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F3

陈垚宇

绣春楼馆中，桃花依旧，游人来往，看客二三，锦绣台上，花旦戏子烟波水袖，金珠玉簪，影影绰绰，铜锣皮鼓，嗔笑怒骂，一曲笙箫，听者为谁动容？

金扇划过，二十七年光阴浓缩，胭脂凝腕，纸醉金迷如旧。张岱未脱稚骨，心中早已是浩瀚汪洋，只恨巷窄，只怨天高，纨绔之心不改，未知爱是什么，却将爱分给了太多，“爱繁华，好精舍”“好烟火，好梨园”“好古董，好花鸟”，轻骑快马，踏遍群花，好不痛快！俊美如斯，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

繁華靡丽，过眼皆空，五十年来，总成一梦。

张岱从梦中惊起——1644年，一道火花从空中滑落，乱石飞溅，地崩城裂，人群中有人高呼：“清军进城了！”

所谓的风流雅客闻之色变，下一刻皆如鸟兽般溃逃。小厮跪在张岱身边哀求道：“老爷，大明亡了，皇帝早就自缢了！”

恍若未闻，张岱疾步走到绣春馆外，尖叫声四起，哭喊声不断，往昔不复，繁华落幕，几束流星火球飞入绣春馆，引起滔天火势，吓得小厮将自家主人的琴“哐当”一声丢在路旁，随人群而逃。张岱身前是动摇的社稷江山，背后是付之一炬的四十多年的沉迷岁月。“大明亡了吗？真的吗？明朝不在了吗？”他一遍又一遍地问自己，过路逃亡的人不时地向张岱投来悲悯、不解、疑惑的目光，他看不到。“明朝没了，我还剩什么？剩什么！”一股悲怆涌上心头，灼红了眼眶，他一把抡起七弦焦尾琴，狠命地砸向木梯边缘，琴身嗡鸣，七弦断裂，和着这镜中月水中花碎成一地荒唐。

张岱蹒跚地向着野山前行，拖着折鼎病琴，残书数帙，披头散发，遁入深山荒景中，看到了曾经舞扇挥袖惹得众僧惊恐、啼笑皆非的寺庙，又看到那个落拓不羁、鲜衣怒马、恣意妄为的自己，看到了细雨绸缪、川林锦绣的国家。

他再也忍不住，跪在佛前号啕大哭、涕泗横流，却拦不住国之大厦的倾塌。赤子之心，人皆有之，贤者能勿丧耳。这颗半个世纪都埋在尘沙中的赤心，在经过血雨腥风的洗涤、捶打，变得愈发坚定，不曾有半分动摇。他深爱自己的国家，恨不得将其融进自己的骨血，拿起刻刀将故国镌刻在记忆中。

明朝遗世间，还有一书生。

十年后《石匮书》问世，世人惊动，“当今史学，无逾陶庵”。张岱一袭破烂的蓑衣，半张脸遮在斗笠中，眷恋地望着明朝旧址。偏过头，婆娑叶影，又是一季三月春，往前走，心中自有明朝瑶池凤阙，天地浩然，隐没在万壑松涛间。

我从梦中惊起——2021年，我往湖心亭走去，天气愈冷，披狐裘御之。张岱坐在红泥小火炉旁，茶香四溢，我席地而坐。正好茶水喧沸，举杯邀饮，无须多言，他望着我，带着笑，眼中映着明朝旧山河。

“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张岱大笑，自是萧萧君子，铮铮忠骨。