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形如白昼

2021-05-17 03:01孙焱莉
清明 2021年3期
关键词:小朵女儿孩子

孙焱莉

1

一个黑影窜上台阶,我吓了一跳,是只猫,两只绿眼睛一晃,消失在暗处。我拍了几下胸口,走进浴池里。柜台后面有一个女人在剪指甲,咔咔地响。我想到那女人细碎的指甲溅得到处都是,白花花的,有一片迸到我的鞋里,我感觉硌脚,因此瘸了一下。我不想被扎到。当然这些都是我想象出来的,我今天穿的是皮靴,高到膝盖下,紧紧包住小腿,没有一丝空隙。

在没有光的夜里,我一直是恍惚的,神经质的。比如呼啸的大风,比如轮子蹭地面的声音,还有黑暗里突兀的声响,那些歌声、笑声、哭声等等,这一切都会瞬间令我不自主地哆嗦,冒汗。没人知道这一切,我从来不说。

在白天,我镇定自如地面对一切,甚至是死亡。

这个澡洗得很潦草,搓澡的女人干活儿很糊弄。看她疲惫的样子,我没跟她计较,因为我也疲惫,想快点儿洗完回家,躺到床上。

打开储物柜时,手机响起来。我拿起来看,是姐姐林梅。

“这么晚打电话,有啥急事?”我问。

林梅说:“我把孩子接过来了,你明天有空过来看看。”她的声音平和、安静,当说到“孩子”两个字时,甚至有种慈爱的口气,与五年前判若两人。

五年前的林梅是个歇斯底里的泼妇。在一个大风天,她把婆婆家的窗玻璃用铁棍一块一块地敲碎。那玻璃破碎的声音特别尖利,我感觉它把风声都划出了一道道大小不一的口子。大风瞬间就灌进屋子里,把桌子上的一摞裁好的彩纸冲得四处飞散。她还一边砸玻璃一边骂人,把她丈夫李少东的祖宗八代都骂了一遍。我在后面拉扯着她,但并不管什么用,她愤怒时的力气大得很。我很惊诧,这个林梅是什么时候学会骂人的,而且骂得很污,很恶毒,我听了都感觉不好意思。我喊:“姐啊,你别砸啦!别骂啦!”可是我的声音淹没在大风和玻璃破碎的哗啦声中,还有她愤怒的咒骂里。那天,我使出全身的力气,才把她拖离那个院子。她并不甘心,依然挣扎,咒骂。她的声音高亢,尖锐,有底气,和我不一样。我说话声音太低,嗓音粗。记得结婚六年后的一天,我的丈夫张宏曾酒后硬着舌头对我说:“你说话像个老太太,以后应该注意,改一改!”因为他的这句话,我好些天心里不舒服。

林梅砸完玻璃的第二天就和李少东办理了离婚手续,结束了僵持半年的婚姻保卫战。她输了,也认了。办完手续回来她就坐在我家的沙发上呜呜地哭,其间还变换了各种调儿。哭了半个小时后,大約累了,她洗了一把脸,去厨房煮面条,吃完面条,歇了一会儿,突然又爆发出哭声来。

女人的悲伤要是换成哭声,有时还真让人同情不起来。我把自己的房门关得紧紧的,用耳机把耳朵塞上。

离婚后,林梅坚决不再租房子。她说:“一个女人家没了,不能连住的地方都是别人的。”她现在住的六十多平方米的房子,是离婚后买的。当时,她把所有的积蓄拿到我跟前,说要买房子。我们俩在城市的中介和楼群里转了整整半个月,才相中了一套。房子到手了,虽是老旧的二手房,但毕竟是自己的窝。林梅只简单地刷刷墙,打扫了一下卫生,就搬了进去。搬家那天,她又哭了一鼻子。

现在,我住在城东,姐姐林梅住在城西。好在我有车,来回很方便。

第二天中午,我去看林梅,准确地说是去看那个孩子。从林梅和李少东复婚后,我就知道这个孩子进门是迟早的事,但没想到这么快。这李少东也太心急了吧?复婚才一个多月。

林梅住的是二楼。我刚敲了一下门,门就开了,她好像一直等在门后。进屋后,我看见那个男孩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嘴里含着根棒棒糖。棒棒糖的白柄把他的嘴唇支起了很大一个缝隙,我注意到这孩子露出的牙齿是黑色的。看到陌生人,孩子的神情有点儿紧张。我发现这个孩子是方脸,在此之前,我并没有感觉谁的脸是方的,很多人只是接近方形,但是他却太形象了。孩子的额头阔大,鼻子有点塌,双眼之间的距离较宽。我在这个孩子脸上仔细寻找李少东的影子,却没找到。李少东算是个美男,说实话这孩子很丑,看这个孩子,就知道李少东后来找了一个怎样丑的女人。大概真应验了那句俗话:王八瞅绿豆——对眼儿了。

林梅从厨房端着洗好的苹果出来,把其中一个最红的递给那孩子,说:“小远,这是小姨,快叫小姨!”男孩迟疑了一下,小声地叫了一声:“小姨。”这时,外甥女从卧室奔出来,嘴里喊着:“小姨!小姨!”像小燕子一样飞到我跟前,一下抱住了我的腰,把脸拱在我的肚皮上撒娇。我低头在她光洁的大额头上亲了一下,说:“小黑丫头,半个月不见又吃胖了?”外甥女拉长声音撒娇地说:“哎呀——人家没胖!”然后继续把脸埋在我怀里蹭,我往沙发走,她就粘在我身上,跟我陷进沙发里。

叫小远的男孩小声对林梅说:“妈,我渴了!”这倒让我惊诧了一下。林梅“噢”了一声就往冰箱前走。我跟过去小声说:“都叫妈啦!这也太快了吧!”林梅没回答我的话,叹了一声:“没妈的孩子太可怜了。”然后从冰箱里拿出一瓶冰红茶给孩子送去。我奚落地拉长声音说:“看不出来呀,角色转变得够快的!”林梅看了我一眼,没吱声。

我发现林梅变了,原来只要你有来言,她就会有去语,一句话的亏都不肯吃。

这时门锁响了,李少东推门进来。林梅接过李少东手里的外套,又拍了几下他的裤子。林梅原先并不在乎李少东干净不干净,如果看不过去了,她会命令道:“洗去!”她的这种细致是我不曾看过的,以前一直是李少东在给她拍灰,给她拿衣服、拎包。

看李少东进屋后,我突然就不想在这待了,打了个招呼就往外走。林梅说:“本来就是找你吃饭的,让你姐夫带了点菜回来,你走什么走呀?”我说不吃了,今天有应酬。其实我是看到李少东,还有那个小家伙,感觉有点无所适从,还有那么一点尴尬,仿佛是我做错了什么。可是翻翻往事,我似乎都是为了林梅好,并无过错。倒是这个林梅,变得我快不认识了。

林梅送我出门,我说我又不是外人,你送我干吗?林梅执意跟着我到楼下。我感觉很奇怪,出了单元门,就问:“姐,你是不是有啥事?”林梅从兜里拿出几张钞票塞到我手上,我没接,看看那叠钱,又看看她,问:“你这是什么意思?”林梅说:“我和你姐夫上个月办了复婚手续,费了好多力气才把户口迁回来。现在可真是麻烦呀,都联网了。我们想把小远的户口给上了,可人家说又缺这个,又要那个的,跑了好几天,什么也没弄成。你回去让张宏帮着找找人,给上了吧!”我这才明白她几次三番打电话让我来的意图。我把钱塞回她的衣兜里,问:“你真想好了?”

林梅点点头,这事儿看来木已成舟,但我总感觉哪里不对劲儿。

走几步路,我回头,看林梅裹紧外衣往楼上走,身子有点佝偻,背影竟显出老迈。

2

那天傍晚,往停车位走的时候,我想起我爸的一句话,他说:“所有的事情终归会有结局!”这是他得知自己得了绝症之后说的第一句话。我开车往家的方向走,却在花店前停下来,买了一束鲜花,折往天泽山公墓方向驶去。

我爸妈就葬在那里。在山的东面,半山腰上,可以每天早早地看到日出。除了家,那个地方是这个城市给我触动最大的地方。

我到墓地的时候,太阳刚下山。天空呈现着红色,墓碑的边儿也染上了一丝丝红。

在墓碑前,我想起了一些模糊的往事,想起了已离我很遥远的妈妈的声音。记得有一次数学测验,我考了六十七分,几道大题都算错了,我当老师的爸爸劈头盖脸地训斥了我一顿,我就在屋子里边哭边写题。后来我爸进厨房了,我听见我妈小声说:“别老跟二丫儿吼,她心里比你急,就是不说。她心眼儿小着呢,有她累的时候!”我爸说:“没看出来她急,也没看她心眼儿小,天天满不在乎的样子!”我妈又小声嘟囔了一句:“你看哪里去了,我闺女我能不知道?”尽管他们声音特别低,但是我都听到了,记住了。

一年后,也就是我十二岁那年,一个漆黑的刮着大风的夜里,我和我妈去给值班的爸爸送衣服。回来时,一辆车冲上人行道,我妈一把推开我。从我倒地后,我的记忆一直是模糊不清的,只感觉周围很黑,大风呼啸,还有一双在黑暗里紧紧地攥着我的手,攥得我生疼。后来,那只手松开了。

我爸对林梅从小就很偏爱,但是我妈去世以后,林梅就没有让他省过心,打架,谈恋爱,逃课,每一样都不落。林梅初中毕业后,在家待了一年半,我爸就托人给她找了个地方上班。

林梅跟李少东是自由恋爱,这跟我和张宏不一样,我们俩是别人介绍的。林梅十九岁到服装厂上班,最开始做零活。我爸是想让她学个一技之长,但是她干零活都不合格,总是出错。当时李少东是厂里的司机,总帮她跟领导说好话,一来二去,两个人处上了对象。当时我还在卫校念书。第一次见李少东后,我就问过林梅:“姐,你喜欢那个男的什么呀?你看他也不爱说话,人又木讷,就长得还可以。”我姐说:“我就喜欢他什么都可着我,总是宠着我的劲儿!”当时我爸不同意他们两人在一起,他把林梅关起来,可她从窗户跑了。李少东家庭条件不好,没钱买房子,两人同居一年后才领的证。婚后也一直租房子住。我爸因为这件事跟林梅生了好几年气。我爸在去世前,怀着无限复杂的眼神瞅着林梅。我爸病重后一直是清醒的,他反复叮嘱我:“如果我有那一天,不要任何形式的抢救。”但到最后,看他难受的样子,我还是给他上了止痛泵,上了氧气。他想摘,却没有力气。林梅就站在床头一直掉眼泪,一直喊:“爸!爸!爸!”我爸眼瞅着林梅流下最后一行泪,咽了气。

有时候,我感觉我爸生气或担忧都是多余的,林梅选择李少东还是挺合适的。林梅外向泼辣,爱逞强,心里想什么嘴就说什么,有时显得没心没肺。我最讨厌她得理不饶人的性格,从小只要她抓住了我的错或者短处就没完没了地喊叫,告状,挖苦,一遍又一遍地磨叨。我能想象出她跟李少东磨磨叨叨翻小肠是什么样子。

林梅跟李少东过日子,除了窮一点,在家里几乎一手遮天。在我看来,只有李少东这样的性格才能迁就她。

有时,我也会偶尔羡慕林梅在家里为所欲为的日子,但我知道自己肯定不行。比如她对李少东呼来喝去的嘴脸,我最看不惯。她把家里不同意她跟李少东结婚这事儿当个把柄,常在自己气儿不顺时拿出来挤对李少东。如果我是李少东,一定会有忍不住火的时候,肯定会脱口而出:“谁要你当初嫁给我啦?你又不瞎,不高兴现在就滚!”有时,看林梅无理取闹,我真希望李少东能强硬些。哪怕一次也行,杀杀林梅的气焰。我也曾无数次劝诫过林梅,让她说话注意点,别那么大呼小叫没深没浅,要知道语言是最伤人的利器。她有时当着我的面骂李少东没能耐,窝囊废,我看见屈辱与伤感从李少东眼里一跳而过,而林梅从不在意这些,她说这是两个人的相处方式,是打情骂俏。这个蠢女人,总说些自以为是的梦话。

林梅的台词里尽是些强词夺理的东西,而李少东的姿态则唯唯诺诺。他看上去太老实了,表达能力差。我常常琢磨,李少东对林梅不分场合大呼小叫积累的情绪是如何消化的?我理解不了李少东这个人,他要么是心底无尽宽广的人,要么就是个内心麻痹无感的人,当然还有一种,就是对林梅怀着无限的宠爱。这些年,我很少看清李少东脸色的变化,只是感觉到他越来越久的沉默。

后来等他们出事后,我想,其实李少东的嘴就像摆在寒冬里的细嘴大肚的瓶子,装进很多水,变成了冰,一点也倒不出来;姐姐的嘴则像机关枪,突突出一梭子子弹,自己清静了,可伤了别人,却不自知。我不知道这比喻对不对。

我爸已去世八年,李少东离家出走到现在回来他全然不知,如果他活着,估计更生气,更闭不上眼睛。

我来这里只是想跟我妈我爸说:“我没事,挺好。林梅现在也挺好。”

3

天彻底黑了下来。路过阿根思达西点店时,我给女儿小朵买了个汉堡。女儿特别喜欢这家的汉堡,吃了好几年也没吃够。

阿根思达隔壁是一家门面很小的裁缝店。现在没人做衣服了,所有的裁缝都成了干零活的。上周我给小朵买糕点,下车让树枝把衣服下襟刮了个口子。那件衣服是新买的,才穿了几次,因为款式新,又特别贵,我当时就脱下来送到店里,嘱咐店主用心给我修补一下。店主叫小芳,人不错,丈夫去世了,境遇让人同情,所以我常去她那缲裤脚。后来慢慢知道,小芳和丈夫原来是搞运输的,有一次去南方运橘子出了车祸,丈夫当时就没了。她昏迷了六天,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喊着丈夫快带她回家,说孩子要放学了。后来她就靠做零活维持生活,供儿子念书。这都是她跟我说的,我听得出往事里她巨大的悲伤,接话说:“真是难呵!”她平静地说:“缝缝补补的,也过来了!”看到小芳,我想起了我爸,他从我十二岁开始就独自撑起这个家,养活我们姐俩,不知道他有没有跟别人说过他的难。

小芳见我进店,笑脸相迎,麻利地把衣服拿出来。她在衣服下襟那儿给我贴了两朵大小不一的布花,颜色很和谐,还在衣领那儿绣了两朵更小的花儿。她说:“姐,这衣服口子太大了,我织完发现还是有痕迹,就贴了两朵花。衣领那儿是我自作主张绣的,如果你不喜欢我就拆了。我用的是小针细线,不会有痕迹的。”我说:“不用,我太喜欢这两朵花了。”我穿上衣服,感觉这件衣服比原来生动了。

回到家时,已七点多。张宏正坐在沙发上看球,脸红红的,屋子里有酒气,看来已经酒足饭饱。我没敢打扰他,把汉堡拿给女儿,之后进厨房给自己弄吃的。张宏这人平时对什么都不大上心,脸上从来都是一副无喜无忧的模样,只有在看篮球时,能看到他满脸的热情。

张宏原来并不是这种性格。十七年前,我和张宏经别人介绍结婚,一年后生了女儿小朵。我们虽不是自由恋爱,却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结婚后做什么都有热情,有使不完的力气。那时,他是机关的小职员,我是医院的小护士。我们努力工作,热气腾腾地过日子。七年后我做到了护士长。十年后他做到了副局長。谁也没想到这种职业上的变化,也改变了家庭关系,渐渐地,我在家里成了话唠,张宏则成了一个惜字如金的人。当初刚成家时,那个陪我一起逛街、买菜、做饭、做家务、逗孩子的人不见了,家务事渐渐都成了我的事,他则总在工作与应酬中盘旋。这种状态是什么时候形成的,我浑然不知,等醒悟过来,想找张宏谈谈,已经无济于事。本来是两只落在树上的比翼鸟,现在他变成了鹰,高高在上,我则成了一只老母鸡,一身鸡毛,一地尘土。

球赛终于完了。张宏去了趟洗手间,回来开始收拾他的茶台。他没应酬时一般十点上床睡觉,我要等到十点半孩子写完作业才能上床。我差不多每天睡觉都在十一点半左右。现在九点多,离他睡觉还有一个小时,这个时间点正好,而且这场球他喜欢的球队也赢了,看上去他心情不错。我把那件衣服穿上,站在他面前,问:“怎么样,好看吧?”他左右看了看,说:“新买的?不错!这几朵花倒是挺别致。”我说:“这是件刮坏的旧衣服。”他问:“哪里坏了?”我就凑到他跟前,让他看织补过的痕迹,顺势挨着他坐到沙发上,搂住他的胳膊,说:“张局长,求你点事呗。”我感觉自己真算得上是处心积虑了,没办法,只要是涉及林梅的事,他都很烦。他总说我这个姐姐破事太多。

我从衣兜里拿出一千元钱放在茶几上,说:“我姐给拿的钱,她把李少东的儿子接回来了。明年孩子要上幼儿园,现在还没上户口。你找找同学,请他们吃顿饭,帮忙把户口给上了吧!”我尽量柔和地勒细了嗓子说话。

张宏一听说是我姐姐的事,就把胳膊抽出来,继续收拾他的茶台。他一直没说话,我就站在那等着他说话。我快站成一棵树了,他才说:“派出所又不是我家开的,试试吧!”我心里松了一口气。他只要答应就好办。他似乎忙累了,坐在沙发上打开手机,划拉了一下,然后突然抬头看了我一眼说:“你姐姐真是个好女人!”我突然意识到他说话的意图,紧接着追了一句:“我难道不好吗?”我知道他指什么。

这几年,张宏提了副局长后,人变了很多。我也能理解,但有时却很难接受。

前年圣诞节,张宏夜里一点半才回来,当时我已经睡下了。他常有应酬,每次回来都会自己洗漱,然后悄悄地进卧室。那次好半天没动静,我不得不起来,走进客厅。我看他喝得烂醉,很别扭地躺在沙发上,鞋都没来得及脱。裤腿和鞋上有迸溅的污渍,看来他是在外面吐了。我费力地把他的鞋脱下来,又开始解他的裤带。这时电话响了,响了半天,他也没有反应,我就随手接了。可没等我说话,那边就传来一个甜腻的声音:“宏哥,到家了吗?人家可担心你啦!”我一听,气就从心底涌上来,大声问道:“你谁啊?”对方一下子把手机挂断了。我火冒三丈,把张宏的胳膊一扔,不再管他,自己回卧室了。

第二天,我还没起床,张宏就跑来问我:“你接我电话了?”我说:“深更半夜,一个女人贱嗖嗖地打电话,你认为正常吗?”张宏突然喊:“林岩,你过分了啊!”

其实我并不是捕风捉影的人。在我的姐夫李少东出走半年后,有一天,提起我姐砸玻璃的事,我诉说着姐姐的绝望与可怜,说起那个男人的薄情,说到难受处,竟然没有管住自己,流出了两滴眼泪。张宏大概看见我吸鼻子擦眼泪,突然跟我说:“老婆,你放心,我可不会像李少东那样没脑子,抛妻弃子。”当时我听了还有点感动,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待了一会儿。可后来想起这句话,总感觉有点什么问题。

事实上,从李少东离开林梅的第三年开始,也就是张宏喝醉那次,我就感觉哪里不对。后来我曾两次偷看张宏的手机通话记录和微信,总能找到让我疑虑的地方。尽管后来这些疑虑张宏都解释得合情合理,但我的直觉提醒我:在我和张宏之间,似乎有一个人存在,像个鬼魅的影子。张宏也觉察到我的焦虑和不安,有几次,他有意带我去参加单位和朋友的聚会,可我感觉他这样做是在企图掩饰什么。

张宏说我疑神疑鬼,都是被李少东的事给闹的。也许李少东抛妻弃女的事直接影响了我的判断力,有时我也会反思一下,是不是自己太多疑了?张宏和李少东毕竟不一样。

半年前,我们大家坐在一起讨论李少东和林梅复婚的事时,张宏无意间嘟囔了一句:“一个男人要是缺脑子,真是自找苦吃。”自从认识李少东之后,他就常冒出对李少东为人处世的各种不屑。我特别不喜欢他对李少东的刻薄,曾提醒过他几次。我知道张宏有天生的优越感,毕竟他是坐机关的,而李少东是一个开出租车的。我认为张宏应该表现得更宽容与豁达一些,更有修养一点,不能像个长舌妇一样。可张宏振振有词地说:“我这是在自己家里,跟我最亲近的老婆说话,是我最真实不戴面具的想法。你放心,我在外面说话有分寸的。”他这样一说,我就没话可反驳了。

张宏把给孩子上户口这件事揽下来,我轻松多了。尽管我对这个孩子进入林梅的生活有些担忧,但毕竟这是她的意愿。老公背叛她,跑了一圈,带了个儿子又回来,这种伤痛与不堪她都能接受,可见她多在乎李少东。如果换作我,根本做不到。

这两天被林梅的事牵扯着,累心;医院的病人又扎堆儿,下班后,我饭都懒得吃。陪女儿做完作业,我疲惫地爬上床,困得不行,脸都没洗,头一沾枕头就进入了梦境。

初夏阳光里,我站在湖边,湖里全是细碎的太阳光,似乎我们的家就在附近。那门口马扎上坐着的,是我们的爸爸。湖边的草长得很柔顺,像水草一样随着风荡漾。草地上坐着一个女人,很年轻,长头发,穿着淡粉色的裙子。她一脸笑意,很妩媚的笑,我都被这笑感染了。她拉着我的手问:“你爱张宏吗?”我说:“爱!”她说:“我也爱,我们都爱……”然后我就看到了张宏和小朵。一张白色的桌子,四把白色的椅子,张宏坐在那看书,女儿则安静地伏在桌上写作业。阳光照在张宏和女儿的脸上,鲜亮而生动。我给张宏倒了杯咖啡,张宏看过来,我甚至看到他眼睛里的深情和那种黏稠的蜜意——好多年没有了,我只在恋爱那半年里见过他这样的眼神,如今又看到了,很喜悦。我认真地与他对视,感受着,但是那一刻,我惊异地发现张宏的眼睛并没有看我,而是洞穿我的身体,看到我身后。我疑惑地回过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女人,她鼓鼓的胸甚至緊挨着我的头发,我竟然无知无觉。哦,是湖边那个和我对话的长发女人。我迷惑地问:“你是谁?”那女人嫣然一笑:“我是小远的妈妈呀!” 我的身上瞬间冰凉,一下子醒了,困意皆无。

我看到窗外一片漆黑,刚刚进入午夜。

4

小朵十四岁生日那天正好是周日。中午,我带她吃了顿肯德基。回来路过一家服装店,小朵站住不走了,说她早就相中一条牛仔裤,就是这家的。我们俩进去后,小朵就直接奔着那条裤子去了。店员给她找了合适的尺码,她乐呵呵地拿着裤子去试衣间换。说实话,我并没有相中这条裤子。这是一条乞丐样式的牛仔裤,多处破洞,其中左腿靠近大腿内侧的一个洞有鸡蛋大,女儿嫩白的肉从里透出来。我说:“这条不行,换一条。”我并不是守旧的人,也理解这是当下年轻人的服装潮流,但女儿穿上这条裤子我感觉特别扭,她还在上学。女儿说什么也不脱,开始和我撒泼耍横,后又百般哀求,几个店员都帮着女儿劝我。没办法,只能依着她买下来。我心想反正在学校穿校服,假期穿穿也无大碍。

路过另外一家服装店时,透过橱窗,我看见一个穿着淡粉色裙子女人的侧影。我又想起那个梦,想起湖边那个女人,她说她是小远的妈妈。很奇怪,这个梦总是萦绕在心头不散。

事实上,跟李少东私奔的女人,也就是小远的妈妈,我们谁也没见过,包括林梅。李少东离家三个月后,在电话里跟林梅提出离婚。林梅当然不干,两人僵持了两个月。大概是想尽快解决问题,李少东答应跟姐姐见面。据说,那天俩人像仇人一样,林梅见到李少东又吵又骂,还当众打了李少东两个耳光,拉着他一起撞向一辆轿车。好在她没有李少东劲儿大,没出什么事。后来有人报警,派出所来人把他们带走了。等我去派出所接林梅时,李少东已经先一步出了大门,钻进出租车跑掉了。林梅瘫坐在大厅的椅子上,哭得手软脚软,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她弄进车里拉回家。

在所有人看来,林梅输得特别窝囊,她的丈夫被一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女人不费吹灰之力给抢跑了。

林梅砸婆婆家的玻璃,也是因为余恨加上猜忌。李少东的父母一直喜欢男孩。我的外甥女一落地,孩子奶奶一看是女孩,转身就回家了,把我姐姐独自扔在医院,仿佛跟他们没有什么关系。后来他们也很少关注这个孩子。为此,林梅和婆家的关系一直很恶劣。林梅常咬牙切齿地讲公公婆婆的各种“恶劣行径”。我劝她不要跟老人们太计较,也要顾及一下姐夫夹在中间的感受。林梅后来算是听了一些我的劝告,春节回去串门,也不再冷脸相对了。第三年秋天,林梅意外怀孕,她公婆听说后,特意从家里赶来,劝说林梅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们说找人给算了,这个孩子一定是男孩。李少东似乎也被说动了心,和父母一起劝说林梅留下这个孩子。林梅本来挺犹豫,但听他们一致的口气,又想起生女儿时的种种不堪,马上坚定地对他们三个人说:“我也不是你们老李家的生育工具,我疼我遭罪时你们谁能替我?这事我说了算,就是男孩也不要了!”当天,林梅就决定去做流产手术。她的公婆跟到医院里大骂儿媳不孝顺,警告她以后不准再登他们家的门,要给儿子重新找一个好的。林梅也不示弱,边去挂号边大声叫嚣:“有能耐现在就把你儿子领走,找人生孙子去,他要走我马上给他手续!”他们这样闹,把医院的院长吵了出来。看这种情况,医院坚决不给林梅做流产,说这样的情绪也不能做,容易出事,把他们一起撵了出去。

第二天,李少东陪着林梅在另外一家医院做了流产手术。因为这次争闹,林梅落下了小月子病,一生气就头疼,疼得厉害时常用头撞墙。她从此不再回公婆家,也不让李少东回去,常用“你要回去,我就跟你离婚”这样的话来要挟李少东。

其实我知道林梅从来没动过离婚的念头,她只是嘴里瞎嚷嚷。

直到有一天,李少东给林梅打来电话说:“我和一个女的好了,有了孩子,我们离婚吧!”那时,林梅还满不在乎地揶揄:“就你那窝囊样,穷鬼一个,哪个女的瞎了眼能看上你?”

林梅浅薄地以为自己看透了一个男人。

最初,提出去外地打工的是李少东自己。看起来很突然,细想想也算顺理成章。开三轮摩的的李少东一直想攒钱买辆出租车,开出租车可以说是他的理想。

李少东在通辽打工,虽离家才二百里,却属于内蒙古境内。他给人家开大车,贩木材。活儿是林梅的公公给找的,林梅感觉别扭,开始并不同意他去。她一直因为流产的事,不让李少东与家里有什么联系,可后来李少东说那边给的工资高,一个月比当地高出两倍。李少东说干满一年,就够买车了。他一再向林梅保证不和父母来往,不去他们家,林梅这才勉强同意。

前三个月,李少东每个月都能拿回八千多块钱,林梅挺高兴。而且李少东一个月还有三天的假期,回来后,整日寸步不离地陪在林梅身边,像新婚一样腻。林梅偷偷跟我说:“你姐夫出去两个月人有了变化,出息啦,还懂得情调了!外面真是锻炼人啊!”我就说:“老公还是放在身边有把握些,老是在外面,心野了怎么行?”林梅却说:“你姐夫没那个能耐,人老实,又穷,谁稀罕?”

李少东是第四个月应该放假回来时没了音讯的,钱也没有邮。电话打过去,总是关机。半个月后李少东给林梅打来电话,提出离婚。他打了两次电话,每一次都被林梅大骂一通,让他别扯犊子,痛快回来。林梅竟然没当真,还说工资不要了,快回来!她以为李少东那边工资出了问题,不好意思跟她明说。又过了一个月,人还是没影子。林梅这才慌了,瞒着我,自己去了一趟内蒙古,拿着照片找了两天,没见到人。但是听当地一个开超市的老太太说,见过李少东和一个中年女人总来买东西。最近,好像去了南方。至于那个中年女人是谁家的,长什么样?那人说不知道。林梅回来后直接跑来我家,顾不得张宏和我女儿在场就大哭起来,仿佛天塌一样:“岩啊,我都不知道是咋回事啊!咋能出这样的事啊!我不信,我不服,我不甘心!我该咋办呀!岩啊!你快想办法呀!让你姐夫回家啊!”

后来有一阶段,林梅反复地跟我说,一定是公公婆婆在那边捣的鬼。她甚至说出了公婆是如何设计诓走李少东;如何让李少东与那个女人相见相处;又如何密谋让李少东和那个女人上床,从此让李少东离不开她。听林梅的描述,好像发生的这一切她都在身边观望一样。我提醒林梅:“你别做梦啦,李少东又不是小孩,也不是木头,他是一个男人!”可林梅并不听我的话,那阶段她只相信她自己。她的精神状态很不好,有点疯疯癫癫的。

5

林梅在被生活中的困难卡住时,常跟我叨咕:“小岩,看你什么都好,什么事都有人管,什么心都不用操,真是个有福之人。”我笑笑不说话,其实这几年我为她操了好多心,为女儿的学习更是日夜不成眠,还有外甥女,用张宏的话说,操的都是闲心!

我知道离婚对孩子的影响是深重的,外甥女明显变得沉默了。我怕林梅的情绪影响孩子,从五年前开始,常在假期把外甥女接过来和女儿同住。外甥女比女儿小朵大一岁,学习成绩却比女儿好很多,我也想让她给女儿讲讲题,或者至少做个好榜样。况且林梅离婚后在饭店打工,时间也特别紧,这算是一举两得的事。

我的想法是好的,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外甥女的状态调整过来了,开朗乐观,成绩比以前更好,而我的女儿小朵从上初中开始成绩突然糟糕了。在我们这个城市,二中是五个学校里最好的,师资力量强大,学苗相对也优秀。我们家本来划不到这个学区,是张宏托关系把女儿弄进来的,我则为她选了一个口碑最好的老师。我和张宏这么费尽心思给她找最好的资源,小朵却极度不适应。她总在放学后跟我说,什么破学校,什么破老师,这也不行,那也不行,还要我剪头发。我喜欢我姐的学校,我要去她的学校。我就耐心地劝她,初中和小学不一样,现在是人生的关键时期,老师对你们严格点好,好好学才能上一个好高中,将来考个好大学。你姐的学校管得松,师资力量也差很多。后来外甥女也跟着劝:“小妹,你们学校是全县最牛的,别看咱俩的学校就隔一条街,天上地下之别,要不咱俩换!”小朵这才不再闹了。

初一第二学期一开学,小朵就说要转班,她不喜欢班主任王老师,王老师老揪着她找事。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忙问:“王老师怎么找事了?”她说老师把她调到前面去,放在眼皮底下,像看贼一样,还让她做课堂纪律监督员,没事老是提问。我的心这才放下来,因为教师节前我和张宏特意去王老师家串门,买了好多水果和烟酒,走时又扔了五百元钱。我认真地告诉女儿,这是老师在特别关照你,放在前面是因为看得清黑板,听得清老师讲什么。至于纪律监督员,那是当上了小领导呀,同学们都敬你,怕你,多好?小朵一撇嘴说:“我才不稀罕!老师凭什么对我这么好?”我当然不能说去老师家串过门了,就说:“老师看你有潜力呗!”女儿又噘着嘴说:“跟你们大人真是说不清,黑的全能说成白的!”

女儿暂时消停了两个月,可临考试前又耍起来,进屋脱了鞋就开始哭。我问了半天,她才说。原来老师要求同学们每天都要举报上自习课打闹的学生,作为纪律监督员,她至少要举报五个以上。这次哭就是因为有同学被老师批评后迁怒于她,说她是叛徒。女儿说:“我不想告发同学,他们说话也是小声的,没影响别人,我只写了老师当天批评过的犯错的同学,可还是有人骂我!我要转学。”

我忙说:“转学不可能,但是咱们可以不当这个纪律监督员。”

我想了两天的台词,才给小朵的班主任打了电话。我必须要说得婉转,不能让老师认为我们不识抬举,影响了对孩子的印象。

那件事后,女儿突然安静下来,牢骚少了,放了学就回到自己的小屋里,安安静静。曾有几次,我偷偷把门推开往里看,她不是在看书就是在写卷子。我感觉这孩子突然开窍了。那几个月是我最安心的时候,庆幸自己的苦心没有白费。

直到那件事出来,我才知道,我看到的都是假象。

期末考试,小朵的成绩一下子滑下来二十名,这是我始料不及的。小朵拿着成绩单一脸无辜,我有火难发,就找她的班主任王老师探讨。王老师说这孩子脑瓜儿挺好使,就是不学。这阶段上课的注意力一点不集中,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最后王老师说:“我们不能急,她有潜力,一起努力吧!”

我當然不能放弃,小朵是我唯一的女儿,她的前程我不能放任不管。我准备利用假期,给小朵找个加强班补课。

一天傍晚,我接小朵补课回来,顺便把外甥女也接了来。两人好久没见,显得很亲热,搂着脖子进了房间。

我去楼下生鲜超市买菜,准备做点好吃的。回来一开电梯门,就听到尖锐的争吵声,到门前才发现门虚掩着,走时忘记锁门了。耳听女儿和外甥女在激烈地争吵,女儿大叫:“……还给我,我的事不用你管!”外甥女的声音没有女儿高,但是也很愤然地说:“我这是对你好,那人是个混球!他从我们班降下去的,原来就在我后座,我了解他,他偷家里钱,骗……”我一推门,见俩人都光着脚站在地上,外甥女头发乱乱的,满脸是泪,小朵则一脸愤怒。她俩看到我,同时闭了嘴。我问:“你们怎么了?谁是混球?”我问了半天,两个人都低着头不说话。后来我把外甥女叫到我的卧室,费了好多口舌,外甥女才把手里攥得皱巴巴的一页纸给我。她抽泣着说:“小姨,你别骂小朵,她小,不懂事!”我打开看完,气得直哆嗦,原来小朵跟一个男孩已谈了三个半月的恋爱。

小朵穿着那条她喜欢的牛仔裤坐进沙发,我看到裤子靠近腿根那的洞比原来大了,再往上几乎就要露出短裤的边儿,看样子她又把那个洞割大了。最近她常穿着这条裤子去补课,去和同学玩。我的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吼道:“裤子脱下来!”女儿噘着嘴,三下两下把裤子脱下来,摔在沙发上,然后,穿着小裤头往她的卧室里走。我的情绪控制不住了,把所有的愤怒都撒在裤子上,拿起裤子使劲撕。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我太生气了,手哆嗦,没有劲儿,还是裤子太结实,那破洞处只撕开了一点点,无论我怎么用力,再也撕不动了。我气急败坏地把裤子摔在沙发上。

外甥女哭着要回家,我去送她。正好张宏下班,看气氛不对,就自言自语地嘟囔:“怎么了?这一个个的!”我对着小朵的卧室说:“你等着!”小朵奔到门口大叫:“叛徒!以后别再来我家!”“闭嘴!”我随手抓起一盒酸奶朝小朵卧室的门扔过去。叭的一声,酸奶溅了一地。

6

我们把小朵转到了三中,一个全新的环境,对她未来有什么影响,现在不得而知。我们已经使出所有的招数了。如今的女儿像只刺猬一样悬在我们的舌尖儿上,有时,我甚至不知道该怎么做母亲了。

孩子换学校后,我跟院长费了好多口舌,终于换到一个相对安闲的岗位上,尽可能多照顾女儿。初二是多么关键的一年,女儿再不能出什么差错了。

小朵自转学后人变乖了,但我知道这有可能又是假象,就像上次一样,看上去风平浪静,其实包藏着滚雷急雨。

这样战战兢兢地过了两个月。

五月花红柳绿,我的心情也松快了些,和同事商议着这周要带孩子去近郊的莲花湖野餐,放松放松。

当班的小护士来找我,有个胃切除的患者术后鼻饲。第一次注入是实习的小护士去的,但第二次再操作时,就出现了问题,怎么也推不进去。家属来找,她很害怕自己操作不当。我就到病房查看,因为胃管直通肠道,空隙小,我判断是管子的口堵在肠壁上了。回到护士站,我刚摘下手套,电话就响了,是个陌生的座机号。我接通电话,那边传来一个很生硬的声音:“你好,你是林岩吗?”我说是。那边说:“请你到天台派出所来一下,你的女儿在这!”电话吧嗒挂断,我的心忽地下坠,汗瞬间涌出。我匆忙换衣服冲出医院,脑袋飞快地运转:她怎么了?谈恋爱?打架?要是打架一定是没受伤,不然应该去医院,但如果打架没人受伤,为什么去派出所?问题一定很严重。

当我急忙跑上派出所二楼时,看到四个学生模样的少年正站在询问室门口,女儿也在其中。询问室门开着,他们的班主任和一个男孩子正站在桌子前,回答警察的问话。

女儿小朵靠着墙,一条腿弯起蹬着墙,看我进来把腿放下站直了点。我问:“怎么了,你们怎么了?”没人回答我,听我这么问都把头低下了。我只好走进询问室。

民警问小男孩:“你们确定只有一百多片药吗?”男孩有点紧张地说:“进歌厅前,林越告诉我说一百零几片,至于零几片没听清。是张子宣、方米她们三个凑钱去药店买的药,一共十六块钱。林越花了九块。”“那你看着她们吃了?”“看见了,林越吃了五十三片,张子宣二十二片,张新然吃了十八片,她们数的。我还告诉她们,别吃了,那药不好!可她们不听……”“还有剩下的那十多片呢?”“剩下的都让她……”顿了一下,男孩回头看了门外的小朵一眼。小朵赶紧说:“我刚才都说了,我放嘴里就后悔了,味道怪怪的,就吐了。”我一下子抓住小朵的胳膊,大声问: “你吃药了?吃的什么药?啊?”小朵向旁边缩。她很有劲,把我拖得跟着走了好几步。民警面向我,问:“你是张小朵家长啊?”我说是。那个民警说:“你女儿我刚才问过了,事情是这样的,今天下午三点半,他们十二个同学去金大地歌厅唱歌,说是给方米过生日。她们跟歌厅老板说都到了十八岁,歌厅老板也没查他们的身份证,就给开了一个包间。她们大多都喝了酒,酒后,林越提议说吃药来劲,几个人就把事先在药店买的一百零几片卡马西平分吃了。你女儿张小朵说吃了十二片,吃到嘴又吐了出去。吃完后不久林越就昏迷在歌厅,被几个男生架着送到矿总院去了。其余两人也开始陆续出现嗜睡状态,留院观察。我们出警的同志把这几个在医院的学生带到这来问问情况。”我这才明白事情的经过,又气又急。要是打架我能理解,竟然吃药,这是群什么孩子呀!

一位男家长把那个短发女孩逼到墙角,急迫地问:“你说实话,你吃没?啊?你到底吃没吃?”短发女孩怯懦地说:“我,我没吃药,看她们说吃药,我就后悔去歌厅了。我错了,爸!爸!”我这才想起女儿从小到大犯了错就不承认,总是爱撒谎,她说把药吐了,是不是也撒谎了?我知道卡马西平的副作用,便打电话给张宏。张宏恰巧在附近办事,不到十分钟就赶了过来。这时我已经从询问室出来,准备带小朵去医院。小朵说:“我没吃药,不去医院!我不洗胃!”我说:“谁说让你洗胃了?就是去检查一下。”小朵说:“我不去,我看见林越洗胃了!”我更加坚信小朵真的把药吃了,声音顷刻高了起來,被强压住的愤怒开始拱开石板往上涌。“痛快走!”我嘶吼着。张宏不由分说,一把薅过女儿的胳膊往外走,说:“今天我拖也把你拖到医院去!”小朵大概被吓到了,跌跌撞撞地跟着他上了车。我赶紧小跑着跟过去。

张宏去挂号,我在大厅里陪着小朵。班主任打来电话,询问小朵的情况,小朵一脸紧张。我说:“我带张小朵来医院了。”班主任说:“好好查查吧,林越还是昏迷不醒,矿总院不敢留,已经转到省城医大去了。张子宣、张新然也转过去了。”我放下电话告诉小朵,你三个同学都转到省城医院去了,咱们这的医院不敢留。小朵一下子哭了起来,边哭边问:“妈,她们是不是要死了?妈!我也吃了一口药,我不知道是几片,都放在嘴里,一口水没漱下去,又喝了一口,后来呛了,吐出几片……妈,我不洗胃!”张宏回来后,我把情况转述给他,小朵吃了一口药,不知道是几片。以我的常识,吃五六片药,她这个体重也不会有大问题,但是我不知道她喝没喝酒,还有这一口到底吐出去多少。

张宏果断地把号一扔,说:“走,去医大!”

我们在省城医大观察了三天后回了家,小朵除了犯困以外,没有别的症状。我们回来时,小朵的那几个同学依然没有出院。

7

林梅又打电话问孩子上户口的事,我只得给张宏打电话追问。张宏很烦,在电话那边说:“真搞不懂你,当初你姐夫带孩子回来,你的反对声儿最高,现在却对这事这么上心。”我心虚地说:“哎呀,我反对有什么用?姐姐她自己愿意,你能办就快给办了吧!”

其实在感情中,在婚姻里,那个当事者才是冷暖自知,而作为旁观者,看到的往往是表象。

当初,我姐姐林梅在和李少东闹了半年后,才真正消停下来。可消停下来之后,是可怕的沉寂。她没离婚时,可以把自己所有的情绪找个出口,愤怒了就打电话、发信息骂李少东;委屈了就找人倾诉,像祥林嫂一样絮絮叨叨;她想李少东了就满世界地找他,声称饶不了他——那时她心里残存的那丝希望虽比发丝还细,但至少还在。她就像一个跳伞运动员,用半年的时间做准备动作,可当那一刻真正到来,还是摔得鼻青脸肿,奄奄一息。当离婚手续办下来后,她彻底安静下来。

安静的林梅更让我操心。从小到大,她从来没有这样过,脸木着,什么话也没有,只是发呆,眼睛总是肿肿的。我看不到她是什么时候哭的,尽管那几天我整日陪着她。后来,她就整日躺在床上,我送来的饭她也不吃。有一天她跟我说她想死,活着太痛苦了,还说她死后让我照顾她女儿。我吓坏了,怕她真想不开。一开始是哄,我把声儿勒细了,压低了,像哄小孩一样说话。哄完没什么效果,就开始劝,摆事实,讲道理。再后来我有点憋不住火了,给她甩难听话。

“离婚的人千千万,没看哪个女人像你如此愚蠢,要死要活的。不就一个李少东吗,他有什么了不起?”终于有一天,我的耐心到了极点,和林梅吵了起来。

林梅说:“你懂感情吗?”我说:“行!你们俩那是感情!你懂,行了吧!我就不懂了,你们那么有感情,他怎么跑去别人怀抱了?”林梅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边哭,边摔家里一切能摔的东西,连电脑也要摔,被我抢了下来。后来她把嗓子哭哑了,眼泪没有了,还在那张着嘴做着哭的表情与动作。我不知道这样哭,她的悲伤会不会释放出来。还好,过了一会儿,她就不哭了,开始洗脸,收拾一地残局,还把我送来的饭都吃了。林梅对我说:“我没事了,明天去找工作。我要挣钱,买房。家没了,房子不能再住别人的。这个地方也待不了,到处是他的影子……”我长出了一口气。

这四年的时间,有三年多我在张罗着给林梅找对象,毕竟她才三十五,挺好的年纪。她看起来一点不急,看一个说不行,没眼缘;又看一个说这人太老实了,像块木头。我说:“林梅,你可睁大眼,这几个人除了长相不如李少东,哪个经济实力不比他好,哪个为人处世不比他强?”林梅说:“我找对象不得找个我喜欢的吗?你拿他们跟李少东比,有可比性吗?”从小到大,我总是说不过林梅,常常被她的歪理占了上风。

第三年年初,她终于相中一个。那个男的大她四岁,是我同事的弟弟,前妻和女儿去了加拿大,没有什么后顾之忧。我松了一口气,认为林梅终于找到后半生的依靠了。相处了几个月,都挺满意,我正准备帮她操办婚礼,找同事商量时,同事笑了,说人家不用你操办,上周就搬到一起住了。

我被惊到,跑去问林梅,为什么不领证结婚?林梅说:“你念书念傻了,还是被领导管傻了,什么都照规矩来?”我生气地说:“规矩怎么不好了?像你和李少东开始就没规矩,搞什么私奔,现在好,他又跟别人奔了,这个又这么随便!”林梅看我生气了,忙把话拉回来,说:“我就是想两人在一起看看合适不合适,要是结了婚在一起有矛盾还要离,多麻烦?”

事实上林梅这段短暂的同居史只维持了五个月就结束了。林梅说:“我们俩根本不合适,这个人看上去很懂事,其实特别自私,什么事都是他对,要以他为中心,根本不懂得体贴人!我感冒了让他买个感冒药,他说今天累了,明天去。要知道我经期时李少东都给我熬红糖姜茶,一个月也没落下过。”

林梅离婚的第四年夏天,暑假里,我送小朵去她家小住。我买了些菜,准备在那做晚饭。那阶段张宏每晚都有应酬,所以只要不值班,我几乎晚上下班后都去给两个孩子做饭。

我刚进屋就看到林梅在和一个女人说话,说的是李少东的事。林梅看我来了,就给我们互相介绍,我这才知道,那人是李少东的表姐。我心里很不舒服,把菜送进厨房。李少东的表姐一直在讲李少东的事,她说:“其实我们少东和那个女的在一起也没多久,那个短命的女人生下孩子三个月就没了。孩子刚出生几天,少东就抱了回来。少东一个大老爷们,哪会照看这么小的娃呀!刚开始那一个月,我就和舅妈帮着伺候。孩子两岁时,我舅妈出车祸没了。这些年都是少东一个人在拉扯孩子,那个苦哟,既当爹又当妈!说也奇怪,那个孩子可皮实了,从小到大很少感冒,可聪明可健康啦!这孩子不像他爸,爱说,也懂事,知道有个姐姐,天天吵着要姐姐。其实少东早就后悔了,可当时没办法,他是个男人,得能扛事……”我实在听不下去了,从厨房出来说:“大姐,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李少东要是个能扛事儿的爷们,就不会什么也不说,扔下老婆孩子跑了。我看出来了,你今天这是来打苦情牌的。我明确告诉你,他就是过得猪狗不如,也活该,是他的报应。你让李少东趁早死了这个心!别说现在还有个累赘,他就是光身一人,带座金山,也别想回来!你快走,这儿不欢迎你!”说这些话时我的声音是颤抖的,想起往日林梅受的那些伤害,我就控制不好情绪,仿佛对面那人就是负心的李少东,今天终于找到出口,宣泄出来。

而此时,我的姐姐林梅坐在椅子上,垂着头,一声不响。

我终于还是没能阻止林梅与李少东。

半个月后,林梅和李少东的那个表姐又偷偷地见了面。我知道后跑到林梅家,指着她的鼻子大叫:“林梅你就像个傻子,他想走就走,想回来就回来,你让他害得不够吗?那个女人死了,他就想回来,他以为他是谁?他想得真美!林梅你要是让他回来,我就不认你!”

在记忆里,我跟谁都没说过狠话,只有这次跟林梅说了,但是白说了。两个月后,林梅同意让李少东回家,孩子则寄养在他老父亲那里。这是林梅打电话跟我说的。我当时气还没消,告诉林梅:“这是你的事,跟我无关,别跟我说这些!”后来林梅特意跑到我家跟我道歉,请求我不要生她的气。林梅说着说着就哭了:“没办法,你姐姐我这件事就是窝囊到家了。跟你说实话,就是他再错一次,我还是能原諒他,只要他能回来!不瞒你说,这些年我一直在等他回来!”我只有叹气的份儿。

半年后,林梅把那男孩也接了回来。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她早就打算好了,只不过给自己缓了一步,也做个姿态给别人看。

8

这天,张宏回来后一头扎在沙发上,看上去衣服的褶皱里都是疲惫。好多年了,我没看过他这个样子。在我印象里,他总是做什么事都心里有盘算,出什么事都能化解得开,这也是姐姐说我有福、省心的地方。

我过去摸了一下他的头,问:“哪里不舒服?感冒了?”他说:“没感冒,就是累。我最近不知道怎么了,什么都不顺,越来越感觉力不从心了。”我问他都是什么事,他说跟你一时也说不明白。他不想跟我说,我就不再多问。看得出他不想多说一句话,甚至在一个地方多坐一会儿就浑身不舒服,腾地站起身,走到阳台的窗户边上一连吸了两根烟,又狠狠地把半截烟掐灭在烟灰缸里。我从来没有看过他如此焦虑不安。后来,他从沙发靠背顶上拿来他的包,掏出一千元钱,说:“事没办成,我尽力了。现在特别严,让他们自己一点点按程序办吧,能办到哪算哪,罚款也没办法!”

我接过钱,说:“办不成就办不成吧,也不至于这样上火。”张宏听我这样说,嗬地叹了一口气。他拿起遥控器看电视,可我感觉他并没有看进去。

林梅听到这个消息,就说:“张宏要说办不了,那真是没办法了。我试着办吧,花大钱也没办法,办不了我也尽力了。”我和林梅对话时,李少东就坐在一边,也不说什么,恍惚间一切又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样子,除了沙发上多出一个孩子,什么都没有变。

可真的没变吗?不是,每个人都变了。

没有人知道另一个人心里想什么,人们看到、听到的,只是表象。

星期天外甥女照例来我家和小朵玩了一下午。 这是两个人唯一的休息时间,她们总是有悄悄话就躲进卧室里。那天我走到门前,仔细偷听,小朵问外甥女:“姐,不说你们班那个傻子了,问你个问题,那个小远,是你爸爸的儿子,却不是你妈妈的儿子,你感觉别扭不?”外甥女说:“我总感觉他是多余的,可他一管我妈叫妈,管我爸叫爸,我就感觉好像我成了多余的。”

至于林梅,我感觉到了她的衰老,并不是容颜方面的,而是内心或者神态方面的变化。林梅虽比我大四岁,生活和工作环境也没有我舒适安逸,但是她看上去就是比我年轻,很多人一直认为她是我妹妹。这一点我很生气,也很嫉妒她。

但自打李少东回来后,林梅不一样了。她一定也有自己的不适感,但她不会像外甥女那样说出来,至少现在她不会跟我说了。“大人们会伪装,会把黑色说成白色。”这是女儿曾说过的话,看来有一定的道理。林梅现在是李少东的贤妻,是小远的良母,相当于救世主,李少东再也不会离开她了。但他并不知道林梅内心真实的想法,其实是他跑回来拯救了林梅的后半生。

在林梅和李少东给孩子上户口前,我把所有的程序都打听清楚了,避免他们走冤枉路。他们打工的地方时间都紧得很,现在有两个孩子需要照顾,我只能帮上这些了。

张宏这阶段状态不是太好,我几次追问他是不是有什么心事,他都说没有。我又问是不是单位出了什么事,他也说没有。他很不耐烦,说:“你别管我,把你姐姐的事整好就行了。”看他一脸鸡屎模样,我也懒得管。

这些年,张宏他们机关勾心斗角你争我夺的事我不懂,也不太感兴趣。只记得他从副科长升科长的时候,我跟着出谋划策,操过心。那时我们俩都还年轻,想上进,想过得更好。那时,他业务能力强,论资历,论能力,早就应该升科长了,但就是三年一动没动。两个比他各方面都差的同龄人先后都上去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那些日子,他成天不开心,我也跟着上火,每日都宽慰他。后来有人给他出主意,他给领导塞了一万块钱。两个月后,他就扶正了。而科长升到副局长是因为他的一个同学在省里任要职,帮着使了把劲儿,这事很轻松就成了。我知道他们局的局长马上要退休了,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张宏可能想往上冲一下吧。

后来,张宏从我手里拿了五万块钱,印证了我的猜想。但是我感觉他这次太急躁了,就劝:“一个局长的位置虽很重要,但也别把自己搞得那么累。着急上火,压力太大,闹出病来可不值。身体比你的前程要重要得多,功名利禄都是过眼云烟。”但是张宏并没有听进去我的话,依然闷头忙碌,闷头上火。我也只得等时间来化解他的苦闷和忧思。

还好小朵自从派出所回来后,没再给我们惹什么大事。她说她没再跟那个男孩儿谈恋爱,只是午休时跟他出去吃过两次冰激凌。我并不完全相信她的话,上学送,放学接,补课在教室门口等,眼睛一刻不离开她。张宏也找了个熟人,盯了那小子一段时间,看起来真的是没什么问题。那一阶段我过得胆战心惊,但表面上还要显得从容。很多个夜晚,我都强迫自己忽略疑虑,忽略悲伤和绝望。就是半夜里接到一个陌生女人打来的电话,我也强迫自己不去想。我拒绝脑袋里那个疑问敲我的脑壳,拒绝它钻进我内心深处。我像防一只试图冲进门咬人的狗一样,把它挡在门外。我知道自己一旦松懈,那个怪物就会趁机钻进来,它会让我整夜无眠。到那时,睁开眼睛,黑暗里所有的影子和声音都会令我恐惧;闭上眼睛,那些悲伤和绝望就会如潮水般涌进来……

后来,我想明白一件事,任何坏事来临,如果是真的,你的害怕什么也改变不了;如果是假的呢,你所有的恐惧只是一个笑话。

张宏最近常常喝醉,但这种醉和原来的醉不同。原来的醉很踏实,就像完成了醉的任务,到家了把自己往床上或者沙发上一撂,就沉沉睡去;而这几次呢,总是醉得不踏实,仿佛有什么未完成的事,来回辗转,折腾。

一个人并不知道另一个人心里真正在想什么,张宏不知道我,我也不知道张宏。

9

这个周日我休息,我决定做点好吃的。虾仁馅的饺子,是女儿的最爱;红烧带鱼,张宏爱吃;冬瓜排骨汤,再来一个小炒,一个凉拌。像这样一家三口在一起好好吃顿饭的时候不多。我在女儿小学五年级前还常值夜班,吃饭睡觉都不跟他们爷俩同步。可当有一天我不值班了,午饭、晚饭张宏又常是缺席状态。我不知道多少次和张宏说过长期饮酒对身体的坏处,还有父母的陪伴以及一家三口愉快的晚餐,对孩子性格的形成有多么深远的影响。张宏说:“要影响早就开始了,在你值夜班的时候。”我无言以对。我把菜端上桌子,去盛汤的工夫,屋里手机铃响了。张宏啊了两声,问是吗?后来又说太好了,我马上就到。我从厨房出来,张宏放下电话告诉我,一個老领导从外地回来,在聚宾楼摆了一桌,这个必须得去。然后换上衣服就出了门。

周五,一天没有手术,也没有重病人。这对于住院部的护士来说是挺轻松的事。中午休息时,三个小护士买了些零食进休息室。里面传出几个人叽叽嘎嘎的说笑,打闹。年轻真好,有光洁的皮肤、乌黑的头发,还有大把可消磨的时间,什么心也不用操。没孩子,没婚姻,没那些生活缝隙里的鸡零狗碎。想到这些,我发现我的白发又多了很多根,眼角的鱼尾纹又深了一些。

电话在这时响起来,是林梅。那边传来的声音低沉而嘶哑:“岩,你现在忙不?我跟你聊聊。”我预感又出了什么事。

我拿着电话走进了另一间休息室。

电话那边顿了一会儿,接着传来林梅异常的声音:“你姐夫……他,上午去取DNA结果了……小远,那孩子不是他的!”啊?我惊得一抬手把桌子上的茶杯碰倒了。林梅说:“你姐夫今天早上去取报告,走的时候那一脸笑容可灿烂了。不一会儿回来了,进门一屁股就坐在地上。我以为他哪里不舒服,赶紧去扶他。他不起,把脸埋到膝盖里呜呜大哭起来。我吓坏了,我从来没见他哭过。他虽然不爱说话,却不是个软弱的人,可那会儿哭得手都抽筋了。后来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他手里攥成一团的纸给拿出来。我说我看不懂,到底怎么了?他才说孩子不是他的。他哭得那个熊样,说了好几遍我才听清。孩子怎么能不是他的呢?岩,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这是个什么事啊!”林梅重复着这两句话。林梅这话,也是我想说的。我都能想象得出张宏知道这件事后会怎样嘲讽李少东。林梅接着说:“其实自你姐夫回来后,我就发现他不一样了。他虽比原来对我更好,更细心,可我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好像中间隔着什么。不知是隔着小远,还是别的。我一直想问,那女人是怎么做到把人给我勾走的。虽然一问到这事我心里就难受,可我就是好奇他到底是咋回事?可一问这事,他就不吱声了。我其实就是想问明白,知道了,然后啥都解开了,回到原来的状态……”我说:“姐,一个人是回不到从前的,只能走以后的路。”林梅叹了口气,说:“这五年真不值,我不值,更替他不值,他把这五年活成了一个大笑话。岩,你是不是看我们俩都是个笑话?”我说:“姐,想什么呢?我是你妹妹!”林梅突然在电话那头抽泣起来:“看到你姐夫那样,真受不了……好了,岩,我得上楼了,下面好冷。”

我不知道天下怎么会有像李少东这样愚蠢的人。这个人到底遇到了什么样的女人,什么样的事情?

那天晚上我好久都难以入眠,总在想,在这世上,总有你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就如一个人永远走不进另一个人的生活,走不进另一个人的内心。即使是每天在一起生活的枕边人。欺骗,隐瞒,背叛,它们藏在你的举手投足之间,嬉笑怒骂当中,无论你怎么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细心防范,也没有用。它们充满白天和夜晚的每个角落与缝隙。

第二天早上吃完饭后,我去林梅家,给孩子送去两箱牛奶。我并不是去看笑话,其实从李少东回来后,我就已经原谅了他,因为我清楚这世上再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适合林梅了。

李少东见我进屋,从卧室里出来,打了个招呼,蔫蔫地坐在沙发里看电视。两个孩子也在,林梅和我唠了一些她们店里的事,她现在在一家超市打工。

临走时,林梅送我到楼下,我问她:“孩子的事你们想怎么办?”林梅说:“我现在随他,他说怎么办就怎么办。我知道孩子是他从小一口口喂大的,我早就想通了,主要是看他怎么想。”

第二天晚上,林梅给我打电话,说李少东不见了。林梅急得不行,我被她的情绪感染,也急了。张宏眼睛盯着电视画面,嘴里说:“他一个男人,难道还能因为这事自杀?破事一堆,他好意思吗?要是他有那个想法,就让他死去。”

我想想也是,便劝姐姐在家里耐心等待,他只是一个人冷静去了。

果然,第三天中午,李少东一脸疲惫地回到了家。他决定把小远送回他的姥姥家。

10

开车去内蒙古那么远的地方,我还是第一次。本来张宏想跟我一起去,但临时有会议,就算了。他一直就是这样,答应一起看电影,一起出去旅游,一起逛街,十次有八次是不算数的。

我只能上陣。姐姐不能去,她要守住她那份待遇不错的工作,而且她去好像也不太好。作为小姨子,这种事我是最合适的人选。于是,这件事就成了我和李少东的事。

李少东失魂落魄的,根本不适合开车。他身边的小远似乎已经知道要被送走了,尽管走之前林梅和颜悦色地骗他说:“我和爸爸要出远门,你就是去姥姥家住几天,过几天就去接你回来。”

李少东正整理衣服,小远跑过去,偎进他的怀里。小远还没有那包衣服体积大,就那么小小的,像另一堆衣服。

我没工夫看他们父子离别的戏,认真地查看油表,定好导航,做着准备工作。

林梅把一大包小远的衣服和玩具放进车的后备厢,李少东上了车,坐在后排。他把小远抱在腿上,一直没动过,眼睛看着车窗外。孩子感觉到这怪异的气氛,两只手紧紧抓着李少东的衣角,以一个很别扭的姿势歪坐在李少东身上,一动不动。

车走了六七分钟,还没出城,林梅打来电话,说:“岩,你姐夫把电话落家了,走到哪里了?我打车给你送过去。你先把车停路边,我跟少东说两句话。”我就把车停下,下了车,站在外面透口气。我总感觉车里的空气被李少东爷俩死寂的沉默给凝固了,在里面坐着真压抑。等了大约十分钟,林梅过来了。她上车对李少东说:“要不你再考虑一下?留下就当领养的也行。”我心里想,林梅你真是犯贱,后来又想,她也未必是真心的。李少东不说话,晃晃头,把头扭过去。林梅下了车,走到我面前嘱咐我小心开车。

近四个小时的车程,很闷,我打开音乐才稍感好一点。从后视镜里看,小远睡着了,李少东眼睛一直看着窗外。我开得很累,中途休息了二十分钟,给小远买了两瓶饮料。小远一会儿就喝完了。李少东则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其实对于李少东和那个女人的事情,我也很好奇。他回来后,我一直想找个机会问问他,但总感觉时机不成熟。或者不是时机的事,毕竟我是娘家人。张宏是探听这件事的最佳人选,可惜他对这件事不感兴趣,或者说有意回避李少东的事。关于李少东走马灯似的行径,张宏话不多,但态度很明确。李少东走,他说:“你姐姐那个样子,男人早晚得走!”当时听他这么说,我还非常生气。当听说李少东要回来时,他说了句:“算他聪明!”关于小远的事,他云淡风轻地说:“回来就养着呗!有啥办法?自己的骨肉!”听说孩子不是李少东的,他只在喉咙里咕哝出一句: “哼,哼哼!傻子一个!”

现在,事情搞成了这样,李少东的出轨史将永远成为一个谜。

出了 市区,道上的车明显少了很多。睡醒后的小远似乎什么都忘了,毕竟是孩子,他开始活跃起来,侧着身子要看车窗外,指着外面喊:“牛!牛!爸爸,牛。”

我们要去的那个地方叫阿吉镇,是内蒙古境内的一个大镇子。我想这应该就是李少东曾经打工的地方。进了镇子,李少东告诉我从哪条街进去,然后再往哪里拐。我按他的指示三绕两绕,晕头转向。后来,他终于说:“就前面那家。”我在一家老式红砖房前缓缓停下车。看来这就是目的地。这户人家看上去并不富裕,铁门锈迹斑斑。我从后视镜里瞟了李少东一眼,他垂着眼皮,哪里也没看。

车停了足足有两分钟,李少东一动不动地坐在那。

我只好开门下车,在外面喊:“小远,快下车,姥姥家到了。”李少东这才缓慢地搬开脚底下的塑料袋,推开车门,小心地把孩子抱下来。

我打开后备厢,李少东把那一大包东西拿下来。我绕过去伸手想帮他拿东西,他一扭身,躲过我的手,说:“不用,我自己来。你在这等我吧,我送进去就出来。”我知道他不想让我进屋,不想让我看到他的不堪,尽管这些不堪都明晃晃地摆在那。我从包里拿出两千块钱塞到李少东手里,他看了我一眼,把钱攥紧,然后低下身抱起孩子。小远紧紧搂着李少东的脖子,侧过头看我。我突然意识到,这个孩子自从第一次见面,在林梅的引导下叫了我一声小姨,以后再没叫过一声。

我站在门口看李少东往院子里走。他像只袋鼠一样,抱着小远拖着包,逶迤而又孤独地穿过院子,越过那些几乎枯萎的豆角秧,登上破碎的台阶,往屋里走。没有人出来接,尽管事先已经通过电话。他自己开的门,又消失在门里。我看到屋子里有人影晃动。一会儿就听到里面呜呜的断续哭声,是一个老妇的声音, 应该是小远的姥姥吧,不知道姥姥多大年纪?长什么样?身体好不好?

李少东没有像他说的那样马上出来,而是过了二十分钟才出来。他出来后,屋子里骤然响起孩子清脆的嚎哭声,李少东几乎是踉跄着出来的。中午的太阳光很足,但他的脸上一片黑,全是阴影,他自己的影子。他几步跑到车门前,打开车,坐进去,说:“走,走,快走!”看他那被悲伤击中的表情,我也跟着着急了,拧了两下钥匙才打着火。这时,门开了,一个老太太抱着号哭的小远踉跄地出来。我以为情况有变,赶忙一脚油门,快速地离开了那个地方,真有一种仓皇逃跑的感觉。

我凭着记忆,一鼓作气拐出镇子,上了公路才松了一口气。就在这时,我听到后座上传来李少东的哭声。那哭声很奇怪,发着“嘁嘁,嘁嘁嘁”的声音,一会儿比一会儿大。他似乎要控制不住了。

我把音响的声量放到最大。我听不得李少东的哭声,我知道他也不想让我听到。

11

姐姐林梅的事算是尘埃落定了,我想他俩以后大概也不会起什么大风大浪了。这让我深深舒了一口气。

昨天晚上,林梅打电话来说做了我爱吃的玉米面菜饺子,让李少东送过来。电话里林梅的声音有些低沉无力。李少东很憔悴,挤出的那丝笑意也泛着苦涩的味道,大概还没有摆脱送走孩子的悲痛之情。也难怪,这才过去不到一周的时间。

夜里十一点,我刚睡着,被电话吵醒。外环路一辆长途客车出了事,伤了好多人,休假的医生护士都被调回院里待命。有一组人到现场抢救,我也跟去了。

现场一片狼藉,哭喊声一片,我的心跟着紧缩,缩了又缩,像冬天里的水变成冰,瑟瑟发抖。那些在黑夜里被推上救护车的人满身是伤,满脸是血。在车灯的晃照下,一个女孩子哭着呼唤:“妈——妈——妈妈!你醒醒,你醒醒啊。”她的妈妈已经去了,但是女孩子不相信。她拉医生去看,看完,人家摇头,叹气走了,她还不甘心,继续到处找医生。她突然看到我正看着她,就像看到救星一样哭着跑过来:“大夫!大夫!快救救我妈,求求你!”看她那么惶恐、那么无助的眼神,那一刻,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怎么抹也抹不净,差点崩溃得和她一起大哭起来。我见过无数死亡,但是在这样的夜里,我受不了她的眼神和恳求。我看到她拉着她妈妈的手,摸她妈妈的脸,摇晃她妈妈的肩膀,就像看到多年前黑夜里的那个自己,那个除了会哭,就只会喊妈妈的自己。

我好不容易找到担架车,让救援的人把女孩的母亲抬上车,假装这位母亲在她孩子面前还活着,还有希望。

这世上有些事谁都无能为力,就像我妈妈紧攥着我的手的那个夜晚,就像无数不可逆转的死亡。这让我感觉无比绝望。

这一拨伤者让我们忙了差不多大半宿才结束。凌晨三点半,我跑回家睡了三个多小时,醒来后感觉精神状态还不错。

回到医院,我进值班室换完衣服,就听走廊里一片嘈杂,有人喊:“大夫,她喝药了!”

我忙跑出来说:“快,放到推车上去!”我给喝药的女人迅速上了心电图,心跳正常。我就有点奇怪,拿压舌板撬女人的嘴,準备实施催吐。女人脸色惨白,消瘦,闭着眼睛,闭着嘴。 我手上很用力,却没有撬动女人的牙。她因为抵抗,嘴唇起皱,眼皮微动。我放下心来,这个女人心跳血压都正常,她是装昏迷。我让身边那个黑壮的男人去取药。当屋里就剩我们俩时,我说:“说吧!到底喝没喝?喝多少?如果喝药必须催吐,闭嘴也没用,洗胃很痛苦的,肠子都让你吐出来。”

我看见那女人的泪水从眼角滑出来,就问:“你孩子多大了?”

那女人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她哭着说:“真不想活了,没个奔头儿。心里太苦了,可又下不了决心,寻思着喝点酒壮壮胆儿,可还是喝不下去!”

“那怎么这么大的药味?”我问。

“我故意把药倒衣服上了。”

说起孩子,我想起早上小朵穿了一身新衣服出门,出门前朝我灿烂一笑。

我把小朵的那条牛仔裤拿到裁缝店处理了一下,洞还是原来的,外面看没什么变化,但是里面用碎布片备了一层。店主小芳说:“这些洞在你看来是洞,在别人看是流行,是见怪不怪,至于美不美,没人在乎。”我听了小芳的话一愣。小芳继续说:“我把布的竖丝都拆掉了,只剩横丝,透风,但是不透肉,最主要的是年轻人特别喜欢这种。”我哦了一声,思绪还停留在小芳的话里。

裤子看起来确实比原来好看,而且更时尚了,小朵一定会喜欢的。只要她安安稳稳,有洞的裤子又有什么问题?

晚上回到家,我站在镜子前看自己。这一段时间真的好忙,忙孩子,忙姐姐,忙工作,忙家务,唯独没好好注视一下自己,心里总是被一些杂七杂八的事耽搁着,困扰着,阻碍着,纠缠着,没有认真地想想自己内心的需要和身体的需求。事实上它们都荒芜了,像被搁浅的鱼,找不到水,找不到方向。想起我和张宏已经快有一个月没钻进一床被子里忘我缠绵了。昨夜我梦到自己在一片森林里脱去了衣服,身体里充满了欲望,想要释放,可身边没有人,全是树。我知道那是我的身体想要撒欢了。张宏是个男人,需求更大一些,可他看我累,看我忙碌,看我精疲力竭时,从来不要求我做不情愿的事。其实他是个善解人意的男人,这样的男人很多女人打着灯笼也找不到。明天张宏就要出差回来了,他走了七天,在异地的床上睡了整六个晚上,我特别思念他。

明天是张宏四十岁的生日。下午六点他下飞机,我准备做一桌拿手菜给他庆祝生日,接风洗尘。

早上送走了小朵,我又睡了个回笼觉,又沉又香。这一觉把以往的疲惫和心上的重担全都卸掉了,整个人轻飘飘的,内心充满喜悦,情不自禁地唱起一首老歌来。

一首歌毕,林梅打来电话,说:“小岩,我和你姐夫商量了一下,还是决定把孩子接回来……”

我说:“好啊,接吧!”林梅在那边说:“啊,你说什么?”我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说这话时,我内心是平静的,没有涌起半点涟漪。

我要好好過自己的日子了,别人的事不再操心。

放下电话,我开始收拾屋子。屋里的小物件换了位置摆放,沙发换上了一套新垫子。我还下楼去花店买了两个陶艺花瓶,插上干花。看上去,一切都像新的,一个新的屋子,一个新的人,会不会把张宏吓到?我在心里乐起来。

新买的两盆栀子花开得正旺,满屋子的香。我磨了杯咖啡,打开音响。好久没有这么惬意了。沉在音乐里,沉在花香里,我甚至感觉自己被熏醉了,迷迷糊糊的,轻松得仿佛浮在半空中。这时手机响起,我无知无觉地拿起手机,滑开接听键,里面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礼貌而文雅:“你是林岩吗?我是张宏的朋友,我叫宋雅丽,想和你谈谈,谈谈我和张宏。晚上七点你家对面咖啡厅见!你敢来吗?”我听完电话,全身瞬间冰凉。

过了不知多久,我还站在那里发抖,心里抖,身体抖,脑袋木木的。

这时电话又呜地响了一下,我吓得一激灵,是短信。女儿小朵在信息里说:妈妈,爸爸,我要闯世界去了,别找我,我很安全!

我的世界瞬间没有了一点声响,我听不到音乐声,听不到窗外孩子们的打闹和喊叫声,除了自己咚咚的心跳,什么也听不到……我好像失聪了。

责任编辑    刘鹏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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