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后洪水滔天

2021-07-08 14:59林为攀
文学港 2021年6期
关键词:天井客厅屋顶

林为攀

1

春芝将黄昏登门的客人迎进屋。客人在门前拍了拍身上的风尘,脱下落了几片叶的帽子,进了屋。屋内别有洞天,正中间一个方形天井,头顶一个圆形天空,两层楼房搂着天井而盖。

春芝将大门掩了,客人刚走过的丘陵被挡在了门外。客人等着春芝给他带路,立在天井旁看着生苔的红砖。月亮爬上来了,他的双肩被月光打上了补丁。

春芝领他进客厅,客人挑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看到一只蜘蛛在窗里织网,把凳子往外挪了挪,动作过大,门窗有点晃,楼上有老鼠在逃窜,眼前坠了灰尘。

春芝给他沏了杯酽茶,他见茶里浮着几粒尘埃,接过去,踌躇半天,趁春芝不注意,忙将茶杯放上方桌。春芝旋着转盘在擦桌子,见茶杯转到了眼前,又转回给客人。他只好用手端着。

春芝说:“家里乱,也没来得及收拾。”

客人说:“没关系。”

春芝攥着抹布不动,看到方桌上还有个饭粒,悄悄过去用手指摁了,放进嘴里嚼。客人装没看见,去看门外的天井,刚下过雨,天井里还有积水,几片鸟羽漂在上面。楼上的窗户没关,途经的晚风带响了窗子。客厅没有开灯,有些暗,春芝走到门边,客人眼前更黑了。春芝离开大门,把仅有的一点光还给他。客人听到春芝在上楼,声音很轻,但仍能感觉屋子在抖。

客人看到裂缝的墙壁,从客厅出来。天井旁栽了一株桂花树,树下有一张石桌,三张石凳,都落满了桂叶,他拣了张比较干净的石凳坐下,将帽子盖上石桌,头顶圆形的黑夜径直往下压。春芝在二楼见了,停下来看他,瞧见他头顶有些秃,忙走下楼,把客人请进屋。但仍晚了一步,藏在树上的少年把叶摇落了,客人头上、肩上都叠满了桂叶。

春芝喊他下来。客人忙闪到一边,抬头看到从树梢探出一张脸,这张脸冲他眨了眨眼,稍后纵身跳下,上下打量了他一番,说:“你怎么又来了?”客人用眼神求助春芝,春芝把少年赶进屋,客人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看到少年倚靠门边瞪自己。春芝拿起石桌上的帽子,拂掉上面的叶子,还给客人,他端着帽子随她回到客厅。

少年正在玩方桌上的转盘,圆形转盘转动很快,客人的眼睛有些花。春芝把灯打开,客人在光里不适应,不敢迎接少年的眼神。少年转累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翘着二郎腿,说:“告诉你,要想做我后爸,首先得过我这一关。”客人有些发窘,叫春芝出去说话。

客人说:“我看还是算了。”

春芝问:“因为我儿子?”

客人点点头。春芝让他回去好好想一想,如果能接受她儿子,就抓紧把事办了,不能接受就算了。客人戴上帽子离开,春芝前去推开大门,客人看到外面的夜色长了獠牙,隐匿在夜空的丘陵只剩下模糊的轮廓,客人朝前走去。

春芝在后头看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关上门回到客厅,对儿子说:“周炎,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

“妈,你真要娶那个男人?”周炎问。

“你说说,你吓他多少次了?”春芝说。

春芝之前没想过改嫁,这些日子愈发寂寞,便想再嫁一次,很多人都在背后骂她,连儿子也不理解,只好退一步,让别人入赘,见了几个都不满意。

有一次元宵节,有个舞龙队经过门外,她一眼就相中了那个擎龙头的男人,托人问了,说对方离了婚,没有小孩,心头一喜,差人把他请回家,当面看了看,还是中意。可事情中间出了岔子,儿子听了,不上学了,每天守在家里,只要对方一来,准搞破坏,已把对方吓走好几次,这回还这样。春芝一肚子火,但看到儿子,心又软了下去,拖了把凳子,要跟他谈心。

周炎说:“他一点都不像阿爸,我不要他当我阿爸。”

春芝说:“你以为你阿爸是什么好鸟?还不是被狐狸精一勾就给勾走了。”

周炎说:“起码我阿爸待我很好。”

春芝说:“将来他也会对你很好的。”

周炎问:“你就不怕他跟阿爸一个德行?”

春芝说:“不会,我看人很准。”

周炎问:“那当初怎么会看错阿爸?”

春芝一愣,眼眶有些潮湿,大门没关紧,让晚风钻了空子,天井旁的桂花树叶子掉更勤了。

春芝說:“不管如何,我都要再赌一次。”

周炎问:“万一又赌输了怎么办?”

春芝说:“那我就愿赌服输。”

周炎没再说话,走出客厅上二楼睡觉。他把楼梯踩得山响,春芝还坐在客厅里,看到坠下的灰尘,想起了刚才的男人,又看到墙壁上的大缝,忙把日历挂回去遮住,然后走到天井朝楼上喊:“周炎,你要是还敢把日历摘下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精心维系的假象,全被周炎给破坏了,春芝觉得事情要黄,但转念一想,又释然了,假如无法接受真实的她,也没必要搭伙过日子。她也上楼去,看到周炎没进房间,站在走廊上盯着楼下的桂花树。见她上来,周炎走过去说:“阿妈,我不是不同意你娶他,而是觉得那个男人不是好东西。”

“为什么这么说?”春芝问。

“他刚才坐在树下一脸嫌弃。”周炎回。

周炎把刚才看到的一幕跟她说了,说他人前人后完全不一样,人前表现很好,人后就完全变了个样,还往天井里吐痰。

“阿妈,你知道我为什么躲树上吗?”周炎说。

“还不是你调皮捣蛋。”春芝回。

“不是,我躲树上是为了观察他。”周炎说。

春芝误会了儿子,有些悔意。她明白要看清一个人,不能只用一双眼睛,而要用好几双眼睛同时看,这样才能确保看清一个人。儿子是怕她一双眼睛不够使,又或者被假象给蒙蔽,所以才偷偷给她把关。

“你自己不也一样,明明是个好孩子,非装成坏小孩。”春芝说。

“好的装坏的总比坏的装好的强。”周炎说。

“你读书多,我说不过你。”春芝说。

春芝推他进房间睡觉,但周炎却不动,说他的房间漏水,睡不了。春芝跑进去看,发现铺盖都湿了,再看屋顶,还在一滴滴漏水,走出来说:“家里要有个男人,屋顶也坏不了。”

“我不是男人吗?我明天就上去修。”周炎说。

2

历年春夏之交,天气预报都会说起ENSO现象。周炎学过地理,用通俗的话告诉春芝:“只要地球一边发生干旱,另一边肯定会爆发洪水。”

春芝有些明白了,干旱和洪水是一個跷跷板,平衡着地球的规律运动。可她仍不明白,为什么家里的屋子每年都会遭受飓风和洪水的侵袭,偶然想起出走的周燊,觉得他带走的是干旱,留给自己的正是洪水。

她觉得婚姻关系也可以用这个词来表示,每对夫妻必有一方是火,一方是水,火与水能和谐共处的秘籍,必定是火无法烧干水,而水又无法浇灭火。

丈夫的出走,让春芝看清了很多事情,既然连枕边人都抓不住,世上其他东西更抓不住。儿子周炎也是命里缺火,名字带俩火,迟早会像丈夫一样,去别的地方发光发热,因此她迫切希望那个擎龙头的男人顶替周燊的位置。

这个男人叫魏炯,也是火命,但不多不少,只有一把火,或许如此,这个家才能达到阴阳调和。

周炎说:“瞎扯,一个连科学家都还没完全弄懂的现象,竟牵强到婚姻关系中,还扯出一大堆封建迷信。出去别说是我阿妈,我嫌丢人。”

丈夫不告而别后,春芝以为会连降暴雨,渠料一连几日都没下一滴雨,太阳把屋顶烤得像火炉,晒到屋顶上的谷子立马变成了爆米花,当时她和周炎坐在桂花树下歇凉,去找天边有可能带来雨的乌云,但乌云没见到,却见晒裂的谷子在拼命往下跳,就像在下“谷雨”一般。春芝慌忙上楼收谷子,却忘了穿鞋,赤脚踩在屋顶上的时候,差点让她也跳下去。

他们现在正在修屋顶。这本该是男人干的活,却让春芝这个女人搭手,所以她很不情愿,她的活应该是做饭插秧,而修屋顶就像犁田挑谷子,自古以来都属于男人。周炎在拌水泥,用抹子填平屋顶上的缝隙。这个圆形屋顶,已有多处裂了缝,周炎房间所在的屋顶缝隙最大。

“既然你不愿意干,那就下去做饭吧。”周炎知道春芝的委屈,她并非干不好这点活,也非真觉得这些活应该归男人,在如今这个时代,男女就像土地与化肥的关系,早就不分你我,哪里有这么多自古以来,要严格论起来,她现在也不应该招赘。她是借这点活在想男人,或者又是在给他吹耳边风,好早日让那个叫魏炯的男人住进来。

屋顶的缝隙已填得差不多了,现在周炎盼望出个三天太阳,把屋顶的补丁晒结实,然而丘陵那边又卷起了乌云,眼看就要带来一阵午后的大雨,冲毁母子二人一上午的劳作。

周炎下去找遮雨的塑料袋,找遍每个房间都没找到,最后在客厅的方桌上看到那个圆形转盘,抬到屋顶,摆在补丁最密的区域。大风先骤雨一步来到了屋顶,只见那个转盘无人转动也兀自转个不停,如同天与地正在上面分享日月珍馐。他搬了几块红砖压住转盘,风顿时没了用武之地,只得去吹一些脆弱的衣服和桂叶。

周炎很少上来,这个能从起点走到终点,又能从终点回到起点的圆屋顶,因为太像日复一日的日子,对正值青春期的他而言,未免过于乏味,所以不到万不得已,他轻易不会上来。此刻,他在屋顶见到东南西北四面的丘陵,都差不多高,每一座丘陵中间都有农人耕作的梯田,往上皆栽满被风一吹就会闪闪发光的竹子。

“周炎,下来吃饭啦。”春芝在楼下喊。

春芝没将菜端到桌上,她到处找那个转盘,看到周炎下来,问他有没有见到。周炎告诉她,现在不是一家人吃饭,没必要再用转盘,把菜摆到桌上,想吃的自己站起来夹就行,又不是三岁小孩,吃饭还要人送到嘴边。

“那家里要多个男人怎么办?”春芝问。

周炎没回她,坐在客厅,端起自己的碗夹菜。桌上菜不多,还全是素菜,周炎伸出的筷子始终没落下,接着把饭碗一撂,抱着胳膊一脸不悦。他看到墙上挂的日历忘了翻页,座钟过了十二点整还没敲响。墙上刚清的蜘蛛网又出现了,苍蝇、蚊子还没来得及撞上去当成蜘蛛的猎物。

他揭下日历一看,发现早已过期,还是去年的日历,便丢进厨房一把火烧了,出来看到座钟仍停在十二点,拿起发条钥匙,顺时针拧了三圈,然后再轻轻拨一下钟摆,终于缓慢地响起了十二下钟声。

周炎的步子无法再准确丈量时间,以往一步一秒的时间,变得五步一秒,或者干脆更慢了。他抬头看到天井上空飘来一朵乌云,笼罩其上,看来又要落雨了。

春芝端着饭碗没看到乌云,倒听到打雷了。雷电劈在屋里,照着裂开的缝劈,如同墙上的裂缝刚被雷电劈开。她立马上楼去查看衣服有没有收,跑上去一看,久寻不获的转盘竟然在上面,已经滴了好几滴雨,就像有人在上面撒了菜汤,立即开口朝楼下喊:“周炎,你以后是想在屋顶吃饭吗?还不快把转盘给我搬下去。”

喊了几声,周炎都没反应,春芝走到边上向下探,看到儿子那头茂密的黑发,突然停止了开口。见听不到声音了,周炎也抬头去看屋顶,这一看就看到母亲那张忧愁的脸,起身上去,但刚走几步,就有人在笃笃笃地敲大门。

3

那天,有三个人先后敲响周炎的家门。每当有人敲门时,都会惊起潜伏在墙缝里的壁虎,二楼的鼠洞也会钻出几只老鼠,屋檐下筑巢的燕子和在桂树上休憩的喜鹊也会一并逃走。这些动物有各自的地盘,从来相安无事,不会越界,只有出现突发状况,它们才会被迫打个照面,然后,消失的敲门声又会让它们迅速各归其位。

周炎从小就知道,这个家还住着诸多生灵,不过却无从知晓到底有多少。当那天敲门声接连响起后,才明白他与春芝,早就不是这个屋子的主人了。他不再试图驱赶它们,而是将大门打开,迎接第一位客人。

这位在饭点用拐杖敲门的是周炎的祖母,她与大伯住在河流边上,以前父亲还在时,只要大伯给她气受,她都会拄着拐杖上来。自从父亲走后,她走动就少了。周炎走进客厅将自己的饭碗端给她,她看了一眼桌上的素菜,撂下饭碗,说她吃过了。

“放心,我不来家住。”她好几次想搬上来,春芝都没有同意。周炎倒是无所谓,家里这么空,多住一个人即便填不满屋子,也能吓吓那些老鼠。

祖母此次过来有更重要的事。她说,只要她还在,就不可能同意春芝招野男人上门。这个家包括春芝和周炎在内都属于她的满子周燊,只要春芝敢动家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她就敢跟她搏命。老太太说到这的时候,牙关紧咬,虽然她的牙已经落尽了。

祖母說:“她改嫁我没意见,但不能赔上屋子和你。”

春芝还在楼顶,知道这老太婆又想到处敲拐杖,这是她表达不满的一种方式,她的年龄早已让怒火形同虚设,因此只能借助拐杖。祖母见拐杖没敲出响,低头一看,发现拐杖戳进了地缝,忙拔起拐杖,挑了一处地砖结实的地面,故技重施。顷刻,响声回荡在天井,徘徊在每一间没关的房间。

周炎看到壁虎再次钻出墙缝,老鼠又举家逃离鼠洞,它们集合在天井,瞅见客厅有人,又慌忙各自逃窜。壁虎沿着墙壁爬上屋檐,霸占燕巢,而老鼠则爬上桂花树,赶跑那些喜鹊。积水的天井很快又飘满了羽毛。

春芝在楼顶喊:“有事说事,别老摆弄你那破拐,吓唬谁呢。”

祖母有些疲惫,没再敲拐,她来到天井,打量了一圈屋子,将看见的每一样东西都据为己有,然后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她觉得经她这么一闹,胆子再大的人都会吓破胆。周炎目送她出去,看到她跨过门槛,沿着山路,蹒跚着走在丘陵的关节里,回到她那个河流之家。

大门没有关上,但第二个上门的人还是敲了门。这次是周炎的老师,他来家访周炎突然不上学的原因。周炎的老师很白净,长得也高,刚调到此地,还没有习惯丘陵生活,家访时还会穿着皮鞋,却不戴草帽,担心会压坏他的头型。他与丘陵有些犯冲,还没适应该怎么对待眼前的重山。他进门前,先清理干净皮鞋上踩到的脏东西。

周炎说:“林老师快请进,别忙活了,我的家还没老师的鞋底干净呢。”

林老师还剩一只皮鞋没擦完,听到周炎的声音,索性不管了,直接走进去,身上刚从丘陵上积攒的热气一进屋,就被天井里的风吹散了。他停了一会儿,等身上的汗水差不多风干后,再走进去。

周炎笑道:“林老师,别站着了,快进来,客厅有风扇。”

走进客厅,林老师说:“周炎,你太不像话了……”话说到一半,看到气鼓鼓的春芝下楼来,又不敢说了。春芝看到老师上门,调整笑容,给他沏了杯酽茶。林老师接过杯子,想都没想便一饮而尽,不想茶水很烫,刚降温的身体又火辣辣地疼,到处去找那个摇头的风扇,没找到,又去找天花板上的吊扇,哪有风扇的影子,只好任由汗水洇湿胸膛,挤在皮鞋里的脚趾都变成了黏滑的泥鳅。

周炎说:“林老师今天没课吗?”

林老师说:“今天周末。这位是令堂?”

春芝问:“谁是令堂?”

周炎说:“妈,林老师在说你。林老师,这里不是学校,说话可以不用这么正式。”

林老师问:“周妈妈,怎么不让周炎去上学?是不是家里有困难?”

春芝觉得这个老师怪有意思,忙上楼把房里的风扇搬下来。林老师坐在没摇头的风扇前,舒服了点。周炎见了,摁了摇头键,这样,客厅的三人都能轮流吹到风。春芝觉得有必要给这位老师吐吐苦水,她把家里的事都给他说了。

林老师扶着眼镜听得明白,却没听到多少有关周炎的情况,只好打断她:“周妈妈,周炎再不上课就会留级啦。”

周炎说:“放心林老师,我在家自习来着呢。”

林老师说:“那我就来考考你。”

林老师从随身携带的手提包内掏出一叠试卷,让周炎在规定的时间做完,他明天过来收卷。

周炎说:“林老师就不怕我翻书?”

林老师说:“我信得过你。”

周炎说不用明天再麻烦林老师走一趟,他今天就能做完。林老师看了看墙上的座钟,说现在是下午一点半,给他五个小时,六点半他收卷。周炎让春芝去杀鸡宰鸭,林老师估计要留下来吃晚饭了。春芝去厨房忙开了。没想到时间刚过一个小时,两点半周炎就交卷了。林老师看了看座钟,说:“周炎,我算是看错了你,你居然当着老师的面就敢这么糊弄。”

周炎说:“林老师,现在已经晚上六点半了啊。”

林老师说:“那怎么墙上的钟还是两点半?”

周炎说:“看座钟没用,你要去看外面,还要再看看桌上。”

外面天已经暗了,桌上已经摆满了鸡鸭鱼肉。一切的一切,都不像刚过一个小时的样子,所以林老师就怀疑自己眼镜坏了,摘下眼镜,哈了一口气,用袖子擦了,戴上去再看,还是两点半。

林老师笑道:“原来钟坏了。”

林老师勉强信了周炎,拿起试卷当场批改起来。周炎去把灯打开。春芝看着自己刚做好的饭菜,不敢打扰他,又担心饭菜凉了,只好专注于饭菜里挥发的热气,只要热气没了,立马端回厨房温一遍。

林老师效率颇高,批完卷子,抬起头说:“周炎,考得不错。”周炎得意地瞧了一眼春芝。

春芝说:“原来你每天躲房里真在看书,来,林老师快来吃,再不吃就凉了。”

林老师看到满桌菜,咽了咽口水,坐下来,没动筷子,等着主人再次招呼。周炎先吃了,春芝也动上了筷子,林老师看到饭菜以光速形式减少,终于说出了心里的疑问:“不等等周爸爸吗?”

话音刚落,第三个人就上门来了。这次是那个擎龙头的魏炯,他一见到林老师,脸色就难看了,经春芝介绍,才换上笑脸。林老师把他当成了周炎的爸爸,魏炯心里头暗喜,没有纠正他。

一旁的周炎几次想开口,都被春芝按住了。过了一会儿,周炎实在忍不住了,撂下筷子愤而离席。林老师看在眼里,说的又是另一番话:“周炎刚进入青春期,叛逆得紧,正是父子关系最紧张的时候,过几年就好了。”接着又提当年勇,说当初为了不让父亲管东管西,竟敢跟他摔碗筷,戳着鼻子对骂,然后又话锋一转:“叛逆不是坏事,年少有多叛逆,长大就有多孝顺。”

魏炯不太清楚这位老师在说什么,他这次过来有事跟春芝说,但碍于林老师在场,又不便在饭桌上说,便不断用眼神示意春芝出去一趟。没想到林老师却拉住了他的手,说:“周爸爸是做什么的?”

魏炯说:“舞龙的。”

林老师说:“龙我很了解,我们人生的六个阶段恰好与龙有关系,我跟你说说,听好了,分别是潜龙勿用、见龙在田、夕惕若厉、或跃在渊、飞龙在天、亢龙有悔。周炎这小子现在正是潜龙勿用,我则高一阶,见龙在田。不过放心,我跟你儿子早晚都会飞龙在天。”

林老师跟这个陌生人促膝谈心,但魏炯却像没听见,心思都放在了春芝身上。林老师吃多了,有些醉肉,连连犯困。魏炯瞅准机会,叫春芝出去说话。躲楼顶的周炎见了,蹲下身子,窃听他们在说什么。

魏炯说:“我决定跟你在一起。”

春芝说:“真的?”

魏炯说:“我要名正言顺跟你在一起,到时我亲自舞龙进你家门。”

4

春芝期待着魏炯早日舞龙上门。她也听不懂林老师那些话,不过却很清楚舞龙意味着什么,只有遇到像买田造屋这类大事,龙灯才会入屋,从来没听过结婚也能舞龙,尤其对她这个二婚。她丝毫不担心此举会过于高调,招惹是非,因为她低调的头婚事实证明也没给她带来好运,既如此,何不高调一回。

周炎不好给春芝扫兴,第二天帮她打扫屋子。林老师昨晚夹着手提包扶着肚子走了。

周炎说:“阿妈,你别期望那么高,万一出了岔子,我看你怎么办?”

春芝说:“呸呸呸,乌鸦嘴。人要没期望,那还有什么意思?我才不管结果会怎么样,起码现在我很开心。”

周炎说:“就怕这是以压榨一生的高兴为代价的。”

春芝说:“你怎么改变主意了?”

周炎说:“因为我不想让阿妈有遗憾。”

春芝说:“放心,儿子,这回我肯定不会再看错。”

春芝说话的时候,手也没停,她拿桶去舀天井里的积水,提到门外泼掉,看到丘陵上雾气蒸腾,天上一丝云都没有,心情大好,看来天气也给足了她面子。她准备到时在天井里贴一个大红“喜”,不单要让地上的人知道她有喜事,也要让天上的飞机知道。她忍不住喊了一声,喊出了一幕群鸟离巢的景象。她兴冲冲地回去继续舀水,冷不防看到天井被一堆杂物给占了。

春芝放下桶,捏起周燊留下的一件旧衣服,丢进垃圾桶。抱着一堆衣服下楼的周炎见了,慌忙加快脚步,丢下衣服,急道:“妈,你不是说家里任何东西都不能丢吗?”

春芝说:“丢,能丢多少就丢多少。”

周炎说:“不能丢,我把它们洗干净后再放回去。”

春芝说:“你还留着这些破烂干什么?你阿爸不会回来了。”

周炎说:“我知道阿妈要重新过日子了,但这些东西都有我的记忆。”

春芝说:“把你那些不好的记忆也给清理干净,腾出来装新的记忆。”

周炎说:“就像读过的书,哪有这么容易忘。”

春芝没再理他,从厨房拿出一盒火柴,准备把这些东西全给烧了。周炎坐在桂花树下,看着春芝在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而他脑海里的过往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晰。火烧起来了,烟雾窜出了圆形屋顶,外面丘陵上的人见了,都赤脚跑过来围观,看到火光中春芝那张红扑扑的脸蛋,又各自回去了。春芝把家里所有能找到的东西都丢到火里,那些壁虎、老鼠和燕子、喜鹊也被火给逼走了,很快,就剩下一座空屋。

周炎抬头一看,发现空屋就像一只恐龙骨架,需要科学家用最新技术才能还原出皮肉,而这座屋子的原貌,将不会再被人记起,只能不断环绕在他脑海。

春芝又检查了几遍屋子,没能再找到让她碍眼的东西,跑下楼来,手里提了个木棍监督大火,以防它偷懒,最后将木棍也丢到火里,然后拍拍手坐在门槛上,等着大火彻底带走这些渣滓。突如其来的风吹起了火,在风与火的配合下,这座空屋也着火了。春芝吓了一跳,去提水灭火,刚走几步,就听到一声巨响,压在屋顶上的转盘被风吹下了楼,如同投石入水,玻璃碎片堪比波纹。

周炎看着一地晶莹的碎片,终于接受被篡改的过去,站起来朝春芝喊道:“阿妈,你的房间着火了,快救火。”

春芝提着桶跑上楼,将水泼到门窗,准备下楼续水时,见到周炎也提着桶上来了,迅速接过他的桶,把空桶递给他,母子两人不断接力救火。然而刚浇灭这间房的火,风又带着火点燃了周炎的房间,他们救火的速度远远跟不上风速,只好丢下桶准备下山避让。

春芝跑下楼后,才发现周炎没跟来,冒着火光又跑上去,看到周炎在房里收拾课本,立即拉他下楼。没想到大门被风堵上了,春芝在里头推不开,眼见两人都要葬身火海,天上突然下雨了。周炎见状,拉着春芝跑上楼顶。

他们在楼顶看到大雨像针一样刺向天井,旋即浇灭了烈焰。春芝看着天井里还没烧完的破衣烂衫,神情凝重,一言不发。周炎看到天井里烧完的灰烬堵塞着天井,整个天井像被搅浑的池水,漂浮的衣服酷似有人溺水。雨越下越大,天井的积水越升越高,由于大門关了,水只能涌进客厅与厨房。

周炎说:“阿妈快看。”

春芝随周炎所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丘陵的裤腰带上缠住了一条长龙。魏炯舞龙上来了,春芝很高兴,准备下去迎接,却被周炎一把拽住:“阿妈,龙不会来了。”

春芝看到舞龙者丢下龙转身回去了。被丢弃在丘陵上的龙,断了好几截,就像一条误闯上岸被鸟啄死的鱼。雨量持续加大,将整个丘陵冲刷了一遍,那些竹子再次被捋秃,竹叶像一道道丧气的梭镖,被冲流到河。分解的龙也先后被雨水冲到山下的河里,它们在水里接上了残肢断骸,义无反顾地奔向汹涌的大海。

猜你喜欢
天井客厅屋顶
学校的天井
风筝连着屋顶的梦
春意客厅
一定要留个天井
一定要留个天井
雨天
小帮手
Read for fun
Make dumpli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