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边城》悲剧的深层原因

2021-08-06 09:08王一伊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6期
关键词:原生家庭边城悲剧

王一伊

内容摘要:《边城》是沈从文的代表作,刻画了几个性格各异但具有共同点的人物形象,他们的悲剧命运备受关注和探讨,小说的开放式结局令人哀婉感叹,这些人物的悲剧因何产生?全然是阴差阳错和有缘无分,抑或上天注定?本文从家庭教育和性格角度探究导致悲剧的重要原因。

关键词:原生家庭 性格 悲剧

沈从文认为:“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会是罪恶,总不能使人愉快,也无从令人由痛苦见出生命的庄严,产生那个高尚的情操。”

初读《边城》,笔者看到的是田园牧歌、湘西风俗、悲剧爱情,再读《边城》,笔者看到的是死亡、死亡、还是死亡。沈从文先生用平静柔美的笔调讲述冰冷血腥的故事,使人很难不把注意力集中在茶峒地区宁静、恬然的生活氛围当中;集中在傩送和翠翠含蓄又隐忍的爱情当中;集中在祈求傩送早日回到茶峒促成圆满结局的幻想中,仿佛总让人忽视故事本身的阴郁和可怖。沈从文先生轻描淡写下的一场场令人唏嘘的悲剧,极力用美来修饰和装点,美好和谐的湘西地区,美好淳朴的茶峒人民,是否真正用意是暗指社会美好外壳下的丑陋,暗讽人性的自私呢?不仅如此,通过这场悲剧,能够推断原生家庭、家庭教育对子女人生的重大影响,以及性格缺陷、尤其是“逃避型人格”的重要短板。

一.翠翠的父母

对于翠翠父母的爱情,小说中着墨不多,对于军人——翠翠的父亲这个角色更是少有正面描写,但透过军人与翠翠母亲的暧昧关系、军人的吞药自杀行为来看,军人爱上了船夫的女儿却无法对其负责,身为军人却很难承担军人的职责和荣誉,做了父亲却不能够抚养孩子,由此可见,翠翠父亲绝对不是一个好女婿、好军人、好父亲的角色。

在小说中,翠翠的母亲在丈夫死后,毅然决定拋下年迈的父亲和幼小的女儿选择了自杀,故意吃了许多的冷水死去了……母亲追寻爱情的性格背后,却是人性的自私和丑陋,如果军人不想生下孩子有情可原,但母亲已然生下翠翠却还要做出殉情这种对自己生命的轻视、对女儿的不负责,对父亲的不忠不孝、对人生的逃避的决定,让人无法理解、无法原谅。爱情不再是美好的爱情,它像是一扇窗户,透过它能看到人性的黑暗和偏执。

殉情是一种最极端的行为,母亲会因爱而死,足以见得性格的极度固执和极度任性,死亡何其容易,而奋力活着才是最难做到的,这点可见翠翠父母对生的懦弱。一死了之——将他们对彼此的爱的承诺永远建立在了骨肉至亲痛不欲生的基础之上。不由得审视,这位母亲是否担得起“母亲”这种伟大的称呼?

没有坚持下去的勇气,没有反抗命运、努力活着的魄力。生下遗腹子不是最艰难的,最艰难的是母亲把一切痛苦都丢给了自己的父亲,这才是对一个家庭毁灭性的打击,她若怕外人的流言蜚语,父亲难道能在飞短流长中过得安稳?她若怕生活困苦,父亲年迈的身躯,难道一个人能扛起生活重担不过的穷困潦倒?追求解脱,一味逃避,或许也能落得一身轻,对爱自己的人,是否能够坦然面对,心安理得?在逆境中坚持着不倒下,才是体现一个真正的人的责任感的时刻。如果困难轻易就把人压倒,那人生的意义是享受幸福吗?人生难道只会甜蜜吗?谁不是在硬撑着。

近年来,我们常常谈及“为人父母的责任”、“为人父母是否要通过考核”等话题,这个世界有很多暴力武断的人、邪恶无耻的人、胆小怕事的人、懦弱无能的人、粗心大意的人……难道这些人做了伟大的父母,这些劣行和缺点就一夜之间消失了么?不仅没消失,反而在自己孩子面前真实地展现着。而它们一旦爆发,孩子就是第一个或者最大的受害者。而为人父母要做到什么呢?最基本要做到养育孩子,让孩子学会独立、学会思考,让孩子成为有担当的人,让孩子有正确的爱情观、人生观、金钱观……孩子生而为孩子,但父母却并非生而为父母。为人父母,就是要不断陪着孩子去学习,去适应,去进步,去承受这生命之重。

反思翠翠母亲的性格,是否也能找到家庭原因呢?笔者大胆猜想,小说丝毫未提及老船夫的妻子,不免令人猜想是否老船夫的妻子很早去世或者离开了老船夫呢?至少可以肯定,在翠翠母亲的成长过程中,“母亲”也是有缺失的,老船夫的女儿和孙女,两代人均缺失了母亲,这也印证了老船夫隐约感觉到命运的相似性的想法。

二.老船夫

女儿与驻防兵恋爱,老船夫不去管教也罢。但女儿私自有了孩子,已经是触犯了当时社会的禁忌,可他仍然逆来顺受,毫无怨言,老船夫对女儿的过分包容、“放养”式养育女儿,以及老船夫的不过问不干涉女儿婚恋的表现,对女儿自身性格的形成和心理状况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影响。怀孕的女儿仍是思想不成熟的孩子,不懂得如何自己对自己的人生负责任,对自己的选择负责任。或许在那样一个年代,那样一个偏远宁静的小村落,难有前卫思想的产生。

在失去女儿后,由于对女儿的愧疚和自责,老船夫将对女儿的爱加倍的投入到翠翠身上,如果说老船夫对女儿是宽松放任,开明包容的,那他对翠翠则是谨小慎微的,生怕翠翠有一点的不情愿,为了保证翠翠能嫁给一个真正爱她的人,为了自己能看到孙女获得幸福,他乐此不疲的在大老二老和翠翠之间周旋。他不许别人来关心翠翠的婚事,对外人闭口不谈自己的看法和心中的佳婿人选,充分给足翠翠的自由选择的权利。即便是出于保护孙女的想法,也应坦率地说出心中所想,而非三番五次的去城里探听各路人的口风却又不做表态,通过“讲笑话”来绕弯逃避话题。这样的“含蓄”并没有给同村人留下好的印象,傩送所言“老船夫为人有些弯弯曲曲”,这话并不全无道理。

不仅如此,正因翠翠母亲的前例,老船夫才会在翠翠的婚姻方面有所顾虑和干涉。他担忧如果翠翠婚姻不幸会重蹈母亲的覆辙,但也因此使得船总一家觉得老船夫多事、好事,直接影响了两个家庭关系的和谐。老船夫隐约感觉到翠翠和她母亲的命运一样,所以更加害怕翠翠得不到婚姻幸福,甚至失去翠翠,越关心,则越烦恼,导致了关心则乱。

所谓性格决定命运,影响性格的不只有生理因素(即天生就有的),原生家庭,社会因素和重要人生经历也是另外的影响条件。

原生家庭和家庭教育是当下社会热议的话题,原生家庭对子女的影响力不言而喻。缺失了父母双方中的任何一方存在的家庭,或者“丧偶式婚姻”模式的家庭,在此成长下的子女必定受到影响,这种影响是潜移默化却根深蒂固的,年幼时不被人注意,随着年龄增长,他们随之趋于稳定的性格特征,逐渐形成的家庭观、婚恋观、人生观,都有可能有一定程度的偏离,这对于他们来说不一定是毁灭性的影响,更多的可能是,他们在选择伴侣时、面对婚姻关系时,会比其他在美满家庭中成长的同龄人遇到的挫折要多,出现的问题要多。

疾病、衰老、穷苦、女儿的离世、天保的死、傩送的离开、婚事告吹……这一切的不幸环环相扣,千丝万缕的压力聚在一处,全部担在老船夫身上,船总顺顺的婉言拒绝,就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在这几十年间,生活给了老船夫希望,有女儿的陪伴,让痛苦的日子不再难捱,女儿女婿双双去世,希望瞬间破灭;在低谷中,再次升起希望,翠翠的婚事,让活着有了坚持下去的理由,可他眼看着一个死去、一个离开……生活的捉弄,命运的无常,没有人能接受满怀的期待和极大的失落之间的反差。

三.天保和傩送

笔者看来,小说中性格没有明显缺陷的角色是天保,天保的形象是一个慷慨大方、有胆量的湘西汉子,敢于为爱情付出实际行动,即便是在弟弟傩送说要代替他在晚上为翠翠唱歌的时候,天保也表示自己亲自为翠翠唱歌,兄弟二人公平竞争。

同时,天保有着小说中其他角色大多没有的特质:直接、坦率,天保很清楚自己对翠翠的心意,自己对这份婚姻也勇敢地去争取,他直截了当的请朋友向翠翠祖父传达自己想法,并且告知父亲自己心有所属,托人商量婚事,探知翠翠意愿。在得知弟弟与自己同时爱上了翠翠后,他的行为一如既往的干脆直接,敢下决心成全弟弟和心上人,大度的决定退出这场斗争,为了维持手足之情,也为了自己,他选择了大度。

天保的意外是小说矛盾冲突升华的重要事件,这对傩送和翠翠两个人的关系、两个家庭的关系造成了很大的冲击,船总和傩送认为老船夫要为天保的死负责,即便天保的悲剧是各种因素的推动下发生的,但船总和傩送心中总会有这道过不去的坎,永远阻隔着傩送和翠翠亲密关系的发展。

再谈傩送,金介甫先生在《凤凰之子:沈从文传》中认为《边城》中的祖父和翠翠缺乏交际本领,确实言之有理,不仅是这二人,傩送、翠翠母亲……整个茶峒地区的人其实都存在这样的性格缺陷,而缺乏交际本领只是他们性格方面的其中一个问题,这似乎是大自然赋予他们的天生秉性,他们没有言说的欲望,没有情感沟通的需求,没有诉说的渴望,只是独自在内心深处作着安静的期待,而正是在安静中错失了沟通的良机,导致了人与人之间的误会。湘西地区的风土人情,民风民俗,当地人民的性格,并非朴实,而是“弯曲”。

在天保死后,傩送对翠翠祖父產生偏见,认为其为人太“弯曲”、不直爽,态度一改往日,言语隐晦又暗含嘲讽和不满,而这正是傩送的性格,是茶峒人普遍的性格。傩送和翠翠相比,年龄稍大,但性格中还是充满了孩子气和任性的一面,不会换位思考,只是按着自己的想法一意孤行。小说中写到:傩送更像他的母亲,含蓄、谨慎,母亲对傩送的影响不言而喻,这既有遗传因素,也有耳濡目染的家庭因素。

对于傩送和翠翠的关系,是小说中的一个重要矛盾点。一个是自认为爱的深刻但没有实际行动的傩送,一个是手足无措感情朦胧逃避内心的翠翠。傩送和翠翠之间是怎样的感情呢?

小说中明确的写到,傩送对翠翠一见钟情,而这是真实的爱情吗,抑或只是异性间的吸引?笔者有个大胆的疑问,他们对彼此的感情是爱吗?如果两人之间没有爱情,那他们又在苦苦坚持什么呢?

傩送对翠翠,初期是被外表吸引,一见钟情导致了一厢情愿的暗恋;到了新的情感阶段,傩送和天保相互坦白,决定各凭歌声公平竞争,很难揣测傩送对翠翠感情加深的原因是否是兄弟竞争产生的胜负欲推动的。到了后期,傩送仍然难以放弃翠翠,《小王子》中有句话:“正是因为你为你的玫瑰花费了时间,这才使你的玫瑰变得如此重要”,傩送为翠翠唱了一夜的山歌,并且无声无息的暗恋翠翠两年,是否也因为这个原因傩送迟迟对翠翠无法放手呢?

不仅如此,傩送自以为很爱翠翠,想娶她为妻,可不敢付出任何行动,没有对翠翠做出任何明确的爱的表示。傩送自始至终从未坚定地选择翠翠,他不同于天保,没有请媒人问询,没有提出娶亲,和天保的主动追求爱的行为相比,他显得懦弱而无能,总是在摇摆不定。

反观翠翠,初次见面她被傩送俊朗外表和幽默的性格吸引,开启了她青涩的初次心动阶段,她有着少女独有的羞怯、矜持,由于缺乏亲情导致了她对美好亲密关系的抱有太多的无用的幻想,而又始终说不出口;性格极度缺乏关爱,又使她十分渴望能有人主动关心她、陪伴她;渡船时遇到了出嫁的新娘,也让她对出嫁有了更多的好奇和向往。由于与人接触太少,不懂得人情世故;长期以来情感受到压抑,将情感埋得很深,而她兴许都自己不知道对傩送是怎样一种感情。

如果说,两个人或许在精神层面有着某种程度的契合,产生吸引,可翠翠和傩送本身的性格十分相似,并不是适合长期稳定相处的关系,对彼此的好感和爱慕也非常浅,两人皆不愿意沟通和表明心中所想,对交流沟通产生了很大的障碍。并且在物质层面,始终是横亘着一座“碾坊”的。这一点在翠翠的梦境中能体现,爱情确实是深入灵魂,超越了现实,但未必能回到现实。

四.翠翠

提到翠翠,便不得不谈祖父对她的过分顺从和“溺爱”,翠翠虽然失去了父母,但从小被祖父呵护着长大,祖父看惯几代人的悲情故事,翠翠又是它唯一的亲人,在翠翠的成长过程中,祖父为他关爱备至,为他遮风挡雨,翠翠从没受过委屈,经历过挫折,一定程度上让翠翠缺乏面对问题的勇气、独立性、抗挫折能力。

而正是因为祖父对她的百依百顺,生活的一帆风顺,让她丧失了直面困难的能力,祖父在他的成长过程中扮演的是“陪伴者”,而真正的家长应该是“引导者”,一切事情全凭翠翠做主,而十几岁的孩子又能懂得什么道理呢?真的能做出正确的选择吗?由于亲情的缺失,翠翠的情感的得不到安慰,潜藏的爱情意识亦无从表达。

从小说中不难看出,翠翠对于婚姻之事是拒绝沟通的。排除祖父和她有沟通的障碍和年龄差距导致的代沟的情况,假设祖父能够不再“弯曲”,能够坦率地询问翠翠对于两兄弟的看法,必定也是没有任何成果的,每一次祖父试探性的暗示,甚至是偶然提到儺送,翠翠的反应都是拒绝回应,迅速跑远,祖父便一句也不再提。如果说父母的悲剧已是前代人的恩怨,那么在婚姻这件事上的逃避就是她自己选择的了。

翠翠的纯真和灵气,像是大自然赋予给她的,可这也不能掩盖她性格中的过分内敛和逃避倾向。自卑、内敛、娇气,她似乎活在她自己的幻想中,活在祖父给她的平稳生活中,直到祖父离世,她才能从少女的幻梦中醒来,面对残酷的现实生活,明白在祖父庇佑下的她所不能体会的人生,明白痛苦和不圆满,是人生的常态,贾谊的《鵩鸟赋》提到:“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世间万物,哪个不是在苦苦煎熬?而人世间的苦,是必定要体验的,只有苦过,才能尝出哪种是甜,才知道怎么选择,才知道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或许翠翠在独自面对生活之后,才能够参悟。

虽然沈从文先生设置了一个看似开放式的结局,但翠翠爱情的结局显而易见,傩送和翠翠是必定没有美好的未来的。故事的关键同样不在于傩送和翠翠能否在一起,不在于傩送是否能回到茶峒,整篇小说的悲剧基调即为翠翠人生的基调。

悲剧是注定的,而非不凑巧,不管是在这部悲剧与悲剧环环相扣的小说中,抑或是现实生活里,笔者始终认为,张爱玲的那句话:“天下就没有偶然,只不过是化了妆、戴了面具的必然”,常常是成立的。

这一切悲剧的源头是这些人物的性格缺陷,也是不完整的家庭教育。《边城》里这些角色大多都不求回报,不愿沟通,过于温顺平和,甚至逆来顺受,没有反抗命运、坚定做出自己的选择的勇气,缺乏抗争精神。每一个人物形象、性格都值得我们去分析,并联想到自身和周围人,想到自身性格的不足,想到自己的原生家庭,想到我们的下一代要接受怎样的家庭教育……审视自己、反思自己,在逆境中奋力挣脱,在芜杂的人世间勇敢活着,无法摆脱自身缺陷的人,带给下一辈的仍旧是悲剧。

参考文献

[1]沈从文.《沈从文文集》[M].花城出版社,1984.

[2]沈从文.《从文自传》[M].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8.

[3]沈从文.《沈从文全集》[M].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4]方刚.《边城》中善与美的悲歌[J]. 长春师范大学学报,2020,(5).

(作者单位:华侨大学华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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