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瓦上的猫

2021-04-16 07:27鲁玉梅
青海湖 2021年3期
关键词:祖母灵魂

天上月亮又大又圆,给夜披了层银纱。我失眠了。夜里的一 切响动宛如被魔术手放大了几十倍,它们在折磨着我的耳朵。祖 母的鞋在地上踱来踱去,发出沙沙的摩擦声,仿佛它们还穿在祖 母脚上。白天鞋承载着祖母去了远处,涉过溪水,踩过石头,帮 祖母做了很多决定。表哥骑着他的马儿,在银纱般的月光地里“嘚 嘚”来回奔跑。欲念水一样流过他的躯体,他的马躁动不安,来 回奔跑,穿透墙壁。马跑进厨房,踏翻了灶台,踢倒了水缸,嘶 鸣一声来到院中,一下跳进丁香树丛中。白头乌鸦在表哥头顶叫 着,预示一场悲剧,表哥没有听见。漂亮的胡须将表哥衬得无比 英俊。每到月圆之夜,他骑着这匹银蹄黑马与心上人幽会。他的 心上人是邻村姑娘,她种了一大块芫荽,想拿去集市卖。仲夏之 夜,女孩看见梅花鹿从她窗前跃过,就知道有人把自己请进他的 梦中了。她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喝水,院里的芫荽发出迷醉的香气, 她想起我表哥的耳朵以及英俊的胡须。鹿蹄踩在芫荽上了,她开 始窥视父亲房间动静。她父亲鼾声如鼓。我还听见远处墓地的动 静,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咯吱,那是死人骨头说话的声音, 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他们因为睡得太久而感觉很不舒服,马蔺草穿透了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眼眶流出 天蓝色的血,他们的力气被植物抽走了, 他们的骨头在银纱般的月光中咯吱咯吱 讲话。在没有月光的夜晚,他们点亮自 己的骨头。

瓦上的猫突然叫了,叫声多么像婴 孩的啼哭声。它的眼睛燃着绿火,它的 利爪藏在心门深处,它伸伸身体,轻轻 跃下瓦屋顶,一团黑雾般穿过月亮的银 纱。洼地的青蛙伏在水面,它们唱着美 妙的歌谣,它们不知道一只燃着绿光的 猫埋伏在附近,它会一把将它们逮住, 衔上瓦顶。它也听到这些响动了。

洼地原是没有的,当发现那里藏有 千年鹿角后,人们认为千年鹿角隐藏着 神秘魔法,洼地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了。 幽深的洼地犹如一张张饥饿的嘴,痛饮 雨水。青蛙冒出来了,定居在水洼中。 猫也来了,定居在祖母屋顶的红瓦上。 白天它冷眼看着鸽子谈情说爱,晚上它 坐在祖母屋顶的瓦上眯起眼。它知道什 么地方起风了,什么人怀着阴谋在挖水 洼地,什么人干成了一桩谋杀案。它把 衔上瓦顶的青蛙按住,用它那部阴险的 胡须抚摸着它的猎物,尖牙对准青蛙喉 部。青蛙的躯体延续着这只猫怪诞的生 命。命运让它成为捕捉青蛙的猎手。

猫婴孩一样的叫声让祖母怜悯。天 气好时祖母站在院子当中,招手唤那只 猫。起初那只猫犹豫着,后来它跳下院 墙来到祖母脚边。祖母抱起它进屋,在 阳光散漫的屋子里,用她长满老年斑的 手抚摸猫,猫咕噜噜打着鼾,祖母闭起眼睛与猫一起陷入假寐。她的脸深陷在 没有门齿的嘴巴中,像朵秋天的雏菊。

祖母曾在江湖郎中那儿讨得一副门 齿。不过那副门齿有时在杯子里,有时 被老鼠叼到房梁上了。找不到门齿时, 祖母发火咒骂全世界老鼠回它姥姥家去。 她从没指示过瓦上的猫去捉老鼠吗,她 明白那是一只捉青蛙的猫。

祖母刚装上门齿那会儿喜欢对着 每人微笑,这使她既年轻又乐观。丢 了门齿后,她没有对任何人微笑过, 她的记忆力一下就减退了,常常忘记 正在干的事。

当阳光铺展在我家院墙时,祖母走 到院子那棵丁香树下。一阵微风袭来, 丁香叶在枝间如一群绿色小鸟般在跳跃。

春天时瓦上的猫来到洼地,它盯着 那些游弋在水中的蝌蚪,用胡须在水中 画出很多细密的波纹。那时,我家院子 开满了紫色的丁香花。那些花把我们熏 染得异常香。而现在阳光来到丁香树下, 照亮了祖母脸上宛如刀刻的皱纹。她坐 在一张羊皮上,开始沉思。阳光让她的 沉思像脸上的皱纹一样深刻。她看见今 天有很多人已经踏上寻找她的路途,其 中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年轻人, 他的行囊里装着一沓厚厚的钞票,他的 腰间挂着一把锋利的刀。祖母认出那是 一把能杀人的刀。我的祖母知道他要干 什么,并且他面容枯槁的样子使她知道 自己不能拒绝他的任何请求,那人也会 将行囊中那笔不菲的钞票献给我的祖母。 祖母坐在丁香树下,叹息了一声,开始转动手中的嘛呢。她知道自己等不到这 个人。

我已经与祖母一起练习沉思。我相 信自己也会成为像祖母那样的秘密猎人。 祖母不同意我成为像她一样的人,但她 一直没说她不同意的原因。

成为秘密猎人的第一步就是要学会 沉思。有天祖母试图阻止我,问我耳垢 的灵魂住在哪里。我的个天,我从来都 没有思考过这样的问题,叫我怎么回答 呢。我开始怀疑祖母她到底是不是我亲 祖母,哪有老太太会问自己孙女这样刁 钻的问题呢?然后她告诉我说耳垢的灵 魂住在人两边倒垂胎儿形的耳朵中、语 言的灵魂住在上下两片花瓣似的嘴唇上、 太阳与月亮的灵住在人们两只眼睛里。 “那么,人的这个称之为灵魂的东西住在 哪里呢?”我不得不佩服眼前这个干瘪 枯瘦的小老太太了,但我接着就问她这 个自己一直都很感兴趣的问题,并恶作 剧地想这不是个简单的问题,祖母一定 会被我问得哑口无言的。不料祖母面不 改色地说每个人的灵魂都住在心里,并 且说灵魂总共有三个,它们一同守护着 自己的主人,即使在漆黑的夜晚,它们 都会在心房手执三盏明灯照亮这个共同 属于它们的主人。她还试着让我沉思, 说要试试我到底有没有做一个沉思者的 天分,于是我在一片沉思中摸摸我胸腔 的左半部。可不論我将自己沉入多深的 沉思中就是没摸到持灯者。祖母很不开 心地叹了口气。她说这不怪我,我离沉 思还太远了。

我不想让祖母失望,也不想让自己 失望,因为我确信我有作为一个秘密猎 人的天分。在所有的时光中,我已经开 始了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将自己沉浸在 一片汪洋大海般的苦思冥想中。也就是 说,当我吃饱饭了,就开始到我家后面 的小山坡上晒太阳,在太阳一片橘黄的 光泽中,像个科学家一样思考。那时, 我还不知道那就是沉思,还没有弄清楚 哪个是思考,哪个又是沉思,及它们之 间是否存在细微的区别。当我知道以后 我将会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沉思者后 , 就 开始不停地来往、纠结、领悟这两个词 不同的状态和内涵。我从来不像绵格勒 其他人家的小孩要完成那些永远都写不 完的家庭作业,那是因为村里小学的校 长说我的智力恐怕不如一只狗狗的智力。 唯独对于这一点,祖母表现得模棱两可。 而那个小学校长坚决地拒绝了祖母想让 我上学的想法,他一点都没有客气和害 怕祖母的意思。于是,我就开始学习那 个令我感觉到特别有吸引力的学习。有 一天,如果您见到我那张比搓衣板还要 坎坎坷坷的面皮,请不要悲伤,因为那 不是时间这把刀子追杀所造成的,那是 因为我一有时间就立刻进入苦思冥想之 中 , 在这苦思冥想里 , 我把岁月过穷尽 了。在那片汪洋深邃的沉思中,我会遇 见一些什么。那些什么是什么我也不知 道,但一想到自己通过与众不同的方式 得以见识到别人不知道的东西,我就开 始兴奋。一兴奋,我就在祖母和绵格勒 所有的鸡羊马牛都进入沉思或者睡眠时,让自己醒着 , 让自己飘在一片虚无之中。 我要试着沉思,然后用手悄悄摸那天摸 过的那个地方,试图摸到三盏灯。但我 依旧没摸到。不过在我暗自发功努力时, 突然看到我身体里住着三个人,他们在 走动、说话和咳嗽,就像所有的人平时 所做的一样。起初我很惊慌,害怕那三 个住在我心房的人发现我的窥探和监听, 可是后来他们对我的作为听之任之,我 也不再害怕和惊慌了。我想这三个人是 什么关系呢,得出的最后结论就是他们 肯定是一家人,就像所有人家一样,他 们分别是父亲、母亲和子女。我想这个 就是我所遇见的什么。

当我把这个情况告诉正在往针鼻里 穿针引线的祖母时,她惊慌地停住手中 的活计,把那枚尖利的短针别在针盏儿 上。祖母是体面了一生的女人 , 从我母 亲抛下我出走之后不久 , 祖母她就开始 给自己置办老衣 , 她要脚蹬莲花、头枕 祥云地到老天爷那里报到。针盏儿像极 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祖母认真地告诉 我说 :孩子你要认清事实,实际上你所 看到的不是真的,那一定是你在做梦。 我说不可能,是我亲眼所见的,那怎么 会是假的呢。祖母为了让我相信那不是 真的,就从那枚芭蕉扇形的针盏儿中重 新取出刚刚别进去的那枚小针,还另外 取出一模一样的两枚在手中晃动,让我 把它们头靠头立在一起。她说立住了, 她就相信有那么一回事,立不住那就表 明完全没有那么一回事。我没有立得住 那三枚针,祖母让我忘了这件事。但这次我没有照祖母的话做。我认定,甚至 是睁着眼睛的星星都在睡觉时,我的那 代表三个灵魂的小人儿是不会睡着的, 他们撑灯夜谈,或者在孤独疲倦的时候, 放下手中那盏灯来跳一支舞蹈,就像我 们族人跳纳顿安召,有的时候他们还会 演戏,在戏中,他们分别扮演年老的国 王、冷艳的王后和纯洁善良的公主。有天, 公主在王后的毒苹果下,幻化成一尊黑 色奇丑无比的石像了。而那个公主和我 年龄相仿,这老让我觉得自己就是那个 让苹果毒成石像的公主。

我知道自己入戏太深了,但我还是 渴望心中那个石化了的公主被人吻醒, 然后找到属于自己的王子,就像我渴望 在一片飘渺的美梦中遇到我的心上人, 勇敢智慧的南吉一样。电视里不是都这 样演着吗?我站在镜子前,越看自己越 像那个不幸的公主,于是我干脆就把自 己当成那个公主了,等待有个王子来吻 我。某天邻居文海像是嗅到我从内心发 出的这一信息刚要吻我时,祖母用她的 龙头拐棍狠狠抽了他的腿肚子,他就像 个鬼魂一样跑掉了。祖母说文海不是好 人,让我以后不要再理他了。我哭了, 告诉她文海要吻醒那个石化公主了,他 就要成功了,如果不是她来捣乱。祖母 说那些是台上的生旦净末丑,是在戏里, 出了那里就是戏外,戏外可就不是那样 了。我说戏外是什么?祖母说戏外就是 真实,真实就是现实,现实就是你和别 人不一样,人们有三个灵魂,而你只剩 下一个灵魂了,而一个灵魂的女孩儿怎么又能分心沉思呢! 从此我就知道了我只有一个灵魂 ,也知道了在我心房那里 , 原来有一台电 视机。我不知道这台电视机是在什么时 候跑到我身体里去的。我想除了我所知 道的事物之外,这个世界上还有许多事 物是我不知道的。也许,这个就是埋藏 在我身体里的那个巨大的秘密。我不知 道属于我的这个秘密拿戥子一称会有几 斤几两 , 但我开始不由自主地恐慌起来, 担心祖母的那棵已修炼成精的柳树会发 现我的秘密。我说过,人活着就是为了 要掩饰和死守一个属于自己的秘密。那 么,要是我的秘密已经泄露出去了,那 我还有什么活着的意义。从那天开始, 我一直都在思考我活着的人生意义。

那我的两个灵魂去哪里了?我很害 怕,我不知道一个缺了灵魂的人该怎样 生活,或者,这样的一个人是否注定要 生活在一场悲剧里?那时我的祖母在屋 顶晒赤红色的菜籽,她要用这些榨清油。 榨好清油后 , 她和面做了好多青蛙。我 吃了三只面青蛙后,我的肚子仿佛成了 洼地,五天之中我总能听见很多青蛙在 肚子里叫。

祖母赤裸着的脚被海浪一样的菜籽 淹没了,露出干棒骨。当然,那多出来 的腿是龙头拐棍的。我看见从天上来了 股大风 , 干柴棍似的祖母乘着拐棍飞到 天空中去了。我开始讨厌起自己眼睛了。 明明祖母就像白度母一样慈祥 , 而我竟 然看见她发出邪恶的笑声飞翔在头顶上 方。我蒙住双眼,别看这些。嘴里说我讨厌自己的眼睛。就在我讨厌自己时, 祖母掰开了我蒙在眼睛上的手。她说我 的其他的两个灵魂,一个离我十步之遥, 而另一个却在百米开外,它们分别就像 丢下我去了北疆的母亲和抛下我上了天 国的父亲。它们中十步之遥的那个偶尔 会回到我身体里,而那个百米的就像天 空飘荡的风 :一忽儿坐在颤颤巍巍的杨 木枝上,一忽儿就又跟着路过绵格勒的 各路神仙,如金山娘娘和马场娘娘去与 各种妖魔 ( 比如九头妖魔 ) 大战去了。在 她这样讲时,我心里那台电视里的国王、 王后、公主变成了路人甲、路人乙,向 扮演了菜贩子的路人丙为一捆香菜讨价 还价。祖母就是不肯相信我。

多年后,如您所视 :每当我以我父 亲的死来理解身邊困扰我的事物时,不 免开始浑身瑟瑟发抖,接着,就会思考 现在还有什么是我的呢?因为我发现连 这颗装有一台电视机的心都好像不是我 的。在恍惚中我能感觉得到远处有一根 神秘透明的丝线在狠狠拽我的心,仿佛 还在对它说 :回来呀,我的小心肝,小 心肝你快回来呀!那个样子很像小时候 我祖母在叫我父亲逃走的三魂,也就是 祖母称为“灵魂”的东西。可是最终, 我的祖母没有喊回她儿子、我父亲的灵 魂。所以我就认定远处的那根丝线要带 我离开自己。我害怕那样的事情发生, 比如在一次睡眠过后我就变得不认识自 己,世界上的空气只供我呼吸一个星期, 而我还有那么多未做的事情,也就是说 我还没等到世界上的一朵花儿为我开放,我是说那个对我来说是独一无二的花, 或者,自己还没有完成某种使命就离去。 不过,说到这里我不免有些羞愧,我连 起码的三个灵魂都没有,还有什么使命 可以去完成呢?我总是幻想我的花儿为 自己开放,这也只是我在失眠无聊时在 午夜黑暗里所幻想出来的事物。我的花 儿是什么颜色,以及是怎样的质感我都 有些莫名其妙。我甚至没想过,就算是 在黑暗的意念中,它会为我这样缺少了 两个灵魂的女子开放吗?这个时候 , 我 已经能够像祖母一样让自己沉浸在一小 片儿的沉思中 , 在放马的草滩我碰见还 在那里放马的父亲。我知道老天爷恩准 我可以回到过去。我就在过去看着快乐 放马的父亲。那时我好想过去问他为什 么要抛弃我和祖母。于是我就过去问他 了 , 他说之所以跟那个女人走也是没有 办法的事 , 他说她就是他的心 , 他要跟着 自己的心走 , 即使是以抛弃肉身的代价。 父亲说得情真意切 , 而这个情真意切的 答案有点过于残酷。我听了简直就是目 瞪口呆 , 我宁愿相信祖母当初告诉我的 , 我不知道哪个是戏里 , 哪个又是戏外 , 而 哪一个又才是真相。

我 16 岁那年初潮的时候,祖母告诉 了我这个事情。祖母说现在我已是大人 了,是知道一些真相的时候了。那时祖 母坐在那张干瘪的羊皮上。丁香树洒下 斑斑点点的太阳光。祖母身旁放着痰钵, 她的痰黑得就像乌云。她开始向我这样 叙述时,我开始很开心,因为她终于承 认我是大人了。我以我现有的智力问祖母既然父亲是跟着一个陌生女人走了, 那么他們究竟去了哪里?是去了天堂还 是下了地狱?祖母用她“萝卜花”眼睛 望着天空中羊毛一样白的云,让我怀疑 她是不是透过白云缝隙间偷看到了天堂 的模样了。有那么一会儿,我真朝她看 去的地方看,企图看到父亲在老天爷那 里打扮成天使的模样。在祖母看云的当 儿,我思索着当父亲打扮成天使后的模 样儿。然而她不再看云彩那里了,却低 头喝了一口我从砂罐子里给她倒的牛血 似的茯茶。这浓浓的茯茶总是会让她保 持最清醒的头脑,得出最正确的答案。 这时她说他们既没天堂可去也没地狱可 往,是去了某个人所不知的地方。我毫 不怀疑地相信祖母的答案,但她这样说 时完全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因为她从来 没有告诉过我除了天堂、人间、地狱外 还有人可以去的地方。我歪着脑袋想难 道他们如传说中的杨过与小龙女 , 抛弃 人世去一座活死人墓似的地方过神仙侠 侣的生活去了。那么,他们在那个不为 人所知的时空过着那种简单而快乐的日 子,只喝玉蜂的花蜜,一个甜蜜的眼神 就能喂饱彼此,不需要肉体的灵魂,甚 至当中一个人张口打个喷嚏时,对方就 会感觉到头痛发烧感冒的症状。我禁不 住想他们是不是一起住进了一个未婚先 孕少女的子宫里呢?只有胎儿期的双胞 胎才会有这样相爱的感觉 , 也只有未婚 少女的子宫才是世界上最最隐秘之所在, 没有人知道那里头故事的虚实。这时, 我才意识到,祖母是个很厉害的沉思者,她掌握了我父亲最大的秘密。 祖母除了很会沉思外,还特别会讲故事,当她给我讲《南吉与和尚》的故 事时,我就一下子爱上了那个智慧又英 俊的南吉。您可以想象得到我祖母是一 个怎样善于讲故事的人。她给我讲了当 时父亲走时她看到的那个情景。那是一 个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刻,祖母她用艾草 编成的火绳点燃一杆子旱烟,想像平常 一样送走这个平常至极的傍晚。那时, 我祖母眼里还没开那朵硕大无比的萝卜 花,她看东西时眼睛比蛇还要毒。就在 她百无聊赖地想送走那个普通的傍晚时, 却看见一个盛装的陌生女人,骑着一头 白色的毛驴跨进我家贫穷寒碜的杨木门。 那个女人戴着一副大得令人印象深刻的 赤金耳环。那时祖母心中在一个劲地问 自己 :祖上有这么富贵的亲戚吗?那白 驴一直驮着那个女人走到北套房那两扇 同样是寒酸气的沙棘杂木门前。这时, 祖母看到更令人大吃一惊的一幕,就是 那女人和小白驴瞬间从虚掩着的杂木门 门缝钻了进去,就像她一口气将烟瓶里 的烟吸进嘴里一样。祖母靠着黄土墙一 动都不敢动,好一会儿,她才从那两扇 沙棘杂木门收回目光抬头看了看西边天 上快要沉没的太阳,就明白自己看见了 什么。不一会儿,那个女人和白驴又从 杂木门缝钻出。这次不同的是她们后面 跟着祖母的儿子我的父亲,他穿着一新, 仿佛要出远门去做客一样,就在祖母目 瞪口呆之中,他们扬长而去。

从 16 岁那年开始,我就在心中一次次勾勒那个领走父亲灵魂的陌生女人的 样子。说实话,我只是好奇究竟是什么 样的女子竟然轻易使父亲放弃了生。但 我每次都失败。就在他们走了不久之后, 我的父亲,那个像熊一样壮的男人病倒 了,就躺在西套房昏睡不醒,祖母掐他 的人中偶尔会醒过来,他完全忘记了说 话这档子事情,也就是说他完全成了襁 褓中的婴儿了。祖母伤心欲绝地扶着他 的头说她丢了儿子。此后就在每晚,她 在灶台点燃清油灯,给灶神爷煨上桑, 磕三个响头,然后对灶神爷说上几段话。 这灶神爷每天扛把扫帚打扫人家的烟筒, 是天上人间行走的神。磕完头祖母就祈 求灶神爷爷在行走天上人间时若碰上她 儿子就捎话给他,说她自己这样的孤老 婆子就等老天爷唤走了事,可荞儿 ( 我 的小名 ) 要彻底成为孤雏了,叫他不要 恋着那个女人了。然后她起身在土灶台 上的铁锅里盛上清水,清水中浮上三枚 又大又红的干枣,然后在长长的擀面杖 中间系上红丝线,等人归家鸡上笼的寂 静时刻,用擀面杖顺锅沿搅动清水里的 三枚红枣,一边搅一边又轻声祈求灶神 爷爷叫我的父亲回来。那三枚随着清水 剧烈晃荡的干枣子就代表父亲的三个灵 魂。那代表我父亲灵的三个枣子在水里 要么撞击着锅沿,要么两颗枣子碰在一 起,却又在瞬间相互弹开。我开始觉得 灶神爷爷也不知道父亲的去向,因为三 枚枣像三个醉汉,在又深又大的清水锅 里晕头转向,不知所以然。祖母和灶神 爷说完话后不觉在清油灯盏下重重叹了一口气,仿佛她也不相信自己派出去的 这个邮差能把自己的口信捎到。她把拴 有红丝线的擀面杖横放在锅沿口,让红 线垂在清水中央。摇摆不定的清油灯盏 光下,那浮在清水里的三枚枣子还是晕 头转向的样子。

祖母还是想通过自己的努力叫回父 亲,她为了让我配合她完成叫灵仪式, 答应给我做好多好多的面青蛙吃。听见 很多的蛙鸣声,我就想到我的肚子里正 盛着初夏那样美丽的季节,就答应祖母 了,顾不上黑暗那头野兽会不会将我一 口吞没。为了克服对黑暗的恐惧,我尽 量想一些很复杂的问题,诸如 :灯盏照 不到的外面那么黑,我父亲那三个魂魄 会各自找到对方,然后又很听话的来找 这西套房黑暗里的肉身吗?或者做一些 游戏来分散注意力,比如就在我跟随祖 母出杨木大门时,我偷偷在黑暗中藏起 那只没有被祖母拉住的右手,就像把整 个右胳膊埋进又黑又潮的泥土中。整个 过程中我开始有些幸灾乐祸,我想世界 上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给自己的右胳膊 举行过葬礼了。祖母没有发现我那只右 手,连我也看不见被我埋在黑夜里的手。 她一手拉我,一手拿着盛有父亲贴身内 衣的竹筛要我在她叫父亲回来时应着她。 祖母对着没有一丝月光的黑夜喊 :“回来 呀,儿啊!儿啊,回来呀!”站在祖母 旁边的我轻声应着她喊 :“回来了,回来 了。”祖母喊过七遍,我应过七遍后,她 右手拿着竹筛,左手拉我进门去了父亲 的西套房。

其实,就在八天前我祖母用干艾叶 火绳点燃烟瓶里的烟草末时,父亲的灵 魂,也就是父亲的心跟着那个女人走了 之后不久,祖母就明白他永远不会回来, 后来为父亲叫魂,那是祖母不甘心。父 親为什么要跟着那个陌生的女人走而不 肯回来呢?邻居文海他们说因为我不停 地嘬大拇指。我的祖母从来没有这样告 诉过我,但她试图要我改掉这个毛病, 可无论是给我灌童子尿还是给我灌公鸡 屎,就是不能成功改掉我的这一恶习。 当月光照进我的小屋时,我含着拇指不 停地嘬。我用嘴巴送走一个个黑夜。我 发现黑夜有着不同的滋味 , 有时是苦的 , 有时是咸的 , 当然也有甜甜的味道 , 但那 都是一种很少的状况。

当我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草滩感到 孤独得快要飘飞时,祖母就会从柜子里 取出泛着淡黄色水晶一样的冰糖用石板 敲下拇指大的一粒塞进我的嘴巴里,她 说甜味能使人心情愉悦。可是我感觉不 到甜,那种嘴里甜心里苦的滋味更让人 受不了。她不知道冰糖再甜,也敌不过 那些从我眼前飘忽而过的甜蜜之夜 , 但 她知道绵格勒也没有人把我当做大人。 连小孩都敢说我是嘬指头的怪物,他们 拒绝我与他们玩耍。我称所有东西的重 量 , 野草、卵石、树荫、麻雀、绵羊影子、 空气、白云、黑夜,还有那头石狮子嘴 里流出的泉水的重量。

一天,当着一只母鸡和一群小鸡的 面儿,祖母说:要是哪天这只母鸡不在了, 这些小鸡可怎么活?我望了望庄廓内四角的天就对祖母说 :你看,连最小的小 鸡都知道捕虫吃,它们会自己长大的。 祖母惊讶地看着我,仿佛她在全神贯注 地看一个陌生人一样。透过她充满惊讶 的被“萝卜花”遮盖了大半部分的眼睛里, 我看见我头顶有一颗夜明珠似的东西在 不停地滚动,我认出那个就是我十步之 外的一个灵魂。我轻轻闭上眼睛。我发 觉坐在丁香树下祖母干瘪的躯体像一根 草棍一样。忽然来了一阵风,就把我祖 母连同那张羊皮吹上了天去。

我见到那个男人了,就在祖母被 吹上天空之后的第十天。他沉重的叩 门声听起来那么孤独。他来到我门前 的时候,步履沾满泥土,蓬头垢面的 样子使他看上去像坏人。但他的眉宇 间全是凄苦与悲凉,他的手腕缠着一 串星月嘛呢。我看见那把要人命的刀 子,那把挂在腰间的刀子发出咄咄逼 人的光芒。我知道当他踏上复仇之路 后,他没有再拥有过一丝欢乐。他不再是他自己了。我跟着他,试图使他 做回自己。

大风把祖母吹上天时,她的两只鞋 子尖叫了一声,可它们对此毫无办法, 只好惊慌失措地拥抱在一起。我将它们 摆正,仿佛有天被吹上天的祖母会回来 一样。

银蹄马驮着表哥站在山丘上,他挥 着手中的马鞭向我告别。他的浓重的胡 须给他增添很多男人气概。他抽了一下 马,马开始奋蹄向前跑去。他去赶赴与 心上人的约会。他的心上人就是那个种 了一院子芫荽的女孩。

白天,墓地里的骨头缄口不言。 我和那个男人走过洼地时,看到坐在瓦上的那只猫醒了。它盯着那些游弋 在水中的蝌蚪,用胡须在水中画出一些 波纹。我一下看清这些波纹是写在水面 上的佛经。祖母说这猫是一位转世的佛爷。 猫在用这些经文超度那些死在它嘴下的 蛙与世间所有亡魂。

鲁玉梅 土族,青海大通县人,青海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 散发《民族文学》《青海湖》《雪莲》《瀚海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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