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或传奇里的众生相

2021-08-06 09:08毕光明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传奇笔记小说

内容摘要:2020年中国文坛上的短篇小说创作有了可喜的变化,从整体艺术风貌来看,笔记和传奇等古典小说体式与格调,构成2020年短篇小说的基本形态。具体表现为,一些作品直接采用笔记体打捞历史,多数作家以传奇的兴味讲述着形形色色的人生故事。本文从金仁顺的《众生》、晓苏的《泰斗》、徐则臣的《虞公山》、朱辉的《求阴影面积》、李约热的《喜悦》、海勒根那的《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蔡东的《她》、谢络绎的《一只单纯的野兽》、杨知寒的《大寺终年无雪》等,都以传奇的笔致,切入被人忽视或不无隐秘性的当代人精神地带,碰触到虚无哲学笼罩下的心灵暗疾和私人愿景。

关键词:2020年短篇小说 笔记形式 传奇

近年短篇小说创作一个可喜的变化,是中国文学传统的资源得到了自觉的利用与转化,2020年更为明显。从整体艺术风貌来看,笔记和传奇等古典小说体式与格调,构成2020年短篇小说的基本形态。具体表现为,一些作品直接采用笔记体打捞历史,多数作家以传奇的兴味讲述着形形色色的人生故事。

兴于汉魏、盛于宋明的笔记小说,其文体特点是杂而小,记事述闻、写人状物以“怪”与“异”为兴奋点,满足人的好奇与探究心理,在文人的笔墨兴趣里透露着个性与文化环境的张力关系。唐代出现的传奇小说,源出于志怪与传记,还受到辞赋的影响,在此基础上发展到有意做小说,讲求沉思翰藻,一篇之中摛词布景,翻空造微,以凄婉的情事悦人劝世,以“幻”、“奇”、“怪”、“异”激发读者的审美感兴。在这个意义上,“传奇”既是一种小说文体,也体现着小说文体的共同特征。如果说笔记是小说的一种外在形式,那么传奇就是小说这种叙事文学的本体——小说即传奇。2020年的小说,正是在这两个方面继承了古典小说传统,经过创造性转化,为经验和想象找到了富有审美穿透力的表现形式。

明确标举笔记小说或以笔记形式出现的,是莫言的《一斗阁笔记》和金仁顺的《众生》。才高八斗的莫言,自谦地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一斗阁”,自2019年起于兹构撰精短而意趣无穷的“笔记”。2020年发表的这组笔记,共有12则。会讲故事的莫言,仍然从童年或少年的记忆里提取那些有意味的故乡人事。作为文学世界的“高密东北乡”,仿佛是一个共时性的舞台,只要是有趣、有个性或者奇特,所有的生灵都可以上去表演。这里不仅有爱听奉承话而让良民受罚的县官(《诗家》)、以心换心的叔嫂(《踩鱼》)、情深有自的兄弟(《葱管》)、在异乡用来自故土的戏曲唱段为自己送终的老妇(《茂腔》)、装疯卖傻而付出了代价的贫困青年(《褂子》)、怀才不遇的“打虎英雄”(《虎疤》)、盗名娱世的经商朋友(《深巷》)、爱马胜过爱自己的地主分子(《爱马》)这些人,还有善于装病逃避劳动的牛(《真牛》)、本是天上的星宿的能变成美男子的公鸡(《锦衣》)、不让常人吃到的仙桃(《仙桃》)、细小而有祛疾和健身之效的槐米(《槐米》)这些动植物。莫言以特有的敏锐、智慧和幽默,赋予这些生灵及其情事以讽喻功能和审美价值,给传统文学形式注入了现代灵魂。

金仁顺的《众生》,是70后作家对自我成长环境的返视,弥补了这一代作家在历史叙事上的一个空缺。《众生》是典型的志人小说,《宋惠玲》《王长荣》《丁婶》《陈大夫》《二哥》《马小兵》《孙伍》《单莉》《病友》《张福》《姨婆婆》《姑妈》等12则故事讲了12个人,画出的是畸形年代里普通人的生存样相。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境遇和性格命运不尽相同,但他们的故事都引人深思,从中看得出作家对历史的反思和对人性的审察。比如,《宋惠玲》的主人公十四岁那年成为英雄人物,事迹是为打捞“红宝书”而淹死在河里,而实际上是那本“红宝书”里夹着5斤粮票,她怕回家挨爸爸的打,才跳进河里追“红宝书”的,原来被当作正剧来宣传的历史实为悲剧,更是一个笑料。又如《丁婶》,在男女都一样的年代,煤矿里的女工并没有因为性别关系得到特别的照顾,一样摸黑上下班,丁婶在上夜班的路上被人奸污了,丈夫却把所有的愤怒都发泄到妻子身上。作为先进阶级的一员,这个男人骨子里的怯懦和贞操观念带给他的羞辱感,使他丧失了起码的人道关怀。值得注意的是,进入笔记的众生,都有异乎常态之处,而由异常因素带来的结局,给人很强的命运感。

与组合式的笔记体不同,围绕中心人物展开情节的短篇小说,多半以传奇的手法编织故事,塑造性格,描绘出现实生活中不同生存群体的处境及特异个体的精神图景。其中的优秀之作,触及到了值得警醒的诸如社会风气败坏、底层物质匮乏、中产阶级精神危机、年轻一代精神失怙等问题,更从物质主义丛林里发现了抵抗道德沦丧和热爱生命的积极力量。晓苏的《泰斗》、徐则臣的《虞公山》、朱辉的《求阴影面积》、李约热的《喜悦》、海勒根那的《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蔡东的《她》、谢络绎的《一只单纯的野兽》、杨知寒的《大寺终年无雪》等,都以传奇的笔致,切入被人忽视或不无隐秘性的当代人精神地带,碰触到虚无哲学笼罩下的心靈暗疾和私人愿景。

《虞公山》通过少年吴极“盗墓”的故事,引出了一个寻根问祖的命题。其实这个中学生到祖宗坟墓里寻找“吴自虞来”的铁证更富于寓言意味,作者或许借已经湮没的“家谱”来寄托锚泊传统、勾连代际的心愿。《求阴影面积》表达了中产阶级随波逐流,丧失主体性,以致心灵世界布满了物质投下的阴影的无奈与惶恐,作品同样是现代人堕于存在困境的寓言。不过并不是所有的人都被日趋糜烂的世风所裹挟。《泰斗》里的大学老教授章涵,在知识分子普遍堕落、整体沦陷的当下,特立独行,坚持原则,决不给投机分子吴修之流以机会,维护了学术的尊严和大学精神,不啻知识界的中流砥柱。

《喜悦》和《请喝一碗哈图布其的酒》均以扶贫为背景,但故事的讲述都因为作者的情感介入而富有传奇或浪漫主义色彩。野马镇八度屯的赵胜男带着未婚夫杨永回村见亲人、办婚礼,却因物价上涨而陷入尴尬,父亲费尽心思在扶贫干部的支持下公私兼顾化解了这一尴尬。乡村人的艰窘令人心酸,但新的生命照样在这样的土地上孕育,它带来的喜悦足以驱走物质匮缺带来的失落感。草原上在扶贫中发生了变化的哈图布其村,突然来了一位远方的客人,神秘得似乎源自中世纪的牧人,他的身材、衣着和豪饮暴食再现了蒙古历史和传说中的英雄形象,毋宁说他是作者复活民族精神这一期冀的投射。

《一只单纯的野兽》与《大寺终年无雪》,都是关于逃离的故事。主角都是年轻女孩,逃离的原因是原生家庭环境恶劣,母女关系紧张,而在这样的家庭里父亲是缺席的,实际是这两个女孩胡桃和李故,都是在成长期精神失怙,这样的人生缺憾造成她们难以有正常的人际交往。这是一个需要社会关注而又难以解决的问题,或许女作家更能体会精神需求在人的生存中不可或缺,因而能够赋予女性传奇以醒世作用。

《她》也是对女性的关怀。文汝静是个出色的舞者,但为了顺从丈夫的心意而放弃了最能体现她生命价值的舞蹈,做了一名贤妻良母。但从她在日常动作中都保持着优美的舞姿,“无时无刻不在秘密起舞”,就可知为了世俗生活而埋葬了艺术追求,不见得内心没有遗憾。小说以丈夫连海平为视角,自述他在妻子故去后的痛苦与忏悔,最震撼人心的是在那个平静的夜晚,妻子用反复摩挲舞蹈服的动作询问丈夫婚后她还能不能跳舞,丈夫却以沉默作答,所谓“宽厚地一言不发”,谁知道此刻外表平静的她,心里刮过怎样的不甘的风暴。可见在婚姻里男性是多么自私。这不就是千百年反复上演过的男尊女卑的传奇剧目吗?

毕光明,文学博士,海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小说学会副会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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