳动之灯的神祇

他的眼睛是死亡的太阳

他的牙齿是黑曜岩刀子

布满条纹的脸,蓝色大腿

他们日日夜夜崇拜他

在最高塔楼上

在天空的中心

如今处于

聚光灯下的博物馆之神

——————

①阿兹特克人所崇奉的神,司掌太阳和战争。

米特拉①

那留在这里被遗忘的女人

蚂蚁溢回

寂静的空间上面

把一块块生命

拖向阴影世界

未被时间之酒骚扰

没有把影子投在沙地上

可怜的死亡之主

吸血鬼一般拍动展开的翅膀

隐约地模糊在地平线上

在有朝一日会停止存在的碎岩之间

在有朝一日会摇摇欲坠的衰老的柏树上面

丝毫没有灭绝的众神或者它们那变成

雾霭的严肃牧师的痕迹

我仰望一轮垂死的太阳。

出发去另一个世界

缓慢的影子沿着阿尔班山的

稀疏的小径卑微地悄然而逝

带着它们令人战栗的寒意

穿过墙壁和躯体。

在墓旁裂开的平台上

一个穿着回纹衣服的憔悴牧师

把阴影投进尘埃

用一根瘦骨嶙峋的手指

追溯散开的星宿形态

——————

①墨西哥南部瓦哈卡州的中美洲考古遗址。

石头的风

当风在平原上面逃逸

人就来把它变成石头

当太阳把光线滚落下来

人就来把它变成石头

当蛇蜿蜒爬过时间

人就来把它变成石头

用他的眼睛诱捕死亡

把无形事物捧在手里

把短暂冻结成一个形态

把神祇塞进每个形态

然而陷入石头的风

落进尘埃和草丛

正午的太阳溜进夜晚

蛇飞走

死亡逃离自己的塑像

在道路上和村庄里潜行

自从那时起就拥有一个人头

他自己的人类幽灵

被他自己的众神摧毁

所有留在那里开始的是:

几块石头。

主神庙中的屠杀

船长在神庙中寻找黄金

贪婪的士兵密封住出口

鼓手被斩首

神祇被剥光了纸衣

推翻偶像的利剑砍倒了人

印地安人试图攀爬墙壁

或者临近死亡时玩弄

在遥远之地新生的死去的阴影

那里朝向太阳露出喉咙的切口

船长在神庙中寻找黄金

鲸鱼的眼睛

给贝蒂

“上帝创造了巨大的鲸鱼……”

——创世纪:1,2

那里,在圣伊格纳齐奥泻湖中

上帝创造了巨大的鲸鱼

和每种移动在布满阴影的

水的大腿上的动物。

上帝创造了海豚和海狮,

苍鹭和绿龟,

白鹈鹕,金鹰

和双冠鸬鹚。

上帝说对鲸鱼说:

“当牛被下面那紧缠着的

长长阴茎所攫住,

要以那种在水面上

仅仅通过一个水泡

或者鳍的拍动而实现的

看得见的爱之行为

来增产,来繁殖;

当光芒把灰白转变成银色

就没有比它更大的光辉了。

它无底的气息就是

一种呼气。”

上帝看见了鲸鱼

之间的那种爱

在这魔幻的泻湖中

跟幼仔嬉戏很美好。

上帝还说:

“七条鲸鱼在一起

就形成一个队列。

一百条鲸鱼,则形成拂晓。”

鲸鱼浮上来

认出上帝

就在水中跳跃的锦鳚上面

一只鲸鱼的眼睛目击到上帝。

鲸鱼充满

陆地的水。

而傍晚和早晨

是第五天。

光芒升起

有那些是影子而不是物质

是神态而不是躯体的存在

如此无形,我们热爱它们

几乎不想用话语触动它们

从童年起,我们就更多的是

在梦中而不是在肉体里寻找它们

早晨的光芒似乎

总是在舌尖上说出它们

在另一个时刻:——

神秘物质的存在

我们的存在睁开眼睛

看见神圣的无限

空间

在我们看见它的那一刻

进入我们的灵魂

同时太阳

把一缕缕光线

散发到短命事物的固执之云上面

而我的手

在这被整个存在移动的空气中

做出一个手势

有那些果實

有那些果实,彻底爬向触及它们的光芒

它们在空中着火,向上坠落

有那些火花,在树上热情涌现,它们里面

左右散落着成熟的果实。

瞬息即逝的奇迹

光芒是闪忽的奇迹

上上下下越过山冈

落在你的躯体上

充斥眼睛

一声颤抖的祝福

就是那雨一般无形地落在你心上的东西

那在你的乳房上离去的东西

金色和蓝色的辉煌之点

那黎明时把你变成一缕长长的纯洁之光的

东西

人是多么可怜的东西

我出生在贫穷

与不公的角落上

我的父母是尊严

和也许明天

始终在正直女士的

宫殿大门前

从年轻时起

我就学会了吃空气

还在贫困学校学会了

欣赏看不见的东西

一个雨天,因为

一个将军碰巧在那里

我就在他的胸膛上

打湿我的匕首

而且在现实的房子里

度过了二十年

现在我自由了

带上耻辱和老年与我做伴

在我们的女士这座城市的

街道上漫游。

宗平①

如今他年迈得爬山很吃力

通过在他房间的墙上

绘画红色山峰和蓝色峡谷

来体验他的旅行

夜幕降临时

他犹如一个透过那通往

自己内心窗口而凝视的人

虚弱而缓慢地摸索着

穿过这些风景

——————

①估计是诗人的一位中国朋友的名字。此处为音译。

【责任编辑黄利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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