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人痣”式的批评

2021-03-08 06:40郭玉斌
文学自由谈 2021年5期
关键词:李健吾傅雷批评家

□郭玉斌

文学批评须保持应有的锐利,这就或轻或重地存在着一定的语言“暴力”,以至于许多批评家与被批评者之间会产生怨尤。大凡让被批评者不太受用的文学批评有三种:一是有事实依据,出于一片公心,只是话说得不留情面的“酷评”;二是捏造证据、断章取义、无端抹黑的“恶评”;三是尽管有事实依据,却把作家作品的瑕疵充分放大,甚至扭曲变形,以至于丑化、妖化批评对象——姑且称之为“美人痣”式的批评吧。这里就单谈一谈“美人痣”式的文学批评。

美人有痣,别有风韵;即便美中不足,也似乎无损于美人之美,毕竟人无完人嘛!对于一个长着美人痣的美人,我们还认可她是美人,没有谁拿着放大镜对着那颗“痣”仔细检查一番,然后告诉你:丑死了!然而,在文学评论中却常见这种“美人痣”式的批评,近年来极活跃的“草根”批评家唐小林的很多文章,即属此类。

“美人痣”式的批评家死盯和拆穿的恰恰是美人的“痣”,而无视“美人”。他们不允许百密一疏,只要有一疏被逮到,便攻其一点不及其余地大加挞伐。于是这百分之一的疏忽,就成了百分之百的罪过。鲁迅说:“批评必须坏处说坏,好处说好,才于作者有益。”(《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鲁迅全集》第4卷第528页,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然而,“美人痣”式的批评是只说坏处,不说好处,于作者并无多少益处。这种批评缺乏全面、平衡、准确等要素,是在貌似客观的外衣下遮盖了实质的不公不义,很具欺骗性。它所采用的是障眼法,让你一“痣”障目,不见“美人”。这对于“美人”来说,岂有公正可言?

“美人痣”式的批评,意图单纯,目标明确。为了显示自己实力不俗,“美人痣”式的批评家专门找名家或有潜力成为名家的人来挑战,在威风凛凛中把名将挑于马下的那一刻,名扬天下;即使没能伤到对手,也会产生带节奏的广告效应,蹭一下热度。同时,“美人痣”式的批评操作简便,易于得手。谁都知道挑毛病容易,谁要成心挑你的毛病,那你还跑得了?你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美人痣”式的批评往往屡试不爽。有名家出了状况总会要关注一下嘛,好奇害死猫,你只要上前一看,他的目的就达到了。因为“美人痣”式的批评比较省事儿,还能达到事半功倍的效果,便培养了这些批评家的心理惰性,导致其思维固化,不思自我突破。

文学批评不欢迎趋炎附势的歌德派,不欢迎搞小圈子的表扬家,也忌讳绕来绕去、三纸无驴、不敢碰硬的批评。温吞水式的批评了无生趣。文学批评的锐利是宝贵的——但仅仅靠锐利是不够的。“美人痣”式的批评从不缺乏尖锐,但在怒目金刚的背后,往往缺乏公平与正义。人们欢迎中正的批评,允许失言和失度,允许“误读”,但不赞成有意的曲解、蓄意的抹黑。程永新先生曾说:“作家也不是不可以批评,但批评必须专业在行,出发点是与人为善。见一个灭一个这叫文学批评吗?这叫‘毁人不倦’!”谁都知道一篇充满破坏力的文章,抵得上十篇具有建设性的文章,正所谓“毁树容易种树难”。文学批评的目的更应该是建设,是营造良好的文学生态。

“美人痣”式的文学批评,符合朱大可先生所命名的“批评家陷阱”的所有特征:“它编撰了一个激烈冲突的权力戏剧,并制造出一系列角色幻觉:第一,这种微观权力可以无限放大,令你成为至高无上的审判者;第二,你是刀锋犀利、浑身杀气的刀客,而不是做理性分析的阐释者;第三,你需要越过文本,直接针对文本的制造者,揭发他的道德瑕疵,并使用激烈的攻击性语词,由此获得批评力度与深度;第四,这场戏剧的结局,是你在想象中判决对手‘死刑’,而这场审判经过媒体放大,将形成公共性的话语狂欢。”(《批评家的“文化”缺失》,《商周刊》2014年第23期)这是文学批评的最大敌人。那么批评家如何才能逃离这个“陷阱”呢?朱大可认为,批评家应该保持良好的自我矫正能力:“批评家有必要必须制订个人写作游戏规则,确立作为核心的理性和公正的精神,消除内在的仇恨和外在的戾气,而批评对象应限定于文本而非人物身上,并掌握更严密的逻辑推导法、更丰富的分析工具和更娴熟的言说技巧。在理性的公共平台上,批评家需要的不是‘投枪’与‘匕首’,而是‘银针’和‘手术刀’。这是批评家自我探查的底线。”(同上)文学批评不宜剑走偏锋,应该回归开放、从容和理性的中道上来。

回顾一下民国时期文学批评的大家,再与“美人痣”式的批评家进行一番比照,就会云泥立判。

上世纪上半叶,中国文学名家辈出,鲁郭茅巴老曹艾沈赵……哪一个拿出来都是重量级的。当时的文学批评虽说不上是一派葱茏,但也是可圈可点的。没有上过大学的茅盾,能够自觉地把握时代的节拍,本着“必先有批评家,然后有真文学家”的理念(《〈小说月报〉改革宣言》,见《茅盾全集》第18卷,第57页),写出了《鲁迅论》《冰心论》《徐志摩论》《落花生论》等一系列作家论,最终自己成为中国现代长篇小说的一座高峰;只有小学文化程度的沈从文,自三十年代开始研究新文学的小说创作,对鲁迅、冰心、许地山、废名、郁达夫、张资平、老舍等人的创作得失,进行潜心思考,写了十多篇作家论,这使沈从文很快越过了习作阶段,获得了理论的升华,创作出成熟的作品……我们看到民国的许多文学批评家同时也是作家,文学创作与文学批评相辅相成、相得益彰。

“美人痣”式的批评家经过这番历练、具备这样的学养吗?没有人是全才,但大师能够做到在相关领域是通才,可以避免专才的某些“扁平化”。正是因为功夫不到家,“美人痣”式批评家的剑拔弩张有时不过是虚张声势,或者采用“不对称战法”,就如演义小说中《说唐》的程咬金、《说岳》的牛皋两员“福将”,虽然只会那么三四招,却挺唬人的。但长此以往肯定会现原形,对手一旦摸透了你的底细,你那几招自然就废了。因此,“美人痣”式的批评不仅被批评者不买账,时间长了读者也会腻烦,最终弃之如敝履。文学批评与文学作品一样,也是要讲究审美的。像唐小林的文章这样,总拿不洁之物来恶心你,你能喜欢吗?

作为翻译家、作家的傅雷,在文学批评上也有上乘的表现。在张爱玲大红大紫的时候,傅雷写了一篇文章《论张爱玲的小说》,劝张爱玲放宽题材,改换视角,不要只写沪港两地男女贫血的婚恋;不要倚重成熟过度的技巧,不断地重复自己,把小说变成文字游戏;不要对文学遗产记忆过于清楚,套用旧小说语言、格调。只可惜,傅雷卓有见地、充满善意的劝告,张爱玲没有听进去,甚至还写了一篇杂文《自己的文章》,极尽为自己辩白,并声称:“我还是保持我的作风,只是自己惭愧写得不到家。”竟无悔意,多么的孤高自傲!但她仅仅是煮熟的鸭子——嘴硬。从若干年后她的《秧歌》与《赤地之恋》来看,她还是接受了傅雷的建议,对自己过往的毛病进行了一定程度的纠偏。到了晚年,她终于承认了自己作品中的缺陷。对于傅雷的批评,张爱玲何以始而拒、继而改、终而认呢?始而拒是因为年轻的张爱玲显然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继而改是因为冷静下来的张爱玲毕竟是个聪明人,终而认是因为历尽沧桑的张爱玲终于明白了傅雷的一片苦心。这源于傅雷的专业素养,更源于良善力量的感召。“批评家和作者之间,因心灵默契而达成了内在的和解。”(朱大可:《批评家的“文化”缺失》,《商周刊》2014年第23期)这是我们乐见的结果。

“美人痣”式的批评家能够做到让被批评者最终心悦诚服吗?“美人痣”式的批评家常标榜自己是“以事实为依据”,他掌握你的“黑料”,仿佛拿他没办法。然而此种批评,只能胜人口,不能胜人心;真的拿他没办法吗?也未必。更多的时候,被批评者只是不屑与之争辩。好比说你遇到一个说话爱抬杠的人,你要跟他抬杠吗?当然不是。一来你会觉得“没品”与“失范”,二来是没意思又没意义,三来你真的未必抬得过他。所以,明智的做法就是闭嘴了。采用“美人痣”式的批评,批评者与被批评者无从进行有效的对话,而缺乏沟通的彼此最终很难不结下梁子。

与傅雷相仿的还有李健吾,他不仅是批评家,也是翻译家和作家。作为翻译家的批评家,李健吾留法多年,对法国文学极为熟稔,但他做文学批评的时候却绝不“掉书袋”,绝不言必称法兰西,就是外来的文学批评术语也极少用,往往只是进行恰到好处的类比,平易而简净,真正展现了大家风范。作为作家的批评家,李健吾要比一般的纯批评家有优势。他更知道创作的规律和作家的甘苦,他懂得如何评论和尊重作家。他反对预设陷阱的批评,认为:“最坏而且相反的例子,把一个作者由较高的地方揪下来,揪到批评者自己的淤泥坑里。”(《咀华集·咀华二集》,第25页,复旦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他认为,作为一个批评家,要禁得起几个疑问:“我这样观察这部作品同它的作者,其中我真就没有成见,偏见,或者见不到的地方?换句话,我没有误解我的作家?……他或许是我思想上的仇敌,我能原谅他,欣赏他吗?我能打开我情感的翳障,接受他情感的存在?我能容纳世俗的见解,抛掉世俗的见解,完全依循自我理性的公道?”(同上,第2页)李健吾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他在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出版了两本批评名著《咀华集》《咀华二集》,只这书名就很美:含英咀华,齿颊芬芳。李健吾把作家的作品看做英华,把文学批评看做一种享受,而不是把批评家与作家对立起来。正因如此,李健吾才发现了很多作家的作品深处的蚌珠;也因正如此,李健吾的文学批评才给人以无限的启迪。他对巴金、废名、沈从文、曹禺、李金发、戴望舒、卞之琳等都有超越时代的评价,以至于他当初的观点被吸纳入当今众多的文学史。

“美人痣”式的批评家有这样高的境界和博大的胸襟吗?他们的批评表面是对事儿,可客观效果却难以脱离人。他们存在的价值与使命仿佛就是攻击,不攻击他人,特别是不攻击“大”人物,就失语了,就不会说话似的。他们为批评而批评,甚至“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批评,这不能不让人怀疑其批评的动机、理性与品格。我们看惯了“美人痣”式批评的套路:先是以冷峻的眼神锁定目标,预备好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等物,然后出其不意地一击而致敌于死地,再然后就是射中了“阿喀琉斯之踵”的弹冠相庆了。“原来文章还可以这样写!”当他们尝到甜头后,就一票接一票地干下去,一发而不可收。

明白了大家为什么会成为大家了吧?批判是容易的,谁不具备挑剔的眼光呢?难的是中正、客观与平衡,是让人心服口服。它需要真功夫,更需要对己发自良心,对人出于道义。文学批评应该像文学作品一样,要经得起时间的淘洗。如果一个批评家十年后再看自己的文章很不像样子,那么那类对自己、对他人不负责任的东西还是少写为好。这里很想劝唐小林那样的批评家“应该缓行”,以便能够回望一下来途,再展望一下前路。要知道,由于心胸与视野的局促,“美人痣”式的批评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不可能行稳致远;“美人痣”式的批评家也不可能成为大家,那是一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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