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N”的语义建构:基于物性结构和概念整合理论

2021-07-30 01:00毛翎柳作林
关键词:物性副词语义

毛翎, 柳作林

(1.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 北京 100875; 2. 三峡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 湖北 宜昌 443002)

“副名结构”是现代汉语中客观存在的语言事实,自20世纪60年代起,朱德熙、赵元任、邢福义等学者围绕“副名结构”合理性的问题,先后提出了动词省略说、副词修饰名词性句子成分说和词类转化说。后来,“副名结构”的研究从单纯争论副词能否修饰名词转向对“副名结构”生成机制的解释,以张谊生、张伯江、方梅和邵静敏、吴立红为代表的学者们分别从语义特征、构成机制、语义指向的角度对“副名结构”中的名词的语义特征进行刻画。

纵观前人研究,所关注的多是“很传统”“很细节”等一类抽象名词,对“副词+实体性名词”这类组合的解释不是很充分,对名词的内部结构也缺少细致的描写。其实,副词、名词之所以能实现“语义一致”,不只在于修饰语副词,还要看被修饰的名词[1];有时修饰的也并不是名词本身,而是被修饰名词具备的属性特征、相关的事物或事件。比如“关系很铁”中的“铁”转指钢铁坚硬、牢固的特性,“这小伙子长得很奶油”中的“奶油”转指奶油甜得发腻的特点,其语义实现依赖于名词的形式角色特征。

本文以《现代汉语词典》《现代汉语常用词表》等词典辞书为依据,引入物性结构理论和概念整合理论,对语料库中能出现在“很+名词”结构中的394个名词(包括抽象名词240个,实体性名词154个)进行语义特征和物性结构的描写刻画①,对“很+N”的语义建构过程进行动态考察,并尝试对这一结构的多义(歧义)现象做出解释。

一、概念整合和物性结构糅合分析的模式

由Pustejovesky创立的生成词库理论是当代语义学中最精密的形式化分析范式。其中,物性结构理论的提出最为关键,直接影响着生成词库理论这一语义类型体系的构建。物性结构(qualia structure)描写的是词项所指事物由什么构成、指向什么、怎样产生的以及有什么用途或功能四个方面[2]。

(1)构成角色:说明描写对象与其组成部分之间的关系,包括材料、重量、部分和组成成分等。

(2)形式角色:说明描写对象区别于其他对象的属性,包括大小、形状、维度、颜色和方位等。

(3)功用角色:说明描写对象的用途和功能。

(4)施成角色:说明描写对象怎样形成或产生的,如创造、因果关系等。

袁毓林[3]为代表的学者结合汉语名词的句法、语义特点,提出了汉语名词物性结构的描写体系,添加了单位、评价、材料、行为、处置、定位等其他六种物性角色,建立大规模、全方位的名词描写体系。其中评价角色、行为角色的提出对我们解释“很+N”的组合十分有价值。

(5)评价角色:对名词所指事物的主观评价、情感色彩。如对“教师”的评价有“好、坏、著名、杰出、优秀、负责”等等。

(6)行为角色:名词所指事物的惯常性的动作、行为、活动,约等于Pustejovsky & Jezek[4]提出的规约化属性,如“流动”是“水”的行为角色,“痴迷”是“书迷”的行为角色。

物性角色的构建使得“像刻画动词一样刻画名词的语义”[5]成为可能,成为名词句法-语义的接口,以此解释词义的语境实现。名词相关的语义知识和属性特征将成为人脑进行概念映射、整合的基础。

与相对固定的、静态的物性结构相比,整合理论更多地体现出话语理解的动态过程,搭建了意义构建的总框架。概念整合理论的创建者Fauconnier和Turner[6]将概念信息在人脑整合时所需构建的基本单元空间分为输入空间、类属空间和合成空间:输入空间反映着词的本质特征,类属空间体现着两个输入空间的共享结构,合成空间里不同输入空间的元素共显于语言表层形式,实现概念整合。由此可见,语法单位的组配过程实际也是两个心理空间的元素互相匹配的过程,事物间相同的属性特征是实现跨空间映射的必要条件。

物性结构实现了对词汇语义特征的编码,概念整合则是为本不具有内在联系的实体建立了相似性的联系,不少学者利用两种理论糅合分析的模式(如图1)解释一些“新显结构(语言表层形式)”背后内在的认知机制。例如,张辉、范瑞萍[7]、张念歆、宋作艳[8]曾结合物性结构和概念整合理论,说明形名复合词的语义建构过程;李强[9,10]在概念整合理论、物性结构描写体系的背景下,对名词的隐喻、转喻现象进行分析。

图1 物性结构和概念整合的糅合网络②

本文的研究对象——“很+N”的语义建构正是物性结构和概念整合共同作用的结果。在“很+N”结构中,副词激发了名词的内在性质义,使分属不同认知域的事物能够相提并论,本质是人们出于表达的需要,在认知领域提取不同的物性角色,有选择地投射到新的合成空间中,实现概念隐喻、转喻的过程。因此物性结构和概念空间理论结合为“很+实体性名词”的语义建构提供了可操作化的模式,也为我们考察“很+N”结构的生成、理解过程提供了全新的视角。

二、从“很+X”结构槽看“很”的作用

王力在《中国现代语法》里将程度副词分为“绝对”与“相对”两大类,“很”是典型的绝对程度副词——“凡无所比较的,但泛言程度者”。程度的差异建立在比较之上的,因此这里的“无所比较”指的是没有明确的比较认知域,具有“通比性”。副词“很”对程度差异的刻画是建立于人的主观经验之上,这一点深刻地影响着它与形容词、动词、名词的组合。

1.程度副词+形容词/动词

“程度副词+形容词”是程度副词“很”比较典型的用法。邢福义[11]提出“很+X”形容词性结构槽的说法,认为其中的形容词带有明显的【+属性】语义特征,与程度副词【+程度量】的语义特征相匹配。程度副词既可与性质形容词组合,如“最红”“非常红”“很红”“有点儿红”“比较红”“更红”“太红”等;也可与状态词组合,如“最漂亮”“非常漂亮”“很漂亮”“更漂亮”“太漂亮”等。程度副词在组合中所起到的作用是对事物性质、状况、情态的描述和评价,进入“很+X”结构槽的形容词也都具有属性特征可量度的共性。

按照程度副词与形容词的组合情况,吴立红按照副词对程度量的区分将形容词分为量的有与无、量的高与低和量的定与不定三种情况。

量的有与无:主要指“真”和“假”的差异,如真、假、半真半假、真假参半……

量的高与低:主要指程度的高低,须依据不同的时间、范围、对象来确定,如可爱、美丽、雪白、廉价……

量的定与不定:主要指词的“量”是不是容易确定的,组合的对象是单一的还是多样的,如冷门、热门、专业、业余……

除了形容词,一些动词也能进入“很+X”结构槽中,接受程度副词的修饰。如“感动”“羡慕”“爱”“恨”等心理动词和“信任”“满意”“反对”等含有程度义的动词。心理动词反映着对“人、事、物”的认知行为的过程和结果,是人态度和主观评价的体现。含有程度义的动词本身带有一定的属性特征,或者动作行为可量化。这些动词蕴含的可量度的属性特征成为其与程度副词匹配的前提条件和必要条件。

2.“很”+抽象名词

根据名词语义特征中事物义和性质义的强弱关系,我们将名词分为抽象名词和实体性名词。抽象名词具有丰富的内在性质义,其指代的不是可见可感的人或事物,而是高度抽象的概念,其实体意义和性质意义间的界限是较为模糊的③。参考王珏的《现代汉语名词研究》,我们将能出现在“很+N”结构中的抽象名词分为性质义名词、状态义名词、量度义名词等三类。这三类名词的属性特征比较突出,通过一定形式的变换,即可接受“很”等程度副词的修饰。

性质义名词:性质义名词是人们对人、事、物内在性质的概括,和形容词的语义特征更为接近,带有明显的【+属性】语义特征。“很+性质义名词”出现最早,使用频率最高,接受程度也最高,如“细节”“传统”“奇迹”等。

状态义名词:状态义名词带有一些“动作义”“动态义”的【+属性】特征,如“气派”“礼貌”“福气”等。

量度义名词:量度义名词是由形容词性的修饰语素加上可度量的中心语素组成,形容词性语素反映名词所指代事物的属性特征,中心语素反映名词所指代事物的类属义,名词整体蕴含【+量度义】,因而能被“很”直接修饰,如“本质”“上乘”“深层”等。

通过对抽象名词进行分类汇总,发现能与“很”组合的抽象名词呈现出以下三个特点:

(1)多数抽象名词以“名词+词缀”或“描述性语素+类属义语素”的形式复合,呈现出可描述的属性特征。词缀、类词缀的意义尽管抽象而空泛,词汇的意义多由词根来体现,但词缀本身体现了相关名词性质上的共性,即都具有描述性的语义特征。

-流/派(性质义名词):意识流、印象派

-主义(性质义名词):个人主义、功利主义、人道主义、形式主义、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资本主义、封建主义

-情(性质义名词):纯情、激情、色情、深情、温情、真情、人情

-化(性质义名词):欧化、机械化、现代化、大众化、标准化、表面化

-性(性质义名词):个性、人性、灵性、奴性、血性、野性、弹性、毁灭性、刺激性、原始性、文学性、戏剧性、学术性、哲理性、煽动性、代表性

-力(状态义名词):吸引力、冲击力、阻力、暴力

-气(状态义名词):傲气、才气、福气、骨气、豪气、灵气、侠气、义气、元气、朝气、书生气、小家子气、学究气、正气、运气、英气

深-(量度义名词):深层、深度

低/底-(量度义名词):低层、底层、低谷、低温

(2)无标记的,即没有“词缀”“类词缀”的其他抽象名词,名词词义之中蕴含着性状特征,因而能够受程度副词修饰。如“很+无标记的状态义名词”组合里,一部分名词包含着“暴、怪、好、潜”等形容词性语素;另一部分名词或是指称人对客观事物的评价认识、主观意愿等,如“理想、感触、悟性、真心”等;或是反映客体自身带给人的心理感受,如“技巧、条理、格调”等。这类抽象名词与程度动词、心理动词的语义特征相似,因而能够被程度副词修饰。

【标准】衡量事物的准则。

【传统】世代相传、相沿已久且具有特点的社会因素。

【本质】事物本身所固有的,决定事物性质、面貌和发展的根本属性。

【要害】身体上致命的部位,比喻关键的或重要的部分。

(3)多数抽象名词内含语义因子“BE”或“DO”,能实现与“很+是/有+N”的句法形式的转换。如:

很异类=很是异类 很科学=很是科学

很系统=很是系统 很气派=很有气派

很精神=很有精神 很细节=很有细节

抽象名词与“很”的结合实际是“谓词隐含”的过程。如图2所示,抽象名词处于原形容词或动词的位置上,来表达与之相关的性质、状态特征。在表示事态的轻动词BE(是、保持)或DO(有、做、弄)的统制下,形成一个完整的事态结构,与“很”的程度特征核查,取得语义上的一致。

图2 “很”与抽象名词的组合

邵敬敏、吴立红[12]认为,语义特征决定了句法组合的可能性,任何结构的组合必须遵循“语义一致性”这一基本原则。从“很”与形容词、动词、抽象名词的搭配中,我们可看出它的主要功能是对词的属性特征进行描述和评价,或是对其程度量进行量度,进入“很+X”结构槽的词必须具有属性特征可量度的特征。

三、“很”+实体性名词

除了抽象名词,“很”也能与一部分实体性名词结合,如“很女人”“很中国”“很铁”等。与抽象名词不同的是,实体性名词与有形的实体事物对应,更多地体现着事物义,起指称和区别的作用。只有极少数的实体性名词能够被程度副词修饰,之前的学者从语义特征、语义指向、构成机制等方面来解释这一现象,达成的共识是实体性名词前的副词激发了名词的内在性质义,名词的功能也由指称向陈述转变,名词因而具有属性特征,能够被程度副词修饰。但是这些能被程度副词修饰的名词有何共性,名词的内在性质义又是如何被激活的,相关的研究和讨论是远远不够的。为了更好地说明这些问题,我们引入了生成词库理论中的物性结构和概念整合理论,以此说明“很+实体性名词”结构中名词的语义建构过程。

按照Pustejovsky & Jezek[4]基于物性结构对实体性名词进行的分类,我们以自然类、人造类和合成类的顺序分别进行讨论。其中,自然类名词是与形式角色和构成角色相关的概念,如“兔子、石头、树、女人”;人造类名词是与功用角色和施成角色相关的概念,如“刀、啤酒、医生、老师”;合成类名词是包含两三个自然类和/或人造类的概念,如“报纸[物体·信息]”“新闻[事件·内容]”[13]。

(一)“很+自然类名词”的语义识解过程

能与“很”结合的自然类名词并不多见,但使用频率和认可程度都很高,这类组合被王冬梅[14]看作是范畴和范畴的特性之间的互相转指,归入“范畴-特性”的认知框架之中。能被“很”修饰的自然类名词都具有一个共性,即名词所代表的事物在某方面的性质和特征十分显著,这类词共计32个(见表1)。

表1 能被“很”修饰的自然类名词

(1)真丝很女人。(《上海服饰》,1995年第4期)

在所有指人名词与“很”的组合中,“很男人”“很女人”是使用频率最高,认可度也最高的名词之一。“男人”和“女人”有基于生物属性的概念之别,其理性意义是严格对立的。传统的词汇语义学利用义素分析的方式将其语义特征刻画如下:

男人(man):[+Human, +Adult, +Male]

女人(woman):[+Human, +Adult,+Female]

而生成词库理论将百科知识引入到词义描写中,例如我们对“女人”一词的物性结构描述如下(表2)。

表2 名词“女人”的物性结构

“女人”的理性意义表示“与男性对立的两性之一”,其形式角色——女性气质、阴柔之美是为人所熟知的,因而其映射强度要高于其他物性角色。当“女人”与“很”组合时,它的形式角色最容易被提取,“女人”形式角色所包含的“细腻、美丽、柔美”等的属性特征被激活,其语义生成过程如图3所示。

图3 “很女人”的语义生成过程

在“真丝很女人”这一例句中,“真丝”是指物的人造类名词,“女人”是指人的自然类名词,两个词属于不同的领域,语义并不匹配。当人们出于表达的需要将“真丝”和“女人”共现于一个句子之中,就会激活、提取映射强度相对较高的形式、功用角色,整个句子实际理解为“(穿/戴)真丝很女人”。“真丝”属于高级纺织材料,柔软具有光泽,可以制作丝巾、绸缎等丝织品;“女人”一词除了用来表示生物学上的性别划分,还可指文化上的性别角色,女人以温柔秀美的形象与男性的阳刚粗犷形成鲜明对比,两者在形式、功用角色上存在相似性的联系,可以整合到一个合成空间之中,实现语义的一致,其概念整合过程如图4。

图4 “真丝”和“女人”的概念整合

类似这样的情况还很多,如“他无比女性地吐了一个幽雅的烟圈”(王珏用例)、“最女人的表”(风华女士精工表广告)……这些非常规的表达方式都可以用以上的概念整合网络来做出合理的解释。

同理,“儿童、小孩子、少年、年轻人、成人、男人”等一系列表示人生理属性的名词都是在“很”的激活下,由名词的形式角色产生了新的义项,指向所指事物形式上的特征,从而实现了与副词在语义上的共组搭配。例如,“很男人”激活了“男人”的形式角色,赋予其“成熟、豪爽、顽强、男子气概”等的内涵义;“很少年”激活了“少年”的形式角色,赋予其“年轻、纯真、蓬勃向上”等的内涵义。

(2)她说他们是她“很铁”的同盟军。(《人民日报》,2003年)

(3)这孩子很猴的,一般人根本招架不住!

例(2)、例(3)中,“很铁的同盟军”实际含义是“关系很铁”,用“铁”转指“铁”的形式角色——坚固,“很铁”就是“像铁一样(坚固)”。“孩子很猴的”是用“猴”的行为角色转指“孩子”聪明调皮的特点。“很+实物/动物名词”可以看作是一种隐喻现象,基于两个事物属性特征上的相似性,从物理的实体域向抽象的心理域进行映射。通过整合统计我们发现,能够被“很”修饰的实物名词,都是诸如“牛、狼、虎、熊、猪”“冰、柴、油、土、阳光”等日常生活中极为常见,人们对其性质极为了解的事物。这些实物名词具有的外形、质地、属性等特征为人所熟知,常常被用来作为比喻、比拟或者借代的对象。例如:

很狼≈像狼一样(凶狠)

很虎≈像虎一样(健壮憨厚)

很柴≈像柴一样(硬,纤维多)

很阳光≈像阳光一样(温暖)

这一类词能够特定地、自然而然地引发人们的联想,因此无论对说话人还是听话人来说,使用它们都意味着更少的认知努力和更高的认可度,使得实物名词的语义信息有了扩大的可能性,如“牛”有了“固执或骄傲”的隐喻义,“阳光”有了“积极向上,活泼有朝气”的隐喻义,它们逐渐发展成为除实体意义之外的首要引申意义。

尽管自然类名词以是否凸显功用/施成/评价角色,与人造类名词、合成类名词相区别,但随着人们使用频率的增加,与“很”结合的自然类名词被或多或少地赋予了功用/施成/评价角色,试看:

(4)a.这芹菜很柴,嚼不动。

b. 他的棋下得很柴,没一会儿工夫观众都散了。

(4a)句的“柴”指的是“硬,纤维多”,是基于“柴”的形式角色而引申出的属性特征;(4b)句的“柴”转指“乏味”“不高明”,这一含义正是由(4a)句所指食物食之无味,口感差劲这层意思进一步发展而来的,属于基于名词功用角色、评价角色引申而来的性质义。由此可见,自然类名词、人造类名词、合成类名词之前的区别并不绝对,自然类名词也存在着一些主观评价和情感色彩。

(二)“很+人造类名词”的语义识解过程

自然类与人造类之间最大的区别是后者融入了人的意图和目的,这一点主要表现在功用角色上[13]。同是指人,“男人、女人、儿童、成人”等以性别、年龄等自然属性为依据进行区分,“绅士、天才、学生、诗人”则更多反映了社会属性,与社会文化相关。能被“很”修饰的人造类词多是指人的身份类名词和指物的范畴名词,共计112个。

1.职业、身份类名词

指人的人造类名词性质,可根据性质分为职业类名词和身份类名词。我们从中选出代表性的词——“农民”“绅士”,对其物性结构和语义生成进行描写。“农民”“绅士”分别表示人的职业和身份地位,除了类属义“男人”以外,它们还带有一定的性质义,这为它们与程度副词的结合提供了语义基础。但由于人们观察事物的角度是多方面的,因此在具体的语境下,由物性角色延伸出的性质特征也有不稳定、主观性强的特点。例如:

(5)a.倪萍自称长相很农民,体会民工内心演泥鳅(《新闻午报》,2006年2月28日)

b. 为官三十年,杨善洲“很农民”(《生活新报》,2010年12月13日)

c. 他很农民地坐在边上的台阶上抽烟,别人以为他是看场子的。

这三个例句中,“很农民”都表达着不同的意义:例句(5a)表达的是人物形象朴实、土气;例句(5b)表达的是人物的淳朴善良、勤劳坚韧;例句(5c)表达的是人物行为动作粗鲁、处境落魄。副词“很”分别与“农民”的形式角色、评价角色和行为角色构成修饰关系,其语义生成的过程如图5所示。

图5 “很农民”的语义生成过程

反观“绅士”与“很”的组合,其语义较“很农民”而言是相对固定的。在“绅士”与“很”的组合过程中,名词的评价角色和行为角色共同作用:

(6)a. 老黑表现出了一种“美国精神”,他很绅士地请琴子到中国餐馆美吃了一顿,并送了贵重的礼品。(《作家文摘》,1997年)

b.(产品)有了发达国家的包装,很洋气,很绅士。(《报刊精选》,1994年)

例句(6a)(6b)里,“很绅士”的意义基本一致,表示“形象好”“有气质修养”,带有明显的情感倾向。与绅士类似,身份类名词都有较强的感情色彩义,当它们与“很”结合时,其功用角色、评价角色所包含的属性特征被激活,投射到本体名词上,表达的意义相对固定。一旦被社会承认,这种感情色彩义就会固定成为词义的褒贬。

具有褒义色彩:大款、富豪、贵族、高材生、行家、佳丽、精灵、君子、老道、靓仔、乐天派、偶像、强者、权威、绅士、淑女、天才、武侠、仙女、学者、先锋、英雄、爷们儿、庶民、知己、知识分子

具有贬义色彩:白痴、暴发户、恶棍、二百五、怪胎、混蛋、困难户、流氓、难民、强盗、弱者、犬儒、少爷、市侩、书呆子、土豪、学究、贼

“很农民”“很绅士”都是“很+指人名词”的组合,但其语义实现却有差异。当我们引入物性结构体系之后,会明显地发现两者的区别(见表3)。

表3 名词“农民”的物性结构

在“农民”的物性结构体系中,各个角色之间差异较大。当“很”与其结合时,可以由形式、功用、施成、评价、行为角色激活不同的角色值,如“朴实的”“平凡的”“善良的”“劳作的”“粗鲁的”。其中,无一物性角色具有广泛的社会认知,足够凸显而被优先选择。因而“很农民”在语境的影响下,展现出“农民”所具备的多个特征。这种在解读时激活多个物性角色,构建不同概念空间的现象,我们可以称之为“多维修饰”。而“绅士”则不一样,“绅士”的物性结构围绕着“一位谈吐高雅、彬彬有礼的男士”的形式意义展开。当“很”与其结合时,激活的是“优雅的”这一核心评价角色,可以整合到一个概念空间之中。

李显赫[15]在研究汉语定中结构时,将定语分为非物性定语、一般物性定语和核心物性定语。对于短语“贫穷的男人”“贫穷的乞丐”来说,“贫穷”不是“男人”的核心评价角色,却是“乞丐”的核心评价角色。相应地,“贫穷”在“贫穷的男人”这一定中结构中属于一般物性定语,在“贫穷的乞丐”中属于核心物性定语。核心物性定语与一般物性定语相比,起着凸显中心语性质的作用。基于前文对“很+X”结构槽的分析,我们可以将“很+NP”视为 “很+AP”衍生出的非典型句法构式,因此李显赫对定中结构中一般物性定语和核心物性定语的阐释,可以用于理解、解释“很农民”“很绅士”在语义生成上的差异。

2.范畴名词

同样语义指向固定的,还有表示范畴的指物名词。范畴名词是对实物的概括归纳,意义比较抽象,其语义特征介于抽象名词和实体性名词之间:一方面,范畴名词能和有形的实体事物挂上钩,如“艺术”是文学、绘画、雕塑、建筑、音乐、舞蹈、喜剧等形式的总称,体现着“艺术”的构成角色;另一方面,它又有较强的性质义,如“艺术”能从中抽象出“形式或方式独特”“具有美感”的性质,这是“艺术”的功用角色。在范畴名词的物性结构中,其构成角色、功用角色相较其他角色是突出的,最容易被激活和提取,产生“新显意义”。这种新的性质意义是以某种事物所固有的属性为基础的,因此是有规律可循的,相对稳定的。部分范畴名词,如“悲剧、机械、八股、文言、教条、市井”等的隐喻义项被固定下来,丰富了其词的内涵。

除了范畴名词,还有少部分指物的实体性名词能够进入“很+X”的结构中,如“垃圾、宝贝、名牌、传奇”等。它们与“很”的结合实际是基于功用角色,进行概念隐喻的过程。

(7)这网络确实很垃圾,一个多小时了连一部电影都没下好。

(8)投资者认为战争一旦打响,投资瑞士法郎将是一种很保险的选择。(新华社2003年3月份新闻报道)

“垃圾”本指“失去使用价值、无法利用的废弃物品”,在其与“很”的组合中,功用角色被激活,功用义凸显出来——失去价值的、有不良作用的[13]。“保险”本指“用来规划人生财务的一种工具”,“很”利用了其功用角色,比喻“稳妥可靠、有保障的”。功用义是名词极为重要的参项之一,其重要性在构词上亦有体现,如“功用+名”的复合词构造方式就极为常见,“垃圾股”“保险柜”“宝贝闺女”等都是以功用角色修饰中心语,组成复合词、复合短语。

(三)“很+合成类名词”的语义识解过程

合成类名词包含着多个自然类和/或人造类的概念,能与“很”结合的合成类词多是专有名词。专有名词按照所指对象的不同,可分为人名、地名,都包含着多个义面,如“鲁迅、老舍、琼瑶”的一个义面是“人”,另一义面是“所写作品及其风格”;“中国、北京、香港”的一个义面是“地点”,另一义面是“风土人情”。这类能与“很”结合的合成类名词共计10个,如表4所示。

表4 能被“很”修饰的专有名词

总的来说,专有名词的性质义较弱,能够进入“很+N”结构的专有名词占少数,使用频率和认可度也远不及其他实体性名词。这些能够被“很”修饰的专有名词都拥有特色鲜明、知名度较高的共性。例如:

(9)a. 以前我是很阿Q的,如果不是这样,我怎能生存到现在?(《作家文摘》1994年)

b. 严航笑道:“你可真能阿Q自己。”

(10)a. 他真的很雷锋哎!(电视剧《渴望》第一集)

b. 我是不是雷锋过头了?

(11)a. 我以往爱讥嘲同龄人很紧张费劲地动山摇总之很琼瑶的恋爱,其实是站着说话不腰痛,不识庐山真面目。(马兰《阅读和对话》)

b. 琼瑶一生太琼瑶,80岁亲自手撕继子,为了爱情拒绝签字救治丈夫(腾讯新闻,2019年12月)

(12)别问他借钱,他很葛朗台。(原新梅1996年用例)

“阿Q、雷锋、琼瑶、葛朗台”等人名是[人物·行为·精神]的合成类,一方面指人物本身,另一方面可以指这一人物的评价角色、行为角色,进而转指此人所具有的、众所周知的某些特征,如阿Q的“精神胜利法”、雷锋“助人为乐的精神”、琼瑶“浪漫甚至矫情的文风/个性”、葛朗台“吝啬无情的本性”已经成为他们广为人知的身份标签。当这类人名与“很”组合时,由此产生的联想意义直接投射到本体名词上,其性质特征是相对固定的。施春宏[16]曾用“比+名词+还/更+名词”的格式来揭示专有名词的描述性特征。

比阿Q还阿Q→比阿Q还自欺欺人(自欺欺人的阿Q)→很阿Q

比雷锋还雷锋→比雷锋还助人为乐(热心的雷锋)→很雷锋

比琼瑶还琼瑶→比琼瑶还矫情(矫情的琼瑶)→很琼瑶

比葛朗台还葛朗台→比葛朗台还待人吝啬(吝啬的葛朗台)→很葛朗台

如果名词不具备相应的评价、行为角色,“很”就不能与之组合,或者说“很”并不能赋予组合以性质义,如“*很张三”“*很小王”,“张三、小王”并没有为他人所熟知的身份标签,也就不能与“很”搭配。

与专有的人名略有不同的是,地名一方面可指具体的地点,另一方面可指其地理位置、自然/社会/文化环境、政治经济情况、人口特征与风土人情等各个层面的信息。在“很+X”的结构中语义是不固定的,其属性义需要依靠语境才能凸显出来,例如:

(13)a. 你就是现在这种打扮,很中国,很东方。(琼瑶《水云间》)

b. 这速度,很中国!(人民日报海外网,2019年5月)

c.“功夫熊猫2”很中国很娱乐(《华西都市报》,2011年5月30日)

(14)她一开始就不同我说藏语。十分惊诧,女人的直觉为什么总是如此敏锐,尽管此时我已经很“西藏”。(邢福义1997年用例)

(15)学员高岗,籍贯广东,模样长得也很广东。(原新梅1996年用例)

我们能较为顺理成章地接受“很中国”“很北京”“很港”的组合,但面对“很西藏”“很广东”等说法时,往往需要结合语境才能理解。以“很广东”为例,在例(15)中,他指的是人皮肤黝黑,个子矮小。但如果出现在主题为改革开放的文章中,“很广东”可能又会成为“精明强干、思想开放、会赚钱”的代名词(如图6)。

图6 “很广东”的语义生成过程

专有地名的语义十分复杂,其物性角色难以刻画,所传递的信息也是难以用一两个形容词概括的。如“很西藏”“很广东”,所指的是服饰,还是行为举止?是外貌,还是风俗特征?在不同语境下,“很”可以激活专有地名的不同物性角色或同一物性角色的不同值,从而整合出不同的概念空间。而对“北京”“香港”“中国”等人们使用频率较高,属性特征鲜明的地名来说,当它们与“很”结合时,人们心理空间中固化的功用、评价、行为角色被优先选择、激活,极少有多义或歧义的现象发生。

四、结语

“很+N”结构违背了“副词不可修饰名词”的语法规则,是一类非常规的语言表达方式。其中,抽象名词的性质义是包含在词义之内的,可量度的属性特征被“很”直接激活。而实体性名词更多地体现着事物义,本身并不具备可量度的属性特征。通过引入物性结构和概念整合的理论,建立两种理论糅合分析的模式,我们发现:当“很”与实体性名词结合时,人们会选取名词映射强度最高的物性角色激活,形成新显结构,产生新显意义(见图7)。

图7 “很+N”的语义生成过程

基于物性结构,我们将能与“很”结合的实体性名词分为自然类、人造类和合成类。能与“很”结合的名词绝大部分是人造类名词,具有明确的功用、评价角色,少部分是自然类名词,通常具有明确的形式角色。它们被视为名词的核心物性角色,在“很+X”结构槽中充当核心物性定语。“很”与实体性名词的组合机制可以归纳如下(见表5)。

表5 “很”与实体性名词的组合机制

在分析过程中,我们也为“很+N”结构的多义(歧义)现象找到了新的解释:当“很”激活了名词不同的物性角色或同一物性角色的不同值时,会形成多维概念空间,语义表现为多义或歧义;当多种角色整合到一个概念空间,整体表现为一种核心物性角色时,“很”激活的是事物最典型的特征,即事物的凸显属性,这也是认知心理学中的凸显原则的体现。

注 释:

① 本文语料来自北京语言大学BCC语料库、北京大学CCL语料库、相关研究专著、论文中列举的经典例句及笔者生活录音转写。

② 在张辉、范瑞萍(2008)构拟的糅合网络的基础上有所修改。图中实线表示两个输入空间中的物性角色相互对应,其余心理空间中的元素的对应关系用虚线表示。

③ 前人从语义特征、语义指向的角度对“很+抽象名词”的研究已相对成熟,且运用物性结构理论对抽象名词进行分析描写相对困难,所以本文对“很+抽象名词”未做过多考量,仅以此说明修饰语副词“很”的作用和被修饰名词的【+属性】语义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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