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路,我的梦

2021-03-28 02:31巴山
延河 2021年3期

“为了更好地活着,决不可舍弃梦想。”我一直赞同尼采的这句话,而且笃信,如果没有梦想,这人世间定然是溅不起半点涟漪的一潭死水;花开花谢、日升月落都不再有任何美感,不关丝毫情愫——世界永远是那个蛮荒混沌了无生趣的原始模样。

这世界之所以有了无边的生机、无比的斑斓和无限的美好,都是因为人,有了会做梦的人。所以我相信,无论什么时代,无论身在什么国度,每一颗心都曾怀揣过若干种梦想,这些梦想或许天真纯粹,或许多变或许恒定,或许隐晦或许裸露……

而我,每一个梦都与路有关。

于我而言,只有路连缀着诗和远方!

我的老家彭家寨,系川东北一个闭塞的小山村。从出生那天起,似乎就注定了我成为大巴山中一棵见风而长的野草。无论风霜雨雪,不管春夏秋冬,我的根都扎在那难见阳光的深山沟里,可草尖上的花粉抑或经花而结成的草籽,则无时无刻不试图随风越过大山,飘向辽远的山外;或者,我就是那山沟里一尾活蹦乱跳的鱼,一年四季、日日夜夜都在那条狭沟里兜兜转转,但总梦想着遭遇一场山洪,为我冲开一个缺口,纵然因此而给我带来生命之虞;可也可能将我裹挟冲向远方流进大海。只要能冲破大山,我不惮于任何山崩地裂之危险。

如今想来,我儿时的梦还真有些气壮山河;虽然它仅——止于梦。

但的的确确,我这个山里娃的梦一直在山外辽阔的远方。

要抵达远方,路,成了唯一通道。然而,于山里人而言,路却是这世间最稀罕的、最难求的东西。年少的我没有力拔山兮气盖势的力量去披荆斩棘、开山辟路,冲破大山的牢笼。

是的,我必须庆幸自己身逢其时。1977年我小升初,高考制度的恢复为我这个被大山囚禁的山里娃开启了一道预想不到的亮光。通过这道光亮,我终于找到了一条冲出大山,走向远方的圆梦之路——读书。

所以,我一直心怀感恩的思考各种问题,比如这些年来,中国的应试教育虽然出现了这样那样的问题,引起了这样那样的反思和诟病,但高考却让千千万万如我这类的草根真真切切達成了梦想。正如一些学者所说,今日的中国,高考就如同春节一样:火车再挤,路上再堵,也要赶回家过年;高考再苦再累,也都要蜂拥而上,因为它业已成为中国大众普遍接受的一种文化了。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我长大后才知道,中国自古就有这样的说道。可小时,父母每每数落我“懒”的时候一定会拿这句话当开场白,而且还会在后面的教育情节中,不失时机地间断性地重播N多遍,就像电影中的主题曲一样反复播放。

父母数落我的“懒”,是指我从小就爱静不爱动,尤其不爱干活;“扫把倒了都不扶一下,真是懒得烧蛇吃……”可山里孩子,要一生与大山相守,如果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莫说要一辈子过得像个人样,单是能不能活得下去没人敢断言。所以,父母对我的人生和未来一直都忧心忡忡。

用“燕雀安知鸿鹄之志”是有点不妥,但事实上,我那目不识丁的父母,又怎能知晓我幼小的心中深藏着“不可告人”的梦呢?

虽不爱干体力活,但我对书本却有一种天然的亲近。打小学一年级起,我的学习成绩就从没含糊过。在那“开门办学”的年代,虽然我的不热爱劳动让老师很不喜欢,但对我在“死读书”方面的出色表现却是赞赏有加。且不论我那些年岁不大的同窗小伙伴,就是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师们,在他们丰厚的人生阅历中也似乎从未见过识过我这么一个会“啃书”的家伙。

仿佛茫茫大巴山中千年难遇的奇花异果,我成了山里人惊诧纷纷的对象:“那小子真是个读书的料,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一个懵懂小子哪经得住如此这般的誉美,于是,自命不凡的我,便把心中的梦涂抹得越来越炫丽越来越高远了。

“冲出大山,我的未来不是飞机、火车、轮船,也至少是小汽车一晃而过的光滑的柏油公路……”

然而,直到这时,我走过的最好的路也不过石板路——那仅供一人通行的乡村青石板路,村里人称之为大路;而我们山里曲曲弯弯如羊肠般的那些泥巴路,叫着小路。公社初中在场镇后面,校门前有一段约莫一里左右的青石板路,这段宝贵的青石板路连接着东南西北的几条泥巴小路。如果将这段青石板路比作大河的话,那几条泥巴小路便是这大河的支流。每天早晨,全公社的初中生溪水一般从各条支流汇入这段大河后,又一同流进公社初中这汪海洋里。当然,公社初中总共就两个班,不到100人,用海洋作比其实是极不确切的。

在拥有近两百口子人的彭家寨里,我是唯一一个读上初中的学生,也是唯一一个走过青石板大路的孩子。为此,我在村里伙伴儿面前自然而然能够天花乱坠地吹嘘炫耀了。

青石板路的好处是,不但不硌脚掌,而且晴天没灰尘,雨天不打滑。这对吃尽泥巴小路苦头的山里娃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享受了。直到今天,每每忆起当年那些日子,真正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虽然每逢下雨天,父亲都要用稻草为我编一双草脚码子套在鞋底以防滑,可那年代的我,唯有冬天才有一双帆布胶鞋可穿,其他季节全靠肉脚板儿翻山越岭跋山涉水;肉脚板儿是不能套草脚码子的,任凭我的十个脚趾如何死死地扣住那稀泥巴谨小慎微地前行,还是免不了摔跟头的厄运。山里雨水多,所以从小学到初中,记不清有多少回我是浑身上下稀泥糊糊地走进教室或回到家里,记不清有好多处路段曾经赐给了我鼻青脸肿的印记。

如果那些青石板还有记忆,它们定然还记得当年那个山里小子蹦蹦跳跳的高兴样儿;如果那些青石板也镶有电脑一样的锌片,它们一定还保存着无数张当年我那又瘦又小的光脚板儿图片。

其时,我们公社境内还是有一条铺了沥青的柏油公路的,村里人叫它大马路。它一头连接我们大竹县城,一头通往重庆大城市。后来我才知道它叫汉渝公路(陕西汉中——重庆),也称210国道。只是公路与我们山寨遥遥相隔于公社场镇的那一边。从我们村到公社场镇有近20里山路,公社场镇到公路最近的地方叫罗家桥,是当时公社的另一个粮库所在地,公社场镇到罗家桥还有10多里的路程。

据说,这条公路早在抗战时期就修通了,但村里的大人们也没有几个能说出它的样儿来,何况我这样的毛头小子呢?

柏油大马路于是成了我最早的梦中之路!

只要还敢想,敢梦,就一定能找到生存的快乐和意义。有人说,梦想的目的其实就是梦想本身,因为它已经变成你心路历程上的一个符号了。

1978年,我刚上完一年初中的那个暑假。在那个大热天,我终于与柏油马路有了第一次亲密接触。原因是,送大姐出嫁。

我们山村地处县与县的边界,村南边有一条不到100米宽,河的那边就是邻水县太和公社。大姐之所以嫁给太和公社高家园子里的那户人家,全是因为这高家园子距210国道只有几百米远。后来我一直在想,但凡世间之人包括我的父母、姐姐是否都有一种“路”的情结?在此之前,姐姐是说过好几户人家的,而且那些人家无论是男方的人或家境都比现在的姐夫强许多,之所以终没成正果,皆因地理位置不好,也就是考虑到姐姐未来的生活“没有路”!

我至今还记得村里人常说的一句话:“一辈子都窝在这山旮旯里,就连赶个场就恼火得很,更莫说过上什么好日子了。”

或许,我的路之梦与大人们潜移默化的影响有关?

在1978年那个七月流火的季节,太阳将马路上的沥青都烤化了,路面如同泼洒了一层厚厚的黑浸浸的猪油;可脚穿塑料凉鞋的我,一踏上那路面,就像踩着满地浓稠的胶水一样,黏得鞋底一扯一扯的发出“哧—哧—哧—”有节奏的声音。因为在马路上行走很吃力,我只好在原地转圈儿。在旁人看来,那样子定然很是滑稽,可我心头却是满满的新奇和兴奋。突然“哧——嚓——”一声,我脚上崭新的凉鞋鞋带被扯断了。那可是父母专为我送亲买的新凉鞋,也是我生平第一次在大热天穿的鞋子啊!

幸好当时,在那号称210国道的马路上偶尔只有一辆汽车通过。为了更真切地享受走在柏油马路上的感觉,凉鞋烂了,我就干脆光着脚丫子乱奔乱窜起来,就像鱼儿游进大海一般,我除了快乐还是快乐,直到进了大姐的新家后才发现,我的脚掌已被滚烫的沥青烙上了无数的血泡泡兒。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当后来老师在课堂里讲到鲁迅先生这个著名的句子时,说是写得如何如何的好,我就当场站起来争辩说:其实,世上有些路并不是人走出来的,也不是为了脚而准备的。比如柏油马路,还比如轮船航行的海上之路、飞机飞行的空中之路……弄得老师差点下不来台。

第一次走上国道,也第一次见到了汽车;只是第一辆汽车是什么样子,我压根儿就没看清楚。当马路拐弯处传来巨大的轰鸣声,只听得送亲队伍里有大人大声吼道:汽车来了,快走马路边边儿!恍惚瞥见一个淡黄色的庞然大物朝我飞奔而来,我惊惧异常,箭一般钻进送亲队伍的人群中,躲在那伙吹吹打打的大人屁股后面,闭着眼睛等着它从身旁呼啸而过,待我睁开眼睛要偷看时,那骇人的大家伙早就没影儿了。

大约半个小时,送亲队伍一共遇到了五辆飞驰的汽车,尽管我一次次重复着同样的滑稽举动,一次次被同行的大人们奚落嘲笑,但恐惧终究还是抵挡不住我对汽车的好奇,总巴望着那一辆接着一辆的大家伙从我身旁“嘟嘟嘟”地飞驰而过……

是的,这世上有各种各样形形色色的路,有的路不得不用双脚去摩擦,比如我故乡的泥巴山路;而更多的路虽不需要或者不能用脚步去丈量,但同样会在你的生命旅程中留下清晰的足迹,因为它一直,一直就在你的梦里延伸……

大姐出嫁后,我最喜欢走的亲戚就是去大姐家,为的是能看到更多的汽车。每次去大姐家,除了一日三餐,我都会约上几个小伙伴来到公路边的土坡上,在那里能够俯瞰下面一里多长的柏油马路。站在土坡上看汽车,我再不用害怕了。每当有一辆汽车驶过,我都会莫名地兴奋;如果是一辆大客车或者小吉普车,还会激动得我手舞足蹈地大喊大叫,弄得客车上的旅客纷纷把头伸出窗外莫名其妙地看着我……

而每每看到一辆汽车飞奔来而又疾驰而去之后,我都会隐隐约约升起一种惆怅和失落。是的,在那段一里多的马路上,在我一次又一次为汽车而兴奋又惆怅的时段里,汽车是从未停下来过的。就像铁凝小说《哦,香雪》里描写台儿沟的铁路那样:“……人们挤在村口,看见那绿色的长龙一路呼啸,挟带着来自山外的陌生、新鲜的清风,擦着台儿沟贫弱的脊背匆匆而过。它走得那样急忙,连车轮碾轧钢轨时发出的声音好像都在说:不停不停,不停不停!是啊,它有什么理由在台儿沟站歇脚呢,台儿沟有人要出远门吗?山外有人来台儿沟探亲访友吗?还是这里有石油储存,有金矿埋藏?台儿沟,无论从哪方面讲,都不具备挽住火车在它身边留步的力量。”

的确,那些经过的汽车及汽车里的人,又有谁知道我这个青涩少年的心事呢?我又有什么理由让那些司机为我在这里踩一脚刹车呢?

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思索一个问题:我的一生不知是因了梦而去寻找路呢,还是路本身就在牵引着我往前行走?

拿到高中通知书的那天,我还不满14岁(小学读五年,初中两年),但我的梦却自然而然又升了一级。我不再满足于走公路、看汽车了。我想我应该亲自坐上一回汽车了,至少能有坐上汽车的可能了。

高中学校在区政府所在地的区中学,刚好坐落在210国道边上,但等我读过一年的高中后,仍没能寻到一次坐上汽车的机会。

初次离家住校,想家想得厉害,一到星期三就开始期盼周末了。到了周末,无论如何也要回一趟家。从家到区中学有两条路可走:一条不经过我们公社场镇,直接翻山越岭走40多里小路到达学校;另一条是从公社场镇到罗家桥上国道,然后再走20多里柏油马路到学校。倘若能搭上汽车,选择第二条路线当然轻松又省时,但我是没这福分的。且不说家里没钱让我坐车,即便有钱也搭不上车的。那时,经过罗家桥的客运班车,一是从大竹县城到邻近的邻水县城的,每天两班,跑个来回;二是我们大竹县城到重庆的,每天一班(同时,重庆也发一班到大竹县城)。罗家桥虽有一个临时招呼站,但客车司机们只搭长途旅客,像我这种短途客人,是根本不被待见的。

1979年,我刚上高中的那个冬天特别寒冷,第一次离家住校的我双脚被严重冻伤。寒假里,父亲想方设法也没治好我的脚伤,直到春节后开学了,我都不能正常行走。望子成龙的父亲,为了我按时返校,决定背我上学;但体弱的父亲要背上与他一样高的我,走过三十几里的小路实在难以办到。于是,他背着我先来到罗家桥,明知那里只有到县城或重庆的客人才能搭上车,但父亲还是执意要到这里碰碰运气。父亲一大早就背着我从家里出发,经过近三个小时到达罗家桥时,这里的住户们才刚吃罢早饭。

每看到一辆开往学校方向的车,不管客车还是货车,父亲都会站到公路中间去,一边不停地挥舞着双手,一边不停地大声哀求道:“师傅,搭个车吧——师傅,搭个车吧。”大多数司机会极不满地摁着刺耳的喇叭声,遇上态度不好的司机,还会将高傲的脑袋伸出车窗狠狠地咒骂一句:“你他妈的不要命了?”见这招数不灵,父亲又把一拐一瘸的我一同带到公路中间,试图以此博得某个司机的同情,捎我们一程;可是忙活了大半天,依然没有任何结果。

的确,一看我那土里巴叽的父亲和一拐一瘸的我,就不像要进城的货色,客车司机当然不必搭理我们了,而那些货车司机就更没理由为我们助人为乐。眼看到了下午时分,我们还在罗家桥原地踏步,再不走,恐怕天黑之前就赶不到学校了。无计可施的父亲又不得不又背着我沿公路往学校赶。幸运的是,走出不多长一截,后面来了一辆牛拉车,经过父亲的反复交涉,我终于坐上了牛拉车;而父亲则与赶车师傅一同跟在我和车的后面。

第一次坐车会是牛拉车,这在我的梦里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因为这个第一次,以致后来,不管身处何时身在何地,每每看到一辆牛拉车,我都会感觉莫名的亲切。

高中第二年,县城要办高中集中班。通过专门考试,在大竹县各高中学校选拔一批成绩好的学生集中到县城中学上课。我们区中学选上10名学生,我是其中之首。为把我们这10名学生及其陪护的家长集中送往县中学,区中学包了一辆大客车。这一天,我终于坐上了梦寐以求的汽车。看到公路两边一棵棵行道树从车窗边一晃而过,我感觉自己也真的飞起来了。

那一刻,我的梦更高更远了。

“做人没梦想,和咸鱼有什么区别?”我记得这是一句电影里的台词。我要说的是,有“梦”的丑小鸭某一天兴许能飞上枝头成凤凰,而没“梦”的凤凰终有一天会变成丑小鸭,因为除了终老而死没有别的结局。梦,是无数人前进的动力,只要不损害他人和社会的利益,我宁愿将“人心不足蛇吞象”当作最高档次的褒义语。到了县城,我这只山里的丑小鸭虽还没变成凤凰,但坐汽车奔驰在柏油公路上已不再是我的梦想了。

我要去北京、上海、广州……还要去国外。我又梦想坐火车,坐飞机了。

要实现这梦想,唯一的途径就是读书考大学,读研究生,出国留学……

县城东南有一个林木葱茏的小山坡,名曰文昌阁,被全县百姓奉为诞生文曲星的风水宝地。据说,从新中国成立一直到今天,县中的每一届高中毕业年级均坐落于此。不论哪家的孩子,只要坐进了文昌阁的教室,就意味着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校门。

作为集中班(也是毕业班)的一员,我每天都会挤出一会儿工夫,站在教室外的高坡上,踌躇满志睥睨着县城大街小巷蝼蚁一样来去匆匆的众生,心里默念着燕雀与鸿鹄的故事。高坡的斜对面有一所中等师范学校,招收的大多是农家子弟,毕业后分到农村偏遠小学当老师,说白了,就是把他们草籽般地撒到那广阔的乡村,让他们在那些山山水水田间地头生根发芽,为祖国的大好河山添加一抹绿色。但此时,自以为天之骄子的我并不以为然,看到中师校大门处那些进进出出的男男女女,我是千种蔑视万般不屑。我想,你们的路基本是到此为止了,而我的前方——正在光芒万丈、花团锦簇的无限延伸呢!

按正常态势发展,我的路或许真就伸向了梦幻般的辽阔远方;可是,高考前的那场突如其来的疾病猝不及防地给我的梦之路来了个180度的急转弯。成绩下来,比高考录取线虽只少了一分,正是这折戟沉沙的一分,让我五彩斑斓的梦之花顷刻间枯萎而凋零。但其时,我虽不再踌躇满志,却仍心怀希望,我固执地以为,进不了大学校门,上个重点中专该没问题。填报志愿时,我清一色地选择了外省的中专学校。因为我要坐火车,坐飞机,连重庆、成都我都看不上了,四川的盆地已容纳不下我这颗早已急剧膨胀的勃勃雄心。

梦想比杨贵妃丰满,现实却远比赵飞燕骨感。当得知被那所曾遭到我不屑一顾的中等师范录取时,我的头顶仿佛遭受了一场晴天霹雳的重击。

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我非常不男人地嚎啕大哭了。我迫切地想要复读,可我的两年高中(高中只读两年)已经让我贫穷的家庭债台高筑了。中师开学那天,在父亲黄荆条子的护送下,我万般无奈地回到县城,霜打后的茄子一般地坐进了文昌阁对面的教学楼里。

这时,我开始苦苦地思索起梦和路的辩证关系,思索的结果,我仍然笃定:有梦也许有路,但并非一定有路;但如果没有梦,就一定没有路。

那是1981年,恢复高考还没几年,国家正百废待兴急需人才之际,中等师范学校除录取初中毕业生外,也录用一部分高考落榜却超过中专录取线的应届高中毕业生,而我是这所中师校招收的最后一届高中生。后来才听班主任老师说,为了给我的录取加一道双保险,他在我志愿表的最后一栏加上了“大竹师范”。

命运之神虽给我来了个急刹车,中断了我前方的路,但我心里有千千万万个不甘。我的身体坐在中师的教室里,灵魂却仍在无边无际地漫游,继续着诗和远方的斑斓勾勒。从小学到高中,我的作文一路都成为语文老师在班里推荐的范文。当此之时,正是文学极其蓬勃复兴的年代,顾城那句“黑夜给我一双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正狂风一样横扫中师校园,让无数如我这般极不安分的年轻心灵骚动不已……也许是凑巧,也许是宿命安排,高中毕业生进入中师后根本不开设什么正统的文化课程,因为其他中师生所学文化课基本都高中课本,所以教育学、心理学及音乐、美术等杂七杂八的科目成了我中师学习的主要课程。轻松的学习生活给了我大把的时间和精力泡阅览室和图书馆。在今天看来,当年中师校图书馆里的书籍确实少得可怜,但对我这个从未接触过课外读物的农村小子来说,已经是一座金山银山了。《西游记》《水浒传》《红岩》《东方》《昨天的战争》《战争与和平》,还有高尔基的《童年》三部曲……虽然都是些卷角卷边甚至掉了封面的旧书,但始料不及的是,当我一头扎进去后就欲罢不能了。课余时间不够便带到课堂上偷偷摸摸看,课堂上没读完后晚上还要猫在被窝里照着电筒“且听下回分解”…… 把图书馆该看的书都看了,我又向阅览室里的《收获》《当代》《啄木鸟》等杂志进攻了。

饕餮般贪得无厌的阅读给我带来的后果:一是不再满足于阅读,还自命不凡地认为自己也可以编织这些故事;二是让我总爱做梦的心脏再一次剧烈鼓胀起来。

我的文学梦就这样猛烈而又猝不及防地蓬勃生长起来了。

于是,读书和写作遂成了我两年中师的主要功课。

两年后,我带着中师毕业证和满满一大木箱书籍,还有一些在小报小刊发表的豆腐块,回到了我的老家,也即曾经就读的姚市公社初中。只是,这时的姚市公社初中已经改名为姚市乡中学了。

梦,有时貌似破灭,貌似被折了翅膀,其实不过暂时的枯萎,只要做梦的心还能跳动,梦的根就还在,只需一点点雨露和阳光,它就会重新滋长起来,再度茁壮起来。换句话说,所谓的梦断也只是被天灾或者人祸摧毁了径苗,就像长长的路途偶尔遭遇的一次塌方堵塞,需要花费一些功夫清障而已。路,永远就在前方等着你用梦去装饰,用脚步去丈量去抵达。

姚市,虽冠有一“市”字,据乡志记载,这名字起源于“摇石”,因为这里是远离市井偏居一隅的石头高坡,故而家乡百姓一直将姚市乡场称为“摇石坡”。自打分配到姚市乡中学那天起,除了完成正常的教学任务外,不管春夏秋冬,不分周末节假,我都蜗居于10平米的斗室,在一摞摞方格子本上苦苦攀爬。是的,我要在这一页页的方格纸上爬出一条金色的路!其时,乡场已经修通了连接国道的机耕路,但除偶尔必需的工作出差外,我基本是足不出校门。学校地处姚市乡场镇尾巴上,我在给同学的信中常写道:我身居市委(尾),工作繁忙,没能到老同学处登门拜访,还望海涵……

十年一觉文学梦,让我隐约窥见到了远方的斑斓,这斑斓虽然还有些朦胧不清。1993年盛夏,应《诗刊》杂志社之邀,赴北京参加笔会,杂志社还负责报销往返车票。

天安门、人民大会堂、故宫、长城……梦中的我曾无数次描画过它们恢宏壮观、气势非凡的形象。幸得这次免费之行,能亲临首都北京的激动之情甚至盖过获得参加这次难得的学习机会。

我们县境内没有大江大河,水运航船没人敢奢望,没有铁路也成了最大的缺憾。在民工潮兴起之前,绝大多数普通百姓一辈子都没坐过真正的火车,而我这个山里娃却幸运得很,二十几岁就能享受到坐火车的滋味。

当我搭乘汽车到达邻近的渠县火车站时,才得知这里只有重庆发往北京的过路车。车票在始发站重庆就已售完,我只好买了一张站票。下午两点上车,由于没有座位,刚上车时我随便靠上一个椅背站着,但于我而言,固定一个点显然是不够的。除肩上挎的一个只装有两本书的帆布书包没别的行李,我庆幸自己可以在车厢里自由自在地行走,可以对火车里的一切随心所欲地观看或者偷看。

一个包厢居然会面对面坐人,两边头顶上的行李架上塞满了大包小包的东西,过道上有乘务员和乘警不停穿梭往来,还不时有叫卖零食饮料和报刊的小推车经过,车厢内的喇叭还能听到女播音员那绵软无骨的声音……第一次坐上火车,一切都那么新鲜好奇,我的眼睛小偷一样不停地四处搜索。当发现周边的乘客也一个个警惕地盯着我时,我才意识到自己的举止和表情都有些出眾了;赶紧收敛一下,往另一个车厢去,还是忍不住故伎重演。

一小时过去了,两小时过去了,三四个小时过去了……来来回回地移动,我的双腿有些抗不住了,遂选定一个座椅死死地靠着。我想等这排座位上的某个人下车,能为我腾出一个空位来。火车一路向北,出了四川地界,到了陕西境内,虽也停了好几个站,可只见人上车,不见车下人,车厢里跟我一样站着的人越来越多,先前比较通畅的过道越来越拥挤,在人流的推来攘去中我成了波涛中的小船,不断地荡来荡去……

当发现车厢内的灯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后,一看窗外我才知道,夜幕早已将天和地拉扯到一块儿了,足足了7个小时我没能坐一下。座位没等到,我的双腿已经支撑不住了。见那些没座位的乘客大多把行礼放过道上当凳子用,先前还为没带行礼而庆幸的我这时却感觉不幸了。我的双眼困得睁不开,站着又没法睡,只有祈盼着旁边座椅上人快点去上厕所,我好趁空去落一下屁股,可这样的机会却也很难等到一回。这时,我不由想起以前经常在父母面前夸下的海口:“我绝不会像你们一样,一辈子什么世面都没见过;我一定要走出大山,走出大竹,走出四川,走出中国……”而每当这时,母亲都会用那句老话呛我:“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等你出去了才晓得锅儿是铁倒(铸)的……”此时此刻,我真切体会到母亲话语的经典。

为了抵挡睡意的袭扰,我拼命让自己思维活跃起来。我仔细打量周围的人,特别是那些跟我一样没座位的人。从他们的穿着、动作、姿态和表情,逐一地猜想:他们是出门呢还是回家?他们是像我一样追梦而去呢,还是因为生活所迫而背井离乡?他们心里或梦里是在憧憬着即将要到达的远方,还是想象着回归家门的情景呢?

从那些大包小包的行礼也推断得出,这些拥挤在硬座车厢的人们即使不是穷苦人,至少也不会是富贵之人吧。相互都不认识的他们,此刻却不分男女不分彼此地你靠我我靠你地歪着、倒着,淌着涎水、说着梦话,甚至还不时放一个响屁……要不是身体极度的疲惫,他们断然是不会这样不顾及自己的体面;要不是为了省几个钱,他们也断然不会让自己拥挤在这硬座车厢熬苦受累吧!

他们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当然是为了梦,我想,为了实现自己心中的那个梦。其时,之前我已从报纸上看到,各地已经出现了一些农民进城打工的报道;从他们上车后的谈话中也隐约知道,他们中的许多都是奔五光十色的城市而去的农民。

是的,这就是梦的魔力,即使没有路,也要趟出一条路来。哪怕再苦再累,哪怕丧失体面。

看到他们,我又想到了我自己……

而我呢?我正坐在飞机上阅遍祖国的大好河山:那延绵起伏的群山、那一望无际的平原、那奔腾不息的江河、那白雪皑皑的戈壁……无不刷新我的眼球,震荡我的魂魄。后来,我发现自己又站在了烟波浩渺的大海上,站到了豪华游轮的甲板上,看轮船正劈波斩浪地奋勇前行、势不可挡,连那些翱翔翻飞的海鸟也因自愧不如、望洋兴叹……

哎哟,我一下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直挺挺地躺在过道的地板上。一个上厕所的女人一脚踩在了我大腿上。一看手表,凌晨六点多了,车窗的玻璃上已经被东方的霞光映得通红了。

曾经有朋友对我说:高考的那脚急刹车,让我的人生停靠了十年。我断然否认说:不对,我的梦从来就不曾间断过,顶多是我的梦之光发生了一点折射,我的人生之路稍微拐了一个小弯。转过弯后不仍是金光大道吗?

1993年夏天那次北京之行无疑给我的文学路途开启了万丈光芒。以前只能在书本上见到的名作家大诗人,终于让我与他们有了亲密接触。王蒙、臧克家、贺敬之、柯岩、牛汉、刘湛秋、李小雨、邹静之、周所同等等,不仅激动地目睹了他们的风采,还聆聽了他们的精彩讲座,获取了他们的亲笔签名;更难得的是,臧克家老先生还为我带去的诗稿亲自写了序,虽不过千把字,但字里行间对我这个初入文学路的山村青年给予了莫大的鼓励和期望。笔会最后一天,组委会又安排我们去了故宫、颐和园,去了长城和十三陵,让我见识了梦都不曾梦到的震撼和新奇,只是回程的火车上,我似乎将那些著名的景观都丢在脑后了,激动的心一路依附在名家大师们身上,沉醉于藏老写给我的序言里。我将藏老给我的那几页方格纸一次一次地拿出来读,每读一遍都要剧烈地激动一阵,到下火车时,我都能把序言的内容一字不漏地背下来了。

这次笔会让我的文学梦愈发地瑰丽多彩、摇曳多姿。随着梦的拓展,我的路也越来越深入和宽广,我的视野越来越开阔和高远。因为越来越多地参加各种笔会、采风和研讨会等,我不时地要在全国各地辗转,我终于乘上了飞机,坐上了轮船。南下海南,北上哈尔滨;香港、澳门回归后,我的脚步又先后踏上了香港、澳门的大街小巷。虽然客观上大多因了文学的机缘,但于我从小到大的路梦而言,其意义已经远远超越了文学本身。

事实上,不仅是我,自改革开放以后,我山里的亲人们,我那些曾经只想在泥泞小路上摸爬滚打,未见过汽车和火车、未想过要走出大山的儿时的伙伴们,一个个也都变成越来越不安分了。他们像得到神旨的召唤似的,搭汽车、坐火车、乘飞机,候鸟一般纷纷飞向了深圳、广州、北京、上海……是的,他们也做梦了,他们也梦到外面色彩缤纷的世界了。因为梦,他们把世世代代封闭的山村大门打开了,他们用梦之路将闭塞落后的大山与繁华喧嚣的都市连通了。

我的“台儿沟”,绝不再是铁凝笔下当年那个“台儿沟”了。

不仅如此,我的彭家寨、我的姚市乡、我的大竹县、我的四川省,我的大中国,我那十几亿华夏同胞们也都通通梦起来了。

万千河流归大海,每一个中华儿女的梦如千千万万条小溪一般汇聚成了中国梦。

有梦就有诗和远方,而远方有多远没谁知道,因为远方的前面还是无尽的远方。但有一点,越是远方也就越是斑斓辽阔,越是令人神往。正是这无穷无尽的远方让人们不断地梦下去,一代代地梦不断。

因为梦,我那大山里那蜿蜒了几千年来的泥巴小路,不再泥泞而坎坷了。山里的水泥公路不仅连通了乡场,连通了210国道,而且乡乡镇镇、村村寨寨、家家户户都连通了。新添的两条高速公路,十字架一样横贯县域全境,而且经过我的老家彭家寨。当年从罗家桥坐班车走210国道到重庆需要大半天,如今上高速只需一个多小时。比当年更宽更平的柏油大马路早已不被开上私家车的乡亲们稀罕了。

听说县上已经确立“十三五”期间要实现“一环两航三铁三高速五干线”的立体交通网络。就在我写这篇文章的前不久,当获悉即将开工建设的西(西安)渝(重庆)高铁要横穿我们县境后,家乡人民过年一般地敲锣打鼓地热闹了好几天。由此可想而知,再过几年,当呼啸的列车风驰电掣般横穿我家乡的大地时,我敢肯定的是,再坐火车去北京,绝不会再经受当年那种五味俱全的煎熬了。

当然,即使铁路通了,飞机场修在了家门口;即便那飞机、动车再快,再舒适,不出远门我一般是不会去搭理它们了。

如今,父母早已不在了,我也已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只是近年来,大概因为年岁渐老的缘故,总有一股浓浓的乡愁时常萦绕心头。所以闲暇时节,我总喜欢自己驾车,沿着曾经的“梦之路”作溯洄游,去打捞我年少时的足迹……

特别是每逢清明节,我必定要把车开回到山里去,开进彭家寨,停在父母的坟前,静静地对他们说:“爹、娘,你们看到了吗?我们的山虽然还是那大巴山,可我们山里的泥巴小路已经变成宽阔平坦的大马路了。”

是的,远方没有终点,只要有梦,诗和远方就会不断地向前延伸;只要梦不断,在前行的路上纵遇千难万险,纵然千辛万苦,我们以及我们的后人都会一路闯关夺隘,一刻不息地前行,再前行……

此时,正是最美人间四月天,我伫立在崭新的彭家寨门口,一阵山风送来漫山的杜鹃花香,恍惚之中,我分明感受我脚下的路正在无限地延伸、延伸——越来越宽广,越来越辽远,越来越芬芳!

责任编辑:赵思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