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踪的篮球架

2021-08-03 09:47彭跃辉
金沙江文艺 2021年7期
关键词:古力文华乡长

彭跃辉

“乡政府的篮球架被人偷了!”大清早,弄独乡政府食堂就传出了这样一条消息。来吃早点的几个年轻人一听,连忙跑去办公楼背后的球场上看,果不其然,球场空空如也。

“不知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连乡政府的东西都敢偷!”

“公然挑战政府权威,这是想造反吗?”

“这是集体作案,一个人是抬不走的。”

“快过年了,肯定是哪个村的村民偷的。”

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经常跟着乡长下乡的机关办公室文书小郑听到这些议论,一口气跑到乡长办公室,把球架被盗一事汇报给了刚进办公室的赵志诚乡长。

“谁干的?”赵志诚问。

“不清楚!现在还没报派出所。”小郑连忙回答。

“那你赶紧报啊!”

“可是……”

听到小郑说“可是”时,赵乡长仿佛想起什么,对欲言又止的小郑说:“等一下!你先不要报警,也不要让机关的职工报,我先核实一下再说。”

“好的!”说完,小郑退出了乡长办公室。

小郑走后,赵乡长一只手按着额头,一只手从衣服里摸出手机,打给了瓦色村驻村第一书记、扶贫工作队队长姜涛。

“姜队长,你现在在哪?”赵乡长的声音有点急。

“我在瓦色村。赵乡长你好!有什么事吗?”姜涛听到赵乡长的电话,赶紧拿起手机问道。

“乡政府的篮球架被人扛走了,你看看是不是瓦色村的人干的。”

“哈哈……”听到这话,姜涛不由自主地在电话里笑了起来。

“笑什么?乡里发生这样违法的事你还笑得出来?”赵志诚的声音很严肃。

“对不起赵乡长,我知道这事的严重性。如果是瓦色村的人干的,我认为这即是坏事,也是好事!”

“违法的事还有好事?”

“不是。赵乡长你想想,瓦色村是出名的懒汉村。过去,我经常骂村里的男人没骨气,没血性,只会伸手拿补助,不会自力更生促脱贫。特别是那些建档立卡户,好像脱不脱贫不关自己,而是乡、村干部的事……不说了,情况你都熟悉,一会儿,我调查清楚后给你汇报,请你先不要报警!”

姜涛认识赵志诚已经十多年了。那时,他刚刚到县社科联工作,领导安排他送一台变压器到瓦色村。领导告诉他,最近,弄独乡政府反映,社科联挂钩点瓦色村虽然已经通了电,但由于电线线路长,电压不稳定,希望社科联争取协调一台变压器。领导说,社科联是清水衙门,好不容易向供电局申请到一台变压器,你一定要把它安全送到乡政府。

于是,姜涛领了任务,在县城租了一辆皮卡车,一路颠簸,把变压器拉到了乡政府。

弄独乡政府坐落在湍急的澜沧江边,狭窄的街道两旁只有一些零零散散的铺面。当时,负责接待姜涛的赵志诚乡长还只是一名副乡长,他指着澜沧江对岸云雾缭绕的山峰对姜涛说:“诺,这就是瓦色村了,现在还没有通公路,估计得有几年才能修,明天我们带上一些干粮上山。”

来瓦色村之前,姜涛对瓦色村的想象无非是偏远了一些,贫困了一些,万万没有想到澜沧江边还有人居住在这么高的山窝里。弄独乡山高谷深,几乎没有一块平整的地方,贫困面之广、之深可见一斑。姜涛也来自农村,但他生長在金沙江边的坝子里,村里虽然说不上富裕,情况却比这里好了很多。面对眼前的一切,姜涛第一次对自己的出生地产生了感激之情。

第二天一早,俩人草草吃了一点早饭,便向着瓦色村的方向出发了。走过横跨澜沧江两岸的公路大桥时,赵志诚向姜涛讲起了弄独乡最早建桥时的情景:改革开放前,弄独乡一直没有自己的江桥,两岸村民来来往往都要靠溜索过江。改革开放初期,为了早一些让两岸村民走上放心桥,县里决定在澜沧江两岸修一座人马驿桥。经过一年多的施工,人马驿桥终于架起来了。竣工典礼那天,乡里对欢庆场面预估不足,没能及时阻挡住拥到桥面“踩桥”的村民,导致桥身无法承载而垮塌,淹死了很多村民,桥梁工程师和负责典礼的乡政府领导也一同落江而死……

“后来,在中央的直接关心下,才有了我们脚下这座桥梁。”赵志诚感慨地说。

瓦色村似乎近在眼前,却总也走不到尽头。看见姜涛气喘吁吁、汗流浃背的样子,赵志诚指着面前的山梁哄姜涛说,翻过这个山梁就到了。就这样连哄带骗,翻过几座山头,吃了几次干粮,直到下午两点才赶到了瓦色村。

站在村里高大的核桃树下,姜涛觉得瓦色村的自然条件还算不错,房前屋后绿树掩映,长满了核桃树、花椒树和其他一些果树。只是横架在村落间的一道道笕槽到处滴水,路面显得泥泞不堪。看到有陌生人来,村里大大小小的狗叫成一片,有的甚至追到他们身边。姜涛心里十分紧张,赵志诚却没事一般,不时挥动手里的拄棍,对跑前跑后的狗连声喝止。

走进村委会主任余自强家的木楞房,姜涛好半天才适应过来:屋里太黑了,到处是烟熏火燎的样子。灶堂旁的一根柱子上拴着一头小猪,姜涛差点一脚踩在猪背上。家里除了几个粮柜,几乎没有什么家具。村主任家里尚且如此,可以想象其他人家的样子了。

余自强话不多,却也健谈。介绍起村里的情况,说新中国成立前瓦色村可是人人羡慕的地方。姜涛问为什么?余自强说,过去江边河谷地方经常闹土匪,一年辛辛苦苦种的粮食都被土匪抢光了。瓦色村山高路远,土匪不来,所以比住河谷边的人过得好。那时,住河谷边的人经常跑来瓦色村认亲戚,打老庚,瓦色村的人也会尽力帮助他们。

“现在,住河谷边的人生活越来越好,这亲戚也越认越少了。”余自强说。

瓦色村除了种包谷、荞麦、洋芋和药材外,几乎没有种植蔬菜的习惯。姜涛问余自强村里平常都吃些什么,余自强说了一句顺口溜:“包谷洋芋一火塘,苦荞粑粑醮蜂蜜”。还说这几年除了政府给的粮食和各种补助,有的还用洋芋和山货药材换大米,生活比过去好多了。这时,赵志诚插话说,瓦色村其实生存条件还可以,物产也算丰富,各种各样的山货都有,主要是人懒,还爱喝酒,今朝有酒今朝醉,没有积累意识。做了多少年思想工作,还是改不了。听到这些,余自强没有表示反对,姜涛也对瓦色村的情况有了一些大致的了解。

晚上,余自强煮了一锅米饭,杀了一只鸡招待赵志诚和姜涛。姜涛心里过意不去,要给钱,余自强执意不收,说看不起他,姜涛只好把钱收了起来。

饭后,余自强问赵志诚进村公路什么时候能修,赵志诚说快了快了,都打了好多年的报告,县里也该立项了。

回乡政府的路上,赵志诚问姜涛有什么感想。姜涛想了想,说:“赵乡长,我觉得瓦色村贫困的原因有很多,不能只怪村民懒惰。瓦色村离乡政府那么远,没有公路,一包水泥都运不上来,将心比心,换作是我,看不到希望,没有了精气神,也只有今朝有酒今朝醉了。”

姜涛回单位上班没几天,赵志诚就打来电话说,村里已经把变压器抬上山了,而一路抬到瓦色村,全村劳动力整整用了三天的时间。

姜涛是去年春担任瓦色村驻村第一书记兼扶贫工作队队长的。社科联挂钩瓦色村这么多年,姜涛也多次随单位领导和同事到瓦色村走访慰问。每一次来,带一些生活物品,米、面、油及旧衣服之类的,大部分属职工捐赠,也就三两天时间,走走過场,照照相,在村里吃吃喝喝几天,就回去了。谈到怎样脱贫致富奔小康,大家都慷慨激昂,仿佛每个人都是专家学者。过后,大家又一致认为社科联人少事多,没钱没项目,做不了什么大事,每年做一些调研报告供县里的领导参考,也算是为扶贫工作出了汗,尽了力。所以,每年的扶贫调研报告也都洋洋洒洒,从存在问题到发展优势,从安居工程到产业扶持,从科技投入到教育扶贫,基本上应写尽写。反正写不写是社科联的事,参不参考是县委政府领导的事。这两年,脱贫攻坚到了决胜阶段、关键时期,县里也动了真格,要求每个单位都要派工作队员驻村扶贫,一去两年。为这事,单位领导伤透了脑筋,觉得派谁去都不适合。征求意见时,六七个人的单位,大家推三阻四。男同志觉得工作难度大,胜任不了,女同志说家里走不开。选来选去,最终只能落到姜涛头上。大家说姜涛是男同志,又是党员,党员应该起模范带头作用。姜涛心里也为难,一是他清楚瓦色村工作难干,二是媳妇在旅行社做导游,三天两头不见人,儿子调皮不说,写作业还要监督。最后实在没办法,只好回家做媳妇的思想工作,希望媳妇大人少带几个团,在家多陪陪儿子。好话说尽,媳妇还是反对,说两边都是农村家庭,儿子要读书,家里房贷压力又大,少带一个团就少一份收入,没钱喝西北风?直到姜涛发了火,说这是单位压的任务,媳妇才勉强答应下来。

虽然家庭有困难,升迁也似乎无望,但姜涛觉得人活一辈子,不能只望着身边那个一亩三分地,总得做些有意义的事,才不枉来世上走一遭。既然激情开始渐渐消退,日子开始慢慢浑噩,不如换个环境、换个活法试试,将来老了也有值得回忆的东西。这些年,姜涛也算是看清了,身边上班的好多人,看似匆匆忙忙,实则了无价值。再说这么多年过去,姜涛也亲眼目睹了瓦色村发生的巨大变化:羊肠小路变成了水泥路,自来水管代替了笕槽,安居房建设也接近尾声。按理说,县里、乡里对瓦色村的投入力度那么大,只要因地制宜发展特色产业,瓦色村脱贫致富应该还是大有希望的。

姜涛到瓦色村的第一件事,就是再次摸底调查,熟悉情况。到村公所扔下铺盖行李,他就请新任的村主任余文华带着自己进村入户。先去了余自强等几个老主任家里,接着又跑到所有建档立卡户家里。烟一圈圈传下来,大爷大妈、叔叔婶子一家家喊下来,总算把该了解的都了解了一遍,该走访的都重新走访了一圈。几天下来,姜涛发现过去的挂钩工作真是太飘浮,太形式主义了。真正沉下身心,发现问题还是一大堆。首先,村里很多人过惯了穷日子,拿惯了补助款,同样也没有了进取心,等靠要思想十分严重;其次,很多村民依然过着有钱就挥霍、没钱就睡觉的日子,没有积累意识和发展意识;第三,科技意识薄弱,靠天吃饭的情况没有多少改变。第四、房前屋后脏、乱、差情况突出,就连扫地叠被这样简单的事都懒得去做。另外,姜涛还了解到一件事,前两年,县里有家农产品公司看中了这里的土壤和气候环境,免费提供种苗,带领村民推广种植了几十亩优质苹果,准备用于中小学营养餐。公司不仅传授了栽培技术,还和农户签订了购销合同。苹果苗种下去之后,有的村民种惯了包谷,依然在果园里栽包谷,也舍不得修枝打杈,造成产量上不去,质量也不符合要求……总之,像这样的情况很多,要改变的东西也很多,搅得姜涛心里乱麻麻的。

这天,姜涛吃过晚饭,马上召集村三委班子成员,在村公所简易的会议室里开了一个会。会上,他反馈了驻村后的摸底调查情况,对近期的工作内容提出了自己的设想:一是摆事实,讲道理,在群众中深入开展“致富思源、脱贫感恩”教育活动,引导村民树立感恩意识、自强意识和积累意识;二是认真做好当前的春播工作,积极向乡农科站争取协调一批新品种洋芋和蔬菜种子,引导农民在房前屋后空地种植时令蔬菜;三是邀请科技人员,对果树栽培再作一次全面的技术培训,禁止在果园里栽种包谷,对所有苹果树进行一次全面的修枝打杈;四是在适当位置修建一个篮球场、一个村民活动中心,丰富群众的文娱活动;五是实施农村人居环境提升工程,对瓦色村家庭内部环境、村容村貌进行一次全面的整治,实现人畜分离,形成长效机制……听到这些,大家纷纷点头表示认可。

之后,姜涛深有感触地说:“同志们,这次我和文华主任对瓦色村的情况再次作了调研,心里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这几年来,在上级党委政府的高度重视下,瓦色村发生了历史性改变:路通了,新房子建起来了,自来水也引到了家门口,村民的生活水平普遍提高了。难过的是,我在看到发展变化的同时,还看到了很多不好的积习、陋习——第一个,懒。我听很多人反映,去年因为核桃价格不好,很多贫困户不要说去打,连检都懒得去检。还有花椒,宁愿干在树上、烂在地里,也没有人去采、去卖。价格再不好,也都是钱啊!第二个,脏。你们看看村子里面,积肥乱堆、柴火乱码、畜圈乱搭、鸡猪乱放,有的人还随地大小便。家庭卫生也是一样,不洗衣服不扫地,不剪头发不叠被。这样的瓦色村,谁还愿意来?第三个,喝酒成瘾。酒不是不能喝,但喝多了就会误事,就会成为酒鬼!这样长期下去,不要说脱贫,只会越来越贫!”

讲到这里,姜涛顿了顿,喝了一口水,加重了语气:“要想改变现状,还得从根子上抓起。所以我决定,从我做起,我们村三委班子成员,每人负责几户贫困户,从明天早上开始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叫早。”

“为什么要叫早?这也管得太宽了吧!”刚说完,有人开始反对。

“我们又不是他们的父母,管天管地还管人睡觉起床?”有人开始想不通。

“叫早就是为了让大家该做饭就做饭,该打扫就打扫,该出工就出工,让早睡早起成为一种习惯。”姜涛说。

“可什么时候起床吃饭是人家的自由,我们可没有权利去剥夺人家的自由啊!”村监委会主任说。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大家既然是村民选出来的,就是要为村民做好服务。既当管理者,又当领路人。积习不改,陋习不变,还怎么脱贫致富!——如果大家做不了,就由我来做!”姜涛说。

此话一出,会议暂时止住了“叫早”的话题,开始转入其他的议题。大家你一言,我一语,一件一件细化工作内容。特别是人居环境提升工程,事关全村的整体形象,大家都想了不少办法,出了不少点子,形成了较为明晰的实施方案。

早上7:30,姜涛从村头到村尾,挨家挨户去贫困户家里敲门。

咚咚咚……

“谁啊?大清八早的,还让不让人睡了!”

“有病啊!正做梦讨媳妇呢!”

“是不是没事干?没事干就搓毬去!”

……

和预料的一样,对姜涛这一做法,村民很反感。但他依然故我,和村民嬉笑怒骂的同时,还帮他们做农活、打扫庭院,不管别人说什么,第二天早上起来,依旧厚着脸皮去敲门。过了几天,村民有的怕姜涛再来敲门丢脸,有的被姜涛的执着所感动,再次去敲门的时候,除了个别人家,都开始起床洗脸、烧火做饭了。

这天,姜涛照例去敲门叫早。敲到余明辉家时,余明辉还在睡大觉。姜涛把门敲得山响,余明辉依然不理不睬。没办法,姜涛只得扯开嗓子骂:

“余明辉,赶紧给老子起来种药材去。”

“余明辉,你这个乌龟王八蛋,年轻轻睡大觉不害羞吗?”

“余明辉,你这个窝囊废,难怪你讨不到媳妇,活该!”

过了一会儿,姜涛听到余明辉骂骂咧咧爬起来的声音。随后,门打开了一条缝,余明辉冒出一头乱蓬蓬的头发骂道:“姜涛,你是不是吃多了?管天管地还管老子睡觉,是不是找打?”

姜涛抵住门闪身进去:“来,你打我,你打一拳试试?反了你,敢攻击驻村工作队员。”

余明辉只好闭了嘴往屋里走,姜涛在后面跟着。余明辉家的安居房虽然已经落成,但院子似乎好久没有打扫过了,空酒瓶东一个西一个随意丢着,空气里到处是畜粪味和汗酸味。姜涛知道余明辉的底细,家里只有两个人:老爹和他。他娘在他还没有成人就去世了,老爹靠种植药材把他供到初中毕业。十八岁那年,他去城里打工,在一个建筑工地上,先从搬砖扛水泥做起,后又学会挖基槽、轧钢筋、搅拌混凝土,手里不仅有了一些积蓄,工程上的活儿也越来越熟练。后来,他认识了工地附近餐厅一个叫阿芳的服务员。俩人一起到电影院看电影,一起到歌厅喝酒唱歌,相处了几年,感情越来越好。那时,他老爹还没有中风,还能自己照顾自己。有一年冬天,他带着阿芳回家看望老爹,还没有在家里住上两天,阿芳就跑了,说是闻不惯村里的牛屎马粪味,过不惯没有电影电视的日子。回工地以后,余明辉消沉了好长一段时间,等他振作起来想要重新拥抱生活的时候,他老爹又中风瘫痪了。余明辉花光了所有的积蓄,也没能让老人僵硬的手脚麻利起来。从那以后,余明辉只好守在老爹身边,一天比一天懒散,快三十了还娶不上媳妇,整天和村里的几个光棍一起喝酒度日……

“都是我害了他啊!”坐在余明辉家零乱的堂屋里,老爹拉着姜涛的手,痛心疾首地说。

“老爹,快别这样说,谁家门前还没有一块滑石板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姜涛想回村公所吃早点,老爹不让。于是,姜涛一边喝着余明辉煨的苦茶,一边啃着烧洋芋,向余明辉和老爹讲起了瓦色村的产业优势,讲起了木香、当归等山货药材的市场行情,讲起了自己来到瓦色村之后的那些设想……讲着讲着,他看见余明辉的眼睛渐渐明亮起来。

饭后,姜涛看见余明辉家屋后有块菜地,大半还荒着,他让余明辉去村公所拿来所需的菜种,自己抡起锄头,挖了起来……

初春的瓦色村阳光明媚,苹果花、梨花竞相开放。走在绿树和鲜花掩映的村道上,姜涛的心情也如阳光般明亮起来。——这几天,“叫早”的效果越来越明显,村容村貌整治工作也在有序展开。正琢磨着如何巩固提升已经取得的成效时,电话响了,是村主任余文华打来的。余文华问姜涛在哪里?姜涛告诉了自己的位置。不一会儿,余文华一头汗水从路坎下冒了出来。

原来是村民活动中心的选址出了问题。瓦色村几乎没有一块平地,余文华带着村里一帮人选来选去,不是离村太远,就是平整的难度太大,有生态安全隐患。唯一符合条件的一块,是村民古力家的包谷地。余文华让手下几个人轮流去做古力的思想工作,提出每年拿出村里1000元的自留款作为补偿,还要白纸黑字签名盖章,古力还是不答应,说是不要说村委会,就算赵乡长亲自来了也白搭。

姜涛觉得这事有些古怪:一是每年拿出1000元钱,对于瓦色村这样的地方,已经算是一笔不少的钱了;二是余文华虽然文化水平有限,但凡事喜欢亲力亲为,在村民中也有一定的威望,他为何不亲自去做工作呢?

姜涛决定先把事情弄清楚再说。晚上,他先跑到老主任余自强家里,然后又跑到了余明辉老爹那里,从他们的叙述中,姜涛渐渐了解了余文华与古力两家人的恩恩怨怨。

那是三十多年前一个秋天,天上下着蒙蒙细雨。古力老爹和余文华老爹不约而同提了猎枪到山上打猎。在一个野兽经常出没的地方,古力老爹蹲伏在一棵麻栗树下面,静候猎物出现。这时,余文华老爹披着一身蓑衣刚好爬到对面的山脊上。由于视线受到雨雾影响,古力老爹误把余文华老爹当成老熊开了一枪,没想到对面山脊上响起一声惨叫。古力老爹惊慌失措跑去一看,子弹打穿了余文华老爹的一条腿,血流如注。古力老爹连忙撕下自己的衣服,把余文华老爹的伤腿包扎好,跌跌撞撞地把余文華老爹背回到了瓦色村。接着,他又请了几个人,轮流把余文华老爹背到了乡镇卫生院……

后来,余文华老爹还是跛了一条腿,古力老爹赔了家里仅有的一头猪、一头牛。

事情还没有结束,村里通路后的那年秋天,古力老爹到村后的山崖上割野蜂蜜,不小心从悬崖上掉下来,摔断了一条腿。刚从部队复员回家的古力去请刚开上村里第一台微型车的余文华,结果余文华以车子没油为借口拒绝了。从那以后,两家人就断绝了一切来往。

古力参过军,见过世面。余文华的冷漠彻底激发了古力的好胜心。他暗自努力,做起山货药材、农副产品生意,不仅成了村里的首富,还开上了越野车。一直到去年,两人一同竞选村委会主任,余文华亲戚多,顺利当选。古力不服,却没有办法。从此,两家的积怨也越来越深。

姜涛早些年就曾经听说过古力的故事。据说古力能娶到现在这个媳妇,源于他有一张抹了蜂蜜的嘴。传言古力在省城当兵期间,喜欢上了部队驻地旁的一个农家姑娘。复员前夕,姑娘询问古力老家的情况,古力编了一套说词描绘家乡的景象:弄独大城市,瓦色小街子;月亮照床风扫地,梨花开得满山香……还说什么吃饭之前要三吹三打。在沧江地区,三吹三打原指吃荞面粑粑。荞面合水揉捏成圆形后,要在火塘里既烤又焐,取出后要马上吹打干净。姑娘被古力嘴里诗意的家乡所吸引,离开省城,跟随古力爬到了遥远的瓦色村。

姜涛决定去会一会这个古力。

走进古力的家,姜涛感觉像是走进了城区的富裕人家。院子干净整洁,屋内窗明几净。客厅、厨房归整到位,家电用具一应俱全。看见姜涛来,古力和他的媳妇都非常热情。

“是姜队长啊,稀客稀客……最近忙,还没来得及去拜访你呢!”古力黝黑的面孔下,藏着一对精明的眼睛。

“你是村里的榜樣,是我应该先来向你学习取经!”姜涛真诚地说。

还没有在客厅坐下,古力媳妇就端上了水果糕点。

“姜队长你太客气了,我古力能过上现在的生活,全靠共产党的政策好!”

“为什么这样说?”姜涛问。

“你想想,我古力再有本事,也不可能给瓦色村通水通电通路吧?”

“再有本事,也不可能让全村人都住上安居房吧?”

“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发放农牧民补助、耕地补助吧?还有什么学生营养餐补助、医疗保险、最低生活保障、生态效益补偿等等……”

从古力的话里,姜涛听出古力是一个明白人,也是一个懂得感恩的人。于是,他也向古力提出了自己心里的想法:即由古力带头,组建一个以年轻人为主的公益性组织——感恩连,用身边的事例教育引导群众,改变不良习俗,树立良好风尚。可以让古力媳妇言传身教,让村里的姑娘媳妇学会洗衣拖地、做饭做菜等家庭内务。村里有什么大小事、各家碰上生老病死,需要帮助的,感恩连也可以伸出援助之手……

“古力,你当过兵,受过教育,见多识广,懂得感恩,由你担任这个连长最合适。”姜涛笑眯眯地说。

“姜队长,你的想法很好,但我能力和威望不够,实在担当不了。”听到这话,古力连忙摇头拒绝。“再说村里有村委会、党支部,我不便带这个头,大家会说三道四的。”古力说。

古力靠药材起家,但古力家的药材基地都在后山上。姜涛知道古力不肯让出那块包谷地,不是因为那地值多少钱,而是因为和余文华的积怨已经不是一日一时。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让两个形同陌路的童年玩伴握手言和,需要俩人一同放下成见,也需要余文华拿出足够的诚意。

姜涛想着去余文华办公室时,余文华却亲自找上了门。

“姜队长,我想找你谈谈!”说完,摸出香烟,递给姜涛一支,自己也点上了火。

姜涛习惯给村民传烟,只是为了沟通方便。他戒烟多年,本想推开余文华递烟的手,想了想,又接了过来。

姜涛让余文华坐下后说:“巧了,我也正想找你!”

“是不是古力的事?”

“是的。”

“我也正想说这事。”

“你怎么想?”

余文华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后,开始向姜涛讲述起当年的那些恩恩怨怨……末了,他向姜涛坦露心迹:“当年是我的错,是我心胸狭窄,做错了事,我很后悔!”

余文华深吸了一口烟,接着说:“每次想跟古力道歉,说一声对不起,但又羞于见他,也不知道怎么说出口,所以也就憋到了现在……”

“如今进入新时代了,我们再不能抱着陈年旧账过日子了。——再说我作为村委会主任,姿态应该更高,眼光更应该放长远……”

“你来了,我的胆气就壮了,所以我想请你帮忙……”

听完余文华的叙述,姜涛马上站起身来,紧紧握住余文华的手说:“文华,你是一个好同志!”

经过姜涛的一番努力,余文华和古力终于和解。古力不仅让出了自家的包谷地,还在余文华的说服下担任了感恩连连长。之后的几天,姜涛回了一趟县城,从县里协调了一些资金,购买了建村民活动中心和篮球场的砖瓦、水泥。古力也从朋友处借来了挖掘机,日夜开挖自家的包谷地。在村容村貌整治和改变积习陋习方面,姜涛从优良习惯、家庭内务、邻里关系、集体劳动、卫生区域责任等方面入手,采取“五户联建”的方式进行积分制管理,定期检查,定期评分,也取得了预期的效果。村民通过互相带动、互相监督,昔日垃圾遍地、污水横流的情景不见了,房前屋后、道路两旁也经过重新翻整,撒上了花籽、围上了篱笆。

转眼进入了冬月,春节开始慢慢临近。经过大半年的努力,村民活动中心终于建成,篮球场也铺上了光洁的水泥,只剩下最后的球架了。

活动中心建成当天,乡长赵志诚前来参观。在文书小郑的陪同下,他从村头到村委转了一圈,高度肯定了村三委所做的工作,并当着姜涛等人的面,答应球架的事由他最后解决,结果一直拖到了现在。

……姜涛接到赵志诚的电话,赶紧跑到篮球场去看,果不其然,篮球架已经竖立在球场两边。原来,余明辉等几个村里的年轻人眼看春节临近,新球场又没有球架可用,一商量,便瞒着其他人,趁夜深人静之时,把乡政府机关的篮球架“搬”到了瓦色村。

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姜涛决定给村民上一堂法制教育课。当晚,看着活动中心越来越多的村民,姜涛想到了很多,很多……

责任编辑:李学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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