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瘦

2021-05-17 03:01苏薇
清明 2021年3期
关键词:马厩草料毛豆

苏薇

我是跟祖父长大的,住在东北一个叫谷城的小镇,说是小镇,其实就是个小村庄,和别的村庄没什么不同,只是離山那边近些,出去稍稍方便些。那段日子在记忆里一直是灰色的,像是睡着了。

我有时候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梦里总有一条河向我滚滚而来,河水浩瀚,波光粼粼。事实上,我从没见过那么大的河,河水几乎淌到我的枕边,将我淹没。然后是一座山,山不高,却绵延得像到了天边。山上有树,数不清的树。梦里总是落叶飘零的季节,无数霜染的落叶像金片子一样从天上飘下来。这时,我的鼻子就会发酸,有泪从眼角流下来,因为我看到了一匹马,一匹白马,祖父的白马。白马从黄叶中走来,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高大,它有时候是小跑,马尾巴甩来甩去,有时是慢走,披着一身霞光。最近一次梦见它是快跑,几乎是奔跑了,扬起四蹄,眼神黯然,擦着我的肩头飞驰而过。我能感受到它的体温,它呼出的气流,它的鬃毛擦过我的脸颊,可是,它的眼神是冰冷的,它没有看我。

白马还很小的时候,就被祖父买了回来。它来的那天,下着小雨,我站在廊下,看着它跟在祖父的身后,左顾右盼地走着,我的心像被什么触动了,很深很深地疼了一下。我跑过去,抚摸着它柔软的皮毛,它像个孩子,眼神纯净得像冬天里的雪。它温顺极了,任我摸它的头,它的耳朵,它的尾巴。它的四蹄洁白无瑕,它真干净。雨水打在它身上,它显得很舒服,不时地抖动四蹄,像要随时奔跑的样子。

祖父那时还不算老,把小马驹像孩子一样养了起来。他给它在小屋旁盖了个马厩,马厩也很小,有个漂亮的马槽,石头做的,是祖父用一袋麦子换来的。每天早晨醒来,祖父都在马厩里,给小马喂草料,清理马厩,用刷子刷马的皮毛。小马温顺地站着,亲昵地甩动尾巴。祖父说,小马比我老实多了,比我好养。它通体雪白,像在雪地里站了一天一夜,我们就叫它白马。别人也跟着这么叫。白马很招人喜欢,长相清秀,耳朵短,颈细长,头微微扬起,走在街上,总能引来一片羡慕的目光。

秋天的傍晚,门前的白桦残余的几片叶子在萧瑟的风中姗姗而落,祖父坐在门前的矮凳上给马剁草料。草料剁得很细很整齐,落日的余晖耀着祖父的后背,手宽大而厚实,仿佛整个世界都托在祖父的手上。

苏醒,给白马送去。

每次剁完,祖父都这样叫我。他伸着腰,活动活动筋骨,他看起来很累,用手擦着脸,把袖口放下来,卷一根旱烟,侧着身子吸起来,很沉静,一副沉思的样子,这让他看起来亲切又与众不同。我就端着剁好的草料去喂马,白马看见我,鼻孔里喷出湿热的气体,用嘴巴触碰我的手,在我身边蹭来蹭去。我打它的头,让它离远点,我好把草料倒到马槽里。倒完草料,我也不走,倚着马槽,安静地看着它吃。偶尔,我会从马槽里捡出一根没剁碎的草料去拨它的眼皮,它的嘴巴,它的耳朵,白马就甩甩头,怨怼地看着我,或打个响鼻,以示警告。

祖父是个沉默的老人,爱喝酒,总是让我提着个白色的塑料酒壶,去村里的一家酒坊打散酒,一大桶散酒,够祖父喝上一整个冬天。和祖父喝酒最多的是俞伯,他家在我家隔壁。说是隔壁,其实离着有好几十米远。他家就两口人,他和夏姨,他们的女儿小毛豆在城里上卫校。在我印象中,小毛豆是个胖姑娘,很少见得到她,但每次她一见到我,就会说,苏醒,你醒了?或是,苏醒,你还没醒?我知道她是在逗我,就不再理她。

自从有了白马后,祖父和俞伯喝酒就不在屋里了,他们转到了马厩。马厩里没有灯,有时候点根蜡烛,有时候借着月光。月光的清辉照着祖父,照着酒杯,也照着白马。这时候的白马,很像一个人,站在不远处,无声地看着他们,目光安静而温柔,整洁无尘,像是落满了往事。

很快,白马就长大了。它是一匹漂亮的马,个头中等,性情温顺,气质沉稳,外貌也俊美。它帮着祖父种地、拉货、进山。我家附近的大山盛产一种蘑菇,这种蘑菇长得很瘦小,却很好吃。每年夏天,祖父都要采好多好多的蘑菇,晒一个夏天,入冬的时候就拉到城里去卖,能换好多好多的钱,这是祖父对我说的。我和祖父一年的开销,就全靠这些蘑菇了。每次卖蘑菇,隔壁的俞伯就跑来我家,气喘吁吁地说,把我的也拉上吧。俞伯家没有马,他家夏姨一身的病,家里的中药味常年不断,整个村庄都能闻得到。夏天还好,夏姨偶尔出来晒晒太阳,一到冬天,就整天窝在家里,每天吃药熬药,倒药渣。俞伯一来,祖父就赶着白马去他家,把他的蘑菇也装上车,然后赶着马车,一起去城里卖。

祖父和俞伯往往要一整天才能回来,祖父让我中午去夏姨家吃饭。夏姨好像只会做一种饭,就是面条,也不怎么好吃。我不喜欢吃面条,去了几次,就不再去了。

那天,我正吃着面条,夏姨说,苏醒,你家的白马真壮实,花了多少钱?

我抬起头,看着她灰黑的脸,她也许中药喝得太多了,脸灰黑色,看着有点吓人。我说,挺多的,大概得二百吧。我也不知道,当时,就是觉得这个数字挺大的。

夏姨幽幽地叹了口气,转过脸。我听俞伯和祖父在喝酒的时候,说她的病又重了,治不好了,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但我看她的样子不像是很重,能走路,还能做饭,怎么就熬不过这个冬天呢?俞伯说的时候,还流下了眼泪,我很为他感到羞愧。

我吃完饭就回家了。我要等祖父回来。祖父每次回来,都会给我买很多东西,有次还给我买了个带海绵的文具盒,说等我上了小学就可以用,所以那段时间,我特别盼望着能上小学。

终于,我上了小学。也就是在那年,我家发生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白马丢了。

祖父早起去马厩,这是他的习惯,起床后来不及方便,先去马厩,给白马添上草料,放好水,才放心地去干别的活。我能听见祖父一连串的脚步声,像喑哑的风刮过破旧的琴弦,踢踏踢踏地来去。这天,已经入秋,地上下了一层白霜,祖父的脚步声消失在马厩门口,突然就断了,好久也没听见他出来。我赶忙起床,裹了件冬天的大棉袄,跑去马厩,一看,我家的白马没了,缰绳被割断,露着崭新的切口,像一个人龇着一口白牙。祖父呆立在马槽前,草料还抱在怀里。我大声喊着祖父,祖父终于清醒过来,眼神像掉到了地窖里,很冷地盯着前面,但他还是坚持着,把草料倒到马槽里,就像马还在,只是他老眼昏花看不见它罢了。俞伯也来了,他似乎比祖父还慌张,立马叫来一帮子人,分头去找。附近的村庄,山那边的集市,村里村外。那天早晨,整个谷城都被惊醒了,也被分裂了,人们揣着一颗比岁月还诚恳的心帮我们找马。祖父没有出去,他静静地坐在马厩里,像守着一个执念,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那天甚至夏姨也拄着拐杖出来了,站在门口,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杂乱的头发在风中铺张地舞动,看起来比我和祖父还可怜。

最终,我们的白马还是没有找到。它离开了我们,它不知去向了。天黑的时候,找马的人都回来了,风尘仆仆,疲憊不堪。他们说找遍了整个大山,打听了上百户人家,连放羊的娃娃都问过了。他们围在祖父的周围安慰着他,答应明天还会去找。祖父不说话,那个晚上,祖父好像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机械地摆着手,让人群散去。那段日子,我和祖父整夜整夜不能入睡,我们侧着耳朵,紧张地听着窗外的风声,期待能听到白马的蹄声。白马没有回来,它一去不复返了。可我和祖父还相信它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白马不在了,祖父还是每天早起去马厩,还是每天剁草料,还是唤着我的名字,苏醒,去给白马送去。我也总是听话地起身,端着草料,倒到马厩一角,我家的草料快把小小的马厩撑破了。

祖父不是没有去找马,他比任何人都执着,像违抗宿命一样,坚信他的白马一定会回来的,除非它长翅膀飞走了。祖父找了整整一秋天,每天吃完早饭,打发我去上学,再给我留好中午的饭菜,就一个人出发了。他有一把折叠刀,他揣在怀里,说山上不安全,有狼。我担心地说,那就别去了。祖父就笑笑,用苍老的手摸了下我的头,说你只管好好学习,我不怕狼。我点点头,祖父的皱纹更深了。祖父去了无数的村庄,他知道的和不知道的,一天比一天走得远。我后来想,如果祖父有双铁鞋,怕是也磨破了。他曾去过一个叫吕营的村,那里养马的人最多,一家挨一家地问,一遍遍解释着他白马的样子。有人以为他是个疯子,要放狗咬他。我能想象得出祖父当时的样子,一定很伤心,一定很无助。有天我放学回家,看见祖父回来了,站在马厩门口,衣衫单薄,我这时才发现他瘦了,真的瘦了,衣服变得又宽又大。那一刻,我感觉祖父只剩下了个魂儿。回来了?他问我。我看见他的脸色发青,目光浑浊得像夏天的泥水,真怕他有一天会急出病来。我说,你怎么也回来得这么早?他看了我半天,才答非所问地说,你吃饭了吗?我不知他问的是中午还是晚上,就没有回答,转身去了屋里。他也跟着我进来了。我说,明天还去找马吗?我实在不想让他去了,我吃了好些日子的剩饭剩菜,吃得肚子都疼了。

不去了。他说。声音钝钝的,像把用旧了的刀。

我很奇怪,又问他,为什么不去了?

他破天荒地笑了下,像放下一段心事似的摇了摇头,没有看我,转身出去了。那天夜里,祖父的叹息声一层又一层,比窗外的秋霜还厚。

祖父不去找马了,但他隔几天就会出一趟远门,背着干粮袋,揣上那把折叠刀,说要翻过两座山,还要蹚过一条河,河叫唐河。河不宽,上面有桥,河水流得很急,像在赶路。祖父说,河水也在赶路,和我们人一样。我没见过大河,只见过蛇一样细小的溪流。好几次,我都想跟祖父去看看那条唐河。祖父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办,不适合带我。

我说,怎么不适合带我?我怎么了?

祖父说,等你长大了,可以自己去看,反正唐河一直都在的。

我说,我已经长大了。

祖父说,山上有狼,河里还淹死过人。

看得出来,祖父是真的不想带我,我也没有再坚持。

祖父又开始喝酒了,一个人喝,俞伯不再来了。我感觉祖父很寂寞,在路上碰见俞伯,问他,你怎么不去我家喝酒了?俞伯像是很为难地笑笑,脸黑黑的,说不喝了,闹肚子。又问我祖父还好吧。我说,还好,不去找马了。他又不自然地笑笑,像是真的在闹肚子,他说,别找了,找不到了。他这样说我很不高兴,就背着书包回家了。

不久,俞伯家买来了一匹新马,枣红色,是匹老马,但看起来很健壮。我把这个消息告诉祖父的时候,他正在给白马剁草料。他像着了魔一样每天都剁草料,咔嚓咔嚓的声音像祖父晚年的脚步,虽然迟缓但终不肯停下。我家的草料实在没地方放了,就送给村子里别的养马的人家。我告诉他,俞伯家买来一匹新马,枣红色。祖父的刀声停顿了两三秒,接着又迟缓地响起。

我说,你不去看看吗?就拴在他家门口的槐树上。

我很想让他去看看俞伯家的马,可祖父态度冷淡,像是没听见我的话。

寒冬快来了,这年我们家的蘑菇,是用村里另一户人家的马车拉到城里去卖的。俞伯听说我家要卖蘑菇,就把他家的马车早早地停在了我家门口,他没有进屋,只在门口站着抽烟,他的黑脸膛被烟熏得更黑了。我想祖父一定也看到了,他起床去了马厩,然后回来,然后去干别的。他没有理会俞伯。我走了出去,俞伯看见我,说,苏醒,去跟你爷爷说,让伯伯帮你家去卖蘑菇。我犹豫着。俞伯说,去吧。他沙哑的声音在清晨寒冷的空气中流动,让人听了很不舒服。我跑去问祖父。我其实是想让俞伯帮我们的,我们原来不是也帮过他吗。祖父说,不用了,已经跟别家说好了。我又跑去告诉俞伯,俞伯听了,眼睛空空地看着远处,远处的大山被雾气笼罩,灰蒙蒙的,他的眼神越来越暗,仿佛所有的雾气都流到了他的眼睛里。我说,俞伯,你回家吧,我们不用了。俞伯没有说话,他又点燃一支烟,慢慢地吸着,暗褐色的时间静静流动,风一阵阵吹来,沉闷忧伤如流浪人的叹息。祖父站在窗户后面,无声地看着我们。我其实并没有看到他,但我能感觉到他的眼神。他的叹息声悲凉地蔓延过来,我想俞伯一定也感觉到了。我冷得实在受不了了,就跑回屋里。过了好久,我才看见俞伯赶着马车走了。

那天,祖父卖蘑菇回来,只给我买了几根麻花。他将卖蘑菇的钱装在一个小匣子里,说,苏醒,我们要再买一匹马,还要白色的。

为什么非要白色的?听了祖父的话,我很激动,模模糊糊地又想起当年白马来我家时的样子,像个羞怯的孩子。

祖父说,是的,要白色的,白马。语气坚决,树上的霜花都被他震落了下来。

夏姨真的是病重了,他们的女儿小毛豆也回来了,小毛豆好像瘦了点,见到我,不再说,苏醒,你醒了?她站在她家门口,看见我走来,就叫住我,说她爸又带她妈去看病了,赶着马车。我说,你不是医生吗?你怎么不给她看?小毛豆被我逗笑了,笑了会儿又流出了眼泪,幽幽地说,我怎么能看好,我可没那么大的本事。她的病得去大医院,去省城。小毛豆说,她妈坚决不去,她怕花钱。我说,你家不是还有钱买马吗,怎么就没有钱看病了?小毛豆说,买马就是为了看病啊。她这一说,我就想起来了,自从有了马,俞伯就拉着夏姨到处看病,我经常看见他们从山间的小路进进出出,现在想来,就像电影里的老画面,深灰色,暗淡、无光,充满了绝望。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离开她去学校了。

放学的时候,我看见俞伯家的马车停在门口,就走过去,看见夏姨被拉了回来,她的脸不再是灰黑色,变成了灰白,闭着眼睛,粗重地喘着气。小毛豆含着泪,和俞伯一起把夏姨抬到了屋里,我帮他们拿着一个装东西的袋子。夏姨回到屋,像是缓过气来,睁开眼睛,看见是我,说,好孩子,你放学了?我点点头,感到鼻子酸酸的,不想再在她家待下去了,就回了家。祖父还在剁草料,天那么冷,他的鼻涕都流到了胡子上,脸冻得红红的,让我想起那条赶路的河。我告诉祖父,夏姨病重了,刚被拉回来,祖父一句话也没说,更没有看我。

那年的期末考试我考得很好,我父母说,如果考好了,就把我接到城里,和他们一起住。我对他们没什么印象,也不记得他们的样子,他们就像花瓣上的夜露,隐在黑暗里,我看不见他们,他们也不需要我。我问祖父,我会去城里吗?祖父的目光暗了下去,像丢了东西一样,到处寻了个遍,才哑哑地说,他们忙。我哭了出来。我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大声问他,我考得好,你没有告诉他们吗?祖父被我吓坏了,也许想不到我会这么大声跟他说话,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他在我身边站了會儿,沉沉地叹了口气,叹息声比黑夜还长,空气都被他叹得凝固了。他又去剁草料了,咔嚓咔嚓的声音缓慢而忧伤,罩在我的头上。过了会儿,他喊我过去,他说,苏醒,我们快有白马了。也许,过完这个年,就能买。我立刻感觉头顶那片暗影飘走了,我说,我要白马。祖父说,白马,一定要白马。我们小心地互看一眼,那种感觉就像一次意外的相遇。

有好长一段时间,我没有看见俞伯、夏姨,还有小毛豆。他们家房门紧闭,我想他们一定是去城里看病了。枣红马也不在,他们家静得像从来没有人住过。

快过年的时候,俞伯一家回来了。他们果然是去城里看病了,夏姨好像好了点,脸没那么黑了,也没那么白,变成了枯萎的黄,像贴着两片枯叶子。她看见我,对我笑笑,我想她熬过这个新年是不成问题了。他们回来后没几天,我就发现他们家的枣红马没有回来,我问小毛豆,小毛豆说,让她爸给卖了。我很难过。那晚,我做了个梦,梦见祖父带着我去看白马,白马没有死,它还好好地活着。我和祖父踏在秋天的枯叶上,破碎的声音让我感到很不安。祖父的步子跨得很大,我要小跑着才能跟上。祖父不说话,大山蒙着一层沉郁的悲凉。走了会儿,天无端地暗了下来,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将要发生。我心里惴惴地,紧跟着祖父,不敢说话。果然,我们被一条河挡住了去路。我想,那就是祖父说的唐河吧。河水汤汤,巨大的波浪淹没了小桥,我们能看见桥的影子,在水下惊慌地抖动。这时,我看见了我家的白马,它嘶鸣着,从河对岸破浪而来,四蹄腾空,像踏在无数魂魄之上。我紧张极了,看着它乘风破浪,可就是到不了我的身边。我问祖父怎么办?祖父没有说话,他变成了一只褐色的大鸟,飞走了。我吓了一身冷汗,惊醒了。朦胧中,我看见祖父好端端地睡在身旁。我心里有一丝庆幸,老天,幸亏是个梦。

新年来了,我和祖父在门口贴春联。红红的春联,成了冰天雪地里唯一的颜色。俞伯给我们送来了一盆黏豆包,还冒着热气。祖父没有说话,他背对着他,认真地贴着春联。俞伯都好久没来了,祖父怎么能这样,我看不下去,对俞伯说,我最爱吃豆包了。其实,早过了蒸豆包的日子。我知道祖父把家里的黏米都卖给了外乡人,我没有说什么,我们在攒钱,过了年,我们就能买一匹白马了。那段日子,我常常站在黄昏的风中,闻着空气中飘来的豆包味。浓云吞噬了光芒,天光暗了下去。俞伯说,拿着,孩子。我欢天喜地地去接。祖父大声地咳嗽了一声,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那一刻静极了,我能听见时间拔节的声音。俞伯的脸色一下子苍白了,他把豆包放在我家的窗台上,就走了。

豆包在我家窗台上被冻成了冰块。天黑了,我想把豆包拿到屋里来。

祖父严厉地命令我,不许吃别人家的东西。

我很不高兴他这个样子,就狡辩道,不是别人家的,是俞伯的。俞伯的东西也不能吃吗?

祖父没有理会我委屈的声音,他加重了语气,送回去!

天已经黑了,星光暗淡,远处的田野像被扫过一样空旷,只有门口那棵老去的白桦沙沙地响着,在风中独自守望。

我含着泪,端着豆包去了俞伯家,我把小瓷盆放到他家的窗台上,转身走了。我的声音很轻,但我还是能听见屋子里的咳嗽声,也很轻。他们一定看到了我,俞伯没有说话,夏姨也没有说话,只有他家的小黑狗叫了两声,算是送客。

我回到家,祖父已经睡下了,这是他第一次睡得这么早。我进屋他也没说话,我只好摸索着也睡下了。夜里,窗外起了风,像要把屋顶掀翻。

等我们攒够了买马的钱,已经是第二年的秋天了。夏姨超乎了人们的想象,不但熬过了新年,还熬过了整个春夏,这是谷城所有人都想不到的。在一个阴冷孤寂的秋日,我听到了一个消息,是我的同学俞小碟告诉我的,他是俞伯的侄子。他说我们家的白马是被俞伯给偷走的,俞伯卖了它,换了钱,又买了一匹老马,还给夏姨看了病。我不能够相信,这让俞伯在我心中的形象一下子崩塌了。远处的白桦林开始落叶了,纷飞的落叶像坠落的眼泪。我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严厉地质问俞小碟,这是真的吗?俞小碟说他是偷听来的,百分之百是真的。我心里委屈极了,感觉这个世界被打碎了,感觉心里塞满了汩汩的不甘,我飞快地跑回家去,那一刻,我是多么地想见祖父。

祖父还在剁草料,咔嚓咔嚓的声音像要把整个黄昏都给剁碎了。我跑到祖父身边,发现祖父又苍老了,他的手成了青紫色,眼皮总是下垂着,剁草料似乎成了他的精神支柱,他每天都在做这件事。时间变得缓慢而执拗,天空和大地都成了灰白的,像是缺乏营养。祖父似乎知道我想说什么,他的手停了下来,把剁好的草料装在篮子里,苏醒,去给白马送去。我没有动,僵硬地站在他身旁。祖父叹了口气,站起身,自己端起篮子。我拉住他的衣襟,我说,是俞伯偷了我们的马……我感到整个身体都在颤抖,我忍着泪,不让祖父看出我的脆弱。自我懂事起,祖父就告诉我要坚强,他说离开父母的孩子,第一件事就是要学会坚强。这一句话深深地影响了我,直到后来,后来的后来,直到我的一生。

谁知祖父只是淡淡地看了我一眼,喘了口气说,小孩子不要乱说。

那一刻,我的心像扇大门一样打开了,我终于明白,祖父一定早知道了这件事。他一定知道白马在哪里。他每次出山,一定就是去看白马。我的委屈终于不可控了,一把打掉祖父手里的篮子,哭着跑开了。我坐在我家屋后的栅栏边,望着俞伯家的院子。我觉得我真正地被抛弃了,被父母抛弃了,被祖父抛弃了,被白马抛弃了,他们都不要我了。俞伯家的小黑狗跑过来,我拿小石子打它的头,它开始还一脸懵懂,看我目露凶光,才一脸哀伤地跑开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和俞伯说过话。我上学也不从他家门口过了,我绕了一个大圈,从面粉厂门口过去,再去学校。

终于有一天,祖父告诉我,我们可以去買马了。他说得胸有成竹,好像他已经挑好了,马就在那等着他,他一去,马就会乖乖地跟他回家。

白马!我说。我一定要一匹白马。

白马!祖父说。他的脸上绽出了笑容,他把马厩重新修补了一番,把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马槽刷了一遍又一遍,就像迎接远道归来的孩子。

可是,还没等我们去买白马,祖父就病倒了。等我父母从南方匆匆赶来,我才知道了真相。原来我们家的白马,真的被卖到了那个叫吕营的小村子,很远,要翻过两座大山。前段时间,白马意外地摔伤了腿,回去就不吃不喝,半个月后竟死掉了。父母赶来没多久,祖父就去世了。

祖父去世那天,天空飘来一层浓云,很意外地下了一场小雪,谷城的人都说,这个冬天来得太早了。门口的白桦树落了一层雪,变成了纯白色,让我感觉它就是我们家的白马。

祖父葬在了山脚下,不远处就是大片的白桦林。有风的夜晚,白桦发出梦一样安详的声音,它伴着祖父,祖父安然长眠。此后,谷城成了我心里装不下的一片海,它没有岸。成了地图上找不到的一个点,它没有边。我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到一处地方,都要注意那里的地名,凡是和谷字沾边的,我就会心驰神往不可遏止。它撞击着我的记忆,唤醒了沉睡的星空,繁星点点,往事潸然,让我的过往和现在总是在时间的褶皱里不期而遇。

祖父去世后,我就跟着父母离开了谷城。父母的小城没有马,我只在动物园里看到过马,那些马和祖父的马完全不同,安静而柔弱,目光散漫。祖父的马是雄壮的,它属于旷野,属于远方,属于整个薄凉的世间。

我的家人,特别是我的两个孩子,对东北充满了深深的好奇,那天,我接到小毛豆的电话,没感到意外,倒是我的老婆被吓了大大的一跳。她不敢相信,已经记忆封存了那么久的两个人,居然能够联系得上,真是太神奇了。他们让我打开手机免提,想听听正宗的东北话。

小毛豆一声,苏醒,你醒了?就这么一句,断了的弦就续上了。

我也激动起来,我说,小毛豆,还真是你啊?

小毛豆哈哈大笑,说,现在是老毛豆喽。

我听说,我离开不久,夏姨就去世了。俞伯带着小毛豆离开了谷城。小毛豆毕业后,留在了城里,进了一家精神病医院当了护士,俞伯则回了安徽老家。

我很想问问她,俞伯还在不在,身体怎么样?可话到嘴边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一时间,我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倒是我的家人,他们不认生,围着手机问这问那。小毛豆的声音继续从千里之外传来,她的东北话让我一阵恍惚,那些纸上的光阴,早都旧了,我不敢相信这个事实。突然,我听见她说,那匹马……我的泪瞬间就涌出了眼眶,我听见自己胸腔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呜咽,小毛豆后来又说了些什么,我一点也没有听进耳朵里。我的眼前又出现了那匹白马,它站在消瘦的西风中,落光了叶子的白桦,有一种嶙峋的美,祖父的坟茔就在不远处,白马站在那里,似一尊雕像,忧伤地望着我,它的身旁,是一种永不凋零的花。

我的记忆伤痕累累。前几年,父母一直想在他们居住的小城买块墓地,把祖父安葬在那里。我没有同意。我想,祖父一定还在等他的白马,哪怕彼此都是路过。

小毛豆关于白马说了些什么,我后来跟在场的家人一一印证,他们都说记不清了,好像说了,也好像没说。我希望她说了。

责任编辑    袁  媛

猜你喜欢
马厩草料毛豆
冬季养羊这样储存草料
在马厩
毛豆飘香秋来到
谁在说谎呢?
毛豆姐姐的信
lndividualized minimally invasive treatment for adult testicular hydrocele:A pilot study
我和我唯一的毛豆
摘毛豆
摸得着的理想
肉犊牛饲喂“适”最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