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敏《金黄的稻束》的艺术呈现

2021-08-06 20:27李洁
文学教育·中旬版 2021年6期

李洁

内容摘要:郑敏《金黄的稻束》既是一曲人生沉潜之婉曲,也是一首大地之颂歌。“金黄的稻束”是个人生命的象征之物,象征站在旷野之中的思想者,诗人郑敏借以“金黄的稻束”呈现其对个人生命体验与社会历史哲思的情感表达。《金黄的稻束》中情景交融,其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相互融合,思想内容赋予了艺术形式生命力与情感性,艺术形式为思想内容的表现提供了审美空间与情感空间。

关键词:《金黄的稻束》 生命感觉 历史哲思 艺术呈现

郑敏以“金黄的稻束”作为诗的题目,“金黄的稻束”具有多重的象征意蕴。单纯从题目着眼,“稻束”的“金黄”色彩表明了时节,为整首诗的基本情感提供了一个大致大方向。在普通人眼里,“稻束”只不过是丰收之后脱落谷穗的一束束稻草,它们被搁放在田野里,等待被焚烧的命运。而在诗人眼里,它们是富有生命力的思想者,即便是静默地伫立着,也能彰显出其生命里的深邃。孙玉石是这样评价郑敏的,“她总是把自己生命的体验和哲理沉思,有机而巧妙地渗进各种自然或生活的物象,这些物象不是被重新发现,就是被艺术变形,赋予了诗人富于个性的思考和情感,成为一个有深刻蕴涵的艺术本体,自然以及诗人笔下的客观物,与诗人的哲理思考融成一个美的结晶体了。”[1]诗人是以诗性、哲理的眼光看世界,在郑敏想象的世界里,“金黄的稻束”不是等待被处理的事物,而是具有生命、具有情感的思想者。在“金黄的稻束”的思想里可窥见的不仅是个人生命的感觉,更是社会历史哲思的呈现。

《金黄的稻束》整体上呈现出优美简约的语言风格,诗人郑敏不刻意追求辞藻上的华丽,不刻意渲染浓厚的氛围以达到感化读者的目的,而是以一种平静温和的态度诉说着一个关于生命的故事。诗人郑敏以“金黄的稻束”为主要抒情对象,将生命力全部倾注于“金黄的稻束”身上,“金黄的稻束”象征着个人生命,而在这个人生命的背后彰显的是社会历史的哲思。“金黄的稻束站在/割过的秋天的田里”,“秋天”是一个适合生命沉思的季节,在果实丰收与生命凋零的过程中进行自我生命的沉潜与反思。单一个“站”字将“金黄的稻束”的生命力凸显得淋漓尽致,试想一下,在喜悦与凄凉并存的季节,站在秋风微起的旷野之中,“金黄的稻束”将会呈现出何种姿态?“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黄昏的路上我看见了那皱了的美丽的脸”,“金黄的稻束”唤起了“我”对母亲的记忆,“金黄的稻束”与“母亲”在某个情感层面上是相通的,“金黄的稻束”在最好的时光里贡献了它全部的果实,“母亲”在最美的年华里奉献了她所有的爱。时间的刻痕在两者身上烙下了深深的印记,此处,诗人将“母亲”身上浓厚的情感倾注于“金黄的稻束”身上,其所表达的不仅是对时光易逝的感叹,更重要的是为了传递对生命之美丽与生命之坚忍的赞颂。“黄昏”本意指生命消逝之时,诗中描写“我”走在“黄昏的路上”,“黄昏”的色彩与“金黄”交相辉映,营造了出优美、朦胧的意境,才能使“那皱了的美丽的脸”有诗性的呈现。“收获日的满月在/高耸的树巅上,/暮色里,远山/围着我们的心边”,诗人心中的月亮不是清冷忧伤的代表,而是盛满了阳光的温暖的满月,满月温暖的光亮从高处洒向大地,与暮色融合在着天地之间。此处诗人重在以一种遥远的姿态在辽阔的空间里描绘出一幅情感充盈、意境悠远的水墨画。“围着”是一种保护的姿态,在温暖的空间里,“我们”的心灵是被守护着的。“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在诗人看来罗丹的雕塑作品《思想者》也比不上这“金黄的稻束”的“静默”,罗丹的雕塑作品《思想者》有低头颔首、托颌沉思的动作,“金黄的稻束”只有静默之中的更静默,在这“静默”之中凝聚着无限的生命力量。

“我们需要诗歌来与科学互补,因为诗歌能使情感、并通过情感能使态度得到日常的宣泄;科学企图压制情感和态度,以便不受干扰地描绘客观世界。”[2]与科学家对待客观的世界不同,诗人郑敏通过诗歌来抒发自我内心的情感、表现自己的人生态度。诗人既在“金黄的稻束”的“静默”中探寻个人生命的真实与美好,也在这“静默”中挖掘关于社会历史的哲理问题。“肩荷着那伟大的疲倦,你们/在这伸向远远的一片/秋天的田里低首沉思”,郑敏以“伟大”来修饰“疲倦”,这与前面“我想起无数个疲倦的母亲”中的“疲倦”相呼应,“疲倦”背后的真相是“金黄的稻束”以自身的躯体为这静谧的秋天积累喜悦。完成自己一生的使命后,“金黄的稻束”在辽阔的旷野里与秋天进行无声的对话,这场无声的对话是“金黄的稻束”与自我内在心灵的沟通,是在静默之中释放灵魂的前奏。“秋天”是诗人笔下浩瀚无垠的宇宙的代名词,“我”“我们”以及“金黄的稻束”“你们”与变幻莫测的宇宙进行一场无声的对话,对话的结果是对自我内心的探寻与对社会历史的重新审视。“静默。静默。历史也只不是/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在面对深不可测的宇宙及自我至純的内心之时,社会历史的全部也只不过是曾经流逝过的岁月而已,它随着时间的脚步或许在记忆中消失不见,或许被尘封在记忆的某个角落。在静默的沉思之中,不必困扰于社会历史中的浮华世事,只需以最真挚最纯洁态度进行自我生命的凝神观照。“而你们,站在那儿,/将成了人类的一个思想。”诗人将“金黄的稻束”比喻为“人类的一个思想”,一个什么样思想?一个关于人类生命感觉的思想,一个关于社会历史的哲学思想。在诗篇结尾,“金黄的稻束”是站在秋天的旷野之中的思想者,它是个人生命的思想者,它是社会历史的思想者,它的话语权是被放置于整个浩瀚的宇宙之中来评判的。

《金黄的稻束》在思想内容与艺术形式上达到了凝合的高度,诗作中的艺术形式不单单只具有审美的效果,更是将诗中思想内蕴的呈现推向了更高的艺术层次。“在理解想象的隐喻的时候,常要求我们考虑的不是B(喻体vehicle)如何说明A(喻旨tenor),而是当两者被放在一起相互对照、相互说明时能产生什么意义。”[3]《金黄的稻束》整首诗的表现方式为隐喻与象征,其所表现出的隐喻意义与象征意义是诗人思想情感的局部呈现,在这局部的背后是整体意蕴的表达。“金黄的稻束”是整首诗的主要象征物,它是承载着思想与生命的思想者,它的“疲倦”是个人生命感觉的体验,它的“沉思”是社会历史哲思的表现。“秋天”在诗中不仅是季节的简单呈现,其指向的也是广袤无垠的空间,有宇宙之深意在其中。“意象是一个标示艺术本体的美学范畴。”[4]诗中“满月”“树巅”“暮色”“远山”等意象本就意蕴深远,在诗人的独特组合下,呈现在读者眼前的是一幅幽美的水墨画。“金黄的稻束”的静默在这幽美的空间里显得比静默更静默,在这更静默的情绪之中,“我们”真挚的内心被守护着。“诗歌意象都是‘情‘景交融的产物,‘情与‘景都是不可分离的,即所谓‘景无情不发,情无景不生。”[5]这首诗中的“景”与“情”是相互融合在一起的。没有“景”,诗中的“情”无法表达;没有“情”,诗中的“景”无法呈现。诗中的“景”赋予了“情”更深刻、更悠远的表达,“情”实现了“景”更具生命力的呈现。

“诗歌的结构本身就是诗歌散文的释义,它几乎可以是任何性质的逻辑话语,可以表达适合于逻辑话语的任何内容。”[6]对于郑敏这首诗的结构,我倾向于将其分为两部分,诗人是以递进的方式在表达其思想内蕴。诗中前半部分从第一句至“没有一个雕像能比这更静默。”是诗人以“金黄的稻束”的坚忍形象引发个人对自我生命感觉的体验与思考,在这一部分中,诗人所采用的人称代词是第一人称“我”“我们”,其指向于个人内心的世界,而“我”至“我们”的人称转换也是情感递进的表现。后半部分则是诗人以“金黄的稻束”的人生态度启迪关于社会历史的哲理思想,诗人在这一部分使用的人称代词是第二人称“你们”。其意在进行一场“我”“我们”与“金黄的稻束”的无声对话,这场无声的对话既建立起“我”“我们”与“金黄的稻束”之间情感及思想上的联系,又建立起诗人、读者与“金黄的稻束”之间情感及思想上的联系。只有在“我”“我们”与“金黄的稻束”对话的基础之上,“我”“我们”、诗人以及读者才能理解并领悟到“金黄的稻束”与“秋天”的无声对话中所传达的形而上的精神内涵。郑敏擅于将多重感官体验融合在一起,实现情感表达的多重可能,“割过的秋天的田里”,“割过”是触觉上的体验,却能使人获得听觉与视觉上的想象,而“秋天”是视觉上的认知,却能使人产生触觉与听觉上的体验。诗人通过多重感觉互通的表现手法,丰富诗歌情感表达的内涵与接受者多重感官体验。

关于诗人的断句与标点符号的使用,其特殊之处在于其中的哲思表达。诗人在诗中一共使用了四个句号,其中三个句号是置于“静默”之后,这一呈现绝不是诗人偶然的行为。整首诗是以“金黄的稻束”为中心,而“金黄的稻束”最重要的表达方式就是“静默”,诗人也是以其“静默”来传递核心的思想情感。三个句号呈现“静默”的状态是与外界隔离的自我内心的静思与沉淀,“静默。静默。”表现的是独立于其他个体的自我彰显,是站在旷野之中孤独冷静的思想者。郑敏在断句上也有其独特的安排,“金黄的稻束站在/割过的秋天的田里”,“收获日的满月在/高耸的树巅上”,“远山/围着我们的心边”,在谓语前后断句,强调事物呈现的状态,给读者更真实、更客观的感受。“历史也不过是/脚下一条流去的小河”,强调个人生命的感受不应以历史为评判的标准,面向内心的真实,走向思想的深处才是个人生命力迸发的关键。诗人在诗中追求生活美学与艺术美学结合的语言呈现,是诗歌语言内涵与外延内容上的整体表现。“语言具有语义和语音双重属性,前一种属性是语言在比较固定的常规下对语言外物体的指涉,它构成语言的意义;后一种属性指的是语言本身作为一连串客观物理声音的存在。”[7]在郑敏构建的语言艺术世界之中,其语言所指涉的精神空间是双重的,既能表现出现实生活的真实感受,又表达了超脱于现实生活之上的思想情感与精神内蕴。诗人在声音与色彩上的处理为“金黄的稻束”的“静默”呈现提供了视听上的感官体验。“暮色”“满月”所呈现的朦胧色彩,为“静默”营构了具有艺术美感的意境,而“割过”“流去”所传递的消弭的声音,是过往传来的空响,为“金黄的稻束”的“静默”留下了生命的余韵。“诗歌不会斤斤于逻辑的完美,却非常在意从格律需要中悄然产生的那不确定因素的积极意义,仿佛生死攸关。”[8]郑敏在这首诗中并不刻意追求其逻辑性的表达,而其恰到好处的艺术形式为思想情感的表达提供了审美空间,使整首诗具有了某些不确定性的情感因素与思想因素,将诗中的思想情感提升至超越的精神领域层次。

在中国新诗的平民化与贵族化论争之中,有人提出新诗创作的理想追求是:创造出既包含平民化思想内涵与贵族式艺术形式,又能得到受众群体的普遍接受与认同的诗作。这不仅对诗人而言是极具挑战性的目标,对接受者与社会教育也有着较高的要求。在内在精神与思想情感的表达上,从诗人郑敏《金黄的稻束》这首诗中似乎可以窥见平民化与贵族化之间的融合互通。这首诗既没有回避对现实生活的表现,也没有刻意在艺术形式方面设置圈套,而是以最真实、最动情的方式表达诗人内心深处的思想情感,且在艺术形式上具有其独特的美学价值。在新诗发展的过程中,郑敏《金黄的稻束》或许也可以称得上是对上述的诗歌创作理想追求的尝试与努力。但不可否认这首诗对于普通读者来说,在接受与理解上有其相对应的难度。这首诗思想情感的表达不是直接的、外露的,而是隐匿在诗句的背后,需要接受者仔细品读、反复体味,才能领悟其中所蕴含的深意,才能与诗中站在旷野中的思想者产生情感上的共鸣与心灵上的交流。

注 释

[1]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学丛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526.

[2][美]约翰·克罗·兰色姆著,王腊宝等译,新批评[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15.

[3]赵毅衡,“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357.

[4]叶郎,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265.

[5]叶郎,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297.

[6][美]约翰·克罗·兰色姆著,王腊宝等译,新批评[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192.

[7][美]约翰·克罗·兰色姆著,王臘宝等译,新批评[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203.

[8][美]约翰·克罗·兰色姆著,王腊宝等译,新批评[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206.

参考文献

[1]孙玉石.中国现代诗学丛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

[2](美)约翰·克罗·兰色姆著.王腊宝等译,新批评[M].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3]赵毅衡.“新批评”文集[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

[4]叶郎.中国美学史大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7.

[5](美)布鲁克斯.精致的翁:诗歌结构研究[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作者单位:湖南科技大学人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